驹那罗眼
作者:王亭之
驹那罗眼      
驹那罗眼
    那时,天竺国的王,名叫阿育王。这位国王在历史上素有贤名,国家自然治理得很好。政府不出现赤字,烟和酒就不会一年涨两次价;照明用的油膏不会指定商人专利经营,就没有人敢说因为要扩充营业缺少资金,故把油膏的价钱涨百分之三十;王没学过文明的律例,人若犯罪,他就只照老百姓的心愿去处理;王不懂得民主,故不知道组织种种委员会去发表长长的调查报告书,来说服他治下没知识的蚁民。……总之,王不做那些高级学者和高薪人士调查研究之后提出来的革新或创议,老百姓既蠢,也就觉得是太平盛世了。

    每当太下盛世,天竺国就会出现一种象徽祥瑞的鸟,名叫驹那罗。这种鸟的美丽,不在五彩的羽毛,也不在窈窕的身型;不在宛转的歌喉,也不在曼妙的舞姿,因为这一切尽管美,但倘和它的眼睛相比,则只觉所谓美无非是庸俗。驹那罗的眼如一道湛深的溪泉,于清光澈处,可以唤起灵魂的迷梦,倘有美女敢于和驹那罗鸟的目光相触,她将于一弹指间,即在心头涌起自己种种不欲为人知、更不欲为人见的不净与丑陋。

    就当阿育王盛年时,驹那罗鸟出现于国境了。更凑巧的是,鸟出现那年,王的妃莲华夫

    人也为王生了一位王子。这王子相好如美妇人,肢体端正,最使王欢喜的是,王子的眼竟如驹那罗鸟,眼形如是,眼神也如是,小王子虽在襁褓,那双眼睛竟仿如已夺尽天地间的神采而成熟。正因这样,阿育王就把王子命名为驹邪罗眼。

    平平安安,驹那罗眼长到十六岁。这已经是天竺国人结婚的年龄,王便为他娶了一位妃子,名叫真金鬘,因为她的头发长且金黄,梳掠时披散下来,有如黄金线织成的彩鬘。

    有一天,自己也觉得幸福的阿育王,把驹那罗眼叫来,父子两人一同到鸡头摩寺去顶礼。寺原足京城有名的寺,更有名的是,寺中有一著名的比丘,名叫夜奢上座。这位上座虽不会替生人拜佛祈稿,也不会替死人诵经超度,但却深明哲理,人倘有疑难如死结,夜奢上座的语言便如快刀;人倘没有疑难而自己只感到满足,夜奢上座便常会对这些人谈到一切法的无常。

    当夜奢上座见到驹那罗眼王子时,因为这双眼睛太美了,上座便留意到它们的命运。他知道,这双眼睛迟早会因王的命令而破挑去,便对王及王子谈到眼的无常。他还作预言说:

    如太阳退没于长夜来临

    如朗月隐没于漫漫乌云

    驹那罗眼啊终毁于王命

    如脂膏既尽淹减了明灯

    阿肯王想,怎么会呢?王子是我的生命,他的眼睛更是滋润我生命的甘泉,我宁愿下命令挑掉自己的眼,也不会下命令挑掉王子的眼,又为防一时盛怒,自己乱下命令,于是又预先颁下诏旨,以后凡有命令伤及驹那罗眼王子的双眼时,诏书上需有一百一十一个王印才作数。因为王想,假如有时间盖一百一十一个王印,这段时间已足够冷静任何冲动,一如举起拳头的人,若在心中从一数到十,他的拳头就会自动放下来。

    王虽已作此预防,可定还觉不够,因为他的王印,一向是交给他另一位王妃、帝失罗叉夫人保管的。王虽向来不是急性子,但因此事非同小可,便又马上下一道诏书,命驹那罗眼向帝失罗叉夫人讨还印信,再交回他自己贴身保管。

    驹那罗眼持着王命,驰马至帝失罗叉的宫禁。这位王妃年纪还轻,人也生得像春朝带露的鲜花,一向就爱上王子的眼睛,只苦没有与王子单独相对的机缘,无从倾泻内心种种甜蜜的爱意。如今,眼神与王子的眼神相接,便不由自己地轻轻唱道:

    百鸟可以飞上天空

    驹那罗鸟可以飞进我心

    千眼有如繁星点点

    驹那罗眼有如明月无云

    夫人一壁唱时,一壁心早痴了,便抚着一扇竖琴,又销魂地唱道:

