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琳国师传
    玉琳国师传

    星云法师著

    目次

    ⊙千金小姐•万金和尚……………(005)

    ⊙十不全的书记师…………………(012)

    ⊙只有一个条件……………………(018)

    ⊙洞房花烛夜………………………(025)

    ⊙小姐!你醒得很早呀!…………(033)

    ⊙有一个半徒弟……………………(037)

    ⊙不可小看了他……………………(047)

    ⊙难道不是韦驮护法………………(055)

    ⊙原来还是你!……………………(063)

    ⊙爱情的真义………………………(071)

    ⊙金刀剃下娘生发…………………(079)

    ⊙吴师爷的刁难……………………(087)

    ⊙谁杀死了她?……………………(095)

    ⊙将此一命布施给人………………(103)

    ⊙佛法才是最好的法律……………(111)

    ⊙三个锦囊妙计……………………(120)

    ⊙山寨改佛殿………………………(129)

    ⊙皇帝请我去的……………………(139)

    ⊙国师在此不敢抬头………………(146)

    ⊙把身体兴隆这个道场……………(155)

    ⊙附录(一):顺治皇帝赞僧诗…(159)

    ⊙附录(二):玉琳国师语录•诗(160)

    (一)千金小姐•万金和尚

    宜兴磬山崇恩寺里上上下下的师父,都在忙着准备欢迎大施主,那就是当朝的王宰相的小姐前来进香。

    寺中里里外外都已洒扫得非常清洁,唯有在大雄宝殿管香火很勤快的年轻香灯师玉琳,今天倒反而懒惰起来了。

    过去大雄宝殿的中央,都点着辉煌的大烛,玉琳怎么今天早上把它吹熄了;香炉中一向都在焚烧着檀香,今天怎么也没有缭绕的烟氲;蒲团散乱的放着,昨日落下的灰尘还没有扫除。

    值日的纠察师来看了好几次,都用好言劝慰玉琳,劝他把人人都瞻仰参拜的佛殿整理好。然而玉琳还是慢吞吞地应着,始终没有动手去做。大家都晓得玉琳是本寺住持天隐老和尚的第二个也是最得意的高足,看在他师父的面上,纠察师父也就原谅了他年轻人的性情。

    玉琳的个性每人都晓得的,他安分守己,见人都是一团和气,唯有对一些有权势的人不肯低头,对于一些名人要到寺院中来,他都是鄙视那忙着欢迎的人。他也晓得今天王宰相小姐要来,大家都忙着打扫环境预备欢迎,正因为别人那么热烈地忙,他才格外显出对于此事的冷漠。

    不过,玉琳终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后来,违拗不过纠察师父的再三劝请,他已经答应不管他什么人的来去,只要自己把应尽的责任尽了,因为打扫整理佛殿是他香灯师应负的责任。

    正在他要拿扫帚扫地的时候,一阵银铃似的娇声在他面前响起:

    “我们相府的千金小姐今天来烧香,你这和尚怎么还不快点把佛殿上整理干净?”原来是宰相府里小姐用的ㄚ鬟翠红先到了。

    玉琳看了一眼,没有理睬她,依旧低着头慢慢的扫地。

    “我们的千金小姐要来啦!你快点扫呀!”ㄚ鬟见他这么慢慢的,不由得着急起来。

    “什么是你们的千金小姐!你知道我是一个万金和尚吗?”

    玉琳的这一句话不打紧,可气坏了这个ㄚ鬟;而且,为了这句话也招来了他人生旅途中不平凡的风波。

    “和尚!你有多大的胆?你敢侮辱我们宰相府里的小姐?如果我报告小姐知道,看你有几个头?”

    “哼!”玉琳哼了一下:“你用权势能吓倒别人,可不能吓倒我。什么宰相府里的千金小姐,还不是同你一样的一个黄毛ㄚ头仗着父亲的势力,正如你仗着小姐的势力一样的欺人罢了。”

    “和尚!你是不想要命了?”翠红气得杏眼圆睁,不由得不再用大话来威吓玉琳。

    “什么不要命?我又没犯法,谁敢把我怎么样?你们到寺院中来拜佛就好了,为什么在事先要来通知?要知道和尚扫不扫地,是自己的事,犯不着要你们来命令呀!”

    “但今天要来的是我们的千金小姐,所以能命令你!”

    “在这里扫地的是万金和尚,所以请你把命令收回去!”玉琳还是不慌不忙的在扫着地。翠红气得再没有话回答了,随即回到城中要把此事向小姐报告。

    她在路上跑得气喘嘘嘘的,心中越想越气,想到自从到丞相府里以来,服侍小姐,蒙小姐看为心腹之人,到什么地方谁也不敢不敬重自己,自己说一,别人不敢说二,哪知今天遇到这个和尚,连我们小姐也敢轻视起来了,如果不告诉小姐,这些和尚欺人欺到宰相府中来,将来他们越是无法无天了。她走在路上这样想着,好半天她跑回到宰相府,小姐正忙着打扮去烧香呢。

    “小姐!”ㄚ鬟等小姐打扮好以后,走在路上告诉小姐说:“磬山寺中的和尚太无礼了。”

    “你这个鬼ㄚ头,我不准许你说师父们的不好。”小姐摆出大家闺秀的风度。

    “有个在佛殿上管香火的和尚说你倚仗老爷的势

    “由他说去好了,何必计较这些?”

    “我说我们的千金小姐马上来进香,可是他说……”ㄚ鬟停了一下:“我不敢告诉小姐!”

    “他说什么呢?”小姐倒不觉好奇起来。

    “我不敢告诉你!”’ㄚ鬟撒娇似的鼓起了嘴。

    “你说,我原谅你!”

    “他说他是万金和尚!——十个千金小姐也比不上他一个!”

    “是吗?这个和尚有这么大的口气吗?”小姐听了也怀疑起来:“翠红!过一会我们到磬山的时候,你把那个和尚指给我看一看。”

    翠红想到小姐终会为她出这一口气,这才笑着跟随在小姐的轿子后面不开口了。

    王小姐和ㄚ鬟翠红在磬山崇恩寺的佛殿上进了香以后,知客师父请他们到客堂里去用茶。

    “不!”小姐回答道:“佛殿上很清净庄严,我们就在这儿玩一会也好。”

    照过去小姐每次来的习惯,都是拜佛后就往各处游览,或客堂中吃茶去。然而,今天的小姐为什么要在佛殿上多玩一会呢?除了翠红一人知道外,再没有人知道或注意到这件事。

    在小姐的心中也这样想:“看看翠红说的那个说大话的和尚,究竟是个什么样儿,他怎么居然敢称是万金和尚,如果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和尚,那么就可以告诉寺中的住持,请他下次训诫训诫这个和尚。”

    在翠红ㄚ鬟心中也有一个打算:“老爷(王宰相)和夫人小姐,都是信仰佛教的,他们常会到寺中进香,传报消息的就是我,如果这个寺中的和尚瞧不起我的话,堂堂的宰相府还有什么威风?杀鸡儆猴,今天请小姐教训一下那个说大话的和尚,也可以给别的和尚看看,以后我们在这寺中跑进跑出,还有谁敢不买账呢!”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

    小姐等得很不耐烦。

    然而,玉琳的影儿都没有出来现一现。

    小姐把翠红拉到了旁边:

    “你说的那个和尚怎么没有见到呢?”

    “哪知道这时候看不见那个鬼了!”

    “他究竟是一个做什么的和尚?”

    “就是在佛殿上管理香火的!”

    “你怎么会知道?”

    “我见他在佛殿上打扫灰尘。”

    小姐听后,心中稍微一盘算,就向知客师父道:“师父!我们要回去了!”

    “快吃饭了,请在本寺随便用一点素斋吧!”

    “不要了,家母招呼早点回去的。”王小姐一边说着一边去拿带来的香烛:“知客师!请你去把这里的香灯师找来,因为我不能常来贵寺进香,这里还有一点香烛,我来请香灯师在佛前代我们烧烧。”

    “好!好!”知客师父满口地应承着。

    小姐把一把一把的香,一对一对的烛都叫翠红帮着拿出来放在桌上。

    “玉琳呀!玉琳呀!”知客师父叫着。

    知客师父的声音划破了佛殿上的沉静,但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应的是王小姐的心,她知道他的名字叫做玉琳。

    “玉琳呀!玉琳呀!”知客师父更放大了喉咙。

    玉琳慢慢地从佛殿角落上那个鼓下的小房间走出,垂着头带着严肃的表情走来。知客师父见他来了,又大着喉咙说道:“快点呀!王小姐有事要吩咐你!”

    翠红见着了玉琳很快地就指着他,附到小姐的耳朵上轻言轻语地说道:“就是这个和尚!就是这个和尚!”

    王小姐举目一看,起初真给愕了一下!是的,玉琳的态度虽是带着很严肃的样子,但这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他的秀美和英俊端正的五官,白净的皮肤,像白玉似的白净美丽,到底小姐还不失是一个大家闺秀,克制着她那奔放的感情,向玉琳合十以后,尽力装着没有事似的。

    “师父!每天佛殿上要点多少烛呀?”王小姐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玉琳。

    “三斤!”玉琳轻而又简单地应着。

    “香呢?”

    “烧完了就再烧,没有统计过。”

    “寺中一共有多少师父呀?”

    “你问知客师父好了,我不知道。”玉琳指着端坐在旁边的知客师。

    “四百二十八名!四百二十八名!”知客师父像背书似地回答。

    “中央正位的佛像就是我们所信奉的佛教教主释迦牟尼佛吧?”

    王小姐还是对着玉琳发问。

    “知客师父!”玉琳还是希望知客师父回答。

    “是的!是的!是释迦牟尼佛!”知客师父说着还用手指了一下。

    小姐觉得没有意思问下去了,把香烛交给玉琳后,就真的起身告辞了。翠红见到小姐要走,翻着白眼,气鼓着嘴,望望小姐,小姐只微笑着装不知道,知客师父不免嘴上恭维客气的挽留一番,见小姐一定要走,只得把她送出山门。

    路上小姐坐在轿子中有翠红ㄚ鬟陪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的心中,完全给一个人的影子占住了。翠红的心中怪小姐没有责骂磬山崇恩寺佛殿上的香灯师玉琳,使自己一口怨气出不了。

    回到家中禀过母亲以后,小姐就懒洋洋地睡到床上去了。

    “小姐!你累了!”翠红倒了一杯茶给小姐。

    “我好像感到困倦得很!”

    “那么,我的千金小姐呀!你就多休息休息吧!”

    小姐闭上了眼睛没有回声。

    “可恨世界上还有一个万金和尚,把我们千金小姐的光彩都减去了!”翠红像自语似的,又像特意说来气气小姐的。

    “人家有什么不能称万金和尚?”小姐忽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玉琳秀美的面孔,温文沉静的风度,深深地印在小姐的心上。

    “当然不能囉,我们的小姐也不过只称千金,一个和尚怎么能称万金?”翠红是小姐的ㄚ鬟,她的心中除了王宰相和王夫人外,就只有一个小姐。

    “你说的话不错,别个和尚或许不能称万金,我看我们刚才见的那位香灯师,不说是万金和尚,就是亿金和尚他也能称啊!”

    “那个和尚,人倒是长得怪漂亮的,就是脾气和架子太大了。”

    翠红此时也懂得了小姐的几分心意,但也还不完全认为自己起初的行为是无理的。

    “你这个鬼ㄚ头,师父们哪里应该向你低声下气!”

    “好了!好了!我的千金小姐呀!我不敢说了。”做ㄚ鬟的是最懂得迎合主人意思的,翠红看出了小姐的心思后,也就改变了口吻:“是的,那个师父的口气不凡,他一定是很有学问,你看他长得那么漂亮的面孔,斯文的态度,就让他做个万金和尚吧!”

    小姐一个转身,嫣然一笑,脸往着床里去了。

    王小姐不是现在所谓新时代的女性,不懂得时下先要什么交往而后才开始恋爱,她是一个旧时代旧社会的宦门小姐,拿“一见钟情”这句话,最好来形容她见了玉琳以后的心理。

    王小姐从此以后,饭食渐渐减少了,睡眠也渐渐减少了,身体也渐渐地消瘦了。原来王小姐害起心病来了。

    王小姐在床上,在迷糊的梦中,常常做着一个梦,梦中恍惚记起了二十年前自己和玉琳的一段前身的往事。

    (二)十不全的书记师

    这是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前的前生的往事了——

    玉琳还是做的一个和尚,在一个寺院里当书记师。

    王小姐还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全家都是极虔诚的佛教信徒。

    她的父亲不幸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在一个寺院中做着七天水陆道场,以仗佛力超荐她的父亲,离地狱之苦而得生西方极乐世界。

    她随着母亲到那个做水陆道场的寺院中去。

    她和母亲走到那个寺院的门口,金碧辉煌的寺院殿宇,山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庄严雄伟,山门旁都贴满了水陆道场的榜文。

    “妈!这个榜文上的字写得真好!”她是一个最爱诗文书画的小姐,跟父亲学会了作诗,又能写得一手好字。今天意外地在这榜文上见到这笔好字,不觉流露出喜爱的心来。

    “孩子!你的字写得也很好了。”妈妈是最疼爱她的。

    “不!妈!我的字哪里及得这上面的字好呀。”她说着又向她母亲指了指榜文上的字。

    “那你以后再多练习练习就好了。”

    “我把这个字描一个模印下来,拿回去模仿着写。”

    “不要这样麻烦!”她的母亲道:“我们去请问住持大和尚,看是哪位师父写的字,请他再写一张给我们带回去也就好了。”

    “好!好!”她喜欢得拿起妈妈的手:“妈!你真疼爱你的女儿,你想的办法真好!”

    她们向住持说过了以后,不到半天,住持就命令他寺中的书记师又写了一张水陆榜文上的字送来了。

    写来的字和榜文上的字一模一样,她得了这张字以后,像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老是指着字向妈妈赞美字的这一笔有力啦!那一笔有神啦!母亲并不太懂字的好坏,只是顺着女儿的意思点点头。

    她看这个字越看越不忍释手,她从欣赏着字,不觉开始想起写这个字的人。

    她起初心中胡乱地猜想:“写这个字的人一定是一位能干的师父,这位师父怕有四五十岁了,不然写不出这样一笔好字。我既然得到了他的字,还不知道他的人是一个什么模样儿,岂不遗憾?然而我又是一个姑娘人家,又怎么好意思启口要见见这位师父呀?”她为了这个问题在她的心中盘算已有一两天,后来她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她想:“我要见这位师父也并不难,我只要能有一个机会见到他们全寺的师父一次。那位写字的师父也就可以见到了。我可以向母亲讲,我们应该给师父们结结缘,每人送给他们一两银子,要他们每个人亲身来领取,那么我不是就可以见着这位写字的师父了吗?”她正觉得容易的时候,又慨叹了起来:“啊!不行!不行!写字的师父又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样儿,这么多的师父们来领钱,我晓得哪一位是写这个字的师父呀?”……“啊!有了!有了!”她又欢喜起来:“我可以先拿出一张纸来,宣布来拿钱的人都请他写上名字,只要他一写字,我还怕认不出来吗?”

    消息就这样的传遍了这个寺院,斋主家的夫人小姐?“见相结缘”,全寺无论老少师父,只要每人签上一个名字,就可领取一两银子。全寺的大众师父都来签了名字把一两银子领去,但小姐就没有见到一个人的名字是写得如榜文上的字好,她满心都是疑云,怎么就没有看到这位师父呀?

    “你们寺中还有什么师父没有来领钱呀?”她向着计算名字的一位住持的侍者问道。

    “只有一位会写好字的书记师父没有来!”侍者无心地回答。

    “你去请他来拿钱吧!我们快有别的事了!”

    她心中暗暗地着急,又暗暗地欢喜,原来就是他没有来!

    一会儿,侍者回来说道:“小姐!书记师父不肯来,他要我来替他代领这两银子。”

    “那怎么行呢?要他来签个名字呀!”她一边看着侍者,一边心中着急,正是要见一见他的,怎么就是他不肯来呢?

    我们的书记师父一向就不大出他的寮房,更不肯接见不认识的客人,我想还是不要勉强他吧!”

    大家都亲自来领取的,他一个人是不能不来的,你再去转告他,他如果来了我可把双份银子给他。”小姐不是一位这样为难人的人,无如她的目的就是为要见这位书记师。

    侍者又把小姐的意思传给书记师。

    书记师为什么不肯去签个名字领银子呢?他实在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原来他听说银子是小姐亲自发放,而自己的这副容貌,实在不能见得人家的小姐,头上既然是癞子,脸上又是麻子,嘴长得歪歪的,几颗长牙齿露在口外面,鼻孔已经低得看不出,眼睛凹得成了两条细缝儿,人家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十不全的人,这怎么能去见人家小姐呢?他虽打好了主意不去见她,无如那位侍者又来说小姐非要他亲自去不可,同时,双份儿的二两银子也在诱惑他。

    他终于鼓着勇气来了。

    她见到他慢慢地走来,哪知不见倒也罢了,这一见吓得小姐差点儿就魂飞天外,在小姐的眼中,明明像是见到的夜叉罗刹鬼的样子,哪里是像人呢?吓得她放下了一切就不顾命的叫喊和奔跑。

    很多人都围拢了来,小姐方才惊魂稍定,有的人在安慰小姐,有的人都在责骂书记师:

    “你吓坏了人家小姐怎么办?没有去用镜子照照尊容,出来现什么丑啊!”

    “见到钱什么都不顾了!”

    “你把我们寺中的架子都倒光了!”

    你一句,他一句,大家都骂他,像针似的讥嘲,这是多么刺伤着他的心!

    他遭了这场羞辱后,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他虽是丑陋,可是那一颗自尊心和别人也是一样。因此,他生起一个愚痴的念头,以为自杀是消灭羞辱的最好方法。

    当他正在深夜要上吊的时候,住持和尚出现在他的旁边,解开了刚扣好了的绳子:“书记师!你的这种举动做得就太想不开。人生长得美丑,都是与前世离不了关系的。好比一个人过去常用香花供佛,常赞美他人,今生就可能得到相好庄严;反之,不在佛菩萨座前求功德,而又一味地讥谤他人,来生就会得到丑陋的果报。你不要难过,这都是你前生的业力所感招的。你要想离开丑陋,求得美貌,自杀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住持和尚的法语,像午夜的钟声,惊醒了他的迷梦。

    “和尚!您慈悲的训示,启开了我的愚蒙,可是,像我这样丑陋的人,使人见到了都惧怕,都烦恼,我怎么能让人为我不安呢?”他一滴一滴的泪水流下来。

    “学佛就是要能控制自己,使自己不受外面的境界惑动,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生在这世情冷暖的人间,所遭受的利、衰、苦、乐、称、讥、毁、誉,都是免不了的,不过,那些都是虚幻不实的,放下这一切,才能过到自主安乐的生活。”

    “和尚的话是对的!”他把脸上的泪水揩了揩:“但我今生这样丑陋,总不能让来生还是这样丑陋?”

    “那你可以多多礼拜‘药师琉璃光如来’。此佛有愿,谁要恭敬礼拜他,谁就能求得相好圆满的美貌面容。”

    他——十不全的书记师——接受了住持和尚的指示,从此日夜虔诚地在佛殿上礼拜药师琉璃光如来。

    玉琳的前世便是那个十不全的书记师,因为礼拜药师佛而求得今生的面同秋月,身如琉璃。

    王小姐的前身便是那个爱字的小姐,因为她虽然信佛,到处做功德,只是求得人天福报,死了以后,投入宰相府中作了小姐。

    “你是为了我而蒙受羞辱,而想自杀,你是为了我,拜佛而求得如琉璃光一般的身体,你是一个很可爱很可敬的人,我愿意永久的和你在一起!”

    王小姐的梦后,老是这样呓语着。

    她的心目中老是见着身如琉璃面同秋月的玉琳。

    (三)只有一个条件

    王小姐的娇容,从此渐渐地憔悴了。

    她的母亲忙着为她请医服药,然而始终没有见效。一向欢乐的宰相府中,近来都在愁云惨雾笼罩之中。王夫人很快的写了书信着人火速的请老爷回来。

    日子像流水似的过去,小姐的病却加重起来。亲戚仆妇们个个都在耽心着:老爷和夫人的膝下,就生了这么一位千金,假若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老爷和夫人不知是如何悲伤。而且小姐是一位最令人敬爱的人,向来大家都受过她不少的恩惠。

    老爷和夫人的心中,更是焦急异常,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只是打算小姐如果能够好起来,即使要牺牲什么,也都情愿。

    然而,小姐得病的原因,大家都还没有摸得清楚。

    后来还是夫人比较聪明,她想到小姐得的病,病得非常的蹊跷,相府中哪一事不如她的意,她既没有受寒受热,又没有谁敢委屈她,怎么一病就不起来呢?莫不是当中还有什么隐情吗?不妨喊翠红来问问再说。

    夫人把ㄚ鬟翠红喊进了自己的房中:

    “翠红,我想你是知道小姐得病的原因?”

    翠红吓了一跳,赶快分辩说:

    “夫人!小姐为什么得病,做ㄚ鬟的怎么会知道?”

    “翠红!你坐下来!”夫人指着桌边的一张凳子,慈和地说:“你这孩子到我们相府中来,我和小姐都没有亏待你,现在眼看着小姐的病重了,你又知道我就这么一位女儿,如果她有了不幸,你想我还能活下去吗?”夫人说到这里,一滴滴的泪水,像雨点似的落在身上。

    “夫人!你不要这样伤心,我想小姐是会好的!”

    翠红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天下的名医都请了,小姐是为什么得病,得的什么病,至今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她会好呢?”夫人伤心得都要哭出声来了。

    “我想小姐得病的原因是……”翠红想想又不敢说。

    “你说呀!翠红!”

    “希望夫人不要责怪小姐才好!”

    “翠红!只要她的病能够好,还有什么要责怪她的呢?”

    “那么,以ㄚ鬟猜测小姐的病是因为见了那个万金和尚…”

    翠红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夫人。

    夫人听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世间上的情爱,就是如此的害人!

    夫人最后决定,为了救自己女儿的生命,还是去探问女儿的意思再说。

    夫人走进女儿的闺房,坐在女儿的病床旁边。

    “儿呀!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夫人按了按女儿的额角,然后又握住了女儿的手。

    “妈!谢谢你,我怕我是于人世无望了!”小姐失声地哭泣起来。

    “孩子!你快不要这样说,妈妈是最爱你的,只要你说要什么,妈妈没有什么不欢喜的替你做到。”

    小姐的眼泪更是汹涌地流着,她的一双白净而瘦弱的手,紧紧地握住母亲,说道:

    “妈!我知道你是最爱我的,无如你养了我这么一个不孝的女儿!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唯有想到妈待我的好处,我要请求妈的原谅,让我来生报答你。”

    “孩子!”王夫人慈和地叫着她心爱的女儿:“妈已知道你病的原因,待爸爸回来商量,妈一定要设法如你的心愿。”

    “你说什么?妈!”王小姐听了母亲的话后,像是一个睛天的霹雳从头上打来,全身像火似的在烧着。

    “好孩子!你不必瞒我,妈已完全知道,刚才翠红都同我说了。你放心,妈不是外人,做妈的还有不替女儿设想的?”

    王小姐憔悴而白净的脸上,透出了片片的红霞。

    “我对不起爸爸和妈妈,你们养了我这么一个没有女孩儿德性的女儿,玷辱家门,坏好名声,我实在不配做宰相府中的小姐!”小姐一边哭着,一边又说着:“但是,妈!感情是没有办法压制的!”

    “别的一切都不要去说了,”王夫人安慰着小姐:“妈和爸想这样商量一下,你又无哥哥弟弟,我们可以设法叫那个和尚还俗,把他招赘在府中!”

    小姐听了又羞又喜,顿时身上觉得轻松了许多。人生的希望和幸福,又在她脑中涌现出来。

    王宰相从朝中请假回来,王夫人就很委婉地把这情形和意见一一的告诉了他,王宰相听了很不以为然,因为他是懂得佛教的,他想,一位师父出家学道,不是将相做得到的,自古就有“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所能为”的话,我们不能鼓励别人去学道,反而把别人从道中拉出来,这是很罪恶的!

    “佛法和良心都不能允许我们这样做!”王宰相坚决地回答夫人。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女儿病危不救吗?”王夫人又哭哭啼啼起来,宰相老爷禁不起夫人尽力的怂恿,他终于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答应先去和磬山崇恩寺中的住持天隐老和尚——玉琳的师父商量商量。

    王宰相会见磬山住持天隐和尚以后,把这一段家庭苦衷老实的向天隐和尚陈述,并请住持和尚设法,使他一个和乐的家庭,怎样才不生出意外的枝节。

    天隐老和尚听过了宰相的话,一因宰相的权势不便得罪,二因他知道玉琳与小姐间宿世有一段孽缘,不防藉此来试试玉琳的道心,所以回答道:

    “老僧的意思,佛法是救人的,不是害人的,既然宰相说要救令媛的性命,这是可以方便权宜的去做,但是不知玉琳的意思如何?”

    “老师父既然肯允诺,我们就可以把玉琳找来谈谈!”

    住持派人去把玉琳叫来,指着王宰相向玉琳说道:

    “这位就是当朝的王宰相,因为他的千金自从见了你一次,却思念得一病不起,这个病是由于你而起的,所以宰相和我商量以后,还是要你前去医治一下………”

    “师父!不能!不能!”玉琳吓得非常惊慌,赶快打断了师父的话:“徒弟不懂医术,从来亦未学过医术,哪里能够替人治病!”

    玉琳的话,听得他的师父和王宰相心中都暗暗地笑了起来。

    “宰相的意思,并不是要你前去按脉开方子,他是想要你招赘在他的府中!”师父赐了凳子叫玉琳在身旁坐下来。

    玉琳这时候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王宰相见了玉琳清秀的面孔,儒雅的风度,心中也想着,男孩子生得这祥,难怪女儿给他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自己能有了这样一位佳婿,也不算玷辱自己。他很快的向玉琳作自我介绍的说道:“寒舍也稍有薄产,只要允许救小女之命,一切都是本人负责!”

    “师父!”玉琳喊着他的师父,又看了看王宰相:“这事太奇怪了,做和尚如果不能守僧戒而去舍戒还俗,这本是佛制所允许的,也不算是什么可丑的事!可是徒弟自从十九岁时皈投佛门以来,已经六年了,至今并未有越轨的行为,我也认不得王相爷的千金。现在若要我去舍戒还俗,当初我又何必要出家?而且人生的生死,以及一切的苦恼,都是由于爱欲所致,徒弟怕在生死爱欲中沉沦,所以割爱辞亲,辞别了父母,离开了家乡,皈依在佛陀的座下,亲近师父受教,现在怎么能叫我抛弃了光明的大道不走,又去走那黑暗的歧途,将来哪一天才能离开了这生死的大海?”

    王宰相,天隐和尚,听得都非常地佩服。

    “师父!”玉琳又再叫了一声:“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徒弟皈依佛门,不是为了求人生短暂的福乐,不是为了过清闲自在的生活。人生是非常难得的,我们不能无谓的葬送了一生,师父也常开示我们,一失人身万劫难复。我们看看这个世间,一般人都在财色名利中翻滚,他们从来就不想到自己的归宿究竟怎样,我请求师父,还是和王相爷从长计议,免得使大家都在三途中受苦吧!”

    “但为了救人的命,佛法也会方便允许的!”王宰相虽然佩服玉琳的僧格,但想到病床上的女儿,想到满眼含泪的夫人,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意见。

    “话虽这样说,但真这样做了,佛教的名誉,贵府的家声,在一般世俗习惯看来,都有损害。个人的问题,最好是不能使大家牵累。”玉琳整了整衣领,每一句话很沉重的吐出来。

    “好心都有好报的,菩萨救人,是不计世间上毁誉!”王宰相是一个很通达佛理的人。

    “玉琳!还是允了吧!宰相的话说得也很对!”玉琳的师父天隐和尚又跟上一句。

    玉琳的心,不住地在卜卜的跳,很多问题都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师父一向是视持戒比生命都重要的,怎么今天又这样方便起来?若说惧王宰相的权势,师父向来就是不畏惧什么官势的;爱王宰相金钱,师父有了钱还布施给别人用。难道自己的业障重吗?难道自己再没有福气住在清净的佛寺中了吗?

    “唉!我怎么招来这样大的魔难?”玉琳不住地在暗暗的问着自己。

    “玉琳!”天隐和尚打断了他翻滚在心中的思潮。“菩萨利他的精神,不是在躲避众生的,应该随缘现化而来设法救出众生,这才是真正菩萨的精神,你怎么也是小家的气派?”

    他师父的法语,忽然提醒了他,他又沉思了一会,身心倒反而安定下来,他胸有成竹而又很自然地说道:

    “师父既如此说,那么我有一个要求提出来。”

    “你说吧?”

    “只要王小姐能依我的一个条件,我就可以立刻答应,否则,不能救人,反而给人累了。”

    “容易!容易!”王宰相抢口说道:“请问是什么条件?只要做得到,没有不答应的。”

    “这一个条件很简单,就是凡一切事情,小姐都要依着我,我要怎样,他就要跟我怎样。”玉琳很大方地向王宰相提出了他所谓一个条件!

    “夫唱妇随,这是古人明训,你这个条件是应该的,我可以代小女承认。”

    “我以为尊重令媛的自由也要紧,还是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玉琳这时候说话的态度、口音,就好像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中年人。

    王宰相也认为玉琳的话很对,连连的点了几下头,他很佩服玉琳对事理认识清楚,一点都不含糊,他觉得自己有这么一位乘龙快婿,女儿有这一位年轻英俊而有见识的丈夫,王家固然是有运气,女儿终身也是幸福。

    “老师父还有什么指教?”王宰相又向天隐和尚问道。

    “老僧没有什么话说。”

    “那么我即刻回去,马上就差人送回音来,我可以代小女保证,一定会承认这个条件的。”王相爷说罢就起身告辞了。

    “一定要小姐亲口答应。”玉琳在王宰相要走的时候,又加上一句。

    “当然!当然!”王宰相一点都没有觉得疑难的样子。

    不久,王宰相就差人送回音来,说小姐已经亲口承诺了。这个消息,像是一件天大的新闻,很快的就传遍了全寺,寺中的大众,浅见的都深深羡慕玉琳,以为他今后荣华富贵,什么也不用愁了;有着相当修养的又为玉琳非常的惋惜,以为一块明净的白玉,从此将要染上了斑点。

    玉琳是江苏毗陵人,他的父亲姓杨,他很孝顺父母,但一再恳求父母准许他出家,大家都说,一个自愿出家的青年,想不到现在又要还俗。

    但没有人知道玉琳心中的盘算。

    (四)洞房花烛夜

    王小姐的病,在知道玉琳允诺了婚姻大事后的没有几天也就好了。

    全相府的人都为婚期忙碌着。

    婚期逼近了,玉琳去向师父天隐老和尚告辞:“师父!徒弟不是一个证果的圣人,此去不知能否像白玉似的归真反璞,但向蒙慈训,当时时记在心头。关于我负的寺中香灯之职,请师父找人替我代理两天,两天后再作决定。现在不知师父还有什么指示?”

    玉琳的师父听懂了他的话以后,点了点头道:

    “此去为教争光,多多珍重!”

    玉琳没有再说什么,就辞别师父出来。宰相府中派来迎接姑爷的人也到了,玉琳换上了他们带来的新衣,把两件破旧的方袍圆领僧衣,叠得很整齐的包起来,并且现出对这套僧衣无限地依恋,宰相府里来的人,都在暗暗地窃笑玉琳,笑这位新姑爷悭吝得一件破旧的和尚衣还这样重视,其他珍贵的东西那更不用说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玉琳把僧衣视为无价宝呢!

    玉琳在往宰相府中去的路上,他坐在轿子里,不住地思潮起伏,他念念都记取着师父临别的赠言,“为教争光”,这是多么重大而神圣的荣耀的事!他心中早就立定了坚决的意志,他想到一个自命为教争光的人,他是不会为黄金美色所动摇的!

    起初,玉琳也曾懊恼一时,自己为自己担心,他想这件事情不该轻易地承认下来,他也惧自己的年龄太轻,抵挡不住财色的诱惑,假若自己的感情一时不能控制,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么?最后还是他为人心切,他想人家小姐虽然愚痴,终是为自己而病了的,除了自己去救她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尤其听了师父最后一句“为教争光”的话,他更增强了自己的信心!

    新婚的这一天,王宰相府中到的客人并不多,王宰相是一个很守法很要面子的人,他也懂得招一个和尚做女婿,在情理上是很说不过去的,因此除了通知几个知己的亲戚朋友以外,这件婚事并没有怎样的铺张。

    这一对新夫妇拜好堂后,被送进了洞房,一阵热闹以后,宾客也都渐渐的散去。

    玉琳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坐在床边上的小姐,珠光宝气,小姐打扮得真像天上的一位仙子,你看她那妖艳的身体,嫣然的容貌,玉琳在心里不觉也暗暗地感叹道:“甚矣哉!女色之为力大也!”

    玉琳稍微把心定了一下,跟着他就又在心中想到:“小姐!你芙蓉似的白面,不过是一个带肉的骷髅罢了;你美艳的娇态,不过是一个杀人的利器罢了。”这样一来,玉琳的心,安静得如止水一般。

    玉琳听到外面一点人声也没有了,他想这时应该是到替小姐医病的时候,他就轻轻地对小姐说道:“小姐!你很有幸福,也很有智慧,你懂得要我来拯救你出离苦海。”

    “是的,蒙君不弃,我是很感激的!”小姐将头低下去。

    “凡事都愿意听我的吩咐吗?”

    “很欢喜、很愿意!”

    “我的一个条件?”

    “是的,我一定接受!”

