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仁山居士传记
    (西元1837~1911年)

    一、诞生

    在清季宣统末年中秋节过後的第二天,南京城延龄巷的「金陵刻经处」内,客厅中有许多人在开会。他们都是南京佛学研究会和金陵刻经处的人员,开会的目的,是要选出一位新会长。老会长卧病在床,病情日重,所以授意他们选出一位新会长来。其次,就是老会长如果一旦不讳,如何维持金陵刻经处的存在,并使刻经事业延续不辍。

    下午五点钟,会议尚在进行的时候,内宅传出了消息,金陵刻经处的创办人、佛学研究会的老会长、一代佛学大师杨仁山文会老居士,已经安详往生了。这是清宣统三年八月十七日,西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八日。杨仁山享年七十五岁。

    两天之後(十月十日),武昌起义,各省响应,末几中华民国诞生,由秦始皇以後历时两千一百三十二年的专制政体终告结束。

    二、童年与婚姻

    杨仁山,名文会,仁山其字,安徽池州石埭人。石埭,後来改为石台县。他於清道光十七年丁酉(一八三七年)的十一月十六日,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的家中。

    文会的父亲朴庵公,於道光十七年文会出生之前,乡试中了举人,接著又添了儿子——在五个女儿之後的第一个儿子,可算是双喜临门。更可喜的是,在生儿子的第二年——道光十八年戊戌,朴庵公上京会试,殿试中了进士,这可是喜上加喜了。中了进士,授职京官部曹,一家人迁到北京居住,所以仁山自幼是在北京长大的。

    文会三岁时,他的父母就为他订了亲,对方是石埭乡间苏姓人家的女孩,大仁山六岁。那时民间习俗,男孩订亲,女方总要大几岁,一来可以照管丈夫,二来可以为家庭增加人手。习俗如此,并非杨家一家为然。

    数年之後,文会已八、九岁了,石埭乡间苏家寄来书信,告以苏女因出天花,面上落疤损了容颜。苏父在信中说∶「我女已残废,汝家可另婚娶。」

    这时,文会的母亲孙太夫人,就以此事徵求儿子的意见,不意文会却说∶「订婚在前,出天花在後,不应改变婚约。再者,在人道上,残废人我若不要,则以後她将嫁何人?」

    既然儿子这麽说,婚事就定下来了。

    文会十一岁时,朴庵公带他去见曾国藩——朴庵公与曾公是戊戌科同年,颇有交谊。文会在曾公面前应对快捷,有问必答。曾公奇之,对朴庵公说∶「此子天资聪颖,可及早安排他去应试。」

    朴庵公尚未回答,文会却接口说∶「我何必在异族人手上去取功名。」

    朴庵公闻言大惊失色,曾公则微笑不语。

    临别时,曾公说∶「此子将来必有大用。」

    这以後,不论朴庵公夫妇如何劝说,文会终生不曾下过考场。〈杨仁山居士事略〉称∶

    居士童时,示现游戏,条理秩然。九岁南归,十岁受读,甚颖悟。十四能文,雅不喜举子业。唐宋诗词,时一浏览,间与知交结社赋诗为乐。性任侠,稍长,益复练习驰射击刺之术。

    这就是文会青少年时期的缩影。

    文会十六岁那一年,父母为他在家乡完婚。新妇进门之後,夫妇和睦相处,文会并没有因妻子面丑而不满,而苏夫人也确是治家能手,把家务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她和所有的能干女人一样,性情刚烈,脾气很大。她绝不因自己貌陋而有所自卑,她处理事情果决明快,就是不大迁就别人。

    朴庵公夫妇总觉得儿子受了委曲,朴庵公劝儿子可另行纳妾,孙太夫人劝儿子要振夫纲,莫要事事顺从妻子。文会对他的父母说∶「我的妻子本来丑陋,别人已经看她不顺眼了,我若不敬她爱她,说不定别人就要欺侮她了。至於说纳妾,我的妻子只要能够孝顺父母,料理家务,生男育女,这也就够了。要说娶妻真能情投意合,就必须由我自己选择,两人各方面都要相合相爱才行。如果只在容貌上计较,那不是娶妻,那是玩弄女人。」

    朴庵公夫妇被儿子说得哑口无言,此事只得作罢。

    三、促成学佛的一段情缘

    就在文会完婚的前两年——道光三十年六月,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起事,九月占据了蒙山县,定国号曰「太平天国」,自称「天王」。咸丰二年,由广西进入湖南,在岳州得到清初吴三桂起兵时留下的大批军械,太平军顺流而东,下汉阳、武昌、继续东下,破九江、安庆、芜湖。咸丰三年,攻下了南京。