    驹那罗眼中有梦

    梦里有我的身影徘徊

    我心有微风吹度

    风只向迷人的眼睛吹

    王子原不是这等人,他未必读过很多书,但却很守礼,当下掩着双耳,只请帝失罗叉把王印交出来。帝失罗叉仍未心死,又抚着竖琴唱道:

    生命有如花果

    熟时自会零落

    只有痴情永久

    长远天涯海角

    驹那罗眼这回真恼了,紧掩着耳回身便走,只留下帝失罗叉抚着琴弦,慌乱地失神。待定过神来,便想到不对,若驹那罗眼没将王印带回给阿育王,王问起来,事情就会揭露。因就命心腹宫女捧着正印去追赶王子,并且央求王子原谅她一时的失态。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了,因为忠厚的王子,果然没将帝失罗叉的挑逗告诉父亲。但是,帝失罗叉的心却很不舒服,常想要设法把王子遣开,并且暗中誓愿,有机缘时,一定要挑掉驹那罗眼那双诱人的眼睛。

    过了不久,阿育王的一个藩属国,名叫干陀罗,发生了人民叛乱的事。起因原很无谓,只因这个属国的王,以为阿育王信佛不杀生,便把凡是判了死罪的杀人强盗,一律赦免,还向人民加重税收,盖一座花园般的监狱来招待该死而永不会死的囚徒。又恐他们住得闷,每日还安排歌舞替他们消磨永日,除了那些读过几本书,又喜欢只在书本找寻思想的高级学者之外,其余的人都愤怒了,连捉强盗的差役都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如强盗的生命保险。

    帝失罗叉夫人就趁着这个机会,向阿育王提议,把驹那罗眼派往干陀罗,让他点化国王甚么才是真正的慈悲。王本不舍得驹邪罗眼离开,但为悲悯故,为了也欲王子立一些功业故,也终于答应了,便派驹那罗眼为王使,偕同他的妻子真金鬘同行。

    在起行前一天的晚上,真金鬘妃作了一个梦:她在一个王苑的池塘沐浴,忽见有一只驹那罗鸟拨波浮水而来,慝伏在她的怀抱里,啼声异常凄厉。王妃正生大惊恐,又见天上狂风呼叫,黑云飞舞,悬在天上的一轮红日爆裂了,焰火流地烧时,悬在天上的一轮皓月也如流星般陨落,剎那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夜枭的啼声,催起池水的波涛淹顶……。

    真金鬘圮惊醒起来,把梦告诉丈夫,以为是大不祥的预兆。驹那罗眼却以为是昨夜宴会时,妻子吃得太饱,食物在胃中不消化,影响至生恶梦,便对妻子说道:

    酒肉与花香

    璎珞与歌舞

    能生颠倒梦

    一切皆如幻

    正言语间,车驾已备,王子及妃只好打点起行。出宫苑,离王城,逶迤来到郊野,只见鸡头摩寺的夜奢上座,已遮着前骂,向王子合什顶礼而歌:

    一切法无常

    一切眼无常

    譬如碧琉璃

    委于瓦砾场

    歌罢,上座转身离去,夕阳下,长长的身影,转眼便没人水杨树林中。驹那罗眼虽心中闷闷不乐,也只好打发车驾继续成行。

    如此程山程水,王子与妃,不日便来到干陀罗国。问悉叛乱的详情,便向人民宣布,将公开审讯杀人的强盗,若犯罪真确,当立时处死。人民的情绪也就平定了,只等候审判那天来临。

    及至审期,王子与妃坐在高台,人见王子的眼如甘泉,王妃的发如金鬘,剎时便生爱心;连受审的强盗,见到王子的目光,照澈自己心魂的最幽深处,也再不敢胡言,一一招认,情愿领死。

    内中只有一个囚徒,绰号人面十八丑,虽然认罪,却向王子求情,他说,自己长得太丑,四处受人揶揄.,也没有妇人肯对他说话。为了食物,他不得不去抢一妇人;彼此纠缠时,生平第一次和妇人的肌肤相触,不免起了男女之欲,以致把这妇人奸杀。

    驹那罗眼听说,仔细端详那囚徒,果然面上长出十八种丑相:发如秃惊、额如洼地、眉浓如乱草,眼睛张至最大时也只一缝,双颧刀削,鼻若脓疮,齿如枯石,两唇合拢时仍若吹风、耳如腐叶、睛色枯黄、太阳穴横起如危崖.双颊天然生出两道刀疤、髭须零落、腮骨横张、下巴收缩、泪囊下垂、毛孔若天疱疮、皮肤似败漆革。