    “那么,很好,我们现在就来开始跑香吧?”

    “…………”小姐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

    “我是说我们现在跑一枝香!”玉琳又加重了语气,重说了一次。

    “我不懂什么叫‘跑香’!”“这是修学佛法所行的一个法门,”玉琳很庄重地解释着:“我们将一枝香点好插在炉中,我们绕着圈子跑,等到香烧完的时候休息,这一方面是运动,一方面也是修行。”

    “我一向没有运动过。”小姐皱着眉说。

    “这是很好的修行。”玉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香点好。

    王小姐现出为难的样子。

    “我很希望小姐尊重自己的诺言!”

    王小姐没有办法,只得也勉强的站起来。

    “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一切都看着我,一切都依我而行。”

    红光满室的新房,在玉琳的眼中看来,是一个修行最好的禅堂。

    王小姐的心中,也很佩服丈夫的道心,虽然还俗了,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修持。

    玉琳自己在前面也曾说过,他不是一个离欲证果的圣人,美色当前,哪有不动心的呢?你看,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走在身后,她气喘嘘嘘的,汗珠一滴滴的从脸颊上流下来,阵阵的粉香扑进玉琳的鼻孔,玉琳轻轻地慨叹以后,他就用智慧的水浇泼心中生起的欲念。

    他的这一套法宝,就是用假设的观想来驱除美色的诱惑。他想:所谓美人,不过是一些血肉皮骨穿起一袭漂亮的外衣,等到无常一来,在她的身上见到的只是血和脓,虫和蛆,这有什么美丽呢?这有什么值得爱恋呢?玉琳的理智非常清楚,“为教争光”四个字像一盏明灯似的照着他的心房,所以一切都能照着计划进行。

    夜,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唯有玉琳和王小姐跑香脚步声驱走了这房中沉静的空气。

    玉琳是一个跑香参禅的能手,他越跑越快,越快越有精神。

    王小姐跑得慢慢的时候尚能支持,跑得快了她已渐渐地吃不消。

    但是,一支香没有跑完,玉琳是不会停下来的,而且玉琳就是想用过分的疲劳使王小姐息下爱情的欲念。

    王小姐拼命用力的跟在后面跑。

    跑的时间一久,小姐头上本来梳得很整齐的头发乱了;插在头上的鲜花也一朵一朵的掉落在身旁;脸上的胭脂和粉,给汗水流得像爬满了一条条的蚯蚓;包裹在三寸金莲上的脚布,也撒开了拖在脚下。玉琳知道小姐是不能再跑了,他在一座穿衣镜的旁边招呼王小姐停止下来,王小姐就趁此机会想以她柔弱的娇躯和万种媚态依偎进玉琳的怀中。她这时实在需要玉琳给她的温情与安慰。

    “不!小姐!你站好!”玉琳用手扶着王小姐将要睡倒的身子。

    王小姐勉强的支持着站稳了。

    “你看我长得美不美?”玉琳问。

    “当然你是太漂亮了!”小姐鼓起了嘴,给玉琳一个娇瞋。

    玉琳是一个身如琉璃体的人,跑了香以后,他的两颊更泛出了红韵,在小姐的眼中,玉琳美得是天上少地下无的。

    “小姐!请你来照照这面镜子!”玉琳指着穿衣镜。

    王小姐掉过头来。

    “你再看看你自己呢?”

    “呀…………”小姐不照镜子则已,一照镜子差点儿把她吓晕了过去,她这时候的面容现在镜子中的明明像是个疯人,一个母夜叉,披头散发,满面花纹,她真是万万料想不到在新婚的丈夫面前现出这么一副难看的样子。

    玉琳请王小姐坐在身旁的一张凳子上,对小姐说:

    “假若以世俗美丑观念来讲的话,像你这样配不配做我的妻子?假若是一个不认识你的人,不知给你吓得跑到那儿去了!”

    王小姐羞惭得低下头去,她是记不起前世分银子时曾使玉琳含羞受辱。

    “小姐!你是因为看我长得很美,所以你愿意将终身许配给我,是不是?”

    王小姐微微的把头点了点。

    “其实,在我呢,正因为自己长得美好而才出家的!”玉琳把带在头上的礼帽拿下来摔在桌上,露出他的光头:“这或许是你不懂的,因为我不要形体上的美,而我要追求生命上永恒的美。因为我们形体上的美,是短暂的,是一时的,唯有生命上永恒的美才是不灭的,长存的。你不要看我今日长得这么漂亮,数年一过,青春消逝,我也一样会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就说你小姐吧,又何尝不是一样?年轻时,胭脂画面争妍,龙麝熏衣竞俏,最后还不也是一堆白骨葬在荒郊野外?想到人生生命的无常,我们为什么要贪取这一时形体上虚假的美貌呢?”

    王小姐的眼眶中,含满了泪水,玉琳继续说:

    “唉!人生的前程,渺渺茫茫,众生飘泊在这广阔的苦海中,不知出离,大家都没有想想,究竟哪里才是我们将来的归宿呢?”玉琳像是告诉王小姐,又像是自语似的慨叹!

    王小姐伏在桌上呜咽起来。

    “今日无数苦恼的众生,沉沦在业海里,他们为什么都不肯为多数可怜的人类着想,而专在贪求个己福乐呢?我为了自己的生死的解脱,也为了众生长远的幸福,披剃在佛门,总以为从此超生,不受轮回的苦果,万万料想不到和你小姐还有这么一段孽缘,这次要我还俗舍僧戒,也就是要我沉沦在苦海里……”

    “你,你不要说了,我的心如刀割!”王小姐有着无限的悲痛,阻止玉琳流水似的法音。

    “我看着我们这样沉沦下去,哪里又不心如刀割?”

    “我现在已经明白我的愚痴,我不该牵累你,不该害你,不该要你还俗,你明天还是回去修行吧!”王小姐说话的时候,揩了揩眼泪,意志表现得非常的坚决,一点儿女情长的态度也没有。

    “但是,我爱一切人,我也爱你,我不忍心见你在这里受苦!”

    王小姐给玉琳的话感动得又流起泪来,她这时候已经再也不把玉琳当做是一个美男子,她这时只想到玉琳好似一尊和蔼、慈悲、圣洁的菩萨。

    “玉琳!不,我的师父!你不要怕!”王小姐走过去握住玉琳的手:“我已懂得怎样从痛苦的深渊中自拔出来,我深深地敬佩你,我为你的人格和悲心所感召,我唯有觉得你崇高伟大!我差点儿犯下弥天的大罪,使你不能上进,现在我应该给你鼓励,你去照你理想中目的地走吧,假若你还有可怜我的话,你应该要指示我一条应走的路,让我也能从此得到超生!”

    “我怕你舍不得所谓红尘的福乐!”

    “我可以对你发誓,你相信我!”

    “你不后悔?”

    “决不!”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虽然是不主张女人非要出家学佛不可,但照你的情形看起来,你最好也出家吧?”

    小姐稍稍考虑后,非常坚决地说:

    “是的,我就遵照你的指示去行,天也快要亮了,我禀告父母以后,他们一定会欢喜允许的,而且他们将更会欢喜的是我得到你这么一位明师。”

    玉琳从王小姐的手中把手抽回来,脸上露出慈祥和蔼的微笑。

    东方,一轮红红的慧日升起。

    (五)小姐!你醒得很早呀!

    天已早就大亮了。

    王小姐把房门打开来,见到外面像止水一般的沉静。

    ㄚ鬟仆妇们昨日辛苦了一天,睡得迟,大家心里总以为新婚的夫妇都做着甜蜜的好梦,起得太早了反而惊吵他们,所以,虽然天亮了,全府中还是寂无人声。

    王小姐不便去叫醒他们,自己只简单的梳洗一下,又在暖壶中倒了一杯茶递给玉琳:

    “你喝了这杯茶吧!”

    “小姐!我想这时候你就让我回去吧!”玉琳望望窗外射进来的朝阳,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祝福你自己珍重,令尊和令堂那里我也不便去说什么,一切请你多多致意好了。”

    “不!玉琳!我想你应该让我见过了家父母以后,那时你走才好!”王小姐昨夜一时感情激动,所以万念俱灰,但这时看看玉琳俊俏的面孔,又想到他有着一颗别的男子所没有的洁白无瑕的灵魂,她的眼眶中又含满了泪水。

    “万一你的父母不允许我们这样做,怎么办?”玉琳担心着,但他又在原位上坐下来。

    玉琳自己的心中有数,他并不怕她的父母不允许,而是怕小姐没有死了这条心。虽然是自己现时脱身走了,但小姐在家中一样的痴情想他,那又何必到宰相府中来招赘,来多此一举呢?

    所以他在未走之前,还想考验一下王小姐的情感,他要她完全熄灭了爱欲的火焰,才能安心地离去。

    “不知怎弄的,玉琳!我心中虽然知道不能缠绕你,可是,我又好像舍不得你离开我!”王小姐毕竟不是个学道多年的人,昨天夜中跑香的一幕,在她脑海中这时候又淡了下去,她的话证明玉琳的预料不错。

    “这是你还在被感情的迷网束缚的关系,你还不能跳出感情的藩篱,你应该知道,就是为这一念之差,就是为这一点情执,我们的生命往往就被这些危害的!”

    玉琳的胸中不是没有爱火的燃烧,他和一般人一样,王小姐的美貌和多情,像七月的台风,疯狂的要卷去他不动摇的意志。但他比一般人强的,就是他知道悬崖勒马,他懂得一失足成千古恨,一个智者,往往在要紧的关头,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感。

    王小姐低下了头,她又开始在情感的漩涡中挣扎,她爱真理,又爱玉琳,她不懂得鱼与熊掌这二者是不可得兼的,所以经过了片刻的沉默,她对玉琳提出了新的意见:

    “玉琳!你向道的热心,与追求真理的精神,我很懂得,我已经承认过你,我不会翻悔,不会把你拉进你所认为是苦海的中间来,我现在极愿意踏着你的后尘迈进,不过你也要稍微为我设想一下,你走了,我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出家呢?即使说,仗着父亲的名位势力,他会把我送进一个很大的庵堂里去,但那时候虽是出家了,而没有人指教,出家后不懂佛理,那出家有什么意思呢?假若你愿意的话,我设法建筑一座寺院,你不要再回去当那很苦的香灯师,这座寺院交给你住持管理,你说好吗?”

    “这是不可能的!小姐!”玉琳斩钉截铁的回答。

    “为什么不可能呢?我虽然不敢依仗父亲的势力与金钱,但建一座寺院养活几个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她误会了玉琳不可能的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这些!”玉琳很感到这个问题难以应付。

    “你还有什么觉得为难呢?那时候你的一切由我照应,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又可以向你请教,你就可怜可怜我,答应我的这个要求吧!”

    王小姐的一缕痴情,还没有完全舍去。

    “那不合出家学道的精神,你要知道,既然发愿出家,是不能为自己福乐着想的,而且我和你们一起,好像也很不惯似的,我请小姐不要这样想!”

    “照你的这话听起来,你好像今后见都不愿见我了,难道我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吗?”王小姐很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所以幽怨他说。

    “哪里!哪里!小姐!你不要误会。”玉琳恐怕弄巧成拙,因此赶快换口气说道∶“你的一片诚心美意,我并非不知道,不过,你要明白,出家学佛,要难行能行,难忍能忍,既然舍俗出家,这就是伟大的行为。“如果没有牺牲个己自在和福乐的决心,没有真正去为苦海中众生服务的悲愿,如何能达到出家的目的?假若说还是和一般儿女情长的人一样,你想,出家的神圣任务,如何能完成?”

    玉琳庄严的言语,又像警钟一样的敲着她沉迷的心灵,她此刻坐在窗下的一张椅子上,抬头望望窗外的天空,空中飘着片片变幻不定的白云;注意听听枝头鸟儿的歌唱,好像鸟儿也是在慨叹着人间的兴亡。她的嘴角泛起了深沉的哀愁,她没有回答玉琳的问话,只有一声深长的叹息!

    “小姐!你是很聪明的人,你应该知道,昨天这房中桌子上的花瓶里,所插的花儿是多么美丽芬芳,但今天,你看,落在桌上的花瓣,已经萎谢、枯黄!昨天点的一对花烛,这时的火光也将微弱熄灭!谁敢保证我们的青春永在?谁能说我们的生命久长?所以聪明的人不会愚痴,不会空过了宝贵的青春与生命,“莫待老来方学道,孤坟多是少年人”,我希望小姐要用智慧的眼光来判别,要有勇敢的精神向新生的前途迈进!不要为一念的迷情误了大好时光!”

    “你的话我完全懂得。”王小姐皱着眉头,咬着嘴唇。

    “既然懂得为什厶还要放不下?”玉琳觉得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不过是希望你常常指教我。”

    “只要你是真心觉悟,这些问题在范围之内都可以的。”玉琳看看时间不早,一心想脱离此地,而且初步也算达到他的目的了,只得胡乱的允诺。

    “那你就去吧,家父母起来的时候我会向他们解说,我愿意把一切的苦难都来给我承当!”

    王小姐终于是觉悟过来。

    “那么,我去了,你自己保重!”

    玉琳真的像白玉似的归真反璞了,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听到翠红丫鬟的声音在和小姐说道∶“小姐呀!你醒得很早呀!”

    (六)有一个半徒弟

    玉琳离开了王相府和王小姐以后,独个儿行走在回寺的途中,他像一个从囚牢里刚被放出来的人,身上觉得无限的轻松,心里感到无限的愉快!

    这时,朝阳柔和的照着他的脸,晨风习习的迎面吹来,他走了一会,看看路上的行人还非常稀少,寂寞的大地还没有恢复它的烦嚣,他此刻又好像有一点失去什么东西似的空虚之感,但一转念间,他想到自己在生命史里留下了尊贵而洁白的一页,不觉又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他加速了脚步,很快的磬山崇恩寺的大门在望了,山门前的一对石狮子英武的蹲在那里,好似带着微笑迎接着他,他也洋洋得意的向石狮子望了一眼。

    他心里在想着师父知道自己这么快的回来,一定也很高兴。

    他举步正待跨进寺门,大肚弥勒菩萨的像座后走出了他唯一的师兄玉岚——一个每天只吃饭睡觉的和尚!

    “师弟!你从极乐世界回来了!”玉岚向玉琳合十后拦着去路。

    “你又在胡说乱道了,我替你告诉师父!”玉琳知道他的师兄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一向就瞧不起他,甚至还非常的厌恶他。

    “师父也晓得极乐世界是建筑在众苦秽恶的上面!”玉岚是一本正经地说着。

    “我没有工夫和你闲扯!”玉琳轻蔑的看了玉岚一眼,年轻的玉琳,就是还有点傲慢的习气,尤其是对他的师兄。

    “我告诉你,清净的莲华是开花结实在污浊的池塘里!”玉岚又说。

    “你知道我这时候要去见师父吗?”玉琳的态度是很不耐烦。

    “师父何必到远处去求,你见到我,我向你讲话还不是一样!”

    “你敢如此大胆,你说这些话难道不怕师父!”玉琳提高了喉咙。

    “一切言语音声都是无常不久住的,我的话没有大胆!”“你一向不爱同人说话,你是一个只吃饭不做事,只睡觉不修行的人,为什么今天老要同我喋喋不休?”

    “向菩萨请教!”

    “我当不起!”

    “你的前途光明无量,荣耀万方!”

    “我就是不爱听你的赞誉!”

    “请!”玉岚傻笑着,让出了一条路,玉琳昂首走了过去。

    玉琳转弯抹角的往方丈室走去,心中一面想着他能把王小姐的生命从死亡的边缘上救了过来而欢喜,但他又想到这位懒惰的师兄,心中又非常扫兴!

    他回忆起自己自从出家以来,为了有这位好吃懒做的师兄,不知受了多少别人私下的窃笑!

    他想起了过去有一次听到很多人在谈论:

    “玉琳的师兄有一餐听说吃了八大碗饭!”

    “说起玉琳的师兄来,饭是会吃的,就是连扫地的扫帚都不会拿!”

    “我们住持和尚收了这种宝贝徒弟,真是该他倒霉!”

    “你们还不知道住持和尚有私心哩,他常常称赞自己收的徒弟都是好的,都说是什么法门的龙象,照这样看起来,养些龙象光吃饭,还不如养些猫儿狗儿的来捉老鼠和守门。”

    这些大众师浅知浅见嘲笑的话,像锐刃一样的刺伤着玉琳的心,他想:为了有这样一位师兄,师父和自己都是面上无光!

    他听了这些话后,也曾向他们解说过,他说:“玉岚有玉岚的名字,你们最好讲他一个人,不要老说‘玉琳的师兄’,把我也牵涉到他的身上去。”

    “一讲到好师兄,好师弟就来辩护。”广大众师都是这么讽刺的回答。

    玉琳想到这些话,他就认为有这样的一个师兄,真是自己终身的遗憾!

    因此,他就更加厌恶他的师兄。

    拐过了几个弯后,他又爬了几百层石阶,方丈室渐渐到了,他这才为了预备向师父报告去王相府和王小姐昨夜的一段经过,只得把厌恶他师兄的心情暂时抛开。

    他很详细地把昨晚上在洞房中如何使王小姐感动,如何使她不再想念自己都加以叙述。师父听了他的报告以后,慈和的脸上露出了丝丝的微笑,他很称赞玉琳的智慧以及玉琳不为名利财色诱惑的意志,但他的师父又怕他因为此事而傲慢,所以带着安慰勉励而又开示似的口吻向他说:

    “玉琳!你把你和王小姐的这段因缘了结处理得非常得法合理,我早就知道你是会这么做的,这一次已显示你出家的坚贞不拔的信念,和你崇高纯洁的人格,你已经懂得爱护自已,但我更望你能尊重别人,这两者都是学佛的人所不能缺少的!”

    “师父的训示很对,我当时时记在心上!”

    “你还是到大殿上负香灯的责任,你今后麻烦的事情是很多的,佛教僧徒的光荣也将系在你一人的身上,你要好好的珍重!”

    玉琳的师父,说的这些意义深长的话,听在玉琳耳里,是半懂而不懂的!

    这时,侍者走来传话,说知客师带领了几位诸山长老来拜见住持,玉琳向师父天隐和尚合十问讯以后,退了下来。

    他辞别师父后,刚走进佛殿上鼓下面自己睡觉的那间小房子中,很多好事的苦行单上的大众,得悉玉琳很早的从宰相府中回来,都惊奇的来探听消息了。

    “玉琳师!不!相府中的姑爷!你换了这套新的长袍马褂,益发是红光满面了。”管理油盐柴米的一位库头,第一个这样说。

    “你真是福禄寿星找上门来,王相府中有钱有势,他要你招赘在他的府中,既有了漂亮的姑娘,又有了万贯的财宝,将来靠着岳丈大人再谋个一官半职,真是幸福无穷,令人羡慕。但你才去了一夜,为什么今晨又回来了呢?一个管山林树木的巡山这样问。

    玉琳并不急急的回答他们,他望着他们温和的笑了一下,指着小房子中的床上请他们坐下来,有几位因为地方小了不好坐的都站在门口,他们这时候都好似一群新闻记者,在他们这时眼中的玉琳,是一位最有权威的新闻人物,谁也不愿放弃这天字第一号的大新闻。

    玉琳很快的把新郎官穿的长袍脱下来,又换上了他那破旧而宽大的僧衣,同时又向替他代理了一天香灯的人道谢了一声。

    “玉琳师!你怎么又穿上了这和尚衣呢?我们听说你已经于昨晚和王小姐成过婚了,你难道不要再去王相府中了吗?”管理云水堂的寮元师惊奇地问。

    “不要去了!”玉琳把穿在身上破旧的僧衣拉拉好。

    “你不要去了?我们听说王相爷的千金小姐非常爱你。但她怎么会爱上你的呢?你可不可以把你们恋爱的经过向我们报告一下?”看守山门的门头问。

    “对的!对的!这个问题非要玉琳师告诉我们不可!”大家都异口同声地附和着。

    玉琳给他们你一句他一句的说过后,心中老大的不自在,但又不能发作,他只得向四周看了一下,用着很严肃的口吻说道:

    “诸位老参上座!玉琳一向是安守本分的人,从来没有和谁谈过恋爱,也不懂恋爱是怎么谈;尤其王家小姐,我们素昧平生,向来没有来往,当然这段经过是无从报告!”

    “玉琳师不老实,你昨天给宰相府中迎接去了以后。知客师父就说过,他说难怪王小姐来烧香的时候向你问长问短的哩!”原来门头师要玉琳讲述他和王小姐的恋爱经过,就是为此。

    “关于这段事吗?就仅仅是你刚才说人家烧香的时候问了两句话!”

    “我们要知道你们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文章!”水头粗哑的喉咙也嚷着。

    “就请玉琳师讲讲王小姐烧香的经过吧!”他们好像非问个水落石出不甘心。

    “说起那天来也没有什么,王小姐烧完了香以后,知客师父喊我去,我不能不奉命前去。我去的时候,王小姐也只问了我两三句话就走了。”

    “问你小白脸怎么长得这样的漂亮?是吗?”调皮的巡山说后,大家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玉琳的脸上稍露出了羞赧,也露出了愠意,他懂得这些人的根性,只得按捺着,他也知道同这些大老粗是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人家只很规矩的问了我两句话。”

    “哪两句话?”每个人的眼睛都随着水头的话瞪住玉琳。

    “她第一句问我每天要烧多少香,点多少烛?”

    “你怎么回答?”

    “我说烧完了再烧,没有统计过。”

    “她还问什么呢?”

    “他第二句问我寺中住多少人,佛殿中央供奉的是不是本师释迦牟尼佛,我那时连话都不愿讲,我一向就是厌恶有钱有势的人,我请知客师父回答她,然后她就带着ㄚ鬟走了。”

    玉琳这时候给这些人像法官问口供似的,心中感到非常的委屈,如果不是有关这类葛藤的话,他真想大大的开导他们一下。

    “好了,那些话我们不必问他了,”库头把手掌在空中摇了一摇:“我们现在要请问玉琳师的,就是出家人不能守戒而去还俗是佛制所允许的,玉琳师为什么有这个机会不去享福,怎么今天又跑了回来?难道人家小姐还是不够漂亮,不够多情?抑或人家这么高的名位这么多的金钱还不如你的理想?”库头提出来这个问题,向大家看看,以示他的见解高明。

    “库头!你的话是说得很对的,不能守戒,佛制是允许还俗的,这也不算什么可耻的事,但是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不能守僧戒的人。至于说到享福、漂亮、多情、名位、金钱,这就更不是我们所应追求的了。这是很不错的,今日佛教中出家人的份子非常复杂,有很多不是为了生死,为修学佛道而出家的,或是出了家后,并未服膺佛教慈悲救世舍己为人的主义,财色当前,当然就会迷失了他的本性。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他是懂得世间上一切福乐都是暂时的,都是不究竟的,而且这些福乐都是罪恶的根源!姑娘们的漂亮多情,富人们的金钱名位,他们能永远不变吗?他们能永远如此吗?所以一个有智慧有眼光的人,为了追求生命永恒的福乐,为了解脱生死的烦恼,他将这些罪恶聚合起来的暂时享受,是不贪恋爱慕的。我到王相府中去招亲,完全是悲愍人的良心激发,我为了救那小姐一命,不得不身入那好像虎穴的相府,现在我救人的目的达到了,不回来做什么呢?”

    玉琳的话,像黎明的钟声,惊醒了很多人愚痴的迷梦,大家听了,都很佩服玉琳的人格,都用尊敬的眼光看着他。玉琳脸上扬起得意的微笑!

    “你不是和人家小姐拜堂后两个人关在房中一夜吗?”世间上有一些人嘴是不肯饶人的,库头用怀疑口吻还要追问。

    “是呀!我要藉这个机会向她说法呀!”

    “你向她说些什么呢?”

    玉琳又把昨夜的情形叙述一番,最后他又说道:“王小姐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听了我的话,顿时就能领悟,所以才让我回来,她大概不久也要去出家了。”

    “听说王小姐的ㄚ鬟很不高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还想问下去,正在这个时候,知客师父和纠察师父忽然把佛殿门推开了走进来。

    行单上这些人见了他们的顶头上司,都吓得面面相觑。

    “玉琳!恭禧你又回来了!”知客师和纠察师都笑着说。

    “知客师父!纠察师父!我正想等一会就去向你们消假,现在你们来了,真对不起得很!”玉琳抱歉似的合掌为礼。

    “刚才我们送几位诸山长老到和尚(指住持,天隐和尚)那里去,和尚把你的话都告诉他们,你真是伟大呀!”知客师对这位年轻的香灯师不觉也生起敬慕的心来!

    “你们没有事的时候,就欢喜闯寮!”这时,站在一旁的纠察师像一个严格的军官,对那些行单上的僧众说:“等一会大和尚就要带领刚才来的诸山长老参观,看到你们一大堆人聚集在这里,人家一定会笑我们寺中没有规矩,你们现在还不去做什么?”

    库头等鸦雀无声的散去了,知客师和纠察师夸奖玉琳几句话后,又到其他的寮口去巡视,玉琳这时候才有暇把房中散乱的东西整理整理。

    他在一面整理东西的时候,一面不住的为刚才这些人说的话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心想:“这些行单上的大众,他们大都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中途跑来寺中服务,僧不僧,俗不俗,小时在家没有读书,到寺中来又不研究教理,终日做着和工人一样沉重的工作,过的也和苦工一样的生活,你听他们的出言吐语,都是那么的鄙俗。”

    他从这些行单大众的身上,又想到出家不限制的问题。出家本来是一回难能可贵的事,出家僧众也应该个个都是民众最好的模范教师,但出家的制度不良,致使佛教的流传,增添许多的困难。自己因为向往出家僧团的尊贵,僧团的工作神圣,所以投身其中。平时常常怕有负佛教,有负僧团,自己一刻不敢懈怠,终日努力精勤,但他们是不是也都有这样为道的精神呢?

    有的人争得了方丈当家的地位,就是达到了出家的目的;有的是每天诵诵经念念佛就以为这是修行;更有的好比自己的师兄玉岚一样,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就不肯再做别的事,这样一个出家的僧团怎么能撑持佛教呢?

    玉琳的心中正在翻滚着这些问题的思潮时,他的师父带着很多高高的胖胖的和尚走进佛殿了。玉琳在他们拜佛的时候,赶快的去敲了三下大磬,以示对这些老前辈的恭敬。这些大和尚礼佛后,玉琳的师父指着他说道:“这就是小徒玉琳!”那些胖和尚的眼光都射在玉琳的身上。玉琳的师父又喊玉琳道:“玉琳!过来拜见诸位长老!”玉琳随着师父的话,端正的顶礼一拜,各长老看看他都笑容满面的说他是一个很聪明的青年,有机会应该再让他到外面去参学,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着,当他们走到后面海岛的地方,玉琳听到其中一位老和尚问他的师父:

    “你一共几个高足?”

    “岂敢!只有一个半徒弟!”

    一阵笑声,他们就从后殿的大门出去了。

    玉琳听了师父说有一个半徒弟的话后,心中老布满了疑云,在他以为师父所以说有一个半徒弟,半个一定是指的师兄,而一个就是指的自己。因为师兄是那样的好吃懒做,师父一定不会把他当一个徒弟看待。

    他虽然有这样想法,可是又不能决断,一股好胜的心情,老在蛊惑着他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他想这非得去问明师父不可。

    他轻轻的走进方丈室,师父闭目端坐在禅床的上面。

    “师父!你老人家晚安!”

    他的师父微微的睁开了双目。

    “你老人家说你有一个半徒弟?”玉琳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这个问题。

    “嗯!”

    “你老人家不是有我和师兄两个徒弟吗?”

    “不!你只能算是半个徒弟!”天隐和尚说得很肯定。

    “那么,师父说的一个徒弟是指的师兄!”

    “嗯!”天隐和尚点点头。

    师父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他不敢再有什么表示,问讯后就退了下来,他万万料想不到师父的话竟这样的出乎他的意外!

    他走回自己的卧室,打开窗子,望望窗外一轮弯弯的月亮,他连嘘了几口气:“我只能算是半个徒弟!”

    (七)不可小看了他

    玉琳自从知道师父把自己当作半个徒弟看待,他的自尊心确实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在他的心中有这样的想法:自己假若有一个无论是智慧、道德、能力都比我强的师兄,那时师父再说我是半个徒弟,我也可以心悦诚服,无如现在的这位师兄,既无德学,又不会做事,反而说他是一个徒弟,自己只能算是半个,这样看来,世间上的公理又在哪儿呢?

    照玉琳的私见看来,以为师父的话不公平,因此,他本可安宁的生活和他本可平静的心怀,又给弄得不安起来了。

    他非常地灰心,细想自己如此精进勤劳,从不希望去对什么人求功望赏,但现在都不如一个好吃懒做的师兄,可见自己的一番苦心,并无人了解,这个世间上的事理,就是如此的不明!

    玉琳有了这样想法,所以每天除了看经拜佛以外,凡事都不像以前那么起劲的去做,脸上也不常露出愉快的笑容,寺中的大众师都以为他思念王小姐,或者怀疑他离了王相府后又懊悔起来,因此他才终日郁郁不乐。其实,玉琳的内心,唯有他的师父和他的师兄才能真正的知道,大众师的猜测只是世俗的一般浅知浅见。

    玉琳的师父和师兄,也知道这并不能完全怪玉琳没有修养,好胜的性情是每个青年都有的,正因为青年人有这一点不肯输给别人的心,所以才懂得自重自爱。玉琳过去是从不肯和人去论长较短的,但他又从不肯小看了自己,从不肯有一颗自卑的心。

    他到王宰相府中和王小姐成亲,所以能很快地把王小姐感化,能很快地回来又重新穿上僧装,完全就是这点理智胜过感情而不甘堕落的好胜心,才能表现出好像在污水池塘里,长出他这么一朵清净的莲花来!

    玉琳就这样不快活的过了几天,一日,寺中的大众师都吃过了早饭,他的师父把他和他的师兄一同喊进了方丈宝:

    “你两个近来修持都很精进!”天隐和尚说后,以手示意叫他们坐了下来。

    “我每天不眠不息,加功用行,可惜至今并未认识自已!”玉岚像是报告师父关于修行的经过,又像特别把“不眠不息”四个字说给玉琳听的。

    “师父慈悲,我不敢打妄语欺瞒师父,我每天不眠不息是不能够的!”玉琳听了玉岚的话,心中是老大的不高兴,他以为他的师兄说这样欺诳人的话,难怪师父要说他是一个徒弟。因此玉琳的话不免就有些讽刺玉岚,可是玉岚傻笑着,好像就没有听到似的。

    “你两个都不必客气,尤其玉岚,我一向是知道他精进不懈的!”

    天隐和尚说后,到身旁一个经橱里去翻东西。玉岚听了师父的赞言,虽然不敢怎样的放肆,但一阵傻笑的声音还是毫无忌惮地响了起来。

    玉琳这时候已经有点不耐烦,他朝师父看了一眼,这一眼包括了他多少要说的言语。他想,师父一向是精明强干的,怎么就给师兄蒙在鼓中不知道,难道寺里大众师的批评,师父一句也没有听说?他又再转过头来看看傻笑着的玉岚,一股憎厌的心就自然而然地生起来,他以为他本来是好吃懒做,而现在居然告诉师父是不眠不息,这种说谎的行为令人不能同情!不过,玉琳并不想揭穿玉岚的谎言,他总觉得像玉岚如此的不忠实,将来一定有很大的不幸或很大的苦吃。

    玉岚看着玉琳,只是轻声地傻笑着,好像他是看出了玉琳在想些什么。

    这时,天隐和尚从经橱中拿出一大堆经书,微笑着说:“古代佛经的流传,都是靠人工抄写,这里是两部手抄《妙法莲华经》,你师兄弟二人拿去为我每人再抄—部,字要写得端正,要越快越好,最迟以半月为限,这正好试试你师兄弟二人对于文字的能力谁比较强!”’

    “谨依师父尊命,我想半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了!”玉琳说时,既骄傲而又怜愍的看了看玉岚。

    玉岚傻笑着,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了经书向师父合掌后就告辞走了。临走的时候,他把玉琳叫到方丈室外面来说:“师弟!身体保重,不要太用功!”

    “你是不是想要我感谢你对我多余的关心?”

    “我是真心的老实话!”

    “谢谢你的好意!”

    “《法华经》共有七卷将近八万字!”玉岚现出为难的样子,指着捧在手中的那厚厚的《妙法莲华经》。

    “谁叫你平时不用功,天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就什么也不做,这是师父命令做的,我也没法帮助你!”

    “我不是要求师弟帮我抄经,半月的时间,你自己忙得恐怕也够累了,我现在唯有请师弟在师父面前,万万不要说我每天光是吃饭睡觉,因为那样,若是师父气起来,赶我出寺,我是没有地方去的。”

    “你今天也懂得不能给师父知道,你想想你日常的生活,有没有像一个出家人?每天不是在寺里吃饭睡觉,就是到寺外去乱跑,人家背后的讥讽嘲笑你一点都不顾及,衣冠是穿戴得不整齐,走路又是疯疯颠颠,说话不管轻重,行动毫无威仪,你应该想想佛教的体统,师父的面子,给你弄得糟到了什么地步?你这样的行为,怎么能对得起佛教呢?”

    “冤枉!冤枉!这真是天大的冤枉!”玉岚嚷了起来。

    “我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是事实?”玉琳责问的口气。

    “我不同你谈这些,我只是请你在师父面前不要说我好吃懒做!”

    “我看在我们是同拜的一个师父,所以说你两句,这完全是我顾念佛教的名誉,以及为你好,至于听与不听,那是由你。师父那里,你尽可放心,我决不会说你什么。不过,我告诉你,欺瞒终有一天会给事实揭穿的!”

