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杂信(节选)(周作人)
    1

    伏园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来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乡城内的卧龙山模样,但在北京近郊,已经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颇好,只是我还不曾到外边去看过,因为须等医生再来诊察一次之后,才能决定可以怎样行动,而且又是连日下雨,连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终日只是起卧屋内罢了。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两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干燥,反使它更加潮湿。每从玻璃窗望去,看见廊下摊着湿漉漉的深绿的香椿干,总觉得对于这班和尚们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虽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缘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不知你以为何如?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我们厨房的间壁,住着两个卖汽水的人,也时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两个少年的伙计,连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摆摊,所以更容易争闹起来。前天晚上,他们都不愿意烧饭,互相推诿,始而相骂,终于各执灶上的铁通条,打仗两次。我听他们叱咤的声音,令我想起《三国志》及《劫后英雄略》等书里所记的英雄战斗或比武时的威势,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不可思议了。从这两件事看来,你大约可以知道这山上的战氛罢。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罢。

    一九二一年六月五日

    2

    近日天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般若堂两旁的厢房,本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以后有游方僧来,除了请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单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萨,失少了两尊,方丈说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卖给游客了,于是又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但是这回不曾送官,因为次晨我又听见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鱼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经出来,搬到别的寺里去了。)当时我正翻阅《诸经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师在《述意缘》内说道,“……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丛林的规矩,方丈本来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总觉得有点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规矩办起来,恐怕应该挨打的却还不是这个所谓偷卖小菩萨的和尚呢。

    山中苍蝇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虽然将风门上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是每一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棹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了棕丝制的蝇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英国诗人勃来克有《苍蝇》一诗,将蝇来与无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我平常都很是爱念,但在实际上却不能这样的宽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个虱子,将他掐死固然可怜,要把他舍在门外,让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四分律》云,“时有老比丘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听以器盛若绵拾着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之。”一茶是诚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过用石榴喂他却更妙了。这种殊胜的思想,我也很以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他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

    对于时事的感想,非常纷乱,真是无从说起,倒还不如不说也罢。

    六月二十三日

    3

    近日因为神经不好,夜间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颓唐,所以好久没有写信,也不曾做诗了。诗思固然不来,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诗兴大减。碑亭之北有两块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御制的律诗和绝句。这些诗虽然很讲究的刻在石上,壁上还有宪兵某君的题词,赞叹他说“天命乃有移,英风殊难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联想到那塾师给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创作热减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发野心,想做两篇小说,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恋》;幸而到了现在还不曾动手。不然,岂不将使《馍馍赋》不但无独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这柏树呢?”至于答案,自然仍旧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的,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下,岂不一举两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许非必要),如要赏鉴,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玩,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贤首于《梵网戒疏》盗戒下注云,“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头,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网经》里还有几句话,我觉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又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之说,然而对于这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国勃来克的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撕掉脑里的一枝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们为自己养生计,或者不得不杀生,但是大慈悲性种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无用的杀生与快意的杀生,都应该避免的。譬如吃醉虾,这也罢了;但是有人并不贪他的鲜味,只为能够将半活的虾夹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觉得很快活。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晨报》杂感栏里曾登过松年先生的一篇《爱》,我很以他所说的为然。但是爱物也与仁人很有关系,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种子,如那样吃醉虾的人,于爱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