    这时,受了战争的影响,文会一家十多口也开始转徙避乱的生活。他们一家人由安徽而江西,而江苏,而浙江,最後在杭州安居下来。

    大约在咸丰八年,文会二十二岁的时候,他到曾国藩的军中去效力过一段时间。赵杨步伟在〈我的祖父〉一文中,有如下的叙述∶

    曾国藩邀祖父去办军务,屡次很得奇功。一夜,祖父到曾处谈时事,说到满清之腐败,祖父提议说我们何必自相残杀,为异族牺牲?曾公微笑不答。第二天,对祖父说∶汝父年已老,并且後方军需也非常重要,现派汝去办理一切军需,可是你不能置我於危险地位,切记!切记!祖父明白他的用意,当时就回到杭州。

    文会回到杭州,大约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杨家在杭州是逃难性质,租赁的住宅并不宽大。後来,杨家隔壁迁来了一家邻居。这家邻居的住宅,前面与杨家隔壁,两家各有门户,而後面院子却无墙可隔,和杨家共一个院子。这家邻居,也是外地迁来避难的,只有姑嫂两人带一个小孩。即与杨家是共院的邻居,难免和杨家妇女有往来。有时和杨老太太闲话家常,有时向杨家借点零星东西。两家只有文会一个人是年轻力壮的男人,遇有什麽重工作,杨老太太就会找文会为邻居帮忙。就这样,天长日久,文会和邻家那位姑娘牵引出一段情缘。

    邻家那位姑娘不但知书识字,还会作诗填词。她每天除了看护侄子外,就是读书吟诗。人也落落大方,不躲避男子。文会和那姑娘接触多了,才发现她不仅粗通文字,而是一个极有成就的才女。

    文会在十几岁时就曾说过∶「要说娶妻真能情投意合,就必须由我自己选择,两人各方面都要相合相爱才行。」现在果然被他选择到了。他爱慕那位姑娘,那位姑娘也爱慕他。两人情苗渐长,爱意日深,周围的人自然也感觉得出来。那位嫂嫂示意小姑,可以做文会的「并妻」。

    文会以此事和父母商议,朴庵公十分赞成,杨老太太却说∶「迟迟再说。」原来她的儿媳——文会的苏夫人此时有孕在身,杨老太太说迟迟再说,意思是等儿媳生产,若是男孩,文会就不必再娶;若是女孩,文会再娶,儿媳也就无所抱怨了。就这样,这件是就搁置了下来。

    不意苏夫人十月怀胎期满,一举得男。这一来,杨老太太站在儿媳这一边说话了∶「妻已生子,无娶并妻之礼,若娶妾则可。」当然,这也是苏夫人要说的话。

    问题是,那个姑娘也是出身书香人家,哥哥在外省做官,断无为人做妾媵之理。即使她愿意,文会也断不会让他心爱之人受此委曲。

    在宗法社会中,妻与妾之间,差别极大。《白虎通》谓∶「妻者,齐也。」妻与夫站在平等地位,而妾媵只比丫头的身分高一点,是要受大妻管束的。「并妻」则不同,并妻俗称「两头大」,彼此地位平等,不得互相侵犯。文会既然敬慕那位姑娘,断无委曲她做妾之理。因此,断然的对母亲说∶「宁可不娶,也不能以此女为妾。」

    赵杨步伟在〈我的祖父〉一文中说∶「由於双方固执不让,婚事之议遂未成功。」

    想像中,这是一场极大的家庭风波。苏夫人才干出众而个性倔强,文会则果断而又执拗。朴庵公和杨老太太也意见分岐——朴庵公支持儿子,老太太维护媳妇,两老之间也难免不有所争执。这件风波的结果,文会和那姑娘的婚事自然是不了了之,而他和苏夫人之间,也难免不以此而拉远了夫妇的距离。

    至於那位邻家姑娘呢?想像中自然也是十分伤心。但她是否由此不再和文会见面,还是迁居他处,甚而终身不嫁,黄卷青灯,以了馀年,原始资料中没有说明,於此也就不敢妄加推测了。

    文会心中以後是否还有那位姑娘呢?〈我的祖父〉一文说∶

    「经此一次打击,祖父更觉世事无聊,就终日在西湖边散步。一日,在湖边书店里发现一本《大乘起信论》。···忽悟当中要旨,顿觉爱情家事国事都不愿过问了。」

    赵文在「都不愿过问了」一语下面,打了个括号,注释说∶「或不尽然。盖以後孙媳妇中,据祖父说三嫂最像该女,而对三嫂宠爱胜过别人。可见一个人情恨斩断不是容易的事。」

    杨仁山居士早期的传记资料,有《杨仁山居士遗书》中的〈杨仁山居士事略〉、沈曾植撰〈杨居士塔铭〉、张尔田撰〈杨仁山居士别传〉、欧阳渐撰〈杨仁山居士传〉等,都不曾提到上面这一段「情缘」,也许是「为贤者讳」。但是,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如果没有这一段情缘,或这段情缘有了圆满的结果,也许就没有以後的佛学大师杨仁山居士了。