    “阿弥陀佛!这才是我的好师弟呀!我是知道你不会说出我的渺小而显示你的伟大呀!”。玉岚还是傻笑着,头也不回的就踉踉跄跄的走了!

    玉琳又再去和师父告假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来,一面想着以师兄那么懒惰的一个人,平常就没有看他写过字,半个月中一部楷书的《法华经》他怎么能抄写得起来呢?那时我总可给师父认识了,总可让师父知道师兄无用。但他又想到师兄那时所受的难堪,不觉又生起怜愍师兄的心情来。他喃喃的自语着:“玉岚!你以后在师父面前倒了架子,可不能怪我和你争强好胜,因为师父把我看成是半个徒弟,是个不如你的人!”

    玉琳把几日来懊伤的情绪都驱除了,他以为半个月后,只要自己能抄完《法华经》,难道再在师父的座前还怕不能扬眉吐气?他因此,就不分晨昏,不管寒热,一做完了公务,就忙着抄写,有时还轻轻的走到玉岚的住处,探看他是不是在抄写,他每次从门缝里望进去,都看到玉岚盖着被睡觉,从他的鼻子里,还不时的发出呼呼的鼾声,玉琳看了虽暗暗地欢喜,但又想到师兄这种懒惰的习性不改,辜负师父对他的期望与赞许,心头又不免有几分遗憾!

    时光如流水,这是在半月抄经的第十四天的晚上,玉琳总算负责,一部《妙法莲华经》抄完了,他非常兴奋,他预备即刻把抄好的经送去给师父,才会让师父知道自己做事认真,即使师兄也抄好,他明天送去,时间也比自己迟,何况并未见师兄抄写?这半月来,他每天还是照常的睡觉,任他有通天的本领,不去工作,工作也不能完成。玉琳想至此,满心欢喜地捧了经书往方丈室中走去。

    他走到方丈室,把衣冠又重整一整,先在师父的房门上轻轻的用手指弹三下,师父在里面应了一声“请进!”他立刻就把房门推开了进去。

    “师父!你所命我抄写的《法华经》已经抄好了!”玉琳一个问讯,把抄好的《法华经》呈奉给他的师父。

    “已经抄写十四天了!”师父屈屈手指。

    “是的,我怕师父挂念,所以早一日抄好送来!”

    “你到今天送来,已经不算早了!”

    “我想师兄是会比我抄写得更慢的!”玉琳很庄重而又很有把握地说。

    “你说你的师兄玉岚吗?他所抄写的一部三天前就送来了!”他的师父用手指着对面桌子上堆得很高的经书。

    “师兄三天前就送来了?”玉琳惊奇的口吻。

    “你去拿了看吧,他抄写的字特别清秀美观呢!”

    玉琳过去翻开第一本,里面第一页就很端正的写着:“不休息沙门玉岚沐手敬抄!”

    “奇怪?”玉琳发出了疑问。

    “我不会就这么说你迟慢的,”师父懂得玉琳的脾气,安慰着说:“你并未误时间,而且师兄到底比你出家年头多些,他比你强,这也是意料中事,你不必为此而感到不安!”

    “不!师父!”玉琳合起玉岚抄写的《法华经》:“我不是说师兄能胜过我而我就妒嫉他,相反的我无时不希望师兄能比我强,师兄能够智慧、道德、能力都超过人,这不但师父欢喜,就是我也很光荣,无如我并不知师兄的功夫在哪里?”

    “你知道的是只看到他每天吃饭睡觉?”

    “我想师父比我更知道!”

    “傻孩子!难道师兄做什么都非要告诉你们不可以吗?”

    玉琳没有回答,他的师父又继续说:

    “一般人只爱看人的另一面,只爱寻人的短处,别人的长处一概不提,因此就往往轻视别人。孩子!聪明的如你,也不能认识你的师兄!”

    “这一个世间,永远是黑白是非不分的世间,多少贤能的人,被人误认为是庸才;多少为非作歹的小人,带上了假面具,别人就会把他当作正人君子。这个世间上的人,哪里能真正的认识人?”

    “你的师兄,他是外现罗汉相,内秘菩萨行,用世俗的眼光,是不能了解认识你的师兄!”

    “在今日出家的僧团中,虽然份子是良莠不齐,但有道心的大心菩萨还是多的,他们不顾小节,放浪形骸,超然物外,若错怪他们,真是获罪无量!”

    玉琳给师父这一顿话说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他无限抱歉似地说:“我的确和一般人一样,我错怪了师兄,聆听了师父的开示,使我深深惭愧!”

    “你这样懂得很好。”天隐和尚连连点着头:“到底你这孩子是有不凡的智慧和高尚的风度,你自尊自重的精神,和你独特不群的人格,我是很清楚的,但你若和师兄一比,孩子!你终于只能算是我的半个徒弟!”

    玉琳羞惭得低下头去——

    “你回去好好安心用功吧!你很有福报和善根,只要你努力不懈,你的声名荣耀,将来定能胜过你的师兄!”

    “我是不愿辜负佛教对我的养育之恩,更不愿辜负师父对我的希望之殷!我要照师父的话去做!”

    “很好!不知我将来能不能有福气见到!现在你就可以回去休息吧!”

    玉琳告别了师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到大雄宝殿,他半个月来的兴奋到此又结束了,他越想越惭愧,越惭愧越不安,怎么自己过去就老是错怪师兄呢?现在唯有对佛陀忏悔自己的罪过。他这样一想,随即穿袍搭衣,对着端坐在殿中央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释迦牟尼佛,虔诚地礼拜起来,他沐浴在慈祥的光辉里,心灵上虽然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但另有一种自责的烦闷和抑郁,终是难以排遣。

    “我是不该小看了师兄的,我该如何向师兄道歉?”玉琳对着相好圆满的慈尊,老是这样自语着。

    (八)难道不是韦驮护法?

    玉琳自此以后,心中老存了一个念头,就是要有机会的话,很想向师兄玉岚表白他的歉意。

    然而,玉岚的形儿找遍全寺都没有,他离寺外出已经两三天了。

    一个人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内心的歉疚,说来也是很不安的!

    玉琳每和人相遇而过的时候,好像别人都翻着白大的眼睛朝着他,好像他们都是说:“你这个骄慢的人,你瞧不起师兄,而师兄实在是内秘菩萨行的人!”

    玉琳总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敢看人。

    有一天,玉琳在外面做了一些杂事,觉得饥肠辘辘,但看看离吃饭的时间还很早,他带着疲倦的情绪走进自己的寝室,当他刚跨进房门,就见到桌上放着很多的东西,他打开一看,都是一些食品,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供养玉琳师父”几个字,他心中不觉怀疑起来:“谁这么好意?他怎么知道我正在肚饿的时候送这些丰美的东西来?也不管他吧,让我先吃一点再说。”玉琳因为实在饿了,他也就不再追问送点心的主人。

    日子久了,送来的食品他也吃完了,然而,谁是点心的主人?他一点都摸不清楚。

    就这样日复一日,天气渐渐地冷起来,昨日还有温暖的阳光遍照,哪知今夜竟是雪花漫天的飞舞。窗外北风呼呼的在吹,门窗格子瑟瑟的发响。玉琳觉得时间不早了,一个翻身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这时天还没有亮,他迅速地把佛前的供水上好,香烛点好,随后就到佛殿门外去敲打起床板,以便叫醒大众师起身做早晨的课诵,当他刚走出门外,一阵寒气侵入了他的全身,他不由自主地颤抖战栗起来。他心中想:“天气太严寒了,可惜今年还没有过冬的棉衣!”玉琳虽这样想着,但他随后又觉得一个年轻学道的人,受一点寒冷的侵袭,又算得什么呢?他终于在寺中前前后后打着板绕了一转。

    等他打板回来,手都快冻僵了,他虽不会感到痛苦,但寒冷时没有衣服加穿,毕竟是人人都不易忍受的。

    他在冷得难以支持的时候,想回房中把大袍袈裟穿搭起来,也可能抵御一些寒冷。他走进房中一看,呀!床上一件很厚很大而且是新的棉僧袍,不知从哪儿来的,叠得很整齐的放在那儿。他再仔细的一看,这件棉僧袍做得非常讲究,质料也非常好,他把棉僧袍拉了开来,一见里面也有一张小字条上写着:“天气寒冷,送给玉琳师父御寒!”他满腹怀疑,他感到万分的惊奇,他想:这时天还未亮,大众师正在起床,是谁把这件棉僧袍送来的?也不留下名字,而且,寺中没有人能送得起这样好的衣服,就算是师父吧,他也是一些粗布做起来的僧衣,像这件棉僧袍,也不知是什么绫罗缎帛做起来的?谁对我这么关心呢?

    玉琳从这件棉僧袍上,又想起了半月前吃的那些很名贵的点心,细看那小字条上的笔迹,又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他左右思索,实在想不出什么人有这么好的心肠,最后,他猜想着:这大概是韦驮菩萨护我的法吧?说不定他见我青年学道,离了家乡,离了父母,他同情我向道心切,所以在我肚饿的时候,就送东西来给我吃;在我寒冷的时候,就送衣服来给我穿。这真是太不可思议的事!但韦驮菩萨既然护我的法,为什么他要称我玉琳师父呢?他想想终是不能了解。

    他这时也不愿想那许多,既然是写着名字送给他的,加之天气也这样冷得很,他就把新僧袍穿上了身,迟早将来终会明白的。玉琳自安自慰着。

    这些秘密,玉琳是从不敢向人道说半言半句的,他只把这些放在心中暗暗地欢喜和怀疑。

    从此,他为了知恩报恩,对韦驮菩萨也加紧的礼拜起来。因为在玉琳的心中,除去韦驮菩萨能护他的法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的什么人来。他出家好多年了,好多年来,虽然寺中上上下下的人对他都很好,但在衣食方面,谁也没有特别关心过他。大概他过去听了不少韦驮菩萨护法的故事,所以现在才有这样想法!

    有一天,玉琳正拜完了佛后,回到房中的时候,见到他的床上睡着一个人,他注意一看,原来是他寻了多日的师兄玉岚。

    “师兄!是你?”玉琳第一次亲切恭敬地喊玉岚。

    “呵!师弟!”玉岚一起身离开了床,揉着惺松的眼睛:“我等你都等得睡着了,我实在没有时间等你,但想到纠察师明天要骂你,我又不能不送个信给你知道。”

    “为什么要骂我?”玉琳很惊疑的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凡事特别留意些就好了。”

    “我没有什么错事!”

    “我知道!”

    “那为什么要骂我?”

    “我好像觉得你明天早晨要耽误了全寺大众的道业。”

    “你这是指说的什么?”

    “我没有功夫慢慢来讲,师弟!好好把握时间!”玉岚说后,正想跨出房门。

    “师兄!你容许我有很多话向你解释吗?”玉琳这时也不管自己的事了,他因为过去错怪了师兄,心中老觉不安,这时正是向师兄说明自己歉意的机会!

    “最好的解释是不必解释!”玉岚傻笑着走出了房门口。

    “师兄!你还是在怪我?”

    “不要这么说了吧,世间上的事情都是一些错觉,都是各人凭着主观的想像,实在哪有什么怪不怪?”

    玉琳看着玉岚的背影在佛殿门口消失了。

    在过去,如果有这样情形,玉琳又将更厌恶玉岚了,但他现在是听师父说过了,师兄外表虽是疯疯傻傻,而他是一个内秘菩萨行的道者。玉琳到今天,才觉得师兄的话中都含有很深的哲理。他深怪自己,过去都把师兄的话当为胡说的疯言,真是太冤枉了师兄。

    他这时才开始慢慢回味分析起玉岚的话来,玉岚说他明天早晨要耽误大众的道业,又叫他要把握时间,又说他明天要被纠察师骂,他这样一想恍然是开悟了似的。

    他知道这一定是玉岚料他明天睡觉会误了时间,记不得起身打板叫大家起床做早课,所以才说误了大众的道业。因睡觉而误了时间,这就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既然是没有尽到责任,当然要受纠察师的噜苏了!师兄也未免太过虑。明天非格外小心,不误一分一秒,让他的预料落空,才叫他知道我也不是一个无用的人哩!

    到了晚间,玉琳刚要睡觉的时候,他又记起了玉岚的话,他记起了玉岚是一个内秘菩萨行的人,可能他有神通也不一定,他算定我明天误事才来对我讲的,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觉,等到明天早晨打板,只要他的话不中,他也就不会藐视我了。

    玉琳这样一想,满心的兴奋和欢喜,他鼓起了精神坐在书桌前看经,他在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降临。

    寒夜中的古寺,沉寂得像古王妃的冷宫一样,玉琳独坐在这一间小静室里,古铜的灯盏上发出昏黄如豆的灯光,映在地上的是玉琳的影子,桌上放着几本装订得很古老的经书,此外还有一张很小的床外就再没有什么。如果是别人,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在这与世无争的寺院中,青灯古佛,可能勾引起很多世情冷淡或对生活索然无味的思想来,可是,玉琳自出家后,他对出家的生活,一向是感到美满、平静、安详,物质上虽然有很多不能如意,但他把整个的心灵都皈依了佛陀,精神很少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即使心理上生起了什么不平的念头,如过去不满师兄玉岚的言行,但那也只如一片阴影,等到玉琳走向佛前,想至佛陀慈悲的精神,亲切和蔼的态度,怨亲平等的胸襟,像慧日一样的,就会很快的把这片阴影消灭得无影无踪。

    玉琳最讨厌的是很多人把出家学道,走入深山古寺中修行看作是逃避现实的行为,在玉琳的意思出家是不能为个己生活,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芸芸的众生,入山学道,好比到研究院中深造,这正是给自己修养上下功夫的机会,以备将来自己可以解脱,也可令别人解脱。玉琳因有这样崇高的思想,所以再是什么冷清的境界,他也不会感到寂寞和无聊!

    他这时候看的是一部《大方广佛华严经》,他沉思在华藏世界理事无碍的真理中,对佛陀和诸大菩萨的智慧深有体悟,后来他又翻到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地方,他对善财童子为法而虚心访道寻师的精神,发生了无限的敬仰!

    他看了好长时间的经,但离开更残漏尽起床的时间还很远,人的精神终是有限的,他打了一个呵欠,心想,就把腿子盘起来静坐一会吧,横竖离打板起床的时间还很早,静坐总不会误事的。

    玉琳昏沉的模糊下去——

    时间像流水一样,一刻也不停的流了过去——

    天,终于是大亮了,玉琳还在静坐中。

    按照大寺院的规矩,是从来不会在天亮时才起来做早课的。

    “开门呀!”扑!扑!纠察师在佛殿外怒吼起来。

    玉琳从静坐中惊醒:“呵!糟了!怎么很快的天就亮起来了?”

    他带着悔恨的心情去把佛殿的大门打开。

    “糊涂!我以为是你睡死了过去,看吧!这是什么时候了?”纠察师翻起了白眼,暴跳如雷地指骂着玉琳。

    “是我错了,但我却是很小心的。”玉琳表示自己的过错。

    “胡说!天这么亮了,都不起来打板,还说是很小心,我看你近来和你那位好吃懒做的师兄一样了!”

    “我不能和我的师兄一样,请你不要称赞我,我不如他,但是你也一样不如他。他实在胜过我们多多!”玉琳不甘示弱的回答。

    “你敢侮辱我?”

    “纠察师!请你不要气!我过去和你一样,我们都把自己看得太高,太了不起,其实我们真渺小得很!真正伟大的人,我们都还以为他无用,这就是我们人类的愚痴!”

    “你现在竟敢教训起我来了?”纠察师更加地发起怒来!

    玉琳不再开口了,他拿起了板像往常一样的去敲打。纠察师还站在那里责骂,但他装着听不到。他心里,不住地想着:“师兄怎么会知道我今天会误事呢?又怎么知道纠察师会骂我呢?”他好像到现在才证实他的师兄是一位不可思议和不平凡的人物!

    他曾去找他的师兄,没有找到。晚间,他的师兄才好像喝醉了酒似地到了他住的卧房中。

    “师弟!使你受了很多委屈!”

    “呵!师兄!你坐!”玉琳忙站了起来。

    “我没有工夫坐下来和你闲扯,我马上还要去有事。”

    “师兄,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误了时间呢?”

    “我不知道呀!”

    “你昨天的话中明明是这个意思。?”

    “你说这个意思就这个意思。我叫你把握时间而你怕误了时间,结果就真的误了时间!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呀!”玉岚又是一阵傻笑!

    “怕误了时间,就真的误了时间!”玉琳念着师兄的话,想想确是不错的。

    “师弟!我看你眉宇间好像藏着不能明白的问题?”

    “我不明白的问题太多了,求师兄多多指教!”现在,就算是玉岚骂上几句,玉琳也都愿意接受。

    “不!”玉岚看着玉琳身上的新僧袍:“你最近才添了不明白的问题!”

    “最近?那除非就是最近有人送了食品和衣服给我,这些我想也瞒不了师兄的,让我告诉师兄,这大概是韦驮菩萨来护我的法了!”

    韦驮菩萨护你的法了?哈哈!奇事!”玉岚这一声傻笑,冲破了整个佛殿内的沉寂。

    “难道不是韦驮护法?”玉琳红了脸!

    “你要见这位护法韦驮菩萨吗?”

    “怎么能见到呢?”

    “那容易得很,他已来找你好多次,都给我挡驾了,明天他大概又要来找你,你到近午的时候,在寺外大路上等着,你就能见到,哈哈!韦驮菩萨!”

    玉岚说后,不等玉琳回答,就傻笑着走了。留下给玉琳的又是一个大谜!

    (九)原来还是你!

    玉琳第二天早上起来,人虽然是在照往日一样的做着规定共修的早课,但他的心无论如何不能安静下来。

    在他的脑海里,老是显出一个身着戎装手执宝杵的韦驮菩萨圣像,他时刻记着他师兄的话,他今天可以见到韦驮菩萨了,但韦驮菩萨的真身不知是否和这供奉的一样?

    诵经的木鱼声,像不休息的江水;佛号的梵音,像那悠扬的音乐;在往日,这些是最易为玉琳所感动的。可是,在今天,玉琳很希望早课快快做完,因为他很焦急地盼望着早点能够见到韦驮菩萨现的真身。

    好容易,早课总算做完,玉琳从大雄宝殿出来,想到前面的韦驮殿来礼拜韦驮菩萨,这时候,东方刚发出晨熹的微光,满天的星斗,像棋子一般的还密布在高空,一轮弯弯的下弦寒月,孤单的,寂静的高挂在天上。

    玉琳在韦驮菩萨像前拜了三拜,又跪在他的座前轻声地祝祷:“菩萨!人都说你是三洲感应,护持佛法,谁都愿恭敬礼拜你。你前次送我的衣食,真叫我感激不尽!玉琳年轻德浅,哪能受得起菩萨的这些好意?师兄玉岚说,今天近午的时候,我在寺前的大路上,就可以见到菩萨的真身,那时候,还望菩萨多多指示愚蒙!”

    玉琳正在这样祷告的时候,忽然身后起了尖锐的怪叫:“不行!不行!我昨天是说你今天能见到送衣食给你的护法韦驮,不是说的这木头雕塑的韦驮!”

    玉琳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赶快的回头过来一看,原来是他的师兄玉岚!

    玉琳放下了心,走过去向师兄打了一个问讯,口里并向师兄叫了一声“早安!”

    “你怎么都做这些无聊的事?”玉岚缩着头,袖着手,很不屑似地问。

    一阵寒风吹打在玉琳的脸上,玉琳翻起了怀疑的眼睛不懂似的望着玉岚。

    “你要求这不说话的菩萨指示愚蒙做什么?”

    “我很希望师兄多多指教!”玉琳懂得了他师兄的话。

    “一切好话佛说尽,指教,有什么可指教呢?”玉岚摇了摇缩在衣领下的头。

    “可是”,玉琳悻悻地说道:“佛陀所说的真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善知识的开示接引,不是很重要吗?”

    “我也是善知识吗?哈哈!”玉岚粗哑地傻笑声,惊动得息在丹墀里树上的几只鸟儿也醒来走了。

    “师兄!”玉琳又是恭敬地一问讯:“过去玉琳无知,对师兄多有失礼之处,近来每想要向师兄忏悔,皆因见到师兄都是匆匆的,师兄道高德重,一定不会把过去的事记在心里。”

    “什么过去和未来的,现在的事情还来不及处理。”玉岚把缩着的头伸了一下:“师弟!我问你,什么是现在出家人应做的事?”

    “弘扬佛法,救度众生!”

    “你把佛法弘扬了没有?”

    “我还没有懂得什么!”

    “你把众生救度了没有?”

    “有机会我是这样做的!”玉琳的脑海中浮起了救度王小姐的种种事情来。

    “师弟!吃早饭的时间还有一会,你看早晨空气多么新鲜,我和你到山门外去走走!”

    玉琳点了点头,跟在玉岚的后面。

    他们师兄弟,第一次这么默契的走在一起,玉岚也是第一次的不像是一个疯傻的和尚。

    他们走到寺门前的一个池塘边停了下来。

    “师弟!”玉岚亲切地喊了一声:“你说要懂得佛法才去弘扬,我想也许你永久不会懂得佛法,因为在弘扬佛法的时候,才能了解到佛法。天天关在象牙之塔的寺院里,日日在一些古书里翻来翻去,这样就能得到佛法了吗?”

    “是的,这样只能了解到佛法的皮毛,而不能真正懂得佛法的受用!”玉琳顺着玉岚的意思说。

    “真正的佛法是不离众生,修学佛法要到众生处去求,你知道现在学佛的人,都要离开众生吗?”

    玉琳点点头,表示承认师兄的看法。

    “你说你有机会就救度众生的,其实你至今一个众生都还未度。好比有一个人落在这个水里,”玉岚用手指了一指池塘里的水:“你要想来救这个落水的人,你应该要把他救上岸来,离开能淹死他的深渊,这样才能使他得救,但你现在并未这样去救度众生,你看到众生在生死爱欲的洪流中翻滚,你只发了五分钟救度众生的心愿,你把沉没在生死爱欲洪流里透不过气来的众生,提出水面看了一下,使他呼吸了一口气,又把他放到水里去,你逍遥自在地走了,你说,这样算是救度众生了吗?”

    玉岚的话,说中了玉琳的心病,玉琳没有回答,惭愧得低下了头。

    “你以后救人要救到底,可不能半途又放下了人!”玉岚的话,就像是命令似的口吻。

    玉琳知道师兄这话,都是指着他到王相府中去招亲的那段事而说的,他想想这也是不错的,他虽然到王宰相府中去说服了王小姐,王小姐的病虽然给他医好了,但他并没有能使王小姐完全跳出生死爱欲的大海。

    人间的爱情,本来是与生俱来的烦恼,并不是用三言五语说能断除就断除的,当初玉琳和王小姐洞房花烛夜的晚上,虽然用一席话感动了王小姐,使他又像白玉似的回到寺中去修行,但王小姐爱慕玉琳的一颗心并没有完全死去,这在玉琳的心里也很清楚地知道。

    多情美貌的王小姐,玉琳当然并不能完全忘怀,但他又要努力地把她遗忘,因为他知道情网的魔力,一不小心,就会给它捆得紧紧,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事先怎能不谨慎呢?“菩萨畏因,众生畏果”的道理,玉琳是常常记着的。

    现在,玉琳听了玉岚的话,知道玉岚是说他把王小姐提出水面看了一看又放下去,并未把她救出苦海,但怎样才能把她救出苦海呢?他想问苍天,但苍天无语;他想问白云,但白云悠悠,玉琳这时候,又开始感到非常的困惑!

    萧瑟严寒的隆冬,本来是极其寒冷的,何况玉琳和师兄谈话的时候,又是在一个隆冬的早晨。但此刻玉琳除了心中有一层薄薄的阴霾以外,身上并不感到寒冷,他并没有像他师兄一样,老是把头缩在衣领里。这时,池塘旁边快将秃光了的梧桐,有几片枯黄了的树叶掉落在玉琳的身上,玉琳用手扑了扑穿在身上的新僧袍,拂去了那几片枯黄的树叶。

    “这件新僧袍,真带给你无限的温暖。”玉岚转移了一下目光,从玉琳的身上一直看到身下。

    “这都得要感谢护法韦驮菩萨。”

    “唉!”玉岚叹了一口气:“又是护法韦驮菩萨!”

    “你不是说我今天可以见到护法韦驮菩萨吗?”玉琳惶惑地注视着他的师兄。

    “不错,你今天是可以见到送衣食给你的护法。”玉岚的口中没有再说出“韦驮菩萨”四个字。虽然聪明的玉琳,也猜透不出师兄话中的玄机。

    玉琳不知道师兄的话中有弦外之音,他放下心不再怀疑。

    “梆!梆!梆!……”集合大众吃早饭的号令从寺里传来,天已经亮了。

    “师兄!吃早饭了!”玉琳说。

    “吃!人生一天到晚都是忙着吃,好像人生下来就是为吃饭的,除了吃,好像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事一样。”

    玉琳给师兄这么一说,知道自己的话说得太快了,不觉红起脸来!

    “你回去吃饭吧,我还有点事情到外面去跑跑。”玉岚说后,也不等玉琳回答,缩头弯腰的就去了。

    玉琳看看玉岚的背影,一阵茫茫然的感觉透过了他的胸际。

    玉琳想到师兄,怎么近来特别显得这样神奇莫测,他在寺中既没有负什么职务,而且更没有和什么人有过往来,大家都把他当疯傻的人看待,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他自己除了吃饭睡觉游逛以外,也觉得这个世界与他无关。过去玉琳非但瞧不起他,而且非常厌恶他。自从抄写《法华经》以后,才知道玉岚是一位不凡的人物;师父介绍,说他是大乘菩萨,外现小疵,他这才从此不敢藐视他。然而,自从玉琳改变了对玉岚的看法,玉岚就更神秘地在寺中来去的踪迹无定了。玉琳想找他,但他像捉迷藏似的不给你找到;你不找他,他又神奇似的忽儿出现在你的眼前。每当玉琳见了他,他说上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就不管一切地走了。即使玉琳要想向他说什么,也不容易插口。

    玉琳望着师兄的背影消失在路的那头,他才怏怏的移动脚步,预备回去吃早饭。这时,玉琳又看看四周,四周都是静静的,静静的早晨,静静的山林,静静的路面,静静的池水。玉琳想到,人的情感本来也是这样静静的,无所谓什么喜怒哀乐,忧愁苦恼,但因不善处理外面的境界,给外境诱惑得就不能静静的了。好比:静静的山林中有了微风吹动,山林就不能静静的了;静静的路面若有轻缓的脚步,路面就不会静静的了;静静的池水,若投下一颗细小的石子,池水就不能静静的了。过去的玉琳,天真无邪,纯洁的心灵上,一尘不染,等到他年龄稍长了,不平的世间,忧患的人生,散漫的佛教,没落的僧团,就一一的扰得他不能宁静了。再加上现在王小姐以及玉岚,他们的事,他们的话,都不能叫玉琳完全无动于衷,因此,玉琳觉得自己的情感就不能平静了。

    “门头!你看到玉岚和玉琳出去了吗?”正在玉琳跨进山门的时候,门头师隔房的寥元师大着声音问。

    “我一下早殿就到大寮里去打稀饭了。奇怪,他俩个怎么会一道出去呢?”门头又反问着寮元师,因为在他们的意思,如果有人和玉岚走在一起,这个人就是他们取笑的资料,何况这又是一向厌恶玉岚的玉琳。

    “不知他们在搞些什么鬼?”

    “我看到玉岚有两三次在门口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谈话,不知是谈的些什么!”

    “是的,我也曾看到过一次,那个姑娘长得挺不错呢,想不到这么一个疯疯傻傻的人,也会动了凡心!”寮元好像很惋惜似的。

    玉琳本想不听这些背后之言,装着没有听到这些话就走了过去,但当他走了不远,“玉岚……姑娘……凡心……”,这些话传进了他的耳朵,他不觉好奇地停止了脚步。

    “那个姑娘,每次都站得离山门远远地和玉岚讲话,看样子不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只看到她的侧面,好像是过去见过的,可惜我没有看到她的正面。所以始终记不起来。”门头很高兴地卖弄自己不凡的眼力。

    “那个姑娘也没有出息,我们寺中的玉琳师是多么漂亮,她不去追求,他怎么要来勾引那个疯和尚?”

    玉琳觉得没有意思听下去了,加速了脚步,走进大雄宝殿角落上那个他睡觉的小房间里。

    他这时无论如何按捺不住他对世间不满的情绪,他想到师兄虽有时疯疯傻傻,但这都是他故意装作的,不然,你看他对自己讲的话,怎么都会含有那么深的道理?一个不是庸碌的圣僧,尚要遭受人间的这些闲言闲语,讥嘲毁谤,世间上哪有什么真假和是非!

    他气得连早饭也无心去吃。

    在玉琳的看法,门头和寮元讲的话若是真的,他想,这其中师兄一定有他的原因。但这个姑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玉琳想来想去无法知道。

    玉琳把佛殿上前后打扫整理了一下,虽然还早得很,但他怕误了时间见不到韦驮菩萨,所以他很早地就带着一颗虔诚恳切的心,跑到寺前的大路上去等待了。这一条路,除了香期放假,寺中人常常出入外,平时是很少有人经过的。

    玉琳的眼睛不停的注视看四方,时间越接近中午,他的心情越紧张。

    远处,有一个婀娜的身影走来。

    “那一定是女子,我不要朝着她,若是韦驮菩萨从身后走来,被他见了,岂不难堪!”玉琳这样想了以后,就掉转头朝另外一个方向。

    不多一会,玉琳的身后有脚步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响起:

    “姑爷!不!万金和尚!不!玉琳师父!你,你,你在这儿?”

    玉琳掉过头来一看不觉脱口惊奇地叫道:“呵!翠红!原来还是你!”

    (十)爱情的真义

    “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见你一面,就比登天还难!”翠红鼓起了小嘴,睹气似地向玉琳看了一眼。

    “你是要到我们寺中去拜佛烧香吗?”玉琳也怀疑地看了翠红一下,但随即又装着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他就加重了语气道:“你就赶快去吧,我在这里有一点要紧的事情,请你千万不要打扰我!”

    “好师父!”翠红在王小姐那里学会的称呼:“现在谁还不晓得你万金和尚是不凡的人物,但你也不能太把我们看作和老虎一样呀,你看,这样怕我!”

    “不是!不是!现在时间到了,请你赶快去吧!”玉琳看看天空的太阳,想到他师兄吩咐见韦驮菩萨是在近午的时候,所以他着急起来!

    “我要到哪里去呢?”翠红怀疑地问。

    “你问自己就好!”

    “小姐叫我来找你的!”

    “小姐叫你来找我的?”

    “如果不找你,我为什么几次三番的要到这儿来呢?”

    “呵……”玉琳感到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这时的玉琳,真是狼狈到万分。他自从在王宰相府中招过亲感化了王小姐回寺以后,就一直不知王小姐的情形,是再病了呢?抑是出家去了呢?玉琳为免得藕断丝连,为了怕结果惹出更多的是非,所以他就尽量地避免思想这些问题,纵然有时候为了慈心的激发,想探问一下她的消息,但男女之间的事,从古以来就好像有条很深很阔的鸿沟隔在中间。这一条鸿沟,多少人都不敢越过它,都怕被沉没了。因此,男女间的神秘就是这样的形成。

    释迦牟尼佛受牧女的乳糜供养,和他同在一起修行的憍陈如等五人,竟认为很不屑地愤而离去;阿难受了一次摩登伽女的魔难,大家就责备他只重多闻而不重戒行。这些事,像烙印似的烙在玉琳的心版上。年轻的玉琳,起初和他的师兄对于这些本来就有着不同的人生观,他的师兄,凡事我行我素,只要问心无愧,外面的称讥毁誉,一概不放在心上,而玉琳和他的师兄完全不同,他有一颗好胜心、荣誉心,别人所公认为最不屑的事,明知那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但他就不敢违反。所以,为了免除别人的闲言,他就不得不将一颗关怀王小姐的慈心,勉强的、痛苦的,抛向脑后!

    玉琳知道得非常清楚,做一个出家人,虽然把心中一切杂染的念头完全压制,对人不分男女老幼,都一律平等而视,但一般人们的传统观念,却认为这是不合法理。他们要求的是要你起分别心,是把女子不要当人,是叫你远离众生,玉琳就向这些传统的观念低了头。

    现在,从翠红的口里说出,她是小姐叫她来找他的,多情美貌而又善良的王小姐的倩影,又在玉琳的脑海里浮现起来,他觉得王小姐的生死哀乐,他虽然不必负什么责任,但在道义上,他是不能完全视之不顾的,何况王小姐生死哀乐,的的确确又都是为他所能左右的呢!

    “我们的小姐,已经是第三次叫我来向你问好。”翠红ㄚ鬟说。

    “翠红!这时候我实在不能同你多说,请你到我们寺中玩一转回来再说好吧!”玉琳的心中虽然掀起了挂念王小姐的思潮,但他还是觉得见到韦驮菩萨的机会是千载一时,所以对于翠红的话暂时不得不放开。

    “看你这样慌张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意中的情人来会你而怕给我看到似的,原来你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翠红挖苦似地说。

    “请你不要侮辱菩萨!”玉琳沉下脸,放大了声音。

    “哎唷,好不凡的口气,原来你是菩萨了!”翠红带着几分讥讽的口气。

    “我没有说自己是菩萨,而是叫你不要侮辱韦驮菩萨!”

    “我没有侮辱韦驮菩萨呀!”

    “你说韦驮菩萨是我意中的情人。”

    “难道你在这里是等的韦驮菩萨吗?”翠红翻了眼睛,也惊奇起来。

    “怎么不是呢?所以我请你此刻赶快离开这里,你,你快点去吧!”