    是时王子不觉生大怜悯心,便下令将他赦免。王妃见此丑人,也觉难得天地问之丑集于一面,便无意中露齿揶揄一笑。王子的赦令虽使人面十八丑感到侥幸,王妃的笑却不免令他心中愤恨。于开释时,他便暗自向天切齿而作誓言:尽我形寿,终当与王妃同寝。

    驹那罗眼分理死囚已毕,人民的愤怒便也如雪浇火般平息,几位从前在书本上寻出理论,认为应使死囚享乐的高级学者,也忽然在书本中发现,原来杀人者竟是应该处死的,便转过来发表很多论文,支持驹那罗眼,每篇论文自然和从前的论文一样,篇篇都掷地有声。而天下也就从此太平了。

    这边刚把事情弄得妥贴,那边却又发生事端。阿育王忽然得了一个怪病,口中生出粪臭,遍身也渗出汗水如粪汁。虽召请了有名的医生诊治,药石纷投,仍然无益。王自思维,莫非自己一生的福报已尽,寻当命终?便和帝失罗叉夫人商量,把驹那罗眼召回,继承王位。夫人闻王作如是言,内心忧煎如沸油,思量倘一旦驹那罗眼真的登基,自己的地位便很危险。一天,他觑着一个方便,便向阿育王进言:

    蛙是当年蝌蚪

    病是前生冤业

    我愿为王祈祷

    宿业当如熔雪

    阿育王究竟不想寿终,自然便答应她了,并许诺言,倘帝失罗叉能把他治愈,除损害驹那罗眼外,当圆满她提出的任何一个心愿。

    帝失罗叉夫人得此方便,即密诏国中医者,倘发现有病人病如阿育王,便须将他送来给夫人处埋。

    如是过了一个月,有一医者发现一小孩口发粪臭,身出粪汁,其病一如阿育王,便骗病孩的母亲说,若要医治时,须把孩子送到他的医寓,慢慢调理。病孩的母亲本已焦急无计,如今见有一线生机,也就答应了。医者既骗取得病孩,便连夜将他送至帝失罗叉夫人处。夫人大喜悦,赐给医者八饼金子,医者得会,当然也就远走他方养疴去了。

    帝失罗叉夫人抱病孩入密室中,便破病孩腹,观察病因,只见腹中有虫,爬行病者全身,爬行时口中吐汁,其臭如粪,心知病源即在此虫,于是翌口又颁行密令,令将天下间所有能杀虫而又不致毒死病人的药物,都要送一些来宫禁。卖药人得知命令,不敢怠慢,不一日,药物就都送齐来。

    夫人即以种种药来试,看那种药能治死病虫,岂料百药试尽,都无一效,便拟出密室返宫。返宫之前,为解秽故,便按当时的习惯,用葱叶擦手。正擦手间,忽见葱汁滴下来,虫都僵毙,连忙以葱试虫,果然虫啮了葱叶,便部死去。夫人得到这意想不到昀喜讯,马上就去禀告阿育王,说自己的祈祷已生感应,佛报知,王病不须服药,只须吃葱。

    阿育王闻是言,从此,每日就吞葱叶,饮葱汁,还用葱沐浴擦身。如是不及旬日,身中虫都死尽,由便道排出,王的病就告霍然。

    王想起病时对帝失罗叉夫人的诺言,便问夫人希望自己为她圆满一个甚么心愿。夫人曰言,不幸取妇人身,终生不能为王,只愿阿育王恩许,准她摄王位七日,并任从她颁发命令,王不得过问。阿育王以有言在先,当下也就答允了。

    帝失罗叉第一日摄王位,就颁诏书至干陀罗国,说驹那罗眼身犯大罪,当马上把他的双眼挑掉,交来使持回禀报。

    及至第六日黄昏,使臣飞马回来,说干陀罗国王不肯执行命令,因当日阿育王曾有诏旨;凡有害驹那罗眼王子双日的诏书,应有他的一百一十一道金印。

    夫人思念,明日便是第七日,过了这天自己就不能再颁诏旨,故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晚上取得阿育王的金印。

    当夜便着宫女置酒,安排歌舞,说是感王圆满她心愿的恩德。王既大醉,宿于帝失罗叉处,她就想盗取王的金印了。谁知刚一动手,王就醒来,对夫人说,刚才梦见一只黑鹫,其丑无比,欲啄驹那罗眼王子双目。夫人只好用好言安慰,使他熟睡。