    四、由佛经中找到安身立命处

    文会遭此打击,一时万念皆灰,更感到世事无聊。他丢开公事家事,终日到西湖边上,徘徊遣愁。

    一日,他在西湖边漫步,在书肆中发现了一本《大乘起信论》,当即买下,置之案头,家居无聊,读别的书俱不惬意,拿起《起信论》来读,不觉间不能释手,一遍又一遍的反覆阅读。读了若干遍之後,忽然悟得论中奥旨,顿觉国事家事、爱情事业都是过眼云烟。由此开始,他到处去求购佛经,埋首阅读,他竟在佛经中,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处。

    另有一说,谓∶「先是有不知谁何之老尼,授居士《金刚经》一卷,怀归展读,猝难获解,觉甚微妙,嗣於皖省书肆中得《大乘起信论》一卷···。」

    关於这一点,赵杨步伟在〈我的祖父〉一文中特别辨明∶

    一日,在湖边书店里发现一本《大乘起信论》,(一说在安庆购得,乃误,在安庆购得者乃《金刚经》)买回阅读,日夜不离手,忽悟当中要旨,顿觉爱情家事国事都不愿过问了。

    文会自从读了《起信论》後,就开始到各书肆、寺院中去求购佛经。遇到亲朋往他省者,就托人家在外省找。遇到行脚僧,就询问人家来自何处寺院,寺院中有没有佛经。他「一心学佛,悉废其向所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

    朴庵公和杨老太太见儿子对佛经著了迷,心中忧愁,但又无可奈何;而文会的苏夫人,是个刚烈倔强的女性,她对丈夫这般行径,只有一声不响,保持缄默,希望由时间来冲淡那一段家庭风波。

    转眼到了同治元年,文会二十六岁。洪杨的太平军自道光三十年起兵,到现在进入第十三年,已成了强弩之末。是年,曾国荃大破太平军,光复芜湖,进围南京。安徽全省秩序渐渐安定下来,杨家一家人就迁回安徽省会安庆居住。文会到了安庆,仍是埋头在佛经中,不过问世事。

    同治二年夏天,衰迈的朴庵公病倒了,并且病情日益沈重。杨老太太眼见老伴卧病,而儿子镇日里念佛求道,不问世事,不由得心中忧急,忍不住责问儿子∶

    「你父卧病在床,一天比一天加重。我和奶媳妇是妇道人家,你的孩子还小,似你这样丢下家务不管,整日里念经求道,我们这一家老小,将来可有何依靠?」

    文会回答他母亲说∶「我现在落身世界中,必尽我的天职,虽不求奢望,总能家人温饱。我并非落发为僧,不过是研究佛经,将来能广大流传,就是我的愿心了。」

    由夏入秋,天气转凉,朴庵公的病并未好转,终至撒手西归。一家人按照礼俗举哀尽孝,做完七七,已届寒冬。开春之後,文会全家把朴庵公的灵柩运回石埭,择吉安葬。事毕回到安庆,赶上时疫流行,文会感染了时疫。病愈之後,适曾公国藩檄委他任米谷局事,他为了负担家计,不得不出山任事。

    同治三年,曾国荃攻克南京,忠王李秀成被擒,太平天国灭亡。隔年,李鸿章署两江总督,当时南京城残破不全,遂委文会「董江宁工程之役」。这样,文会一家人由安庆迁居南京。

    文会自咸丰末年开始学佛,四、五年来,只是个人摸索,没有善知识可资请教,没有志同道合朋友共同研究,甚至於找一本佛经都十分困难。要问江南文物荟萃之地,何以佛经如此难找?原来洪秀全起兵,是以「上帝教」为号召。太平天国统治下的军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强迫信奉上帝教,不得信他教,拜他神。曾国藩在〈讨粤匪檄〉中曾说∶

    嗣是所过之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手,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

    太平天国之乱,前後十五年,太平军所过之处,寺院经像,荡然无存。这就是杨仁山学佛的那个时代,佛经难求的原因。及至他主持江宁工程局期间,局中有一位同事王梅叔先生,於佛学颇有研究。二人一见如故,彼此切磋佛学。由王梅叔的介绍,又认识了邵阳魏刚己、武进刘开生、岭南张浦斋、长沙曹镜初等人,都是有志学佛的人。他们不时聚会互相讨论,深究宗教渊源,以为末法世界,全赖流通经典,才能普济众生。这时江南佛教文物经典毁於兵燹,如能刻印佛经,广为流传,实是弘扬正法、续佛慧命的不二法门。于此,文会的学佛,又进入一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