    “听说凡夫业障深重,烦恼系缚,是不易见到菩萨现真身的,这个机会难得,请求你也让我见见菩萨好吗?”翠红听到能见到菩萨,连忙的向玉琳打恭作揖。

    “见菩萨不但要没有业障烦恼,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缘,你若无缘,菩萨也是不能见到!”

    “你是什么因缘能见到韦驼菩萨呢?!

    “我,我也没有什么因缘。”

    “那么你怎么能见到韦驮菩萨?”

    “我师兄玉岚叫我来的,他说我在此时此地可以见到韦驮菩萨。”玉琳对人一向不说谎言,他坦白地告诉翠红,意思是希望她明白了解以后赶快离开。

    “我也是有一个师父叫我此刻到这里来找你。”

    “谁呢?”

    “是一个看去疯疯傻傻的师父!”

    “他就是我的师兄玉岚!”

    “我每次奉小姐的命令送东西给你,总是碰见那个疯傻的师父,他说我不容易找到你,即使找到你,你也不愿理睬我,因此,他叫我把东西给他带给你,但每次回去,小姐总问你有什么回信,我都是没有话答覆。今天早上那位疯疯傻傻的师父脸也不洗就去城里找我们的小姐,我也不知他和小姐讲了些什么话,小姐就叫我来找你。”

    “小姐叫你找我有什么事?她叫你送过什么东西给我?”玉琳感到茫然了。

    “第一次是送的点心食物,第二次是送的棉衣僧袍。”

    “这是你们小姐送的?“玉琳惊叫起来:“我还以为是韦驮菩萨护我的法了。”

    玉琳这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想道:原来这些东西都是师兄拿去的,自己就一时误会,以为是韦驮菩萨护法,难怪在师兄的话中,就常常有笑话自己的地方。幸而没有把这些事张扬出去,不然,岂不遭受妄语的讥嫌?

    玉琳现在知道,在这儿是等不到什么韦驮菩萨了,这都是他师兄的安排,他的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在玉琳的心中是不知道了。

    玉琳紧张的情绪过去以后,他的心倒反而安定下来。

    “翠红,现在就请你说一说我离了相府后小姐的情形吧?”玉琳这祥问,并非他对王小姐还有什么留恋,他之所以不能完全释怀的就是怕她的痴情,而铸成悲惨的结局。

    “你这个人,好像和木石一样,一点情义也没有。我们的小姐,哪一点不配爱你,你倒反而推三阻四的不肯。人家都说出家人是很慈悲的,其实我看你一点慈悲也没有。既然承认到我们相府中去招亲,为什么像幽灵似的现了一下又回来?现在把我们清白的相府留下了可丑的斑点。少数知道的人都说你万金和尚了不起,而怪我们老爷仗势胡来。你既这么没有情义,为什么这时又假惺惺的关心我们小姐呢?”

    翠红ㄚ鬟的这一席话句句都是包含了责难的口吻,放到过去的玉琳,如果以宰相府中人的身份向他讲这些话,他可能就不能忍耐了。但现在他知道,这件事是不能任性的,所以,他慢言慢语的回答道:

    “翠红!请你不要骂我没有情义,因为情义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你们小姐是一位多情的人,她本来是很安乐的过日子,给多情搞得反而不安乐了。所以照这样看起来,情义实在是苦恼的根源。情义既是苦恼的根源,我们为什么知道了还要执着呢?如果说到出家人慈悲,慈悲的本义是救人不是害人的,我若是醉心于相府中的财色权势,和你们小姐过一世迷而不觉的生活,无常一到,又沉沦在苦海里,非但害了你们小姐,而且也害了我。所以我到你们相府里去,又很快地回来,就是因为出家人应有慈悲的心,为了你们小姐也为了我。”

    “你不要说这些好听的话了,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们小姐和你自己。”翠红生气似的说:“如果你是为了我们小姐和你自己的话,你就应该在我们相府中招亲而不回来了。我听到过去有弟兄三人去出家修行,在路上他们弟兄三人见到一个妇人刚死去了丈夫,一群孩子无人领养,第三个小兄弟见了不忍,就留下来和妇人结婚了。老大和老二以为三兄弟的道心不坚,非常鄙视地弃他而去了。然而,后来先成道果的还是这位第三兄弟。由这里看起来,时时都为人着想就叫做修行。你对我们小姐的死活,一点不表关心,放下我们软弱的小姐就独自的走了,这样修行,我想是不会有什么好处。”

    “翠红!话不是如你这样所说。你讲的那位第三个小的兄弟,他一定本来就不是平凡的人,所以他那样做了,除了为人幸福打算外,别无他求。假若是一个对于修行还没有把握的初发心的人,这样做了,非但救不了人,而且自己还会有给财色困缚起来的可能。你是还没有懂得我的心意。”

    “你的什么心意,我除了觉得你太为自己着想以外的确是不懂得。你没有想想,我们小姐对你的情意多么真挚,她为了你,饮食、健康、甚至生命都不顾,她把你当为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她一时一刻都不愿离开你,而你却是这么一个不懂爱情的人!”

    “翠红!你不要这样激动,你静下心来留神听我说。”玉琳轻微地咳嗽了一声:“你们身陷在爱情的网中,一点自由都没有。对于你们自己这个人,尚且还没有弄明白,哪里还能懂得你们的爱情呢?我站在爱情的网外看你们,真觉得你们愚痴得很!你们女子不要见气,我可以说一段事实给你听听。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们邻居刘先生的公子娶了亲,但不到一年的时间刘公子病了,那位新婚的姑娘每天老在哭泣,她向人说,刘公子是她的生命,是她的灵魂,她少了他无论如何活不下去。后来,刘公子真不幸地去世了。大概过了不到半年,那个时候我还小,我亲眼见到那位死去丈夫的女子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口里不住地又向那个男人说:“你是我的心肝,你是我的爱!”我那时年龄虽小,但我看了这情形,知道这并不是那女子的过错,而是无常变幻的写照!世事都像春梦一样,何必要对春梦似的世事那么认真呢?翠红!你们的小姐见到我这时的面孔长得好,所以爱上了我,假若她见到比我更美的男子不是又要爱他了吗?你说我不懂爱情,我这样或许才是真正的了解爱情!”

    玉琳的这种真知灼见的说法,翠红ㄚ鬟听得也红了脸,她羞惭地低下头来看看落在路上枯黄了的树叶。

    “你们的小姐,现在究竟怎样?”停了一会玉琳又这样问。

    “自从你回来后,小姐虽然比过去看得开些,但她却受了很多的苦楚。”翠红说着说着,几滴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滴下来。

    “她会受什么苦呢?”玉琳为了同情可怜她,听到翠红一说,不觉心中也有几分忐忑不安起来。

    “你还没有知道,你以为你走了就没事了。你哪里会晓得我们老爷为了你这样行为,真是气得死去活来。他说你这样太丢了他的面子,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尤其老爷用的那个吴师爷,老是怂恿老爷报复教训你一顿。他们说你已经招赘了,为了相府中的面子,以及小姐的幸福,非得设法要你回去不可。我们的小姐怎么这时都完全变了,她几次哭哭啼啼的要求老爷不要为难你,请老爷准许你和她都出家,她真是为了你受尽委屈。不然,你哪里能就这么安稳的回来呢?”

    翠红的这些话,玉琳听了忐忑不安的心反而静下来了。但他又给这些话深切的感动,他并不畏惧宰相和师爷们的恐怖手段,他觉得王小姐毕竟是一位深具善根的女性,到宰相府中去招亲并没有辜负此行。

    “很好,翠红!”玉琳向四边看了一看:“你们小姐眼前虽受了委屈,但她将来可免了许多痛苦,你回去叫她自己珍重,我要回寺去了。”

    “我们小姐想要再见你一次,当面和你谈谈!”

    翠红ㄚ鬟又急着发问。

    “等到她将来出家的时候再说吧!”

    玉琳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给翠红的是交织着敬意和怨恨的心情。

    (十—)金刀剃下娘生发

    严寒的冬天去后,穿梭射箭似的时光不停的在前进,这又是百花齐放的春天了。到处的枝头都是增添了绿意,到处的原野都是灿烂的深紫与金黄。

    玉琳这一天早上起来,做完功课,向师父天隐老和尚以及客堂里的知客师和纠察师请了两天的假,预备赶去千华庵参加王小姐的出家大典。

    自从去冬翠红见了玉琳之后,把玉琳的话转告给王小姐,说如要见面的话,除非等到她决意出家的时候。

    在这一段期间,王小姐和玉琳曾有数度的信札来往,每当翠红把王小姐的芳笺送给玉琳的时候,玉琳看到那些像行云流水的言词,看到她出家坚决的意志,心中也非常欢喜,因为他觉得王小姐毕竟是一个“认识迷途归觉路”的人!

    起初,王小姐要玉琳参加她出家的仪式,玉琳也曾再三的推辞过的,他也知道王小姐是深具善根,但王小姐终究也是一个人,他们过去曾行过结婚大典,曾同拜过天地,而现在王小姐出家,虽是一件解脱烦恼的可喜大事,但是,在举行出家仪式的情形之下,多情善感的王小姐,可能又要引起伤感,加之,王小姐决定她终身大事而行出家的隆重典礼,她的父母和一些亲戚都会在座,那时候和他们见面又该说些什么话呢?他想到这些,曾决意不拟参加,可是,王小姐又非要他看着她出家不可,剃度的师父,她一定要玉琳慈悲接受。玉琳推辞不了以后,觉得师兄玉岚说的话不错,度人就要度到底,所以只得勉强的承认。

    在玉琳预备从寺中动身的时候,心中曾为穿的服装打算了一会,他有一套王小姐送给他的棉僧袍,这件棉僧袍不但是新的,而且质料也好,可是现在是暖洋洋的春天,棉僧袍早就脱去了。就算现在的气候还可以穿棉僧袍,玉琳也不会穿这件衣服去参加的。他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件像样的僧衣了。不过,玉琳并不是因为没有体面的衣服而着急,即使有的话,他也决不会穿的。他以为在这种典礼场合之下,如果穿一件新衣服,故意装饰得美观,使别人见了,还以为自己有什么企图。僧人有僧人的本色,他这一天特意的穿了一件破衲袄而起程向千华庵去了。

    玉琳到了千华庵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的人进进出出,寺门口站了四个ㄚ鬟迎接宾客,这些ㄚ鬟都是王小姐的父母因为她出家而买来服侍她的。今天,就叫她们招待来宾。

    当玉琳正要跨进寺门,这四个ㄚ鬟把他从头上一直到脚下打量了一番,都娇声似的申斥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

    “呵!我是从磬山崇恩寺来的!”玉琳无意地看了看这四个女孩子。

    “你是磬山崇恩寺来的?是不是玉琳师父叫你先来报信的?玉琳师父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来?”原来这些ㄚ鬟看到年轻的玉琳,看到他穿了这破旧的衣服,都误会的把他当为玉琳的侍者!

    玉琳给她们这一问,起初真弄得瞠目结舌好一会,跟后他就知道这是她们的误会。她们以为听说玉琳是堂堂的万金和尚,万金和尚哪里会穿这样破旧的衣裳,玉琳因此心下就想道:这些女孩子为什么看人时都看衣服的好坏而不看其他的一切,假若把一套皇上的龙袍穿在木头人的身上,她们将来是不是就会和木头人结婚呢?

    玉琳又再这样地想着:人生本来是和演戏一样,只要装扮一下,时而做人的子女,时而又做人的父母。她们既然把我看成是玉琳师父报信的侍者,我何不就照她们所吩咐的扮演一番呢?

    玉琳这样一想,因此就随口回答道:

    “玉琳师父大概就来了吧!是不是会嫌误了时间呢?”

    “既然玉琳师父马上来,你就不要噜苏罢!”四个ㄚ鬟中有一个叫做翠玉的ㄚ鬟傲慢地说:“这时相爷和一些来观礼的亲友以及各处来的大和尚在客厅上谈话,小姐给我们的翠红姐姐服侍在后楼休息,你可不要随便乱跑,这里有一间小房子,你到那里面去坐一会!”翠玉说后,还用手往左面的那间小房子指了一下。

    玉琳没有再说什么,他以为向这些人再多说些也没有用的,他只有为这些ㄚ鬟悲叹,已经做人的奴隶了,但还不知道惭愧,自以为好像很荣耀的样子,这是多么可悲哀的事!

    玉琳走进那间小房子,举目一看,原来这是一些茶房仆人睡觉的地方。

    玉琳盘起腿子,闭目静坐起来。

    玉琳静坐在这间小房子中,没有人理睬他,也没有人倒一杯茶给他吃。一会,那个叫翠玉的ㄚ鬟走来说道:

    “我们的小姐叫翠红姐姐来问你们的玉琳师父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来?”

    “我不知道,这要问你们才对!”玉琳回答。

    “玉琳师父是怎样吩咐你来的呢?”

    “他说来就来了,他没有吩咐过人!”玉琳又再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真是一个很笨的和尚!”翠玉ㄚ鬟,和当初的翠红一样,仗着宰相府中的权势,摆出她们可怜的臭架子,很轻视地讥骂玉琳。

    翠玉走了以后,玉琳看看她的背影,不觉悲叹道:“这就是人类自以为是的聪明!”

    过了一会,那个傲慢的翠玉又来了,他向玉琳说道:

    “和尚!我们的小姐派翠红姐姐来问你的话,你赶快出来!”

    玉琳毫无表情地走出那间小房子。

    翠红一看到玉琳,赶快跪下来就是一个头:

    “师父!原来你早就来了!”现在的翠红,受玉琳人格的感召,和觉悟后小姐的教诲,她对佛教的规矩,真是懂得很多了。

    “来了也不久,在这里休息一会也好”。

    翠红转过脸来看看四名小ㄚ鬟:

    “师父驾临,你们都不好好迎接招待,还要说没有来,我替你们告诉小姐,看你们如何交代!”翠红以她的老资格,把几个新来的ㄚ鬟吓得低头无语,全身颤抖不停。

    “这不怪她们,她们不知道我来,是我没有告诉她们的名字。”玉琳把过失往自己身上一揽,解围着说。

    “师父!小姐等急了,赶快来吧!”翠红想起了焦急着的小姐。

    “不!”玉琳说:“让我先去见一下王相爷才好。”

    翠红带着玉琳向客厅走去。

    “师父,你今天怎么穿着这件破烂的衣裳?”翠红看见玉琳这件破烂的装束,也不禁低低地向他问道。

    “衣服不过是遮羞和御寒,穿好穿坏都是一样。一个人要重在德性和人格上修养,衣履的好坏,与德性人格一点关系没有。而且,我身上的这件衣服还很好,穿了还不到五年。”

    “今天因为是小姐出家的隆重典礼,相爷虽没有发帖子请客,但来观礼的贵宾并不少。穿破旧的衣服,那终是有点不体面。”翠红很不以玉琳的说法为然。

    “你的话不错,世人都欢喜金玉其外的!”玉琳幽默地也是附和着说,他以为在这种场合之下,是不宜高谈阔论。

    翠红带着玉琳经过佛殿时,玉琳到佛殿里向佛像顶礼三拜。他这时注意看了看千华庵的建筑,真是够得上富丽堂皇,王宰相在三个月中为他的爱女修建这座尼庵,的确是费尽心机。

    玉琳见到王宰相的时候,场面并不怎样尴尬,他把玉琳和客人们一一的介绍以后,他还称赞玉琳说道:“一个出家学道的人,能甘于淡泊,财利不能惑动其心,真是可佩!”

    那些贵宾听完王宰相的话,有的对玉琳投射过来敬重的目光,有的怀疑似的多看了玉琳几眼。玉琳坐了一会,翠红在旁边扮着鬼脸,玉琳当作没有看到的样子,并未起身去和小姐相会。

    举行剃度典礼的时间到了,所有来参加王小姐出家仪礼的人都集中在佛殿中,王小姐跪在中央的蒲团上,玉琳站立在她的前面,手上拿了剃头刀,等到两边的出家僧尼们唱好香赞后,在王小姐的头上剃了三刀,并且向王小姐说道: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

    第二刀:愿修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众

    玉琳说后,又由两边的出家师父们唱道:

    金刀剃下娘生发,

    除却尘劳不净身,

    圆顶方袍僧相现,

    法王座下大丈夫。

    当王小姐的乌丝一根根的落到地上的时候,玉琳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王小姐则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在旁观看的那些贵族的妇女,倒个个都掉下了眼泪,本来,见到别人能剃发出家,正是离苦得乐的好事,应该要欢喜羡慕才对,可是,他们口头上都说得好听,王小姐的出家,能够从此去过清净自在的生活,这都是她的善根深厚。而女人毕竟是女人,当她们亲见到王小姐落发的时候,却又眼泪鼻涕的连声叹气,为王小姐不去享受所谓红尘之福惋惜起来,女人有很多的心思真是别人很不容易了解的。

    玉琳对于王小姐的落发出家,从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而他的心中可又不无感慨,玉琳的年龄虽然很轻,世故虽然不深,但他始终对于年轻的女孩子出家是不同意的。自己因为没法把陷落在爱情漩涡中的王小姐救出,所以才从没有办法中开出这条路来,同时,在玉琳的心中,对于王小姐的出家,也寄予一个很大的希望。因为在他觉得,佛教僧团中拥有极大多数的出家的女人,她们名义上虽然是都做了觉世救人的释迦牟尼佛的弟子,而她们本身却好像沉迷在糊涂的梦中,她们大多数在寺院中除了早晚课诵以外,很少关心佛教,怎样让佛教兴盛流传在世间?在她们八识田中根本就没有这一粒种子。即使极少数的有关怀到佛教存亡的热忱,也都以为挑担如来家业的责任应该由比丘去负,所以,一千多年来的中国佛教里那些光辉灿烂的历史,大都是比丘们写下来的。比丘尼是中国社会女性群中的一份子,中国女性的地位没有和男性平等,佛教界的女众也常会遭受人们的几分歧视。佛教的制度没有把比丘尼列入和比丘同等的地位,做比丘尼的也从没有说为自己的地位来奋斗争取!现在,玉琳对王小姐的希望,希望她能像一只白鹤在鸡群中站起来,因为以王小姐的聪明才智,加上先天的环境,很可能为佛教以及为她们的本身,做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所以他才提议她出家,他把对她的一念爱心扩展到整个佛教身上去,推到整个女众的身上去。

    王小姐在剃发的时候,低着头,闭着眼,她很想看看玉琳,意思是告诉他:“你看我毕竟是出家了!”她心下这样想,但她给佛殿上隆重庄严的气氛压得不敢有所表示,她这时心中分辨不出是悲是喜,她唯有觉得自己出家是玉琳指示的,今天能如愿以偿,她像释去了一付重担子,为了世间上毕竟都是苦,为了她还爱玉琳,这只有勇敢的去迎接新的生活,做一个佛化的新人。

    王小姐出家大典举行过以后,玉琳替他取的法名叫做“醒群”,意思是今日的王小姐,不但是自己能够觉醒,而且将来她也能令别人觉醒。王小姐接受法名以后,给人搀扶到静室中去休息,她招呼翠红去好好的招待玉琳,当众贵宾要去的时候,务必要请他留在这儿几天,她还有很多的问题要请教他。翠红当然听小姐的吩咐,可是玉琳竟因此差点儿蒙受了不白之冤!

    (十二)吴师爷的刁难

    玉琳住在千华庵中还不上几天,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就紧跟着来了。

    问题就是在千华庵中管理事务的一个王宰相所信任的吴师爷。

    吴师爷是四五十岁的年纪,瘦长的个子,黑黑的脸,他是在王宰相当初官拜尚书的时候,就来做他的幕僚。他是一个工于计谋的人,生性争强好胜,出言吐语,尖酸刻薄,但因他几次政见,使王宰相深受皇上的信赖,因此,王宰相就把他当为心腹之人。

    王宰相等到把女儿出家的事情忙好以后,因为国事繁重,在家中不能多耽搁,所以就匆匆进京。他在临走的时候,把家务以及出家在千华庵中的女儿,吩咐吴师爷照应。并且,他又叫合府人等,对玉琳应该要特别恭敬供养。

    这一来,却勾引起了吴师爷的嫉妒,他以为一个年轻的和尚,宰相府中的人不必要对他要表示殷勤。

    而且,他以为就是达官贵人,想要到宰相府中来走动走动,都先要对他有所孝敬,不然,相府的大门,哪能轻易的进出。但是,玉琳是一个不畏权势,不会应酬的人,他庄重的态度,不苟的语言,吴师爷就认为他傲慢,瞧不起他,吴师爷的心头就因此非常的嫉恨。

    玉琳给初出家的醒群留在庵中,他本不愿多住时日,但王宰相临走的时候,又嘱托他多留些日子,指示小姐佛门的规矩,可是后来吴师爷也藉口受相爷的吩咐要帮忙处理千华庵中的事务,住了进来。

    千华庵中,上至以贵为相府小姐出家的醒群,下至各方来挂单的女尼,以及庵中的ㄚ鬟仆女,没有一个不敬重玉琳,吴师爷看在眼中,更是妒火怒烧。

    吴师爷心中想,自己从入相府以来,受相爷的信赖,除了老爷太太和小姐以外,在相府中一呼百应,谁也不敢怠慢自己,想到现在一个年轻的和尚,居然敢占了自己的上风。

    吴师爷手拿水烟筒,头戴狐皮小帽,身穿长袍马褂,常常在他的寝室中踱来踱去,他一刻拿狐皮小帽,搔搔头皮;一刻又放下水烟筒,搓搓手心,他在计划着怎样使玉琳在众人的面前丢脸,减低他的声望,使他失去众人的信仰,让众人对他都不恭敬。

    然而玉琳的心地很光明磊落,态度很老成持重,除了每天和庵中大众讲两点钟的佛法或规矩以外,他就再也不多问其他的一件事,吴师爷虽然心中不高兴,但他始终想不出办法来为难玉琳。

    有一天,他经过很久的考虑计划,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当玉琳在讲佛法的时候,提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来讥讽他,叫他当时下不得台来,这样失去他的面子,他一定感觉到难为情,就算小姐留他,他也不好意思住在这里。

    所以,在这一天下午,当玉琳向大众讲完佛法正预备离开的时候,吴师爷先是阴险地一笑,随后就对玉琳说道:

    “我心中有几个问题非常怀疑,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提出来请你指教?”

    “指教不敢当,把问题说出来互相讨论吧!”玉琳又重新回到原位上去。

    “假若你回答不出来呢?”吴师爷故意粗气的说。

    “如果你知道我回答不出的,就请不要问我。”

    “那怎么行,你是一个弘扬佛法的出家人!”

    “你说得也对,有什么指教就请你问罢!”玉琳此时已经知道吴师爷是故意来为难的了。

    “假若你回答不出来呢?”吴师爷又逼着问。

    “那你下次可以不要来听我讲!”玉琳说。

    “不行,下次你不能再在这里讲!”

    “你说得很对,我不能答覆你问题的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讲。”玉琳索性又把腿子盘起来,眼睛闭着,一股平和之气,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被人问难的人。

    “凡是读圣贤之书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国家是以忠孝为立国的根本,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出家,与我们的国本不合!”吴师爷说着的时候,洋洋得意,自以为这一下要难倒了玉琳。

    “这是什么意思?”玉琳此刻已完全明白吴师爷的来意,他这样问,以便让吴师爷把问题说清楚些。

    “我相信你也知道做人是不能离开忠孝的。”吴师爷对玉琳说:“因为一个人若是不忠不孝,他就没有做人的资格。我看你这么年轻,可是你早就披剃出家,每天你们吃闲饭,不事生产,不把自己的力量用来报效国家,这怎么能谓之忠呢?还有,你的父母生养了你,是为了养儿防老,所以才把你抚养成人,现在你却连父母都抛弃一边,跑去出家,这怎么能称做孝呢?请你回答我!”

    吴师爷这样一问,所有听玉琳讲法的人,都呆住了。他们都望着玉琳,等玉琳的回答,尤其是醒群和翠红的表情,更是焦急地希望玉琳要很不客气的来批驳吴师爷一顿。

    然而,玉琳一点不慌忙,他非常地镇静,他已经知道吴师爷的来意不善,本来他是不愿向这样的人说些什么的。在粗暴、傲慢、顽固、执拗的人的面前,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因为道理都是在虚怀若谷的人的心中。但吴师爷已经是有意的来为难,这些问题虽不是真理,可是若能把这些常识似的问题稍加解释,也能让别人免去许多误会。所以,玉琳就慢慢睁开闭着的眼睛,从容不迫而又慈和地说道:

    “吴师爷!你说做一个好人的资格,对国家要忠,对父母要孝,这是很对的话。不过,披剃出家,皈依佛门,献身于救人救世的工作,这并不能说是不忠不孝。你说出家人每天吃闲饭,不事生产,这是你没有了解到出家人的任务,出家人的任务是“弘法是家务,利生为事业”。做一个出家人,用佛法教化人间,这就是他的工作。讲到报效国家,并不一定种田织布,从事直接生产才算是报效国家。像我们用佛陀的教法,安定社会,改善人心,使人民的生活更有规律,生命更有价值,这也可以说是做的报效国家和为社会服务的工作。如果不承认这样说法,恐怕吴师爷甚至王宰相,也要和出家人一样,给人说为光是吃饭,不事生产,没有做报效国家的工作了。

    至于说到出家连父母都不要,这在佛教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所谓出家,是指出三界烦恼之家而言。如果讲要孝顺父母,或许出家人才真正懂得孝字的意义,普通人孝顺父母,只是在物质方面的供给,这就算是孝敬了。然而,光是在物质上孝敬父母,这并不能算作是彻底的孝。父母虽然暂时在物质方面得到满足(其实永远不会满足),可是他的痛苦并不会因此而解除。老病死的大患,是谁也不能免的。出家人的孝敬父母,一方面当然希望父母在衣食住的物质方面不致缺乏,同时另一方面更希望以所修学的佛陀真理,赐给父母,能让父母永远离开生死痛苦的大海,获得长久不变的清净自在的安乐,这才是根本的孝顺。其实,这些都是最普通的常识,我想吴师爷满腹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或许早就知道这些浅显的道理了,是吗?”

    玉琳一口气说到这里,一点激动都没有,他本来就很善于言词,加之出家多年,潜心教典,他早已通达了佛法。这时所有听的人都面露喜色,大家都投给吴师爷一个厌恶的眼光。

    吴师爷见到玉琳的话,为大家这样的信从,忿怒的妒火更是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如果不是有初出家的醒群在座,他将更要放肆。不过,当一个人瞋怒之心生起来的时候,往往把义理人情都会抛到九霄云外。

    吴师爷又气愤地问玉琳道:

    “这些问题现在我不同你来狡辩,我来问你,你现在的心中,对我们的小姐有没有爱意?”

    吴师爷这样一问,所有听的人都又紧张起来。他们都暗自地怨怪吴师爷,怎么把这些问题提出来问玉琳师父。

    “你要我回答你的这个问题,于你究有何益?”玉琳还是端坐着,他反问吴师爷。

    “我要你说,你此刻心中,对我们的小姐有没有爱的念头?”吴师爷摆出官僚势利的样子,在他的心目中,以为如果问不倒一个年轻和尚,还凭什么做着当朝相府中的师爷。

    “醒群现在已经出家,我们过去你大概也都知道。”

    “不错,我都知道,我们的小姐过去很爱你,我相信她此刻的心中还是在爱你,然而,你呢?你说!”

    吴师爷这样一说,玉琳还是毫无表情,但把个醒群羞得赶快低下头去,双颊泛起红晕,她很感到这场面的尴尬。

    “吴师爷!你怎么说都好,你说我爱也好,不爱也好。”玉琳把他的话音拖得又长又慢。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爱我们小姐的念头,我今天就要揭穿你的假面具。我们的小姐爱你,你也爱我们的小姐,而你却不肯和小姐结婚,让我们的小姐,正当这可贵的青春之时,抛弃人生的幸福,过这冷清清的出家生活。你们形式上的爱情虽然没有结合,而你们精神上的爱情还是结合在一起的,如果精神上相爱,还不如明明白白照当初脱去你的僧衣和我们小姐结婚,而你却偏要虚伪假正经,你为了显示你的假道学,你却葬送了小姐的幸福,害苦了我们的小姐!”

    吴顺爷为了讨好醒群,所以他的话好像是为小姐代鸣不平,为小姐的利益而说的,他想,这样一来,玉琳既会失去众人的信仰,醒群也不会怨怪他。

    玉琳被吴师爷逼得不能不把他的意思说清楚,所以他更是温和地说道:

    “吴师爷!你说得不错,我的心里很爱你们的小姐,而且,我不但爱你们的小姐,我也爱你,我更爱一切人类。讲到爱字,应该是有种种类别的,父母爱儿女,丈夫爱妻子,皇帝爱黎民,佛菩萨慈悲摄受爱护众生,这些都是爱,但这些爱都有它的不同点。普通世俗上的男女爱情,都是一种占有的欲念,都是以自私为出发点。即如你说我爱小姐,但我并不想占有小姐,我希望她离苦得乐,正等于我希望任何人离苦得乐一样!”

    玉琳坐在宝座椅上说着,好似雕刻的菩萨真身一样。从他口中流露出来的一字一句,听得每个人都很感动,大家都窃窃私议着吴师爷的蛮横。

    吴师爷看情形更是生气,他放大了声音说:

    “你认识我是什么人吗?”

    “吴师爷!谁都认识你,你是大名鼎鼎的吴师爷!”

    “你既认识我是吴师爷,你可知道王老宰相那些治国的主张都是我的计划吗?”

    “知道,但这与我没有关系!”玉琳温和的声音中,也带有他刚毅的个性。

    “与你没有关系!你瞧不起我!你简直把我不放在眼中!”吴师爷瘦黑的脸上,凶狠狠地从眼睛里射出狰狞的光。

    “吴师爷!”醒群看这样子实在忍耐不住,她的脸胀得格外的绯红,绯红得就像天上的晚霞,她插口拦阻道:“请你不要无理取闹,家父上京未久,你不要无事生事,玉琳师父是我的师父,我请他在这里教我们一点学佛的行仪,你不能对他这样无理,是你先提出问题来问他,他善意地回答你,你怎么又不高兴?”

    吴师爷以为帮醒群说话,总应该是得到醒群的同情,哪知道反而遭她的怨怪,他心中虽然是更增添了怒火,但在尊贵的相爷千金之前,他不得不熄下了他的暴燥之火,他终于放低了声音说:

    “既是小姐……”

    “请你不要老是小姐长小姐短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名字叫做醒群!”

    “呵!既是我们的醒……醒群说,我就让他过去吧!”吴师爷知道小姐是不好得罪的,只得就此收场。他拿了水烟筒一声不响地先走了。

    玉琳也站起来,在一阵欢呼声中他走出殿堂,走向他休息的地方。

    (十三)谁杀死了她?

    玉琳自从受过吴师爷的刁难以后,别人都以为他一定很烦恼不安,尤其是醒群更感到对玉琳抱歉。所以她经常的不是亲来问好,就是派人前来慰问。

    然而,出乎意料的,玉琳好像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他和往日一样的无忧无恼,醒群等见了以后才安下心来。

    有一天下午,翠红奉了醒群之命来看望玉琳的时候,玉琳还对翠红说:

    “修学佛法的人,最要紧的是认识自己,把握自己,不要给外面的境界所惑动。世间上是非、好坏、善恶都没有绝对的理由,我们不要给这些无谓的葛藤牵绊了。若是给别人恭维几句就欢喜,讥评几句就烦恼,这样的生活,好像给别人操纵在手中,别人要你欢喜,说你几句好话你就欢喜,别人要你烦恼,说你几句坏话你就烦恼,这岂不是把你变成别人的一个玩具了,所以,修学菩萨道的人,只要有所利益于人,对于自己的荣辱毁誉,实在是不值得计较!翠红!你替我转告醒群,对于吴师爷的事,不要老放在心中不安。”

    玉琳自从近年来受世情的变动,他对于佛法更有了深刻的体悟,他能对这现实世间和人生,有这样达观的人生观,真可算是大有进步!

    “师父!我告诉你:我们相府中最坏的就是这位吴师爷,他仗着老爷的宠信,常常作威作福,我们平时不知受了他多少气……”正当翠红向下说时,玉琳却挡住她的话道:

    “翠红!你赶快不要这样说,吴师爷不是像你这样所说的坏,我看他,不但不坏,而且是一个很直爽的人!”

    “直爽,这是多好听的名词,可惜他的鬼计多端,这个名词安在他的身上,实在不配。他对谁不满,谁就不得安稳。”翠红说时,是站在玉琳的桌前,还皱了皱她的眉毛。

    “你们不能认为吴师爷和我讨论问题,你们就说他不好,吴师爷有话讲话,真是一位很好的人!”

    “哼!他是好人,那么世界上谁才是坏人呢?”翠红不服气似的问。

    “我看世间上没有坏人,一切人都是我们的善知识!”

    “强盗、土匪、杀人犯,也都是好人吗?”

    “强盗、土匪、杀人犯,他们所以做错事,都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若是他们没有苦衷,他们也就不会做错事了。而且,别人错了,正是我们的一面镜子,我们可以不去错。所以一切人都是我们的良师益友,不是我们的冤家对头。就算是冤家对头,我们也把他看作是我们的善知识,而不该说他是坏人。过去,我对我的师兄就曾误会过,我只看他的表面,不知道他的功行,其实他胜过我们百千万倍,所以我常常为着此事忏悔。”

    “你说的这些什么道理我不懂,总之,吴师爷是个坏东西,你得要注意他,你若不小心,他甚至将来当面会骂你!”翠红还是固执她的意思。

    “骂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他不要打我!”

    “他甚至真的打你呢?”

    “打我两下也没有关系,他并不会打死我!”