    侯了一会,夫人又想下手偷印,王又惊醒,说又作了一个梦,见驹那罗眼王子发长披地,梦境甚是不祥。夫人又再安慰他,令其熟睡。

    如此又侯了一会,夫人再下手偷印,王第三次醒来,说刚才第三番作梦,梦见自己的牙齿堕地。夫人便再三安慰他,说梦境无凭,不必忧虑。如是言已,王疲倦已极,终于沉沉睡去。夫人于是盗得王印,在诏书上盖下一百一十一道。第二日天明,马上遣使再送诏书往干陀罗国。

    干陀罗国王得诏,验明金印,就颁令挑驹那罗眼王子的双目。然而行刑人没有一个肯奉诏,宁愿丢掉差使。国王就向民间公布,征求刑人。人民既爱正子,也怜悯王妃,依然无人应命,只有那人面十八丑心中怀着愤恨,恨真金鬘对他的一笑,便揭了王傍,愿去担任刑人。

    至行刑时,百姓跪地痛哭,还有人用石头向人面十八丑拋掷。丑人不管许多,快刀挑处,王子的右眼已被剜出,置于王子的右掌。是时王子忆起夜奢上座所言,眼法无常,心情异常平静。快刀再起,王子的左眼又剜出,置于他的左掌。是时王子由眼无常,悟到一切诸法无常,便有甘露自双日滴人心间,不但不知痛苦,而且心生大乐。只苦了他的妻真金鬘,号哭雨泪,抱着丈夫不放。王子便安慰妻子说:

    宿生曾作恶业

    今日终还自受

    双目不能外视

    却可内视心头

    王子既受刑,便和妻子弹着琴,互相掺扶着,离开干陀罗国境,一路行乞回国。……

    阿育王一夜之间连作三梦,始终以为不祥,过了几天,放心不下,还是遣使臣到干陀罗国问王子的音讯。又过几天,使臣星夜赶回王宫,向王报知一切,王乃大悲号,坐在地上自椎其胸。正悲切问,忽听象厩里有人弹琴作歌道:

    犹如大海不宿死尸

    犹如鸳鸯不住茅厕

    鸠翅罗鸟不栖枯树

    王子王妃不共象住

    歌声很像是王子的声音,使人寻来,见果是王子,只是眼盲衣敝,形容瘦坏,王便抱着他,用手摩摸他的双目,哭至闷绝。——原来王子回到国门,受到宫人拦阻,只好在象厩中投宿。不想星夜作歌,竟惊动了王。王既问明底细,料知是帝失罗叉夫人弄的手脚,当下生大愤怒,把夫人喊来,作种种恶骂,并且令人积集薪油,当下就将她烧死。

    王子心地清明,回国后倒也不甚着意,只每日黄昏,扶着妻子,走入无花果林的莲池边去坐定。忽一日,真金鬘见水中有神涌出,对她说,若要王子双明复明,需拿一金盆,满盛干陀罗国诸人的眼泪,然后用这盆泪水洗眼,倘其中少了一人的泪,也依然无益。

    真金鬘将所见所闻告知阿育王,王听了,就命人驾香象车,将王子王妃送到干陀罗国,及修书函一封,说与备细。国王既见王子,又读书函,深悔自己当日的孟浪,便将此事详细告加人民,复命使者持着金盆,到各处去收集人民的泪水。

    其时人民从心底同情驹那罗眼王子的遭遇,又感谢他对自己国家的好处,一见金盆,自然泪下,一路收集眼泪,事情都很顺利。只是于中却有一人,就是那人面十八丑,既知事情端细,便提出要胁,说非要真金鬘王妃陪他睡一宿,不肯落泪。

    王圮闻言,本想牺牲自己。这时,却有一个宫人,寻思得一计,教王圮明日如此如此。

    第二天,人面十八丑闻言,王妃肯来度宿,便生欢喜心,人虽丑,也着意打扮一番,果然午夜时份,王妃就随着使者,捧着金盆而来,丑人见把金发垂地,美如天人,不觉忘形。却忽见王妃把手一扬,双日便见剌痛,原来早着了王妃撒的胡椒粉,此时自然流泪,心虽懊悔却也无可如何。

    王妃既收了丑人的泪,事便圆满,便和使者取道回宫,打算替丈夫洗眼。行至半途,要过一河,却见驹那罗眼在河的对岸,一面行歌,一面向山那边走去,虽是双曰失明,步履却并不蹒跚,歌声尤其清亮,歌道:

    安乐住王宫

    宁食熟铁丸

    若能修空定

    漏尽证罗汉

    时朝场在天祭散出绮霞,山那边,百鸟和唱,真金鬘不觉止步于河边,一时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