    “他虽不会打死你,他可能会设法害死你!”翠红说时,显出很严重的样子。

    “死了也好,人生本来都有这么一天的。”玉琳还是若无其事,他看世界和人,好像木人看花鸟,一切都无动他的心。

    翠红没有话说了,她觉得玉琳是一个很莫名其妙的人,他的一切言行,与自己所见的人,完全两样。

    他们暂时沉默着,都没有说话,玉琳手中拿了一串念珠,口里喃喃的念着佛号。

    这是一间佛堂,明窗净几,非常庄严美观,当初专设给玉琳看经拜佛用的,佛堂的后面是玉琳的卧室,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整齐清洁,凡所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然而在玉琳,他对这一切并没有一点贪恋的念头。他老是想着,一有机会,还是早点脱离这里的好。因为酒不迷人人自迷,别人的福应该别人去享,物质的享受惯了,往往也是给物质迷的。

    他自从给吴师爷找了一次麻烦,的确心中一点气愤也没有,他反而从此更在佛前加紧地礼拜,他没有怨怪别人,他总认为这是自己年轻福薄,多多在佛前忏悔,代众生求福。

    他每次在礼佛的时候,脑海里又会常浮起师兄玉岚的影子,他这时候反而觉得做人能做到像师兄那样的没有障碍,超然物外,也就真正了解到人生的意义!

    桃花是很美丽的,但桃花不会长久的开放;黄金是很宝贵的,但黄金难买逝去的青春;玉琳对于这迁流不息的世事,体会得很深,他认为对于生死无常的大事都不能了了,哪有闲情再去计较吴师爷或世间上的毁誉呢?

    “翠红!你怎么不去做事呢?”玉琳念了许久的佛号,还是他先打破沉默。

    “我没有什么事做,小姐老是向我说,服侍你的那些姊妹们,都是才买来的,她怕她们不懂事,不会服侍你,所以叫我过来看看。同时,又怕你在这儿寂寞,没有人陪你讲话。”

    “寂寞?人生很多的大事都来不及去处理,为什么要会感到寂寞?”

    玉琳这样说,这确是他真实的话,别人也许以为他很清闲,可是,他每天真实是忙得不休不息。尤其他在磬山崇恩寺内当香灯,每天,别人都在好梦方甜,他就得起来烧香供水,击板巡回;晚上,别人都已就寝,他要关门上锁,查看火烛。而且,他不是一个自甘庸碌不求上进的人,为了充实自己的福慧,拜佛、看经、书写、研读,忙得他连跟别人谈话的时间都没有。

    “师父!我真不懂,你的感情为什么能老是这样的平静?”翠红说时,走过去打开了窗子,窗外是一片苍翠的蓝天,偶而有一两片淡淡的白云,从静静的蓝天上从明亮的窗外飘过。

    玉琳随着翠红开了窗子,视线也向窗外注意了一下。他看到窗外有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但他没有十分注意。他淡淡地对翠红说道:

    “是的,我是很希望自己有很平静的感情,不过,我不是圣贤,有时也很激动。好像窗外那碧海似的蓝天,若给一阵狂风吹起,乌云也许就遮住蓝天了。如果能把一切事物看清,不让无明业风吹起,明白世事都是无常变化的假相,那当然就没有激动的必要。”

    “师父!”翠红喊了以后,含羞地低下头:“你讲的话,每一句都很令人感动,难怪我们的小姐,受你人格的感召,毅然摆脱一切而虔诚地出家了,你看我有没有小姐的福,也能出家?”

    “翠红!你怎么也会有这个念头?”玉琳惊讶起来,因为在他,最不愿意一般人糊里糊涂地出家,或把出家看得太容易。

    “想到小姐,都能把荣华富贵看破,我们这些下人,还有什么情趣留恋这世间上暂时的福乐?”

    “翠红!大清的法律上是不准人私自出家的,要经过考试合格和皇上的允许才成哩,你怎么能和小姐相比?你快不要这样想,你即使体悟到世间的无常,想要学佛,但学佛不一定要出家!”

    正当玉琳说到这里的时候,门外有一个人影晃动,先是翠红见了一怔,随后那个人影走了进来,他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刚才谈论过的吴师爷。

    翠红的娇容,长得本来极其漂亮,像初出水的白莲,美丽,淡雅,但这时见了吴师爷,她吓得白莲似的娇容都变青了,她不是怕别的,她怕刚才自己议论他的话给他听到。然而玉琳好像早就知道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显得意外。

    吴师爷进来以后,他那像鹰似的凶锐的目光先在佛堂内扫射一周,随后他“哼”了一声就走了。

    吴师爷走了以后,半响,翠红才说道:

    “师父!怎么得了呢?我骂他的话大概给他听到了。”

    “翠红!本来在背后是不应该议论别人的,你下次记住不要再说。现在你也不要骇怕,吴师爷责问你的时候,你说那些话不是你说而是我说的,这样他就不会怪你了。”

    “不行!他是听得出我的声音!”

    “你可告诉他,因为你给我问得没有办法才不得不那样说的!”玉琳很愿意代她受过。

    “那也不行,我不能要你为我而更见怪于吴师爷。”翠红也很懂得事理。

    “那没有关系,翠红!你因为常要和他见面,所以你不宜结怨于他,我是一个暂时住在这里的人,不两天我就走了,我走的时候,吴师爷也就不会恨我了。”玉琳说时,见到佛前香炉中的香烧完了,他走下座位,在香炉中又插了三枝香。

    初燃的香烟,飘渺在这一间雅致的小佛堂中,起初,玉琳的话,并不能驱除翠红的恐怖和忧郁,像一层厚厚的阴霾的云,深深锁在翠红的眉宇之间,但翠红仔细地体味到玉琳的慈悲,她不觉潸潸地流下了感动的眼泪。因此,玉琳又再继续说:

    “翠红!吴师爷是不会计较你的,你安心去做事吧,世间上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爱恨,没有永久不散的。”

    翠红没有再说什么,要出家的问题也无心再说了,她看到玉琳好像要预备拜佛的样子,只得合掌问讯告辞出去了。

    玉琳在翠红走了以后,他在佛前礼拜了好久,拜佛以后,他的心,开始像海洋的波涛,翻滚起来,很多的问题,此刻都袭上心头,尤其他想起了参加王小姐出家的典礼,向师父天隐和尚只请准两天假,但时间像无声的流水,一转眼,在千华庵中已住了八天,临走时,他虽蒙师父允许,必要时迟几天回去没有关系,可是,他又怕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这次是给财色迷住了。醒群的出家,是他的指示,她出家后的一切,当然他有推辞不了的责任。他住千华庵中,物质上的条件虽处处超过崇恩寺,但他心中,好像老有一道阴影,感到空虚和不自在。如果急急的要回崇恩寺,又怕过分辜负人家的好意,就好像当初翠红讥讽他一点情义没有,好像一块木石一样!现在,他已完全看出吴师爷对他的不满,所以他很想早点离开这里才好。醒群落发以后,文静、沉默、不多说话,他看出醒群能甘守这清净的出家生活,非常感到安心。他打算三五天内,决定要回去崇恩寺。

    就像这样,玉琳在千华庵中又过了三四天,他已经和醒群说过,明天下午他要回去,醒群看他意思非常坚决,没有办法挽留,只有请他下次再来,同时,她又把早就预备的几大包物品赠送给玉琳,然而玉琳对这些物品,看也没有看一下,而且更没有说声谢谢。

    玉琳在这临回崇恩寺的前一天晚上,他用一块布把念经拜佛用的礼服袈裟海青包好,放在佛前,以便走时带走。

    然而,就在第二天清晨,玉琳起来,等着经常送饭给他吃的那个过去曾误把他当做是侍者的翠玉ㄚ鬟送早饭来给他吃,可是,天亮了好久,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玉琳怀疑大家今天怎么把他吃早饭的事也忘了,他想参禅静坐一下,但心定不下来,他想找佛珠念佛,但佛珠子又遍寻不获,正在玉琳感到有几分焦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鼎沸的人声,大家都惊号起来,玉琳起身走出佛堂一看,原来是送饭给他吃的那个ㄚ鬟被杀死躺在血泊中。

    寺中很多的尼师、ㄚ鬟、工人,都围拢着看,大家都纷纷的议论,玉琳叹息了一声,就默默无言地回进佛堂。

    新建的千华庵中杀死了人,这消息像龙爪风似的马上吹遍了各处,千华庵中的主人是当朝宰相的小姐,当地的县衙门知道此事也震惊起来,赶快派皂役差人前去调查并追捕凶手。

    县衙门的差人先去拜见醒群,他们说,奉县太爷的命令,一定要缉捕凶手,把这件命案处理得水落石出。

    醒群起初接到翠玉ㄚ鬟凶死的报告,惊疑不止,她即刻吩咐他们去小心破案,如果拿到凶手,必有重赏。

    四五个差人现场查验后,发现死者身上的金饰均无,手中唯有握着一串念珠。

    “玉琳用的佛珠怎么会在她的手中?”吴师爷在人丛中说。

    “玉琳是什么人?”差人问。

    “就是住在我们这里的一个崇恩寺的青年和尚!”吴师爷说时还用手往玉琳住的佛堂中指了一下。

    这些差人好像发现到唯一破案的线索,都蜂拥进玉琳的佛堂中来,他们搜查的结果,在玉琳包袈裟海青的小包袱中,发现到死者身上的金银饰物。

    毫无疑问的,玉琳被捕了,差人们说玉琳是谋财害命的疑凶。

    千华庵中更惊惶嘈杂起来,有的为玉琳惋惜,说他为了一点金银钱财,居然做出这样凶狠的事来;有的为玉琳同情,说玉琳为人温文和雅,有德有学,决不会自投法网,有这样狠的心肠。

    然而,玉琳被捕后,小ㄚ鬟如何死的,在纷纭的谈论中,像浓雾一样似的谜!

    (十四)将此一命布施给人

    玉琳被捕以后,这消息很快地传到醒群的耳中,像晴空的一声霹雳,唬得她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做梦之中也不会梦到的事,居然像事实般的摆在眼前,“玉琳会谋财害命”,这在醒群的心海之中,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然而,玉琳的念珠怎么会落在死者的手中呢?死者的金银饰物又怎么会藏在玉琳的包袱之中呢?这不但醒群是百思不得一解,就是庵中一切人也感到这件命案的离奇!

    说到玉琳会谋财害命,他为什么要谋财害命呢?宰相府中的财色名利,哪一件不够人羡慕,而玉琳都把这些视如可厌之物,昨日赠送给他的几大箱的礼物,他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一个ㄚ鬟身上区区的金银饰物,能算得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谋她的财?害她的命?

    醒群反覆地思维,她认为这件命案非常的离奇,玉琳一定是被无辜的冤屈,以宰相府中的权势,虽然马上可以把他保释营救出来,但玉琳的冤屈如何才能洗清呢?她想到这里,深深的感到对不起玉琳。

    她即刻命令翠红找吴师爷用相府的名义写一保释书递到县衙门里去,不论怎样,不能让玉琳和别的犯人一样,坐进囚牢。

    过了一会,翠红来回话说,吴师爷的意思认为这是一件人命案子,不能借用相府的权威,使死者冤屈不申,希望小姐不要太感情用事。

    醒群听了,非常气愤,她深怪吴师爷不该以为同玉琳顶撞过几句,就这样狠心地坐视不救。

    她随即取出文房四宝,亲自委婉地写了一封书信着翠红送给本城有名的清廉正直的刘县官,说明玉琳的人格,有如白色的荷莲,他救度众生的悲心时嫌不够,哪会有犯杀人的行为?这其中的冤屈,希望县官不要冤屈好人。

    醒群在写信的时候,往事一幕一幕的映现在她的心头,从崇恩寺的大殿上会见玉琳,到洞房花烛夜时给玉琳感动;从玉琳由相府回崇恩寺,到千华庵中再相逢,玉琳处处表现的都是坚贞不拔的学道意志,处处都是发扬的救人救己的精神,谁会料想到这位可敬可佩的人,因为自己多留他住了两天,竟使他遭遇到如此的不幸,像梦似的,像烟似的,这人生是多么令人捉摸不透!

    醒群把信写好,吩咐翠红道:

    “翠红!你把我这封信送给本地的县官,你和他讲,就说是我的意思,我希望他另抓凶手,火速的放出玉琳,因为他是我的师父,而且,他不是杀人的人!”

    “不过,玉琳师父的佛珠,包袱中的金饰,真是令人疑惑!”翠红接过小姐手中的信,她觉得那是无法否认的罪证。

    “翠红!难道你也是相信玉琳师父是贪财害命的人?”玉琳像圣洁的偶像,在醒群的脑海之中,其崇高伟大,并不因此而发生动摇。

    “ㄚ鬟的意思倒不是怀疑玉琳师父,”翠红答道:“因为我们要想把玉琳师父救出来的话,对于这犯罪的证据一定非得要洗刷清楚,不然,就算是玉琳师父出来,在名誉上一定也很不好听,像一块白玉,上面有了污点,非得把污点去了才能保存玉的价值,玉的可贵!”

    “翠红!你说得很对。但是,这佛珠究竟怎么会弄到死者的手中去呢?死者的金镯等怎么会放到玉琳师父的包袱中去呢?”

    “那除非要问玉琳师父才会知道。”

    “死ㄚ鬟!难道人真是玉琳师父杀的吗?”醒群大声斥道,她满眶的眼泪,就差些掉下来。

    “不!不!那除非杀死翠玉的人才知道!”翠红赶快纠正自己刚才说的话。

    “谁会杀死这个ㄚ鬟呢?她才来了没有多久,别人对她都无仇恨,谁会这么狠心呢?”

    “问题就是难在这里!”

    “翠红!这些话等会再说吧,你赶快替我把信送去,我急等着你的回信!”

    翠红拿着醒群的信退了下来,她走在路上,想想也很伤心,几乎要大哭一场!

    她想到玉琳的为人,不但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自己也不知受过他多少感化。

    她拿了小姐的书信,迅速的向县衙门走去,她的心中感到非常地委屈,如果被捕的不是玉琳,她何至于要跑到县衙里来。翠红虽是一个ㄚ鬟,可是她在宰相府中见到的大人物多了,区区的一个县官,她根本就不放在眼中。她以为她走进县衙,凭着这封信,玉琳随即可以跟她出来,那时候,她还预备叫县官派一顶轿子把玉琳抬回去哩。

    她走进了宜兴县的县衙,守门官见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胆敢到衙门上来,他们把她打量了一番,就问她是来做什么的?

    翠红傲慢地拿出小姐的书信,信封上赫然印着王相府的官印,守门官不敢怠慢,赶快的把她引见宜兴县的刘县太爷。

    刘县官接过醒群的信,满脸的堆下笑容,但等他把醒群的信看完,脸色忽然又阴沉起来。

    “对不起,真抱歉得很,我们不能照这信上所指示的去做。”刘县官很严肃又很胆怯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翠红急着问。

    “我们不能释放上午被捕来的那个玉琳和尚!”

    “为什么?”翠红瞪大了眼睛,心跳起来。

    “我们刚才已经开堂审讯过一次,那个玉琳已经招供,他说人是他杀的!”

    “他已经招供人是他杀的?”这意料不到的事,听在翠红的耳中,忽然她眼前星花缭乱,天旋地转起来。

    “是的,这是他的口供!”刘县官把玉琳招认的口供给翠红:“所以,大清的皇法,决定不能释放一个已招认的杀人犯!”

    “县老爷!这是冤枉!”翠红压制着激动的情感,大概看了一看玉琳的招供。

    “皇法是公平的,就是皇亲国戚也不能例外。我们没有苦打成招,不会冤枉他,这完全是他的天良发现,走上公堂来就自己承认招供的!”

    “请问我可不可以会见玉琳师父呢?”翠红知道这时说多了是没有用的,他想当面问一下玉琳,他为什么竟是这样的一个出乎人意外的大傻子。

    “本来,玉琳是杀人的凶犯,是不容许人会见的,不过,我知道老相爷和他的千金很器重此人,就让你去见他一次也好。”

    “你既然知道我们的老爷和他的千金器重此人,那你就要设法救他呀!”翠红觉得这是个机会,很温和地看了看刘县官。

    “但是,法律之前,是没有人情可讲的。”这位刘县官正直得像个宋朝的包丞相一样。

    “请你带我去见玉琳师父吧!”翠红很失望。

    刘县官在宰相府中佣人的面前,很礼貌地把翠红引见了玉琳。

    玉琳被捕以后,县衙里也知道这不是等闲的犯人,不敢随便的把他关在一般的囚牢中,让他尝到铁窗的风味。玉琳只是被幽禁在一间暗室里。他进去就随地盘膝打坐,闭目养神。

    翠红见到玉琳的时候,先是眼泪鼻涕的哭泣起来,然后团在玉琳的身旁,抽咽得不能成声。

    玉琳像寒冬的枯木,令人一见就是阴冷的感觉,他除了微睁了一下眼睛看看翠红,就一动也没有动。好久,翠红收敛了眼泪,说道:

    “小姐命我来看你。”

    “谢谢!”玉琳冰冷的回答。

    “我们不相信人是你杀的!”

    “证据说明是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她呢?”

    “你不是法官,我不愿意告诉你。”

    “你真傻,就算是你杀了人,为什么又很快的招认?我真错认你是个聪明的人。”

    “这是你们所不懂得的事,世间上太麻烦,我这样不是省去很多的麻烦吗?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好的机会,就算是死了,可是让我在修行的路上,倒反而做下一件有意义的事!”

    “可是,你过去是一个很要体面的人,那你现在就该宁愿被他们剥夺生命,也不能不珍惜你自己纯洁清白的人格!”

    翠红这样一说,玉琳倒惊奇起来,他想不到这么一个小ㄚ鬟,居然也懂这样的道理,不过,在玉琳自然还有高于她一层的看法,他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动一点声色。

    在玉琳,何尝没有想到翠红所说的道理,他也知道,一个人生存在世间上,最要紧的就是有清白的人格,当初到相府中去招亲,所以没有多予耽搁,赶快就回,还不也就是为了清白的人格!人有清白的人格,才是具有了生命真正的价值!可是,玉琳近几个月里,他对于人生已另有一套看法。他近来参禅打坐,在寂静的禅的境界中,对人生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体会。所谓这个世间上的人,有人有清白的人格,有人没有清白人格,这本没有一定的标准,这只不过是会欺瞒与不会欺瞒罢了。贪污腐化的官吏,因为他欺瞒人民得法,人们一样对他敬重羡慕;志士仁人,因为他勇于直言,往往说他藐视王法,遭受刑章。这世间永远是一个是非理不清的世间。会投机取巧的人,黑的他也会把它变成白的;不会投机取巧的人,白的也会被人说成黑的。好像这世间是一个宜假不宜真的世间。师兄玉岚的人格有什么缺点,只是师兄不会装模作样,大家就都说师兄是一个疯疯傻傻的人;自己没有杀人,但他相信这时候将有很多的人都说玉琳是个杀人的凶手。向谁洗清这些冤屈污点呢?那将是多么费周折的事!而且,修学菩萨道的人,只有成就众生,不可危害众生。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这才是学道之人的条件!现在,既然有人放不下他,替他布置下这个陷阱,他以为这一定是过去生中自己害过他,所以才有今日的果报。为了解除往昔的因果,还是承当这次的冤屈,就算冤家宜解不宜结吧!而且,自己这样爽直的招供,可能感动这位作恶的人,使他以后不致于再害别人。以德报怨,玉琳早就定下这个主张!同时,他现在更觉悟到自己与众生一体的真理,以及怨亲平等的修养。自己如不招认,那时一定会有别人来受这罪刑,自己是胜利了,而让别人来受苦,这是他现在无论如何不肯如此做的。将此一命,布施给人,倒也是不辜负在这世间上走了一遭。

    眼前,虽然将有不少的人误解他是凶手,但人们所见所知的本来就是一些错觉,一般人的错觉会冤屈他,真理毕竟是不会冤屈他的。

    玉琳因为有这样阔达的思想,所以,他一点不为被冤屈而懊恼。荣华富贵,生死轮回,一切都是空花水月,在这些假相上,玉琳倒真是解脱了。

    “翠红!”玉琳低低的叫道:“这是我的业力所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无关,你回去吧!在我活在世界上一天,我不希望你再来看我!”

    翠红听到这话,像锐利的尖刀刺上她的心一样,她不觉又放声大哭起来,她呜咽着说道:

    “请你再不要说这样无情的话,你在这里安心,好人遭受磨难是有尽期的,小姐一定会为你设法,我明天再来。……”

    “少说!难道你不怕我谋你的财害你的命!”玉琳阻止和恐吓翠红。

    “假若死在你的手上,是我修来的福气!也是我的光荣!”

    玉琳那恐吓的话,是希望翠红等再不要来此缠绕。但了解敬重玉琳的翠红,并没有为他的这话吓住。

    “你们还有多少话说?”刘县官有礼貌而又威严地站在门口问。

    “去吧!翠红!”玉琳说后就闭起了眼睛。

    翠红流着眼泪,无可奈何地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玉琳。

    翠红跟刘县官走出来,她对他说:

    “玉琳师父不是一个犯罪的人,你们不要以为他的招认就以为是真的。他在这里,你们要好好地照应他,如果你们对他有不礼貌的地方,那就是你们瞧不起我们小姐和尊贵的相府。因为我们相府中除了一两位师爷以外,他是我们相府中大家所敬重的师父!”

    刘县官在不违反法律的原则下,并不敢得罪所谓尊贵的宰相府,他只是连连地点头。

    翠红走出县衙,往千华庵走去,他想,要是小姐知道玉琳师父招认,她将要哭断了肝肠!

    (十五)佛法才是最好的法律

    更深夜静的时候,玉琳被幽禁着的这间囚房,沉寂无声。

    他上午被捕以后,直到这时候还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很,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上午没有人送东西来给他吃,晚上刘县太爷派人送晚饭来,又过了出家人过午不食的时间。

    月光如银似的照进囚房里来,风清、人静,玉琳好像坐在禅堂里一样,他把人间看得恬淡到极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肚子越发饿起来,他微微的感到困倦,他觉得饿罪比死罪难受一些。

    他想起那个被杀害的ㄚ鬟,他默默地念着佛号与佛经,为这位不幸的死者祝福,祝福这位可怜无辜的冤魂早登佛国。

    玉琳的心中有数,杀死小ㄚ鬟的凶手究竟是谁,然而他为了不愿恼害众生,所以他很乐意地代受这无辜的罪名!

    坐囚牢的人都说失去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贵,然而,在玉琳,他被拘禁在这囚房中,除了觉得肚饿以外,他没有感到别的不自由。他的身体虽然被束缚了,但他的心是感到非常自由的。

    玉琳对于这世情冷暖虚幻不实的人间,丝毫没有留恋的念头,要有,那就是他舍不得他唯一依归的佛教,他发愿来生做一个能干的出家人,不要像今生有这许多的业障和磨难,以便能让他振兴佛教,广度众生。

    这一晚就这样的过去,第二天一早,翠红就又赶来了,她这次带来很多吃的和用的东西,她见到玉琳的时候,已不像昨日那样的伤心,她把东西放好后说:

    “师父!太使你受委屈了,小姐知道你招供以后,哭得真是死去活来,她说她对不起你,她已经着人星夜赶进京,请老相爷回来救你,请你再不要冤屈自己,千万不可随便的招认。这里是早点,是小姐亲自为你做的。”

    “你们真是想得天真,这里离京城有多远的路?我这个杀人犯还能容得这么久吗?而且,我已招认了,就算王相爷回来,王相爷敢藐视王法吗?”玉琳说着的时候,还微微地笑着。他没有看醒群为他做的什么早点。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冤枉自己,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诬蔑自己是个谋财害命的人?”

    “冤枉自己,诬蔑自己,这并没有多大关系,这世间上有数不清的人被人冤枉,被人诬蔑,那才真是冤枉哩!”

    “我晓得凶手不是你,是我们相府里的……”

    “翠红!少说,你又在冤枉别人,诬蔑别人了!”

    “你怎么有这样古怪的见解和性情,你没有了解小姐和我们对你的心。小姐说,她宁愿替你受刑,也不愿让你招受无辜。”

    “杀人偿命,一人犯罪一人当。你回去告诉醒群,世间上的事情太多。请她不要再闹出更多的是非和笑话来。”玉琳好像生气地说。

    “你不要这么固执,我愿我的生命牺牲,必要的时候我也要说出凶手是……”

    “翠红!请你住口,这不是儿戏。我杀人是有杀人的证据,别人杀人没有杀人的证据,那时你冤枉别人,诬蔑别人,白白送命又何苦呢?”

    “唉!……”翠红的眼泪又像珍珠似的滚下来。

    “翠红!不要伤心,因缘和业力主宰一切,我们毋庸为此悲哀,要紧的是我们再不要去作恶造业。”

    “你这样的牺牲,太崇高伟大了!”翠红揩了一下眼泪,非常地感动。

    “不要那么说,这是修学菩萨道的人应该如此的。”

    “请你吃了早点再说吧!”翠红把装早点的盒子打开来。

    “你没有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送来给我吃过,饭碗在那边还没有收去。”玉琳用手指着一个空饭碗。

    “他们做的没有这个好吃,你再吃一点!”

    “饱了!吃不下!”

    “那你就留着慢慢吃吧!”

    “不!翠红!我到千华庵以后,有没有命令你为我做过事?”玉琳问。

    “没有!”翠红怀疑地望着玉琳。

    “那么,我现在请你把这些吃的东西拿去那边的囚牢中分给他们吃。”

    “这是小姐亲自做的。”翠红现出疑难的样子。

    “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你不要生分别心,赶快送去,他们是会感到饥饿的。”

    玉琳诚恳的晓以大义,翠红终于很感动地把所有带来吃的东西分散给满牢的囚犯。

    等到翠红分完回来的时候,刘县官命人送来一张通知单,通知今天下午再开庭审问玉琳,希望千华庵中派人出席观庭。

    翠红没有敢再多耽搁,很快的告别玉琳,回到千华庵中把下午又要开庭审问的事告诉醒群,告诉庵中一切的人。醒群听了以后,她稍为考虑了一下,就预备下午亲自去县衙,她要告诉县官不可以玉琳招认为准,应该要再多访查,另捕凶手。她觉到如果不是这样,无论如何也对师父玉琳不起。

    醒群要亲自去县衙的事,给吴师爷知道了。吴师爷听说玉琳招认杀人的事后,满心欢喜。他即刻要求醒群不要有劳千金玉体,他愿意代醒群去一趟县衙。

    醒群见到吴师爷愿代她去,心中也着实高兴,她觉到吴师爷毕竟是一个肯帮忙别人的人,她就把自己的意思吩咐吴师爷,吴师爷在口头上都一一的应承。

    宜兴县衙门的法堂上,坐着像包文正的刘县官,还有吴师爷和几个书写的记录以及么五喝六的皂役,玉琳则态度很自若地站在堂下,既不欢喜,又不恐惧。

    “玉琳和尚!昨天你所招供的都是事实吗?”刘县官拍过惊堂以后问。

    “是的,完全是事实!”玉琳看见吴师爷也在座。

    “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昨天都已说过了。”

    “杀死人要抵命的,你不怕死吗?”

    “不是怕死的问题,是因果报应的问题。”

    “你有什么遗嘱没有?”刘县官说的时候,也深长地叹一口气。他也很感到奇怪,一个如此年轻庄重的和尚,既然懂得道理,为什么要犯此大罪,而且又不怕死。

    玉琳稍为犹豫一下说道:

    “我对一切人都没有话要讲,唯有几句遗嘱想叮咛你。”

    “你有遗嘱叮咛本县?”刘县官给玉琳说得如堕五里雾中。

    “是的,我有遗嘱叮咛县太爷。”玉琳朝刘县官及吴师爷又望了一眼:“假若我执刑以后,我望你县太爷不要把这案子公告,即使公告的话,也请你不要涉及‘和尚’这个名词。”

    “你意思是在告示上只写你的名字,不要写你是个和尚?”

    “是的,因为这是我个人的罪业,‘和尚’是我们清净高尚的僧众称呼,我不愿让人知道‘和尚杀人’的这句话,这样我将对不起佛教,同时,若是如此,让人民对‘和尚’生起轻慢的心,他们会获无量的罪业。”

    “你的心地很好,本县决定依照你的意思去做。”刘县官就没有想到有如此良心的人,决不会杀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没有!”玉琳再不多说。

    刘县官叫人把玉琳说的话记起来给他去捺个指印。

    “师爷!”刘县官掉头对吴师爷道:“贵相府中虽然是一名ㄚ鬟被害,但现在已判这位凶手抵命,师爷的尊见如何?”

    “这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吴师爷连连地点头,一脸的奸相!

    吴师爷的这几句话听进玉琳的耳里,一阵伤心,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他又朝吴师爷看看,吴师爷装不知道。

    “老相爷不在府中,本县如此判决,相爷回来不会有什么异议吧?”刘县官位小官卑,还有点不放心。

    “不会!不会!”吴师爷答。

    “那么,相爷的千金为什么要为玉琳否认他是凶手呢?”

    “因为她已出家,不忍见同门的人受害,这完全由于儿女情长,我们不能因情废法。”

    “好!就如此办,退堂!”刘县官长袖一拂,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候,疯疯傻傻的玉岚踉踉跄跄的走上堂来,嘴里不住狂呼高喊:

    “冤枉!冤枉!这个世界全是冤枉!”

    “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刘县官怒斥道。

    “我是玉琳的师兄玉岚,我请求县太爷快快放出我的师弟。”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凶手!”

    “他不是凶手,谁是?”

    “凶手坐在县太老爷的身旁边!”玉岚说话时,用手指指吴师爷。

    刘县官朝吴师爷看看,左右的人都大惊失色。

    “师兄!你……”玉琳想阻止着他的师兄。

    “与你无关,不要你管!”玉岚回答。

    “你是指谁?胡说!”吴师爷怒骂玉岚。

    “我是指你,你是杀死那个小ㄚ鬟的凶手呀!”

    “他简直是一个疯和尚,”吴师爷指着玉岚,对刘县官说:“玉琳杀死人是有证据的,而且玉琳自己都招认了。”

    刘县太爷听后,又坐下来,就对玉岚道:

    “你这个和尚是不是神经失常?你怎么胆敢来诬蔑相府中的师爷?玉琳杀人是有证据的,而且他自己都招供。”

    “法律不是保护高官显要而来欺压平民的呀!我不是神经失常,我也不敢诬蔑宰相府中的师爷,实在说,杀人的证据可以伪造呀!”

    “你能说出这些原委和另有证据吗?”刘县官又拍了一下惊堂。

    “县太老爷!你要知道吴师爷妒嫉我的师弟玉琳,他怪玉琳在千华庵中丢了他的面子,他就偷窃玉琳的佛珠放在小ㄚ鬟的手中,又把ㄚ鬟的金银饰物拿下来包在玉琳的袈裟中,在玉琳睡觉的时候,吴师爷去偷窃他的佛珠,遗落下的烟斗,这时候还在玉琳睡觉的那张床下,县太老爷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即刻派人前去检查!”

    “你在血口喷人,”吴师爷骂玉岚:“你把我的烟斗偷放在他的床下,跑来栽害我,真是罪该万死!”

    吴师爷口上虽这么说,心上可早就慌起来,他很怀疑,难怪昨天无论怎样寻找他的烟斗都寻不到。

    玉岚拍拍他的胸膛,他穿的是一身破烂的衣服,他先看一下刘县官,然后指着吴师爷道:

    “吴师爷!你可不要抵赖了,千华庵的大门我从来就没有跨进去。”

    “刘县官!我要求你把这个和尚重重地办罪!”吴师爷说。

    刘县官感到这事很蹊跷,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处理这件案子才好。

    “哈哈!办我的罪?你们以为我和我的师弟玉琳是一样的气派?”玉岚用手指着玉琳,玉琳低头无语。“你们此时把玉琳再怎样冤枉死了,他也以为这是忍辱、为人、修行,然而我是把降伏恶魔当做修行。吴师爷!你杀害小ㄚ鬟的刀,此刻还藏在你的箱子中;你谋害玉琳写在纸上的计划此刻还放在你身上的袋子里。我要求县老太爷即刻搜查吴师爷的身上!”

    刘县官丢了一个眼色,皂役们把吴师爷拉下来,在他的身上搜出一张纸。

    刘县官一看确实不错,那上面全是谋害玉琳的计划。

    吴师爷到此时,已吓得面如土色,他颤抖着说:

    “这张纸我当时就烧去了,怎么此刻会在我的身上?”

    “你烧去的是一张没有字的白纸呀!”玉岚告诉吴师爷。

    “左右,把吴师爷拿下来!”刘县官一声吩咐,吴师爷顿时成了阶下囚。

    刘县官又派人到千华庵中去搜查凶器及吴师爷的烟斗。

    “玉琳!”刘县官问道:“你这年轻的和尚,你既投有杀人为什么要冤屈招认?”

    玉琳皱着眉毛,没有开口。

    “难道跟师兄过不去?县老太爷问你的话快点老实说呀!”玉岚对玉琳讲。

    “唉!”玉琳未说时先叹了一口气:“我要求县太爷减轻吴师爷的罪名,他所以犯罪,完全由于我对不住他。我的招认也就是觉得佛法是救人不是害人的,像我们修学菩萨道的出家僧侣,只知道牺牲自己,成就众生,哪敢再去做与众生没有利益的事?”

    “伟大!伟大!本县官差点儿冤屈好人!”

    刘县官又重行宣布退堂,他招呼把吴师爷关在玉琳坐过的那间囚房里,同时,把玉琳师兄弟二人请到后堂去宽坐吃茶。

    县衙门的后堂上,有字画、明窗、净几。

    虎皮的椅子上坐的是县官、玉岚、玉琳。

    “下官拟想皈依佛教,礼拜二位大师做师父,以后希望多多指教!不知二位大师允许否?”刘县官恳切至诚地征求玉岚和玉琳的意思。

    “笑话!笑话!山僧当不起,我要告辞了!”玉岚摇摆着他的长袖子,站起身来。

    “这是下官真实的意思,因为做官的本来是保障人民的,但做官的却往往冤枉好人,我从此再也不愿干违心的事。好比法律是像吴师爷这些人订出来对付罪恶的方法,但我已经觉悟到订法的人都不守法,法律实在不是对付罪恶最好的方法,佛法才是最好的法律,奉行佛法的人比那些制订法律的人伟大得多!请二位大师不要见弃!”

    “佛法才是最好的法律?哈哈!”玉岚又再坐下来。

    玉岚、玉琳、刘县官,他们三人谈得很投机。

    (十六)三个锦囊妙计

    玉琳玉岚在县衙里和刘县官谈着,皂役取来吴师爷的烟斗和凶器。刘县官连声叹气,并连声道歉,亲自又把玉琳的佛珠奉还给他。

    他们谈了好久,为刘县官举行了简单皈依三宝的仪式后就从县衙里出来,一同向千华庵走去,醒群和翠红及全庵人等,听到玉琳无罪释放,欢喜得就差点儿发狂。等到她们知道杀人的凶犯竟是吴师爷时,不觉又欢喜又痛恨。欢喜的是恶人恶报,因果昭彰,丝毫不爽;痛恨的是吴师爷竟是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人。

    醒群感激的尤其是玉岚,玉岚听到醒群感激的话后,除报以一阵傻笑外,就拉着玉琳的衣服说道:

    “师弟!现在是你回去的时候,今后你荣耀万方,师兄是赶不上你了。现在还有什么话吩咐她们没有?”

    “就是等王相爷回来的时候,最好请他设法能把吴师爷营救出来。”玉琳说。

    “走吧,走吧,那是她们的事,不要你烦心!”

    玉琳玉岚走的时候,醒群和千华庵中的大众眼泪汪汪地送他们走出庵门。

    玉琳回到磬山崇恩寺中,又住了一个时期,忽然他感到自己渺小起来,他觉得世界是这么广阔,众生是这么众多,而自己却住在深山古寺之中,终日不能与广大的众生接近,同时,他更想到出家人的任务,既是弘法利生,那必定要先健全自己,充实自己,不然,弘法是如何去弘?众生是如何去利?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心中起了个念头:“到各方云游参学去!”

    玉琳立定志愿,就把他简单的行李收拾了一下,随手关上他的房门,往师父天隐老和尚那里去告假。

    他穿过库房,爬数十层石阶,就到了方丈室。

    “师父!我想到外面去参学,特来向师父告假。”

    “很好!很好!此去鹏程万里,为教争光。”天隐老和尚讲到此处时,忽然若有所思地皱了一下眉毛道:“可是,玉琳!你还有重重魔难,要待你小心地去克服。”

    “将来果能为众生贡献出一点微薄的力量,皆是诸佛菩萨以及师父的慈光庇照。至于前途的障碍,那倒没有什么关系。在人生的旅途上,几曾见到过平坦的大道,人们所走的都是崎岖坎坷的路程。善财童子的五十三参,玄奘三藏法师的取经西游,他们涉险犯难的精神,已为我们开辟出光明的世界。不过,弟子此去,还不知何时再能重见恩师,对于未来,究竟何去何从,恳求师父作一次指示才好!”

    “我没有什么指示你的,你去问你的师兄吧!”

    玉琳听师父说后,没有再敢表示什么,他就问讯顶礼,告假出来,他遵照师父的命令,走向师兄玉岚住的地方来。

    “师兄!顶礼!”玉琳走进玉岚的小房间,随地就是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玉岚傻笑着赶快从被窝里爬出来。

    “想到外面参学去,特来向师兄告假!”

    “到外面参学去?哪里有参学的地方?你不是已经修学得很好了吗?你看我每天都是睡觉吃饭,吃饭睡觉。”玉岚说时,还用手指着他乱七八糟的床铺。

    “师兄已是无学位的菩萨,师弟怎敢和你相比!”

    “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些话吧。要不要师兄送你走过惊涛骇浪的长江?”

    “不要,只是希望师兄指示我出离迷津就好。”玉琳知道师兄又在玩弄禅机,但不知究竟长江是指的什么用意。

    “指示你的迷津,好!师兄一生吃饭睡觉,对佛教没有贡献,现在让你出离迷津,飞向天上去吧,师兄有三个锦囊交给你!”

    “三个锦囊,我要他何用?”玉琳感到很奇怪。

    “你此去有灾难,不易避免。有疑难的问题不易解决的时候,有此三个锦囊,可以使你逢凶化吉。你如逢危险,打开第一个锦囊;如遇息福之处,打开第二个锦囊;如对前途发生怀疑,打开第三个锦囊,里面自有妙用无穷。师兄虽知你有不凡的福慧,自会处处化险为夷,但为你此去参学,相聚何时,很难预料。我既无金银财宝,又无贵重物品,没有什么送给你作临别纪念,送你三个锦囊,可能你还记着有个师兄。”

    玉岚说后,就去枕头旁拿出三个用方盒子包起来的锦囊,玉琳没有再客气就接受过来,他知道师兄已是一个明白过去和未来的智人。

    玉琳告别了师兄,又往各寮口去辞行,磬山寺中的大众,此刻都很敬服玉琳,在依依送别的时候大家都叮嘱玉琳,希望玉琳将来功成行就,要提拔提拔他们。

    是在清世祖顺治皇帝十六年己亥年间,玉琳像浮萍似地踏上人海中云游。

    玉琳从宜兴磬山出发,经溧阳、金坛,往来在各方,千山万水,一钵千家饭,他走遍了大江南北。

    一天,玉琳行脚在扬州高旻寺参访完了以后,他搭船再回到江南来。

    船行至江心,忽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白浪滔天,一条帆布的民船,在江心失去了控制,浪头不时打进舱来,全船的乘客,惊呼号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大清朝开国的世祖顺治皇帝,为了察看民间隐情他穿了便服,装作平民也正坐在这只船中。

    顺治皇帝,面临如此惊险的场面,吓得失魂落魄,总以为这一次逃不掉要去海龙王水晶宫了。

    当顺治皇帝正是惊慌失措的时候,忽然情急智生,传下圣旨,说明自己就是当今天子,并对天祷告,向船中宣布,他说如果有人能救了他,他决定把江山和那个救他的人对半平分。

    船中的乘客,此时知道当今的天子也在船上,惊喜交集,大家跪下来三呼万岁,但谁也想不出办法来。

    这时,船头边坐着四方云游的玉琳。

    玉琳看着这只小船颠簸在一片汪洋的江中,风浪又是一阵大一阵,他此刻一心的称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圣号,置生死于度外。

    后来,玉琳知道当朝顺治皇帝也在船中,加之他看到全船惊慌恐怖的情形,慈悲救人的恻隐之心,不觉油然而生。然而除了念观音圣号仗菩萨威神力的庇佑之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玉琳此刻闭目端坐,把一切都交给观音菩萨。在这时候,隐约间他好像见到云端中坐着慈悲庄严的观世音菩萨,手中净瓶杨枝,身穿白衣,玉琳赶快跪在船头,向菩萨祈祷,菩萨用手指了一下他的衣单包袱,就慢慢地隐去,玉琳心想,我的包袱中有什么呢?他这一念生起,忽然间,他像若有所忆地记起他师兄的三个锦囊放在包袱之中。

    他想:“师兄当初交给我锦囊的时候,告诉我如有灾难危急之时,锦囊中自有解救的办法,现在,不但自己生命危险,当今皇帝和全船人民都将遭遇同一危运,这正该打开第一个锦囊来看看的时候。”

    玉琳这么一想,随即把第一个锦囊打开,只见一张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免朝”!玉琳看了不懂这个意思,再仔细一看“免朝”的大字之下,还注了两行密密的小字:“当朝天子过江,四海龙王来朝,故有风浪之险,如用牌请天子写‘免朝’二字,挂在船舱之外,自会风平浪静。”玉琳一见,原来如此,心中非常欢喜,即刻依锦囊的指示而行。他告诉顺治皇帝,如此这般,当可解除危难。顺治皇帝一听,满心大喜,即向船主索笔,亲书“免朝”二字挂于舱外,果真不负人望,即刻云消日现,风平浪静,船就安抵岸边,全船的乘客,一面向顺治皇帝高呼万岁,一面向玉琳顶礼膜拜,感激他救命之恩。玉琳想起师兄说要送自己过惊涛骇浪的长江,原来就是指此,他现在佩服师兄已经到了极顶!

    顺治皇帝问了玉琳的法号及出家的祖庭后,只是相视而笑,即日要玉琳和他同时进京,请住西苑,恨相见之晚。(此段出自雍正皇帝御选语录中——作者注)。

    “寡人当初受难时,有平分江山之言,现在想拟实行此项诺言。”顺治皇帝驾至西苑亲对玉琳说。

    “陛下!僧侣是方外之人,三衣一钵足矣,要国土有何用处?请陛下不要因此挂怀,玉琳想于明日再往各处行脚!”

    “法师既是如此推辞,那么寡人及全国人民,正式礼拜法师为国师。”

    “不敢!陛下!”玉琳谦虚地说:“玉琳年轻德浅,不敢受此恩宠,全国高僧甚多,还望陛下体察。”

    “法师年龄虽轻,而德学饱满,佛法中向有依法不依人之语。法师如无菩萨福慧,何能指示寡人脱险?”

    “不敢欺瞒陛下,这完全是家师兄玉岚锦囊中所指示,陛下为国觅师,也该以家师兄为先!”玉琳照实的把玉岚所指示的第一个锦囊,告诉顺治皇帝。对于第二和第三个锦囊没有提起。

    “寡人和你有缘,希望不要过分推辞!”

    顺治皇帝意甚诚恳,玉琳想到为佛教为僧人争一口气也就老实的承认。他现在对于名利的观念本来是很淡泊,但他想能为出家僧众扬眉吐气,这也是他很乐意的。他想到追求名利荣华是一种执着,舍弃名利荣华更是一种执着。最好对名位能得之不喜,失之不优。他对这些没有要求,他只觉得能成就众生,有益佛教,也就心满意足了。

    顺治皇帝得到玉琳的允许,很快的颁诏天下,叙明原委,要全国的人民在拜国师的这一天,家家户户摆设香案,当五更三点的时候,皇上亲自率领全国臣民,一同礼拜。

    圣旨刚传下来,第一个知道的是王老宰相,王宰相听到皇上要拜国师,惊疑万分,他心下想,这位国师是谁呢?圣上轻衣简便的出去,前日回来,听说还带了一位年轻的和尚,难道就是要拜那位年轻的和尚为国师吗?

    王宰相得到顺治皇帝的允许,先参见国师。

    “呵!是你!玉琳!……”这出乎意外的事,使王宰相过分地紧张,但随后知道喊得太冒失了,很快的改换了口气说:“呵!不!国师!丞相王参见!”

    “相爷!免礼!这儿请坐!”玉琳也客气地合掌问讯。对王宰相的惊奇一点没有介意。

    王宰相想到当初要他招亲的事,面上现出愧意,内心好像感到非常地歉疚!

    玉琳好似忘记过去一样,一点也没有把那逝去的岁月,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最后,王宰相恭维玉琳一番,并说他的女儿能先拜玉琳为师,真是无上的光荣!

    “呵!相爷!想起来了,吴师爷的事情,后来不知是如何处理?”玉琳没有怀恨吴师爷的心,只有挂念吴师爷的心!

    “说起吴师爷来真是该死!”王宰相说:“本相起初接到小女来信,说师父冤屈被捕,本相本可将公事交代一下回乡,但第二日小女又有信来,说明吴师爷犯罪经过,我即刻回覆她着当地县衙,重重办罪。可是,没有数日,吴师爷竟然病死狱中,恶有恶报,倒也罢了。但险些儿害了师父,这都是本相用人不明,还请原谅!”

    “唉!”玉琳叹一口长气:“这都是玉琳的不是,方使吴师爷犯罪!”

    他们都为吴师爷不好好地做人惋惜了一阵。随后王宰相也就告辞退出了。

    时光迅速,等到全国都得悉圣旨以后,大清朝顺治皇帝和全国臣民礼拜国师的典礼于四月八日佛诞节的早晨五更上朝的时候就隆重举行。在前一天夜晚,玉琳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他一时静坐,一时念佛,但心中盘结着的问题,还是想不出办法解决。他想明天将要接受天子及四万万多人的礼拜,这样岂不是要把福折光了吗?他为这个问题考虑着,最后,他终于想起师兄的第二个锦囊,师兄当初说过如要在息福的时候,打开来看,自有解决的办法。他带着满腔兴奋的心情,打开第二个锦囊一看,里面是一尊小巧玲珑的佛教教主释迦牟尼佛像,别的什么也没有。玉琳见了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他知道是师兄指示他在明天早晨当皇上和全国臣民礼拜的时候,把释迦牟尼佛的圣像放在自己桌前,让他们拜佛好了。

    玉琳这才安稳地睡去。

    景阳宫中钟声响起,是快上朝的时候,玉琳起来,在朝庭上受君臣人民礼拜。

    顺治皇帝给玉琳加封的名字是:

    “大觉普济能仁玉琳秀国师!”

    玉琳国师被拜封以后,住在西苑中,皇宫中的生活当然是舒服极了,但因此却又勾起玉琳师父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现时虽是做了国师,别人都将认为他荣耀到极顶,但他觉得这样住在皇宫里享福,与佛教与众生究竟有什么好处,今后如何为教为人?他感到这是很大的问题,他又记起师兄最后的一个锦囊中是指示的前途,他当即打开一看里面是:“弘法利生”四个大字,他见了心下想:“弘法利生的道理谁不知道呢?师兄这是太小看了我了”。正当他作如是想的时候,他把那张纸反过来一看又有一个很大的字写的是“行”!这一个字他看了以后,这才触目惊心,他体悟到师兄是要他现在就去实践自己的抱负。

    他——玉琳国师从此荷担起弘法利生的责任。

    他的名字,像太阳的光明一样,照亮了无数人的心房;他的法语,像和暖的春风一样,使垂死的万物,又有了复生的希望;像佛菩萨的圣像一样,皇帝、宰相、醒群,和全国的臣民,对他都永远地崇拜敬仰!

    (十七)山寨改佛殿

    年轻的玉琳,被当朝的天子顺治皇帝拜封国师以后,住在顺治皇帝特为他在西苑内建筑的精舍里面,其声名荣耀,一时无二。这正如他师父过去对他说的:“你很有福报善根,将来名播四方,胜过师兄。”

    在玉琳的心中,他虽尊为国师,可是一点荣耀的念头也没有。几年来的风风雨雨,重重魔难,使他在佛陀的真理中,更体验到世态的炎凉,人事的沧桑。那巍峨壮丽的皇宫,那山珍海味的饭食,在他是如木人看花鸟,名闻利养,一点没有打动他的心源。

    自从玉琳荣封国师以后,智慧悲心,日有所增。他那年轻人的好胜傲慢的习气,几经磨练,均已瓦解冰消,过去一些不平凡的遭遇,以及那悠悠的岁月,在佛法体验中,使他养成谦虚稳重的风度,他每天一串念珠在手,一领方袍在身,像泰山,不可摇动;像莲花,清秀芬芳。

    玉琳住的是皇宫,过的是国师的生活,每日像和纷扰的世间离开,他想和师兄,还有过去的一些道友见一面,因皇宫森严,都很不容易。有时他对着窗外那变幻莫测的云霞,偶然也会想起当初在王小姐府上招赘的往事,吴师爷的刁难,更想起那些受着苦难的芸芸众生,心中也不无感慨,对着云天,他会轻轻地嘘气。

    这样止水一般的平静地生活,过了大概有半年的光景,玉琳国师想到师兄的第三个锦囊,指示自己要弘法利生的金玉良言,他终于有一天当顺治皇帝探望他的时候,就说道:

    “陛下!我想明天到各地去行脚,特地先向你告辞一下。”

    “你,国师,难道寡人有不是的地方吗?为什么要到外面行脚受苦?”顺治皇帝很感到意外。

    玉琳国师知道皇上误会了,就解释道:

    “陛下是开国的君主,雄才大略,不但爱民如子,对圣教也真心护持,你没有不是的地方,我只是想到出家的使命是弘法利生,所以我才想到各地走走。”

    “那么,先请国师在宫中讲一座经吧!等到宫中讲经法会圆满,你要到哪里去,我就叫人护送你去!”

    玉琳国师没法,只得在宫中讲了一座《楞严经》,讲经完后,顺治皇帝为玉琳国师准备了几十大箱在外旅行用的东西,并令千百人护送,国师到哪里,护送者要到哪里。

    玉琳国师很庄严地推辞道:

    “陛下!你这样做法是违背佛制的,当初教主释迦牟尼佛以太子身出家修成圣果,各处云游行化,也只有三衣一钵随身,你给我这些东西,除成为累赘外,我带了有什么用?”

    “不!”顺治皇帝解释道:“我不是要你携带这些东西,这只要命令随从的人负责就好了。”

    “随从的人?我要随从的人去做什么?我是行脚,我是方便弘法,很多人跟着我只有搔扰地方。”

    “那国师究竟带几个人侍奉?”顺治皇帝像是很不解似地问他。

    “依佛制三衣一钵就够了,不要别人随到我!”玉琳国师坚决的,庄严地回答。

    虽然玉琳国师坚决地拒绝顺治皇帝的美意,但顺治皇帝,为了国师的荣耀,怎样也不承认玉琳国师的做法,玉琳国师不再讲话了,顺治皇帝只得怏怏地告退。

    第二天,玉琳国师悄悄地离开皇宫,怎样的走法,大家都不知道。顺治皇帝供养的东西,仍原封未动,国师的金印,玉琳是随身带了。

    顺治皇帝知道圣者的意志是不可勉强,他对玉琳国师圣洁的风格,更是敬仰。他并没有派人去追赶玉琳国师,但随即传旨,全国官吏如知国师弘法之处,要加意护持,并要随即奏报朝廷。

    顺治皇帝怀念国师的心情,无时获释,一天,他在南方小国进贡的象骨摺扇中,取了一把,御笔手书“如朕亲临”四字,想得知玉琳国师去的方向,就令人送去,在顺治皇帝的心中,以为他有了这把扇子,无论在全国走去哪里,一定有很大的便利。

    玉琳离开皇宫以后,就过着“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的生活,他不以尊贵的身分自傲,他没有摆出国师的架子,他仍和往常一样,一套僧衣、一双僧鞋,涉水登山,风吹日晒,他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像闲云野鹤一样,有时到大丛林里挂单,有时在山间水边露宿。他知道自己年轻,他要从生活中磨炼自己。他也曾虚心的参访各方的大德长老,向他们求道问真,他也曾随缘的在各处说法传教,向众生普施法雨,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一位庄重的僧青年,就是当朝的国师哩!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玉琳国师的身份表示怀疑,因为他眉清目秀,气宇不凡,不像一个修头陀苦行的人。玉琳国师尽量地装得平凡,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有一次,他在浙江天童寺挂单的时候,杂在大众中听一位首座和尚说法,那首座和尚说:“做一个剃发染衣的出家人,能够不为名位荣利动心,实在难得!假若过分地厌离名利荣位,也太偏于小乘的根性。对于世间,从大乘行者的悲愿中,应不执不离。你们众中,自有不凡的人从不凡的地方来,你应该反省,佛法虽要离开名位荣利,但佛法也要名位荣利帮着弘扬!”老首座说法开示时,目光老不时地看着玉琳。

    玉琳低着头,不敢仰看老首座。但他很给老首座这些话感动,他知道,老首座的这些话,分明是对他说的。

    他不敢在这里再住下去,他不愿在同道的僧团中,给大家知道他是一位国师,他又带了他简单的行李,不辞而别。

    路上,那老首座的道颜法语,老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这样的道理,他在师兄玉岚那里,也像是听说过。他对世间,也有悲愿;对众生,也有热情,只是他觉得弘法利生的机缘还没有到。虽然他现在已尊为国师,在他老是觉得自己所学与现在名位没有相当,像师兄,智慧道德多玄妙莫测;像老首座,年高戒长多稀有难得,但他们都隐其所长,不愿过分出头露面。在他自己也有个感觉,再过数年,等学德经验更丰富的时候,他愿靠政治的助缘,为佛教为众生做番事业,他当初把国师的金印带在身边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决心。

    玉琳国师披星戴月,行脚在各个乡村上,深山里,就这样他度过了三四个年头的时光,有一天,他错过了挂单的寺院,在安徽的境内一棵树下静坐,忽然有一群强盗从他面前经过,其中有一个用刀一晃道:

    “你是什么人?把你身上的钱借一点给我们用用!”

    玉琳国师在月光下看他们人很多,但他一点没有慌乱,慢慢地说道:

    “各位!我是过路的人,钱我是没有的,我身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们,不过,假若你们能承认我一个要求,我就有一项很宝贵的东西送给你们。”

    “一个什么要求?你快说!”强盗们异口同声地问。

    “我要求你们今后不要再做强盗!”

    “胡说!这我们可办不到,不做强盗那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气势汹汹的听了就骂起来。

    另一个强盗从朦胧的月色中,看出玉琳国师是一个出家人,他很为玉琳国师镇静的态度所摄受,他推开众人向前道:

    “呵!你原来是一位师父,请你先说,我们不做强盗,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们?”

    “我要你们先承认我不做强盗!”玉琳国师仍然坚决他说。

    “不做强盗,只要你有饭给我们吃,你究竟有什么宝贵的东西送给我们?”

    “我有一块黄金,二三斤重是有的,假若你们今后不做强盗,我就可把这块黄金给你们,你们可以把它卖了,所得的钱大家平分,改做小本生意,免去抢劫造罪,这不是一样可以生活吗?”

    “那很好,你快把黄金拿来给我们,我们承认!”众强盗都纷纷的承认着。

    玉琳国师毫无所谓地把他随身带的金印拿出来,当他要交给那个为首的强盗的时候,又对大家说道:

    “我更有一句要紧的话吩咐你们,这块黄金当你们要去出卖以前,不要忘记把黄金上的几个字要先凿坏,这是我的好心,我告诉你们,是为免去你们的麻烦!”

    玉琳国师听群盗分金不再为盗的诺言,很是欢喜,他就把刻有‘大觉普济能仁玉琳秀国师’的黄金印拿给他们,他心里想,能以这块金印,使这几十个人不再为害社会,不再为害过往客商,也是有很大的代价。

    群盗接过黄金以后,一阵呼啸而去,玉琳国师仍晏坐在树下,天上的云驶月运,几颗星星耀射光芒,四周静静的,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像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

    群盗回到他们盘据的巢穴以后,把抢劫的黄金取出来一看,这是一个四方形的金印,金光夺目,有几个认识字的看了金印以后忽然惊叫起来:

    “哎唷!这是天子的师父呀!你看这印上不是明明的写着‘大觉普济能仁玉琳秀国师’的字吗?糟了!我们抢劫了国师,我们造下弥天大罪了。”

    “哪有这回事?不要胡说!我看那个和尚,不像是国师的样子,听他的声音,顶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如果他是国师,怎么会跑到这深山里来?”

    “我看不一定他也是我们道中的人,他盗取了国师的金印,隐藏在山中,遇到我们人多,所以一吓,就交给我们了。”

    “没有这话,我看他一点都没有惊惧的样子,他那庄严的态度,慈祥的音声,就像是一位国师!”

    群盗都在纷纷地议论,其中有一个头目叫王德盛的举起双手,示意大家不要讲话,他就说道:

    “各位兄弟们!我们荒山落草,居然强劫国师的金印,朝廷知道了,我们的生命还保得住吗?我们路遇国师,也不知拜见,真怪我们没有智慧之眼。现在我们再去,国师一定还没有走远,如果是真国师,奉还金印,我们就拜他为师,如果不是国师,我们也放了他,总之,他是一位出家人,不知各位兄弟们赞成吗?”

    大家都举手赞成,甚至还有几个人说,如果真是遇到国师,他从今不愿再做强盗,愿去剃发为僧。

    森林繁茂的深山,除了风吹松柏发出的音声,群盗走路都不敢作声,凶狠的恶念,一转而为善心,他们这时不像强盗,而像是一群求道者,带着一颗诚恳的敬心,想能拜见到当今的国师。

    这并不是一段很近的距离,一来一回总得也有五六十里,当群盗回到玉琳国师打坐的地方时,东方的天边已渐渐地发出白色,黎明的曙光就要到来。

    大家一看,玉琳国师还坐在那儿,他们俯伏跪在地上叩头,恐惧地问道:

    “你是不是当今的国师?”

    玉琳国师一看他们恭敬的样子,知道他们一定是忏悔改过而来,现在问他是不是国师,他稍感到难以回答,他自从离开皇宫内的精舍以后,就一直没有人知道他是国师,老首座像是有先知的修养,但他不敢承认就不告而别。几年来,像浮萍似地生活,东西行脚,从不敢说出他是国师,免得惊动人心。现在这些强盗问他,他想不告诉他们不行,他沉默了一会就回答道:

    “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为了我云游的方便,不可给别人知道,我确实是当今天子所拜的玉琳国师。”

    “呵!”为首的王德盛惊叫一声:“国师!小人等有眼不识菩萨,不知是国师法驾,万死冒犯,请求国师慈悲赦罪,并请收为弟子!”

    王德盛说后,这一群强盗都跪下来齐声哀求道:

    “我们都愿请国师慈悲,收为弟子!”

    玉琳国师摇摇头,拒绝道:

    “那不行!没有做佛弟子而又做强盗的人!”

    “我们改过自新,只要国师肯收我们为弟子,我们就跟你出家,誓不为盗!”王德盛代表大家发言宣誓,群盗也跟在后面响应说:“誓愿出家,誓不为盗!”

    “跟随我出家,我连自己住的寺院都没有,我出来行化,皇上并不知道。”玉琳国师仍像很为难。

    “我们可以把山寨改为寺院,只要国师肯收我们出家,就请国师在此住持,领导我们修行,山上有的是地,我们可以自耕自食!”大家像是很有决心。

    玉琳国师心内很欢喜,他想,度善人修行是容易的,度恶人修行是困难的,现在强盗愿意改过出家,他再不愿意舍弃众生,因此就向他们说明怎样做一个出家人的戒条,看大家都很恭顺承受的样子,玉琳国师也就承认。

    这时,天已完全亮了,枝头的鸟在叫,旭日红光从东方升起,这一切都好像祝贺群盗的新生。

    玉琳国师站起来,给大家前呼后拥地接到山上。这里,千年古树,高入云霄;青松翠柏,在山顶上傲然兀立;徐风吹来,野花芬芳,玉琳国师慢慢地往山上攀登,漫长的山路,很崎岖蜿蜒。玉琳国师注意看看山势的雄伟,风景的宜人,内心深为赞美。走到山寨聚义厅的时候,他就吩咐众人,先把聚义厅改为大雄宝殿,供奉起佛像,然后再商量其他的事宜。

    大家很欢喜,玉琳国师也很欢喜,他觉得这里山势环境很适宜兴建一个丛林。

    将聚义厅临时改为大雄宝殿以后,玉琳国师就问王德盛关于山中的情形:

    “山上有多少人?”

    “总共七十四人!”王德盛回答。

    “这叫什么山?”

    “此山因离人烟太远,好像没有山名,四年前小人等来此后就叫他群英山。”

    “下次不要再叫小人的名称,称呼弟子好了。”玉琳国师纠正王德盛的话后接着就指示道:“你赶快去准备七十四件僧袍,今天是中秋的前一日,九月十九观音菩萨的出家纪念日你们一起剃发出家受戒!”

    王德盛唯唯听命,玉琳国师又把大家召集起来,告诉大家今后此山改叫正觉山,寺名就叫正觉禅寺,客堂、库房、斋堂、云水堂、衣钵寮都定妥名称后,又为他们分定职事,谁人为知客,谁人为纠察,谁人为书记。并且为他们每人起了法名,王德盛的法名叫做醒道。他又叫他们开垦山地,种些果树蔬菜,大家都甘心地从今后跟随玉琳国师过着这淡泊的农禅生活。玉琳国师也很安心地在此安居下来。

    (十八)皇帝请我去的

    光阴如流水,无声无息地过去,玉琳国师住在正觉山,醒道等七十余名僧众,对他恭敬服从,一师一道,他们都很快乐地生活着。醒道等奉持戒律很严,他们自从剃度以后,洗心革面,努力在佛法中净化身心。正觉寺中的晨钟暮鼓,像山间的天籁,唤醒迷途知返的人。玉琳国师常向他们说法开示,使大家沐浴在佛法僧三宝的慈光中,没有恐怖,只有安稳;没有贪瞋,只有平和;玉琳国师在这里住了大概又是二年的时间。

    一天,做监院的醒道,从城里回来,报告玉琳国师一个消息:

    师父!弟子今天在安庆城门上见到顺治皇帝的召示圣旨,上面写着因皇上思念国师心切,特传旨全国,恭请国师返京,并命令知道国师下落的官吏,备用龙天轿车,迎送国师上京。”

    玉琳国师注意听着,没有开口。醒道又说道:

    “师父!这两年来,除了买些必需的油盐,我们就很少下山,但常听人说,正觉山上本为一些大盗所据,自从给一位行脚僧度化以后,都改邪归正,他们很称赞我们的修行,更赞美师父的德行。消息越传越广,安庆城的道台也知道了,听说他还想来此参拜师父。”

    玉琳国师听后微笑一下,点点头,就没有再说什么。当然,在他的心中一切好像早就有了主意。

    一天,玉琳国师把大众召集在法堂里,慈颜爱语地对大众说道:

    “我和你们有缘,在此一聚就是两年,你们都很好,都能安贫乐道,你们道业上的进步,我很是安慰。但出家是为了弘法利生,我不能和你们永远在一起,我还有更多的事去做,当今皇上正要见我,他当初曾许我‘十年治国,十年兴教’的诺言,兴隆佛教,外缘也要紧,我想明天就下山,前往京城。不然,给地方上知道,迎呀送呀地反而不好。我去后,你们要和往常一样用功修道,事务上要听醒道监院的指挥。我曾告诉过你们,我的恩师年老了,他很少在外走动,但我有师兄玉岚,他的道行修持比我高深,我若遇到他会请他来开示你们。你们不可向外攀缘,不可说出我是你们的师父,你们是国师的弟子,出家人要舍去这些权势的念头。”

    玉琳国师的话,给大家很感动,大家知道师父是上京弘法度生,又是欢喜又是黯然!

    玉琳国师又是他的老样子,一袭僧衣,一双僧鞋,此外就是他的三衣一钵,在宫中被拜为国师,他用的东西没有增加,在外游化多年他用的东西也没有减少。他和正觉山的大众告辞以后,并没有急急地赶去京城,路上遇缘的时候,仍不忘教化众生,但他仍不愿给人知道他就是玉琳国师。

    从正觉山到安庆,只有四天的路程,但玉琳国师走了就有一个多月,他每见一个寺院,总喜欢前去挂单,一宿两餐后,他才起程。

    当他到达安庆城的时候,在安庆的寺院里他听到一个很兴奋的消息,安庆的道台几天前曾前去参拜正觉山,正觉山的新住持是当今玉琳国师的师兄玉岚大师,道台在那里皈依了,一些云水堂里的云水僧,传说纷纭,大家都想背起衣单前去正觉山,参拜国师的师兄玉岚大师。

    玉琳国师听到这个消息很欢喜,他觉得师兄一向就是躲避他,可是他的一切师兄帮助又很多。

    比方这一次,师兄早不去,迟不去,当自己离开正觉山的时候,他去了。他想,正觉山也实在需要像师兄这样的大德去领导。看情形,最近打算去正觉山参访的云水僧众不少,山上的斋粮玉琳国师是知道的,他又很为师兄玉岚挂心。可是他又想到安庆的道台都皈依了,今后正觉山护法自无问题。

    玉琳国师这样一想,又安心不少,芒鞋破钵,他又起程上路。这一天,他在途中,遇到几十台推车,满载货物,车上货物的袋子都像写着正觉山的字号,玉琳国师心下很怀疑,就问其中一个车夫道:

    “请问你们车上推载的是什么东西?推往何方去?”

    车夫揩抹了一下额上的汗珠,回答道:

    “大师父好说,车上的东西都是米粮及日用杂物,是有一位玉岚大师向千华庵醒群尼师所化的缘,俺是醒群尼师雇的,她叫俺把这些东西送去正觉山,请问大师父,你是正觉山来的吗?这里去正觉山还有多远?”

    玉琳国师听了以后,错综复杂的情感一齐都袭上心头,是欢喜,是感激,对玉岚,对醒群,他都增加一份思念向往之情。他又像若无其事地告诉车夫说:

    “此去正觉山,三四天就到,请告诉玉岚大师,他的师弟向他祝福!”

    车夫不知什么,口头连声说好,玉琳国师就向他们告别赶路。

    玉琳国师很想去一次千华庵,看看醒群,鼓励她道学上的精进,在玉琳国师的心中,老是觉得醒群的出家,他有很大的责任。自从和醒群一别,五六年没有见面,不知醒群这几年来是怎样生活的?这个问题他当然有时也怀念在心中。现在因为醒群送斋粮给玉岚师兄,引起他想去一看的念头,但随后他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打消了他去探看醒群的主意。

    不去探看醒群,玉琳国师就取道直往北京,一日又一日,行行重行行,这一天玉琳国师坐了一支民船,顺着江水而上。船上的客人不多,风平浪静,晴空万里,玉琳国师掏起念珠,默默地念着佛陀的圣号。

    有时,他看看江水,就停止了念佛,他回忆起六七年前,也是乘船过江,幸遇顺治皇帝,得被尊为国师,人生一切都像是受因缘的安排,他不禁又引起很多的感触。

    这时,在他身旁坐着一个青年,玉琳国师就随口对青年问道:

    “施主!请问贵姓?到哪儿去?”“我不是你们佛教的施主,我是读孔子书的人,敝姓马,到北京去!”

    青年像是不耐烦似的,这样的回话,很没有礼貌,但玉琳国师听了没有一点生气,他反而很慈祥地微笑着改变个口气说:

    “真巧!朋友!我也是上北京去,路上借光了。请问到北京有何贵干?”

    “赶考!”姓马的青年扬起粗黑的眉毛,傲慢似地笑了一下。

    “祝你金榜题名!”玉琳国师很真挚地看看这位青年。

    “和尚!你去北京有何贵干?”马姓青年也不禁好奇地问。

    “皇帝请我去的!”

    “胡说!皇帝怎么会请你去?”

    “我是皇帝的国师,五六年不见皇帝,想去看看。”“你真越发胡说了,当今天子拜你做国师?”

    “你怎么老是骂人?你问我,我老实地告诉你,出家人不说妄言,谁要骗你?”玉琳国师见这个青年这么没有礼貌,这么看不起出家人,也稍微有点不高兴。

    “出家人不说妄言,你是一位国师,谁肯相信你的这些鬼话,我看你只是一个疯和尚!”

    马姓青年虽然也觉得玉琳国师的道貌不凡,但看他衣衫褴褛的样子,说是天子的国师,怎样也无法相信。今日社会,总是以衣取人,玉琳国师对这么一位无礼的青年,心下就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以为将来不敬僧的一些青年警诫。

    玉琳国师打好主意以后,就笑对青年道:

    “朋友!信不信由你!垃圾堆似的心田里,掘不出善良的黄金来。一个上京城赶考功名的人,都不知当今的国师为谁?像这样一位不知天下国家大事的人,怎么能考取进士?”

    青年一听,说他不能考取,很是生气,他睁大双目,满面怒容,出口骂道:

    “疯和尚!你不要瞎说!以你这么一个穷酸的苦恼样子,也妄想作国师?你如真能作国师,我姓马的不去赴考,宁愿服侍你三年!”

    “你不后悔?”玉琳国师问。

    “决不后悔,大丈夫一言为定!假若你不是国师怎么办?”

    “我不是国师,我就为你背三年书籍。”

    “你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出家人莲花妙舌,一句就是一句。”船在江中顺风而上,一僧一俗就这么决定。玉琳国师想想又好气又好笑,为了自己是国师不是国师,居然和一个青年说得这么认真,实在没有意思。但不这样,如何才能教训这位青年,使他不要目空一切。佛教的僧团,就是因为不注重外表庄严,常受社会的歧视,遇到机会,也不能不纠正这些错误的观念。

    在江中行了几天,付钱上岸,他们一直向北京而去,这是顺治皇帝十一年凉秋九月,金风飒飒,北京城的黄沙飞舞,玉琳国师和马姓青年抵达城门,秋风吹起玉琳国师宽大的衣襟,他踏着庄严的步伐,一步一步的迈向皇宫,马姓青年跟在玉琳国师身后,满怀鬼胎,越走越觉不安,前面的玉琳国师,这时真像一位修行多年的大师,那威严的风仪,和坐在船上的他,迥然不同,如此高深莫测的出家人,真令他费解!

    玉琳国师抵达皇宫,守宫的侍卫急忙的前去禀奏顺治皇帝,顺治皇帝一听国师回宫的报告,出乎意料之外一阵惊喜,赶快击钟鸣鼓,亲出宫门迎接。在侍卫去通报之时,玉琳国师告诉马姓青年说道:

    “喂!胆放大些,见了皇上不要怕,在宫中可怜的穷相是要不得的。”

    马姓青年低着头,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现在已知道玉琳国师的来历不凡了。

    顺治皇帝金冠龙袍,见到玉琳国师的时候下跪道:

    “国师在上,寡人顶礼三拜!”

    “免礼,问讯就好!”

    顺治皇帝把玉琳国师迎入宫中,畅叙数年不见的怀念之忱,希望今后国师不要他去,住在宫中西苑的精舍里,以便常常方便开示,顺治皇帝有心佛法的宣扬,他发愿治国兴教要同等并重,他甚至想效法佛教历史上有名的护法阿育王。

    这时顺治皇帝看着玉琳国师的身旁立着一个青年,颤抖不已,就问玉琳国师道:

    “国师!这是什么人?”

    “呵!他没有见过皇上,没有到过皇宫,你看怕得这个样子!这是小马,他发愿服侍我三年。现在算是我的侍者,小马!过来叩见皇上!”

    小马越发颤抖,勉强上前:

    “万岁!小马叩见万岁万万岁!”

    顺治皇帝见小马是玉琳国师的侍者,很是欢喜,就微笑着对小马说道:

    “小马!你要好好服侍国师,只要国师欢喜,寡人就有赏,否则,寡人可不放你过去!”

    小马又叩头,连声说是。

    玉琳国师心里很好笑,他想到人总不喜欢在道理之前服输,一定要在权势之下才肯低头。小马那傲慢的神气,这时不知到哪儿去了?甚至此刻他用乞怜的眼光,老是看着玉琳国师,好像要求玉琳国师救命的样子。

    玉琳国师看也不看他,只管对顺治皇帝谈着“佛教可补助政治不足”,“佛教可安定社会人心”,“佛教可改善人民生活”等等问题,顺治皇帝听了很欢喜,发愿做一个佛教的真诚护法者,玉琳国师在原来的精舍中就安住下来。

    (十九)国师在此不敢抬头

    玉琳国师的年龄虽轻,但有德有学,更有复兴佛教广度众生的悲愿,无论在什么时候,或是什么地方,他总想尽自己的力量,能影响顺治皇帝,要他体察民间的疾苦,要他真心做佛教的护法。

    顺治皇帝也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上有玉琳国师的指导,下有诸大臣的协助,所以清初的政治,国泰民安,一番开国的兴隆气象。

    玉琳国师庄严的德相之内,充满了人性的光辉,在宫中虽不见他苟于言笑,但慈祥平易的风度,没有人不对他尊敬,没有人不感到他的亲切。

    过惯了四五年像行云流水一般生活的玉琳国师,忽然一旦又再回到皇宫中来,当然会有些不自然的感觉。玉琳国师在房中打坐,房外就有很多保卫的禁兵;到花园里散步经行一下,那些毕恭毕敬的禁兵也远远的跟着。玉琳国师几次的叫他们退下去休息,禁卫总是说奉了皇上的旨意保护国师的安全。不管怎么他们也不敢离开。

    玉琳国师无可奈何,他想,这就是他被人所羡慕的权势。无论进出,前呼后拥,别人以为这样才够伟大,而自己不知受了多少拘束,人本来是应该自由的,就是为了给这些名利权势束缚了。玉琳国师打好主意,为了便于弘扬佛法,只有忍耐,对苦难要忍耐,对荣利也要忍耐,身虽在五欲尘劳中,只要心不贪恋也就自在了。

    在船上与玉琳国师打赌输了的小马,见到当今天子以及宫廷内外对玉琳国师的尊敬,他就被这样的权势摄伏住了。他现在服侍玉琳国师,进茶进水,一切如仪,表面上恭敬乖巧,谨慎服贴,但在内心却不甘愿,他想到自己本是求官的士子,千辛万苦从家乡赶来京城,总以为三元及第,能有个一官半职,谁料想到为了在路上几句不平之言,真的做了一个出家人的侍从,每日替玉琳国师铺床叠被,随侍左右,和僮仆没有两样。小马心中的懊恼怨恨,自然不难想像。

    玉琳国师为了折伏小马的贡高我慢,真的就让他侍候自己。不过玉琳国师对他很是慈悲爱护,小马的家中,玉琳国师也曾派人前去送过八十两白银,可是顽强罪业缠身的小马,并不因此感激,他对玉琳国师不敢反对,但他迁怒到佛教,迁怒到一切出家人,他要等机会报复在玉琳国师这里所受的委屈。

    光阴很快,又是三年过去,玉琳国师不知小马阴险的内心,他以慈悲对一切人,他觉得小马真能服侍他三年,他因此就很看重他。

    一天,玉琳国师把小马叫到面前,对他问道:

    “小马!你想做官吗?”

    “禀知国师,小人当初就是到京城来求官的。”小马的表情虽不敢怨恨,但无限哀伤地回答。

    “既然想要作官,我念你三年来勤劳谨慎对我,我当为你在皇上面前一言,给你一官半职。”

    “谢国师!谢国师!”

    小马在玉琳国师座前连叩了几个头,玉琳国师稍微沉思了一下,两眼慈祥威严地看着小马,又问他道:

    “小马!你知道做官的第一件要务是什么?”

    “做官的为民服务,爱民如子为第一!”

    “第二呢?”玉琳国师又进一步的问着。

    “请国师指示!小人当依教奉行!”

    玉琳国师庄严恳切地说道:

    “为官的第一个条件,当然是忠君爱国,勤政爱民,为社会养成良好的风气。第二个条件,要修身养性,诚诚恳恳做佛教的护法,发扬道德与文化。”

    “谢国师,关于这些小人定可做到!”

    玉琳国师见小马恭命维谨的样子,虽然也怕小马轻诺寡信,言过其实,但对人总不该完全往坏处去想,于是玉琳国师就把小马求官的意思告诉顺治皇帝,顺治皇帝为了对玉琳国师的恭敬,满口应承。不数日,就有圣旨传下,官封小马为湖北巡抚兼总督之职。

    等到玉琳国师知道这个消息,觉得让小马担任一方巡抚,实嫌过分,因为抚巡不是五品六品的小官,而是一品二品的大员,但圣旨已下,只得不便再说。

    小马的欢喜,就如平地升天,在清朝,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京城里做官的没有什么威风可羡慕,唯有出家人高高在上,为各界所敬仰。可是做官的一旦出京,骑在老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所以凡是做官的都希望能够外放,到那时天高皇帝远,有谁能把做官的怎样呢?

    我们现在要称小马为巡抚马大人了,话说马大人到了湖北上任,起初还不敢胡作妄为,但渐渐他懂得官场的情形,他对佛教有很大的反感,尤其有一次他到湖北有名的归元寺参观,寺中住持老和尚以出家人和政治官员往来不便为由,婉言谢绝接见,这更使他对出家僧众生起厌恶之心,最初他只是下些苛刻的政令,搔扰佛教道场,出家人一向慈悲为本,虽然对于新任的巡抚大人内心不满,但出家人对于外侮向少有反抗的行动,就是这样的原因,曾做过玉琳国师侍者的马大人,竟毫无顾忌地藉着兴建孔庙为名,下令折毁这有名的归元寺,寺中的僧侣要完全驱逐他去。

    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这时候的马大人,给权势冲昏他的头脑,现在他再也记不起玉琳国师,记不起玉琳国师谆谆告诫的为官之道。他好像不和佛教为难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马大人的毁庙逐僧的政令,像三武一宗的教难一样,这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他以为顺治皇帝和玉琳国师不会知道,甚至他还想到就是给顺治皇帝及玉琳国师知道,他是一方大官,而且拆毁归元寺是为了兴建孔庙,纪念先师孔夫子,他以为这样才配称做读圣贤书的人。

    当然湖北各寺院的住持也在交相谈论,他们万万想不到一个曾侍奉国师的人居然会有这样反叛的行为。

    这一天,玉琳国师在西苑的精舍里,念佛静坐,都不能使心安静下来,这是绝无仅有的现象,难道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他不知不觉地步出宫门,走到河边,河边有一条小船,船上一位白须老人似乎在向他招手,他心里一动,也不愿回宫再向皇上告辞,像十多年前一样,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只拿了顺治皇帝送给他“如朕亲临”的那把扇子,他又悄悄地远行了。

    他上得船来,正想和白须老人招呼,但忽然间,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船在黄河滔滔白浪之中,失去控制,白须老人只是忙着摇橹摆舵,像是无暇回答玉琳国师的问话,玉琳国师也为这紧急慌乱的情形担心,他想帮忙,但他不懂行船的控制方法,他只有称念观音菩萨的圣号,祈求菩萨解救危难,这倒不是他对生死危难还有什么畏惧,他实在不忍心见白须老人那么大的年纪也在水中而死!

    奇怪,白须老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玉琳国师不觉怀疑起来,老人一边摇橹,一边用手指指他的口,再摇摇他的手,意思是告诉玉琳国师,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玉琳国师才知道他不讲话的原因。

    玉琳国师上船的时候已近黄昏,现在天是完全黑了。玉琳国师本没有目的到什么地方去,船在河中,也像没有目的似的随风飘流。这一夜之间,像流星似的,像飞箭似的,狂风将船吹到数千里外的一个陌生的地方。

    玉琳国师拿了一些银两给白须老人,老人摇摇头,反而递给玉琳国师一个纸包,把玉琳国师推上岸来,向玉琳国师合十问讯后开船就走了。

    玉琳国师再想向他招呼致谢,此刻虽风平浪静些,但船行甚快,不多久,白须老人的船就远远地不见了。

    这老人不像是个船夫,年纪那么老了,白发苍苍,白须齐胸,但看他在船上的行动又是那么敏捷,比青年的动作还快,玉琳国师因为平素修养的关系,往往一些不平凡的人以及不平凡的事,在他的眼中也都看作平凡了。

    等到不见老人的船后,玉琳国师才打开老人交给他的纸包,纸包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小字条上有几个东倒西斜的字,玉琳国师注意一看,上面写着:“玉岚要我一行,湖北归元有事,千华正觉一游,护法韦驮等你。”

    玉琳国师看后,知道这又是师兄令人莫测高深的妙用,但他完全了解这偈语中的意义,第一句他想这位老者一定是师兄的好友,菩萨或罗汉中的人,所以师兄才请他用船载我一行,第二句“湖北归元有事,”湖北归元寺有什么事呢?第三句和第四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要他去千华庵一行。

    现在玉琳国师没有再去多猜测偈语中的玄义,他只想先找一个人问一问路,看看这里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玉琳国师一问,这里就是湖北境内,当然不用考虑,他就想先到归元寺一看,看看归元寺出了什么事,不然他不会那么不安,而且白须老人驾船,一夜之中能行数千里,这终是奇事!

    玉琳国师往归元寺方向走去,当他走近的时候一看,这一座大寺院的规模十分雄伟,金碧辉煌,他想,难怪常常听人谈起归元寺的寺名,但当他走进归元寺的山门,寺中十分零乱,而且十分冷落,他先到三宝殿中礼佛三拜,然后再想找一个寺中的僧众谈谈,但前前后后就见不到一个出家人。玉琳国师正感到怀疑的时候,见有一个老修行坐在墙角落上叹气,他就上前问讯为礼问道:

    “请问长老!这寺中怎么没有人众呢?”

    老修行注视了玉琳国师一会,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很悲伤地说道:

    “你这位大德像是从远方来的,不知我们这里闹翻了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是佛教的劫难,谁说归元寺中没有人众呢?归元寺的大众都在魔力之下退让了。”

    “请问长老!归元寺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唉!”老修行又叹了一口气说:“大德!你还不知道湖北巡抚马大人明天就要来拆毁归元寺,要在这里重新改建孔庙吗?寺中大众都往别处去挂单了,我老了,我要等明天这个地狱种子的马大人来拆寺时,与他拼了这条老命!”

    玉琳国师这一听,不由大吃一惊,老修行口中的湖北巡抚马大人不就是小马吗?玉琳国师提拔栽培过不少年轻人,当每个人有办法时,他就把那些人事忘记,小马当湖北的巡抚,在他记忆中早就模糊了,现在听老修行一说,才又重新记起小马。

    “长老!请问马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玉琳国师不放心,想问一问详细。

    “唉!听说这个地狱种子的马大人,还曾做过玉琳国师的侍者,玉琳国师,这也是一个地狱种子,这么一个大魔王,他也提拔他,还在皇上面前保奏他为巡抚大人。我老了,不能再见到玉琳国师,若是能见到他,一定也要同他拼命,他有权有势,是当今天子的国师,我没有法子奈何他,但我可以到释迦老子的面前告他一状!”老修行说得有声有泪,非常感人。

    玉琳国师听了很是惭愧,对老修行护教之忱很是感动,老修行骂他的话不错,他不该保奏忘恩负义的小马做官,而且做那么大的官!

    玉琳国师只得带着忏悔的心情向老修行安慰道:

    “长老!你说得很对,这都是玉琳和马巡抚不好,使这里的佛法遭劫,但请你不要难过,我会有办法使马巡抚不敢来拆归元寺。”

    “你有办法?大德!不要开玩笑!本寺的老住持,以及地方护法士绅,办法都用尽了,但也不能打消马巡抚拆寺的决心,听说马巡抚明天要亲自带领士兵来拆寺哩!”

    “那没有关系,我不但可以阻止马巡抚拆寺,而且可以命令马巡抚重把归元寺油漆一新。不过要求长老能帮我做一件事就行。”

    “你说这样的大话,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只要能保存归元寺,就是叫老僧做马做牛也是甘愿!”

    “现在要求长老速去找些工人来,在寺前搭个高台,让我坐在上面,写四个大字,‘国师在此’,谅马巡抚有天大的胆量,他也不敢动归元寺的一片瓦。”

    “你,你,你就是玉琳国师?”老修行很是意外,他很后悔刚才的失言。

    “那是虚名!长老!不要计较那些,为了佛法,我才不得不把这虚名说出。”

    玉琳国师那谦虚的风度,那崇高的道貌,很令老修行生起敬佩之心,老修行大喜,即刻忙去寻找工人搭台,他像遇到佛陀一样的高兴。

    第二天,高台搭好,玉琳国师坐在上面,等着马巡抚到来,不久,果见一大队约有一二千人前来,为首的坐在八人抬的大轿子里面,那就是巡抚马大人。

    马大人一到归元寺前,见到寺前搭了一个高台,他想,今天寺都要拆了,搭这个高台有什么用?他教人把轿子停息下来,他走出轿子,注意望台上看,顿时唬得满身冷汗直流,玉琳国师庄严地端坐在上面,台中央还写有“国师在此”的四个大字,马巡抚赶快俯伏在地上,慢慢向前爬进,数千兵丁,看得张口结舌,老修行乘势大声叫道:“国师在此,你们还敢不跪下来拜见?”众兵丁一听,也都赶快跪下来,这情形就像文武百官上朝三呼九叩首一样!

    马巡抚爬到台下,玉琳国师大声道:

    “小马,抬起头来!”

    “国师在上,小人不敢抬头!”

    “你这个不重恩义,不讲信用的奴才,我跟你说的话难道你忘记了吗?”

    “请国师慈悲,小人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你今天带这些人来做什么的?”

    “这个,这个,这个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在此叩头,希望国师慈悲包容,千万不能在皇上面前提起,小人再不敢生拆寺的念头,以后如不真心护持佛法,不得好死!”

    马巡抚叩头如捣蒜,玉琳国师觉得这种人可恶又可怜,对这种反覆无常的人不能不给他教诫,因此玉琳国师就对小马说道:

    “小马!限你从今天起,一个月内,要替我将归元寺佛像装金,房屋重新油漆得焕然一新,油漆之款,完全要你私人拿出,不得动用公家分文,你能做到吗?”

    “是,小人完全能做到,谢国师开恩!”

    “姑念你初次,下次有对佛法不利言行,一定不再饶你过去,好,下去!”

    小马退下去以后,垂头丧气的又把来人带走,当天的下午他就集合了很多油漆匠到归元寺来,马巡抚到这时再也不敢有一点威风。老修行见到这个情形,欢喜感动,虽然他的戒腊比玉琳国师要早,但他也穿袍披衣,向玉琳国师顶礼感谢,玉琳国师连说不敢,也向老修行拜了下去。

    (二十)把身体兴隆这个道场

    玉琳国师向老修行告辞以后,又是闲云野鹤一般的踏上孤僧万里游的道路。他出家披剃的祖庭崇恩寺,是在二年前师父天隐老和尚圆寂时回去看过一次,正觉山他常常挂念,千华庵也不能完全忘怀。师兄玉岚,醒群尼师,时常在他脑海中映现。但这只是思念而已,他并不想急于去和他们见面,已经得度了的人还要和他们在一起做什么?世界上有的是孤苦无依需要安慰的人,所以,白须老人留言要他往千华庵一行,他并不打算要去。

    离开了归元寺,玉琳国师行脚到了金山江天寺,他又隐名进去挂单,在一次禅堂中坐养息香的时候,他开悟了,他坐在禅堂中好多天不语不行,因为禅堂里常有禅者如此,所以大家也不以为怪。

    这开悟一年,玉琳国师已经六十三岁,现在他已经在修持的路途上能够独立,他更把一切往事放下,从此更无挂无碍,随缘在各地做着度化的工作。

    他修建了很多道场,解救过不少苦难的人,他鼓励僧众要云游,参学问道,每逢水旱之灾,他发动大家救济,他到过南洋群岛,作国际性的宣扬佛法,在南洋带回的菩提树幼苗,至今还蓊郁婆娑的长在磬山的寺旁。

    又是这许多年来,在玉琳国师大力做着救度众生宣扬佛法的期中,听说醒群的千华庵,住有尼众数十人,经常有弘法讲经盛会,尤以每年冬天,寒风凛凛,雪花飞舞的时候,醒群施米施粥的善举,最为人称道。正觉山已经完全是个大丛林,挂单接众,经常总有住众四五百人,就像一个真理研究院。

    世事无常,春花秋月,玉琳国师美丽庄严的身相终于衰老,晚年的玉琳国师更像个老头陀,一枝锡杖,一包衣单,周游名山大川,没有人认识他就是玉琳国师。

    有一次他行脚到了江苏的淮安,身体感到疲倦,旧了的东西一定要坏,他知道他病了。因此,他想在法王寺挂单,法王寺一片衰颓的样子,他看了很伤感。他想就把最后的身体留给法王寺兴隆这个道场,结个法缘吧!

    “顶礼知客师父!大教常住挂一单!”玉琳国师向法王寺中的知客师父说。

    “什么地方来的?预备到什么地方去?”知客师父这么问。

    “不来相而来,不去相而去!”

    “不要讲什么禅语,”知客师说:“我们寺小,没有禅堂挂单接众。”

    玉琳国师感叹禅门不振,机锋话头不易遇到对手,他只得改变口气道:

    “因为病了,请让我在贵寺休息几天!”

    知客师听到他有病,表示非常同情,但他又很为难的样子说:

    “你这么年老,若有长短,本寺如何负责?”

    “请不必挂心,我有扇子一把,书信两封,不但不会拖累贵寺,贵常住一定会因此中兴。”

    知客师将信将疑,但同是出家人,不好拒绝,就方便的收留了玉琳国师。

    没有几天,玉琳国师圆寂了!他跏趺坐在禅床上,虽然是圆寂,但和入定一样。

    法王寺里的大众为客僧玉琳国师的圆寂很着急,知客师忙找玉琳国师的一把扇子,两封遗书。这两封遗书一封是给正觉山玉岚师兄的,一封是给千华庵醒群的。醒群和玉岚是什么人,法王寺中没有人知道,再把扇子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并有玉琳国师赐存的字样,下面是顺治皇帝的玉玺。

    “哎呀!这究竟是谁呀?顺治皇帝早就崩驾,这位客僧难道就是玉琳国师?”知客师对住持和监院惊叫起来!

    “如果他真是国师,那两封遗书决不能拆,我们怎么能随便动国师的东西呢?”寺中的监院接过扇子看了以后说。

    “他的扇子上既有‘如朕亲临’的旨意,我们不能随便收藏,还是把他送去当地衙门里去吧!两封遗书,我们着人赶快打听正觉寺和千华庵的地址,着人送去!”住持和尚也作了决断。

    “报告和尚!”知客师对住持和尚道:“他曾说这两封遗书和一把扇子可以帮我们中兴道场!”

    “他有这样说法吗?本来,一位国师能圆寂在我们小寺,实在是无上的光荣,他的圆寂之身,还能有益道场,真是一位令人可敬的国师!”住持和尚说话时两目恭敬地注视着玉琳国师的遗体。

    “惭愧!他的患病期中,我们没有好好地照顾!”监院感到遗憾,内心深觉不安。

    “我看他像是预知时至,他并没有什么病苦,只是年老了,像是很疲倦的样子。”知客师说明玉琳国师病中的情形。

    现在说到淮安的知县知道玉琳国师圆寂在自己的县内,赶快摆起香案迎接“如朕亲临”的摺扇,并转报朝廷,不久接到康熙皇帝的圣旨,用国葬之礼,并派来朝廷大臣主办荼毗之事,重修法王寺,为玉琳国师建塔纪念,算是备极哀荣。

    玉琳国师给师兄玉岚及醒群的遗书,内中说的什么,这是没有人知道的,荼毗火葬的那天,玉岚、醒群、醒道、道宏(翠红出家的法名)等都杂在两三万人送葬的行列中。玉琳国师的生命随着荼毗的火焰上升了,但玉琳国师为教为人的悲心,还随着那两封遗书长存人间呢!

    附录(一):顺治皇帝赞僧诗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

    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肩难!

    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这回,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

    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

    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

    若能了达僧家事,从此回头不算迟。

    世间难比出家人,无忧无虑得安宜,

    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为上客,皆因夙世种菩提;

    个个都是真罗汉,披搭如来三等衣。

    金乌玉兔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

    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

    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

    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附录(二):玉琳国师语录•诗

    《从清雍正帝御选语录中节出》

    一、法语

    甲:与清世祖顺治帝的问答

    己亥春,诏迎入京,命住西苑。

    世祖问:“心在七处,不在七处?”

    师答云:“觅心了不可得!”

    世祖问:“悟道的人,还有喜怒哀乐也无?”

    师反问:“唤什么作喜怒哀乐?”

    世祖问:“山河大地,从妄念生;妄念若息,山河大地还有也无?”

    师答云:“如人梦中醒,梦中之事,是有是无?”

    世祖问:“如何用功?”

    师答云:“端拱无为。”

    世祖问:“如何是大?”

    师答云:“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世祖问:“本来面目如何参?”

    师答云:“如六祖所言参。”

    祖又问:“六祖如何说?”

    师又答:“祖言不思善,不思恶,正恁废时,如何是本来面目?”

    世祖退,命近侍传语云:“恨相见之晚!”庚子秋,世祖马上有省,连诏至京,世祖就是西苑丈室,相视而笑,日穷其奥。

    乙:开示大众的法语

    元旦上堂,众问话毕,师乃云:“参禅流!听我说,此事非常休仓卒,登山须到绝顶头,入水须至最深窟,乾坤宽广实难知,沧海渊深岂易识。不识不知且止,透顶透底一句,作么生道?草树尽非前度色,蓝田日暖玉生光。”

    诞日上堂,众僧问话毕,师乃云:“白云千顷,老屋数间,一榻高眠,令土木瓦石,为大众转法轮者,是先师和尚向日家风……若也会得,释迦不在前,弥勒不在后,大众与诸佛,同证一相三昧;若也不会,父少而子老,举世所不信。”

    师云:“迩来魔强法弱,以上无严师,故容邪谬之徒,插足宗门。”

    羯磨夜,示众,师云:“毁犯者,堕诸恶趣;执持者,报在人天;且道既不毁犯,又不执持的,当生何处?”良久又云:“自是不归归便得,故园风月有谁争!”

    师云:“汝等诸人,须信本来是佛,各须识取本来面目,踏着本地风光,若识得本来面目,黄金世界,白玉为身,旃檀丛林,旃檀围绕:不然草木丛林,时时凋丧?”

    晚参,师云:“明道者多,行道者少。大小祖师,话作两橛,明而不能行,明的事向哪里去了也?诸人十二时中,行的事作么生?”良久又云:“绕庵一水声常住,拥榻千峰势欲翔。”

    晚参,师云:“今冬与大众约法三章,第一饮水,不得打湿口;第二吃饭,不得着米;第三经行,不得撞着露柱。”

    师云:“使十二时,不为十二时使;转一切境,不为一切境转。”

    师云:“行脚高士,须向声色里睡眠,声色里坐卧始得。”

    丙:机缘

    僧问:“如何是函盖乾坤?”

    师鼓腹云:“我容得你这些人万万千!”

    僧又问:“如何是截断众流?”

    师云:“赶得你无脚跑!”

    僧问:“如何是随波逐浪?”

    师云:“容你在者里立片时。”

    园头问:“和尚病好了么?”

    师反问:“我从来不病,有何好不好?”

    园头问:“某甲不能亲近得和尚?”

    师云:“我日日在你园中。”

    师还江上度亲,张静涵老居士过访十方庵。

    张问:“尘劳中如何得本?”

    师云:“居士者一问,从哪里来?”张无语,师开示良久。

    张问:“如何用力?”

    师云:“者个代居士不得!”

    师一日入库房指团子问库头。

    师问:“吸尽西江即不问,你试吞却者这两箩团子看!”

    库头答:“吞却了也。”

    师问:“大众吃个什么?”

    头答不契。

    师自代云:“乐则同欢。”

    僧问:“不与万法为侣的是谁?”

    师云:“桌子板凳。”

    师与一秀才话次时

    师问:“你合会得天地同根,万物一体么?”

    进云:“某甲何尝不会?”

    师云:“为甚杀生食肉?”

    僧问:“百千法门,无量妙义,如何是第一义?”

    师云:“横七竖八。”

    二、诗

    八磬山

    隐居风范依然在,说法堂前任草生;

    莫谓门庭能闲寂,从来此道少人行。

    守塔怀古

    多年黄叶类形骸,此日徘徊谁偶谐?

    麻衣草履食接气,象骨崖前呼再来!

    庚戌题壁三首

    (一)

    本是矜矜自了僧,饱餐安寝别无能,

    酬恩报主雄明哲,斗室焚香怀古人!

    (二)

    一盔霜华半榻云,无求无喜亦无瞋,

    三更对月开扉坐,惭愧焚香侍立人。

    (三)

    卧倚青山饭白云,溪声鸟语共晨昏,

    空庭有隙栽兰惠,缄户无蹊入怨恩。

    巡寮至大义阁

    花满寒庭月满林,巡寮未半欲三更,

    到门且莫掀帘入,爱此楼前布水声。

    磬山题壁

    面目分明遍界亲,偏于此地受恩深,

    三更月下底徊立,恍是当年侍佛巾。

    静夜思

    枝枝叶叶月,疏疏密密风,

    谁共蹋流水,倚杖石桥东。

    山居

    荒凉苔壁寺,孤冷草堂人,

    雨后舒长望,庭泥虎迹新。

    对镜

    对镜吾非昔,扪怀志自新;

    何林一枝别,荫我雪霜身。

    节食

    寄形天地间,饮食唯接气,

    倏然等个人,明此淡泊意。

    示众

    万里晴空谁共?三春花柳争游;

    王孙醉眠芳草,何似漱石枕流!

    龙渊南坞坐月

    松树三长四短,石台七高八低,

    坐来夕阳在树,归去月落峰西。

    舟居

    澹荡寒烟古木,孤悬雪浪轻帆,

    只在寻常行处,杳然万壑千岩。

    金山活佛神异录

    免费赠阅

    目次

    ⊙三版自序…………………………(171)

    ⊙再版自序…………………………(172)

    ⊙金山活佛(谢冰莹)……………(176)

    ⊙引言………………………………(179)

    ⊙我认识活佛的因缘………………(181)

    ⊙活佛的出生………………………(184)

    ⊙活佛尊号的由来…………………(192)

    ⊙活佛的形状与生活行动…………(195)

    ⊙活佛的密行与悲愿………………(201)

    ⊙活佛治病度人……………………(206)

    ⊙活佛为度人坐牢…………………(212)

    ⊙活佛欢喜放生……………………(215)

    ⊙活佛欢喜结鬼缘…………………(217)

    ⊙活佛谈命…………………………(218)

    ⊙活佛的神通游戏…………………(222)

    ⊙活佛似有先知……………………(230)

    ⊙活佛显示定力……………………(233)

    ⊙活佛行道佛国……………………(237)

    ⊙活佛使哑巴说话…………………(243)

    ⊙活佛行无缘大慈…………………(245)

    ⊙活佛感化道人……………………(247)

    ⊙活佛用火媒子剃头………………(251)

    ⊙活佛圆寂现神奇…………………(254)

    ⊙活佛死后医病……………………(258)

    ⊙活佛遗留下的神秘草扇……………(261)

    ⊙活佛宏名震摄恶犬…………………(263)

    ⊙尾语…………………………………(266)

    三版自序

    这本集子印出的因缘,我在初版“引言”,再版“序言”中,早有说明。

    这次,印行第三版,说来也是一个因缘。记得在昨年夏天,善友刘亮公夫妇来我处,闲谈中提到十多年前我写的《金山活佛神异录》这本集子,亮公认为这是显扬中国大乘佛教菩萨僧的一本书,也是一本引导初机的良好读物,他有意出资印刷一批,分赠各方,广为流通,以结善缘,随后,又有几位善信,也都欢喜赞助来完成这件事,这是想不到的因缘。这本集子当初出版时,我并没有出卖版权,太虚大师说:“佛法无私,非同秘术”。既然大家发心行善施财来流通这本集子,我自然是赞叹随喜。

    这回出版,我要特别提说的,就是在初版、二版中每段文字里,都夹有一两幅漫画插图,当初印行时如此安排,无非是为了求美,把每段文字情节意义烘托出来,增加文字的重量,以引发读者的兴趣。可是,读者对于那些漫画插图,都觉得无此必要,我也认为这样安排是多余,因为插图设计上多有偏差,并不能表达文中的情节意义,而笔画粗俗,等于儿童画刊上的玩意,缺少艺术意味,且有些地方画的人物神情,很不雅观,使读者看了,非但不欣赏,且会得到相反结果。

    我觉得我们佛教中的出版物,不论是一本书或一本杂志,版面上应该力求雅淡、朴素、庄严,不可带有其它的花色,同时,也要有真实内容。

    这样,才可以受到读者的欢迎,只要书刊本身有价值,不须加花样,一样贵重,一样受人重视,相反的,一本内容空洞、没有价值的印刷物,即或上面点缀的花样再多,也无有用处。所以这次第三版印出,我接受亮公长者建议,所有的漫画插图,一律舍去不用,这倒不是为节省制版和纸张费用,而是要合乎格局,这是我要说明的一点。

    其次,是这回出版,内容略作补充,错字也都改正,同时,增加了一帧金山活佛的相片,活佛他生平不欢喜人家给他拍照,这是大家所知道的,他在仰光行道时,为了这件事,曾在大金塔下十方观音寺闹过一次很大的笑话(本书第十四段“活佛行道佛国”一文中有说明),因此,活佛的信徒,都得不到他的相片,这张相片,是活佛的弟子陈建福君在活佛圆寂后在他的出国护照上放大照下来的,我回国时,陈君送我一张,给我留作纪念,这次,特地制版印出,给大家认识认识这位圣僧的真面目。

    乐观一九七三、五、卅、于台北

    再版序言

    我写妙善大师(金山活佛)这本集子的动机和心愿,在初版“引言”中,已经说明了,无须再说它,现在觉生社林锦东居士,他为了迎合各方爱好读者的要求,再版流通,要我写一篇小序,我也觉得这本集子的印行,和这次再版内容的更动情形,有向大家一提的必要。

    去年七月间,我把这篇《金山活佛神异录》文字稿寄林锦东居士时,不过希望在“觉生”月刊上按期登载片段,补补刊物空白而已,并不存有印单行本的奢望,哪知林锦东居士看了文稿,生发欢喜心,他为了重视这位圣僧的记录,回信给我说,决定由国际佛教文化出版社印单行本流通,并请名画家江清水先生插图,我当然随喜,初版印出五千册,很快地销售一空,想不到这位圣僧圆寂了二十多年,他的声名还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吸引力,真是“不可思议”!

    集子印出后,林锦东居士来信说,准备进行再版,以广流通,我看集子里面,活佛在仰光生病圆寂情形,有很大错误,圆寂的地点和时日,也不对,他是两脚背上生疔(非是全身生疮),圆寂现象奇特,是在他皈依弟子家冲凉房里“立亡”去的,他圆寂火化后遗下许多“舍利”分配情形,亦不是那样,又有好几个人的名字,也有错误,再看,江清水先生画的五十多幅构图,有些画得生动有趣,但是不大逼真走样的,也有一大半,且有忽略文意,设计上失去庄严,不大雅观。最不合式的,是把活佛苍老面貌画成一个清秀少年和尚,姿态也不像。其中还有一幅是把那个跑江湖的道教道人,画成光头和尚,这些,都使读者看了扫兴!我觉得这些不妥的地方须得重新修改才好,乃向林锦东居士建议,希望再版时,务必要设法把上面这些缺点改正它,后来得到林锦东居士回信,赞同我的意见,表示一定照办。

    我一面将全部文字略予修正,又充实内容,将后来搜集得的八篇资料补入进去,计有一、活佛谈命。二、活佛显示定力。三、活佛使哑巴说话。四、活佛行无缘大慈。五、活佛用火媒子剃头。六、活佛死后医病。七、活佛遗留下的神秘草扇。八、活佛宏名震慑恶犬(除第一篇是在南京及第二篇是在香港的材料,余下六篇全是在仰光的故事)连前次发表,共二十二篇。

    这时,觉得集子里面后半部文字,是记录活佛在仰光的事迹,仰光地方有许多佛教信徒是活佛的弟子,而他又是在仰光圆寂的,为了证实活佛在仰光的各项神异事迹没有舛错,同时又是应仰光自由日报社主编卢伟林先生的要求,乃将改正文稿交与该报转载披露,从今年(一九五九年)四月八日起,一连刊登了四十七天,然后我将全部剪报寄给林锦东居士,嘱请再版时可照剪报材料排印,得林居士回信,答允照办,我才放心。

    金山活佛的一生事迹,我认为含有历史价值,他的许多动作,都有启示作用,古人说:“史者,记实也。”故尔在这本集子初版印出之后,我仍不断向此地与活佛熟识的出家同道,和活佛在家男女信徒方面访问,探听活佛在仰光的情形,以求真实,根据多数人的谈话,来确定它的真实性,因此,才能够改正初版许多错误地方,并且还得到补入的八篇珍贵资料,我最高兴的,是活佛的真实年龄给我摸清楚了,往后大家不须再胡乱猜测了,据他的弟子陈建福君告诉我,活佛在一九三四年间在他家圆寂前几天,亲口向他说:“我已经过了八十四个端午节”(他的遗像上也是写着圆寂时八十四岁),这与我在一九二八年同活佛在南京初见面时推算他的年岁倒颇相合,所遗憾的,是活佛的出身以及他出家受戒的地点年月,至今尚不知底细,还是一个“谜”。

    当我执笔写这本集子的时候和现在的心情,我始终觉得金山活佛这个人,他是一位慈悲度人而又注重戒行修持的圣僧,他与小说书上那个济颠和尚,是有许多不相同的地方,济颠和尚的行动,完全是疯颠怪诞又带浪漫滑稽,金山活佛的风度,乃是洒脱中不失庄重,一切处纯是出家人本色,有时有点诙谐,却不离佛法,他口里只说佛语法语,不谈世法,所以写金山活佛故事,不能把他写成像济颠和尚那般模样,亦不能当作小说题材用文艺笔调来形容,须得有尊重的心情,用类似写高僧传记的方式来描写才恰当,假设只在“趣味”两字上着眼,一味在文字上推敲,字句求活泼、求生动、求华丽、求美妙,而不依据事实,随心揣度,任意杜撰,用游戏笔墨,造些空中楼阁的假故事,只图博取读者的欢心,那样,岂不是失去了表扬高僧的意义吗?那是大大降低了活佛的价值,也是对活佛的不敬。

    所以我写这篇文字,行文造句,不示诡秘,不求浮华,但求真实,这是我写作的观感与所持的态度,我只希望读者看到金山活佛种种坚苦伟大处,不思议处,对佛法僧三宝生发信心,归向佛法,种植善本。活佛他不贪财、不务名、不攀缘、不享受、淡泊清修、苦心度生等等作风与愿力精神,希望今日僧界同道们,大家来效法他。

    林锦东居士,宏法利人,悲愿深重,今发心重印这本集子,爰特述其因缘于此,聊当作序,尚希诸方大德,不吝指正。

    乐观一九五九年八月廿八日于仰光

    金山活佛

    谢冰莹

    从宣化老法师手里,接过乐观老法师著的“金山活佛神异录”,恨不得一口气读完;可是我今天来旧金山的目的,是为金山寺恒隐法师校对永嘉大师证道歌。这是宣化老法师诠释的,由一位在香港的居士记录,恒隐法师重抄一遍。她说: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太好了,句句都是格言,都是教训我们学佛的人要除三毒,修戒定慧。我读了很受感动,特地抄下来,想请您介绍在台湾佛教杂志上发表。”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没有问题,我一定介绍。”

    当我校对完毕,听了老法师讲华严经之后,回到家已经是六点多了。在汽车上,我已经看完了二十多页金山活佛,晚上来了一位学生,谈到十一点多才走,我一口气看到两点半,终于把它看完了。

    两年多来,我也看过不少书,有佛教的,文艺的,执导性质的,却没有一本能够使我一气读完,而感觉这么快乐的。我很奇怪,在台北,常见到乐观老法师,为什么他不早介绍我看这本书呢?

    “本书中所写各节,全是根据事实,无一句诳语,其中大部份是我本人亲见亲闻的事。”

    看了作者在序言中的这几句话,更引起我爱看这本书的动机。不要说出家人不敢说妄语,就是在家学佛的人,一样要守戒,妄语是绝对不能说的,所谓拔舌地狱的苦,不是说来吓唬人,而是真有其事的。

    读完了《金山活佛》,我无限的感想:

    第一,乐观法师说得对,应该称活佛为妙善圣僧。我想他一定是菩萨化身,故意乘愿来到世上度人,所以他不需要一分钱也能过日子,原因是地上的字纸、果皮、垃圾……,他都可以拿来当饭吃;而使人觉得奇怪的,是他吃了居然能消化,一点不害胃病或急性肠炎之类。吃了钞票也一样消化,一连吃十八碗饭,一碗面,丝毫不觉肚子胀痛。这些都不是神话,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第二,圣僧给别人磕头,自称弟子。这是一般出家人以及居士办不到的事,普通一般人,都犯了贡高我慢的毛病,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一筹,要别人尊敬自己,而自己不先尊敬别人,这是最错误的观念。

    有一次,一位朋友讽刺我说:“你太没有风度了,一点不像个作家,怪不得S在背后骂你,说你的文章都是别人替你写的,你根本不会写文章。

    原来她说我没有风度,是指我不修边幅,说话随便,见任何人都是一样,没有丝毫架子。我生平最痛恨摆架子、骄傲的人。如果我早认识妙善圣僧,我一定皈依他,做他的弟子。

    第三、圣僧忍辱的功夫,实在太好了!别人把粪便倒在他的头上,他非但不生气,而且把马桶顶上满街跑;他想喝水,泥水匠故意整他,叫他喝两桶石灰水,他真的喝了。他不洗澡,不换衣服,照常理,一定很臭,可是他的洗澡水是香的,喝了可以治病,因此许多人来讨洗澡水喝,逼得他不得不天天洗澡了。

    当我看到他用鼻、口水混在饭里替人治病这一段,我差一点要呕吐起来。这些,真是奇闻,也是古今中外的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同样,圣僧喝那从女人眼里吸出来的脓水,也是世上一大奇闻。

    妙善圣僧来到这世上八十四年,完全为了众生而受苦受难,临圆寂时,两脚背生毒疮,他决不医治,在冲凉房的时候,站着示寂,这又是世界上的奇闻。和尚居士之中,有不少躺着,坐着安祥往生的,没有站着死的;尤其圆寂后还站立几个钟头居然尸体不倒下,更是奇闻中的奇闻。

    这本书初版于一九五九年六月一日,那年十一月一日再版,今年(一九七三)六月一日三版。我相信此后更会有不知若干读者抢着看的,可惜是非卖品,不能在市面上买到。我希望每个图书馆都送给他们两本,使大家都有机会看到。最好,设法使他广为流通。

    为了让大家多在这本“金山活佛”中发现好文章,我不多说了。乐观老法师的文字简洁流利,生动活泼而不失庄严,这也是使我爱读的一个大原因。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四日于旧金山

    金山活佛神异录

    乐观法师著

    引言

    阅读台湾《今日佛教》月刊第二卷第二期,上载有煮云法师大作“金山活佛”一篇文章,我一看到这个醒目的标题,内心就生起了一股欢喜情绪,煮师的文艺天才,和他的创作能力是为人所称道的,数年前,他在佛刊上写的那篇“南海普陀山传奇异闻录”,不知感化了若干人发心皈向佛门,这次以他生花的妙笔来描写这位久已被人遗忘了的圣僧掌故,在想像中,自然是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了。我仔细读了一遍,觉得有点美中不足,颇有不尽不实的地方,这也难怪,煮师原本说得明白,他本人并不认识金山活佛,只是内心景仰,所写的皆是根据金山寺方丈太沧和尚传说,我看,内容有一部份又是太沧和尚从虚云和尚传说来的,像这样地辗转传闻,也就不免以讹传讹了。

    笔者过去与金山妙善活佛(以下简称活佛)曾经有一点不大不小的因缘:第一次见面,我们同住了两个月,第二次、第三次会面,只相聚数日,我与活佛有此三面因缘,对于他的一切,可以说有个大概的认识,在我眼光中的活佛,虽然不像一般人传说那般神奇活现,却也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说他是一位传奇的人物,倒也不为过,我有时觉得一些对活佛识者与不识者的人,只是都注重在他神异的一面,把他苦行度人的真实事迹与悲愿反而忽略了,因为大家都把他“神化”起来,所以就少有人替他作文字的表扬,使他的高尚人格和愿行,反而埋没不彰!

    煮云法师很感慨地说:“金山活佛,既有如许可歌可泣的动人事件,是一位正知正见,有修有证的圣僧,为什么佛门中人直到今天,从来没有看到有片言只字的报导?生前无人记其事,寂后无人作其传,这不是佛教徒的疏忽是什么?”这个原因,我在上面已经说过,是大家把他“神化”的原故,佛法是忌讳标奇立异谈神说怪的,因之,大家怕人讥嫌,所以没有人来替他宣传,据我所知,活佛本人也最不喜欢人家替他啦啦(我有一次想把活佛灵异故事写出宣扬,不料他同我大闹,下文详谈。)其次,活佛那种近乎疯疯颠颠的派头,以及他不规则的生活等等,不是普通一般人可以效学的,也是学不到的,再其次,活佛他那不好财并且一生不使用金钱,不贪供养的风度习惯,在我们中国佛教僧团圈子里一般风气,都有点那个,是个讽刺,如果认真来宣扬这事,那是会绊动许多人的疮疤,使一般爱财和尚不快,因为有以上几种原因,所以大家就不替他摇笔杆,只是口里作掌故谈谈,虽然没有人来替活佛宣扬,可是,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珠江流域,以及海外香港,星洲,缅甸一带地方被他所感化,信仰他的老少男女,又何止成千上万?而且凡是皈依活佛的人,全是真诚吃斋念佛恭敬“三宝”的佛弟子,从没有一个红毛绿眼睛的“四宝”人物,只是他(她)们没有树起鲜明旗帜,标榜是活佛的弟子,活佛的愿力精神,却是永久留在人间。

    煮云法师文中开场白里有几句话:“……读者如有知道金山活佛的出身,或者在中国或南洋的神异之事迹,敬请赐告。”这几句话,触动了我的机感,不妨把我八识田中蓄藏已久的些个印像种子搬出来,绝不加丝毫渲染,用极忠实的态度,根据事实,把它平铺直叙报导于读者之前。在我未写正文之前,有两点意思须得预先声明一下:一、我写这篇文字的意向,在显示佛法中正知正见真修实证的凭据,绝不是谈神说怪宣传迷信。二、这篇文字,只能作活佛的轶事看,所写的,不过是点点滴滴的掌故,算不得是有系统的记录,更算不得是“传记”,不过使大家对活佛这个人有一种明晰正确的认识罢了,为使读者易于了然起见,我且把它分作条段来说明。

    一、我认识活佛的因缘

    一提到金山活佛,马上就好像有一个蹲蹲跄跄蹢蹢躂躂类似“济公活佛”那副神情形状的影子映现在我的面前,我同这位带着神奇气氛的人物首次接触见面,那是在一九二八年的夏天,一个偶然的因缘。那时候,国民政府刚统一全国,革命怒潮正汹涌着,我离开武汉之后,在南京玄武湖(后改为五洲公园)湖神庙中养静,适内政部基督部长薛笃弼有改革佛教僧寺为学校之议,同时中大基督教授邵爽秋亦有庙产兴学之具体方案,闹的满天风雨,全国佛教震动,僧尼惶惑不安,我的心绪,非常苦闷。一天,接得上海一位从大勇法师学东密的在家善友胡蝶云居士来信(胡居士四川人高树御史女婿),说他的母兄子女现住在南京成贤街,房屋宽敞,有一所花园(后来改为谭故院长住宅),全家老少都是佛弟子,并且都是吃素,要我搬到他家去安居些时,使他家里人有得闻佛法的机会,我也正想寻人谈谈消消心里烦闷,过了两天,胡蝶云居士的胞兄胡公律来接,雅意殷殷,我也就随缘安禅。

    当我搬到胡家第三天,胡公律居士向我笑说:“这两天内或许还有一位活佛要来我家。”我问:“是西藏来的活佛吗?”答说:“我们家里人从来不信西藏喇嘛,这位活佛,就是金山寺里活佛。”我曾经听说过金山活佛的故事,一提说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又问:“何以知道他要来呢?”答说:“我们家里人,这几天都梦见他,已往好多次都是这样,一梦见他,他就来了,他与我家有缘,我们全家的人都是皈依活佛的。”我听了这话,动了好奇心,很想见见这位神奇的人物。果然,说话的第二天中午时候,突然听得花园外有人唱念“谁念南无阿弥陀佛”的音声,胡家老少人等一齐赶着迎了出去,都向他磕头接驾,我在窗口处看着,原来是一个不修边幅拖泥带水的肮脏禅和子,现着疯疯颠颠神气,他也爬在地下如捣蒜的磕头,一面磕,口里不断念着:佛啊!观世音菩萨啊!我看到那个形状,心里有点不大自在,出家和尚受在家信徒礼拜,原是应当的,哪有爬在地下还礼的道理?真个古怪!他磕罢头,嘻嘻哈哈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他一看见我,就打了一个长哈哈自言自语地说:“我向在家人磕头,有人说我不该,今天看见了法师,我是应当要磕头了。”说着,就向我咕咚地磕了下去,我看他是出家人,也只好向他还礼,我仔细回味他的说话,分明他知道我动了念头,这话是对我说的,倒令我惊奇,我心想这位出家人,说不定有点明堂,倒不可小看他。

    胡家原本替活佛安置了歇宿地方,那天,活佛却一定要与我同寮,我也正想在他身上摸索一下,看他究竟是什么路数?是外道邪门?还是佛法行径?我马上叫佣人把床铺搬到我房里来,活佛指着一个大方凳子说:“那就是我的床,不要另外搬床来。”原来活佛他夜晚是“不倒单”(不伸腿睡觉)的。一到燃灯时候,他就坐上凳子,双腿一盘,闭目合眼静坐去了,他这样一来,我要在他身上推敲,弄的摸不着门了,正是那话:“禅和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夜晚,我看他像一座钟似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我也陪他坐了一会,我坐疲倦了,就伸开两腿参“一字禅”倒下睡了,到半夜时,仿佛听得他又是自言自语说话:“……哪有这回事?我不是活佛……我叫妙善……有活佛就有死佛,谁是死佛……?”停了一会,他又咕咕噜噜的说:“我有什么奇怪……?穿衣吃饭才是我的本领……。”我细嚼他这几句话的味道,似乎又是对我而发,我乃问他:“活佛,你在同谁说话啊?”他打了一个呵欠说:“问得好,‘谁’吗?我穿破了多少草鞋,至今还没有寻着他哩。”接着他反问我:“大概你法师已经认得他了?”我也带着戏论口气说:“我要认得他,也就不会问你呀。”他笑,我也笑了。我想活佛这几句话,里面颇含有禅意,他确实不简单,是有两手,因此,我对他不再轻慢了。

    同住了一些时,我仔细观察活佛的语言举动,都还是出家人的本色,不谈神,不说怪,只是教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发心吃素,念佛拜佛,别无话头,而他那种无拘无束的潇洒风致,又不要钱,不贪供养享受的纯洁品格,使我对他生起了敬信之心,再看他待人接物,纯是一片慈悲,更使我尊重,同住了两月,活佛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年冬月我应活佛的邀约,去金山寺参加打“禅七”,又与他同住了几天,此后,长期四方行脚,与活佛就少有见面机会了,直到一九三一年春,我在北平组织“佛国旅行团”领团出国去印度游历,经过缅甸时,又在仰光龙华寺不期与活佛重逢,因为团体赶着搭轮船去印度,我只在仰光逗留了几天,我在那几天光阴中,对活佛又有了一点新的认识,待到一九三六年,我再度来仰光时,活佛已经圆寂有二年多了,这是我同活佛三次见面的因缘。

    二、活佛的出生

    谈到活佛的出生,确实是一个谜,若干年来,我会见活佛的在家弟子,探问活佛的出生履历,他们都不明白其根底,我也曾在出家同道中问过这件事,也都答不出所以然来,究竟活佛是哪里人?他俗家姓什么?几岁出家?在何处出家?拜谁为师?在何处受戒?哪一年受戒?这些事,从来没有一人能够道出——举出可信的证据出来,认识活佛的人所讲说的,也全不一样,有说活佛是山东人,有说是直隶,有说是山西,有说是陕西,也有说是甘肃,在十多年以前,有一位朝拜仰光金塔的老修行说活佛是山西人,他的师父也是一个神秘人物,传说当过一个很大的武官,终日不说话,他们一共师徒三人,都是精武术,活佛的师父同师兄,都是高大身材,至于活佛是何时出家?俗家姓甚层?师父法名叫什么?仍然说不出所以然。

    活佛的年岁,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听有好几种传说,有说五十多岁,有说六十、七十不等,究竟哪一说可靠?似乎都是猜测之词,谁也不敢肯定,简直是一个“谜”。

    我与活佛同住时,知道他有一个习惯,他不欢喜人家盘问他的根底,他从不向人谈说他的出生履历,有人向他提到这些事,他老实是左顾而言他,不作正面答覆,使人摸不着头脑,这,也许就是一般猜测的来由?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名叫黄忏华的居士(活佛弟子),他跑来欢欢喜喜问活佛:“你老人家今年高寿几何?俗家在哪里?”刚刚问了这两句话,活佛向他摇着手,现出不愉快的神色说:“你不是算命看相先生,我也不要你看相算命,问这些不相干的废话做什么?”说得黄忏华面红耳赤,活佛看到他不好意思,又用安慰的语气说:“我告诉你,在家学佛,第一要断俗气,往后遇见出家人,可别盘问他这些闲话,只可以问他修持哪一法门,是读经,是持咒,是念佛,还是修习禅定?这才是正当,你问我的出生,如果我说是出生名门大族豪贵之家,童真入道,现在有一百岁,出生之前,我的母亲得着什么异兆,生下来时候,又是异香满室,你相信吗?假设我说出生下来,父母是讨饭的,没有饭吃才出家,你听了如何呢?说我出生高贵,你当然生欢喜心,说我出生低微,你当然生卑视心,是不是?要晓得这些都是世俗浅见,佛法中是不计这些的,不问年老年少,但问有道无道,你还要晓得,凡是故意说他出生不凡的,那都是骗人的鬼话,信不得,除非是佛菩萨应世降生,才有异兆,你我凡夫,有什么不同?有什么奇特?”黄忏华听了这一番开示,马上爬在地下磕头,向活佛求忏悔,后来黄忏华对人说:“活佛虽不讲经,但是说的话全是佛语法语,使人听了,如饮醍醐,开佛知见。”

    因为我们知道活佛有这个习惯,所以就不便冒昧叩问他的年龄籍贯,始终得不着要领,可是,有一天,我会见一位七十多岁的革命元老龙积之先生(龙老先生广西人系考试院秘书龙月庐先生尊翁),谈起活佛,龙老说他在幼小时,曾在北京见过活佛一两面,那时的相貌形状,与现在差不多,若果依照龙老说话,那末,活佛就有一大把年岁了!绝不止五十、六十、七十岁。

    不久,活佛他自己无形中却露出了一点消息,因为那时天气炎热,活佛要大家每天下午到花园去念佛,也可以乘凉,有一回,念佛完毕,大家聊闲天,谈到世事无常话头,胡公律居士感喟着念出两句诗:“南朝四百八十寺,而今都在烟雨中。”我指着花园对面的鸡鸣寺说:“幸而还能看到这个庙的古迹。”胡居士说:“虽然古迹依旧,可是,面目全非,自经洪杨摧毁之后,原来的面貌已经不复存在!”想不到活佛在旁插嘴说:“我看见洪秀全那个东西满脸横肉,三角眼,薄嘴唇,走路脚跟不落地,就料定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活佛说出这话,提动了我的念头,我随着就问:“活佛,你那时在什么地方看见洪秀全的?”我这一问,活佛似乎有了警觉,知道露了底,他马上又不说话了,习惯地哼起“谁念南无阿弥陀佛”腔调出来,后来我把这个话头同胡公律居士研究,洪秀全是道光末年倡乱,咸丰三年据金陵,同治三年自杀,活佛说他看见过洪秀全的,那末,这样推算起来,活佛的出生年代可以得到一个线索,一定是道光时候的人,不会是咸丰出生的,算来至少有八、九十岁了(算到一九二八年为止),那些五十、六十、七十岁的说话,岂不都得推翻吗?

    那时,我仔细观察活佛的相貌轮廓,他的头皮,已经早已开顶,光亮如镜,只有后脑壳上有几根稀稀头发,头皮上的戒巴痕迹,完全看不见了,他口里上下槽牙,完全脱落,只剩少数几颗门牙,就这些现象看,也绝不止五十、六十岁,把活佛说他曾经看见洪秀全的话头,和龙积之老先生的说话一对证,倒颇吻合。这次,太沧和尚对煮云法师说:“活佛是光绪八年出生的”,这话算起来算到一九二八年为止,只有四十六岁,那岂不是活佛转老还童了吗?不谈别的,单就我所看到活佛身体上那些特征,哪有四十多岁的人衰老到那个样子?绝没有这回事,所以我对太沧和尚的说话不能不有一点怀疑?不知太沧和尚是根据什么?

    关于活佛的出生,据太沧和尚传说虚云和尚所谈:“活佛的家,离我终南山茅蓬不远,俗姓董,母早寡,是富有家庭出生,家宅颇多,他在二十岁那年常来问道,忽然有一天,他来请求我度他出家,我知道他家里只生了这个宝贝儿子,恐怕收下后,他家里来寻麻烦,因此就没有允许他出家的要求,可是过不多时他终于出了家,拜我一位同参某禅师出家,同住五台茅蓬,第二年就到宝华山受戒……。”我看这一段说话,同样是有不可靠的成分,颇含有杜撰意味,何以说呢?虚云和尚不是说活佛从他同住终南山一位同参某禅师出家,出家后又同住五台茅蓬吗?这两句话就是一个大漏洞,既然称为同参,又是共住一道的同参,当然是极熟识极亲切的人,何以对于一个陌生在家小伙子的年龄,藉贯,姓氏,和他的家境富裕,母亲守寡,以及小伙子后来出家,出家后在五台共住,第二年去到宝华山受戒一切等等都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反而记不得一同修道的那位同参的法号。不能说出人家名字,只说个“某”禅师,这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了吗?显见是个虚构。查虚云和尚住终南山时,正是戒尘法师住终南山同一时期,这是人皆共知的事实,那时虚云的年龄有几何?与戒尘法师同一辈的老人现时还有好几位健在,他们都知道很清楚,照目下一般人的传说,虚云和尚现有一百十九岁,假设活佛尚在人间的话,活佛的年龄与虚云和尚比较,也就相差无几,那末,我且问问虚云和尚他是多少岁上终南山?若说是三十岁上终南山住茅蓬,活佛去时也应当有三十岁,若说是四十岁上山,活佛也应该有四十岁,我想,虚云和尚绝不是二十岁上终南山的,既不是二十岁上终南山,何以说活佛二十岁时要从他出家?这是很不合逻辑的,我的意见,认为虚云和尚与活佛并无什么渊源关系,那是拉扯不上的。

    还有令人不解者,太沧和尚说他与活佛在金山寺同住了十年,这个时间不算短,照说对于活佛的出生履历应当是知道很清楚了,中国丛林的规矩,凡是讨单长住的客师,一定要到客堂挂号,拿出“戒牒”交给知客师查验,知客将各人的“戒牒”上所注明的法名、年龄、籍贯、剃度师名号、受戒地点一一登记抄录在“万年簿”上,活佛在金山的年代在太沧和尚之前,金山“万年簿”上自然有活佛的履历记录,一翻“万年簿”,便知活佛的出身,太沧和尚何以不明白?反而去问与金山不相干的虚云和尚,未必金山没有那个“万年簿”吗?这,叫人想不通!或者金山没有把活佛的履历保存下来?若果当真是如此,那就可以看到金山过去历任住持僧不曾重视活佛这个人,我说这话,倒不是故意菲薄金山,且看:这次太沧和尚的说话,他说:“记得活佛在南洋圆寂后,他的弟子卢润洲居士曾在金山提议,为活佛建纪念堂,可是霜亭和尚(金山方丈)没有允许。”话虽平淡,里面却有文章,记得过去佛印和尚与苏东坡冲“壳子”的几句戏论话语,把东坡系的“腰带”留下,金山把那根带子尚且当作传家之宝珍藏起来,未必该寺对这样一位苦行度人有修有证鼎鼎大名万人崇拜的圣僧圆寂了,反而不够资格建纪念堂来纪念他吗?哦!是了,苏东坡是一位戴乌纱帽的大学士,活佛乃是一个穷和尚,比不得,不能比。太沧和尚又说:“在台湾与活佛稍有关系的,只有我一人。”话里颇有感慨,太沧和尚倒不失为忠厚长者,我看金山历任方丈中,能恭敬活佛同情活佛的,恐怕也只有太沧和尚一人吧?我曾经听说,金山寺里人,对活佛并无若何好感,往往有人到金山访问活佛,金山职僧说:“你们是来寻那个疯癫和尚吗?”由此这一句话,可以知道金山寺对活佛的观感,亦可见其厌嫌心理。

    这也是有因由的,虽然大家口里称呼“金山活佛”,其实,活佛他并非是金山出家,他只能算作是金山寺里一个外寮“行单”(服务劳役地位之称)客师,我所知道活佛在金山藏经楼当过“香灯”职务,他自从出名之后,完全是个闲云野鹤生涯,终年在外行道,飘迹莫定,很少在金山住下,只是每年冬天金山寺打“禅七”时,他赶回去住些时,随后又拍拍屁股的灰溜之大吉,活佛无拘无束放荡形骸的派头已成习惯,他这种习惯,金山寺里职僧是看不顺眼的,住在丛林中的人,一定要讲究威仪,“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睡”如弓,见人要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得放逸,活佛他又不会装模作样,终日嘻嘻哈哈,各处殿堂,随意乱窜,他欢喜夜晚唱念佛号,夜间人家正睡得甜蜜蜜的,他忽然大叫一声,声音又大而且拖得很长,惊扰人家的甜梦,这也是使人厌恶的地方,照活佛的风度,很多都是犯丛林的规矩,随时都有“遣单”逐出山门的资格,何况金山寺标榜禅宗门庭,更加认真,然而活佛这种随便派头,金山寺又何以能容纳让他在那儿盘桓打混那么久呢?其中却有原故在焉!因为活佛每年在外替金山寺募化大批白米,大批香油,大笔香金功德,一到冬天打“禅七”时,就带上米油和一大笔功德回去,年年如此,如此数十年。活佛不单对金山寺是如此,对南京栖霞寺也是一样,因此看在这个情分上,金山住持僧不得不把尺度放宽,有人说活佛是金山、栖霞两寺的活韦驮,确是实情。然而金山寺里人,仍然把活佛当作疯颠和尚看待,假设重视活佛这个人,活佛在金山住了数十年,金山寺里人何以不知道活佛的出生?活佛出国,在仰光流浪数年一直到圆寂,从未看见金山来信探问活佛的消息,据仰光地方一般侨僧同道和活佛的在家弟子们说,如果那时候金山有信来,他们一定送活佛回国,因为看到活佛在金塔上行道太过艰苦,待活佛圆寂后,各方来信迎请活佛“舍利”,这时才见金山寺来信也争着要一份,大概认为活佛的骨灰,还有剩馀利用价值?

    考察活佛的出生履历,原本不是什么难事,活佛在金山住了数十年,金山的“万年簿”上是可以清查的,既然有人说活佛是光绪八年生,二十岁出家,二十一岁到宝华山受戒(光绪二十九年),亦可按着去到宝华山清查,我也曾向活佛问过他的“戒牒”,他说:“我这副臭壳子,都嫌累赘,哪有心携带那个东西,老早把它扔掉了。”要是金山、宝华,两处都查不着,“戒牒”又无着落,活佛的出生,那只好让它永久成个神秘的“谜”。

    三、活佛尊号的由来

    活佛常常对人说,他的法名叫妙善,何以会有“活佛”两字的尊号呢?我曾留心探问过这件事,据认识活佛的僧俗人们所说,也不一样,但是每一种说法,都是有趣的故事。一说,活佛早年住金山时,他原本是外寮“行单”一个苦恼和尚,充当藏经楼上香灯职务,他不爱说话,只欢喜坐禅,并且欢喜爬在窗门槛上打坐,人家告诉他,窗门上坐不得,太危险了,他说:“我是要降伏睡魔。”

    一天,他又是在窗门槛上打坐,一时昏沉不觉,就一个筋斗栽了下来,大家看见他从窗门上跌下来,都惊叫起来,说了不得!这一下会跌死!再细看时,他并不曾跌倒,仍然盘着双腿坐在地下,他看大家拥了上去,马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嘻嘻哈哈跑上楼去了,大家看见这个情景,都认为是奇迹!藏经楼的门窗离地面有十几丈高,地下又是铺的石板,他掉下来跌不死,又不跌伤,反而结跏趺坐安安稳稳坐在地下,有的说,只有活佛才有此神通妙用,由此大家都称叫他是活佛(这种传说要占多数)。

    又有一说,金山寺外不远地方,有一条小街,街上住有数十户贫穷人家,其中有一户人家,住的是一个老寡妇,她家只有母子二人,可是,那个儿子是个不孝的逆子,把他的母亲当作仆人看待,不时还打骂,左右邻居看那个儿子如此忤逆凶横,都很可怜那个寡妇,活佛知道这种事,他生起了悲愍心,不时去那个老寡妇家安慰她,向她讲说些因果轮回的道理,岂知那个逆子看见这个和尚常常去他家里,心里很厌恶,一天,动了恶心,要作弄这个和尚,他悄悄的把他妈的“马桶”(即粪桶)抱了出来,躲藏在大门背后,等活佛走出大门时,他从背后不声不响把“马桶”向活佛的头顶倒盖下来,一桶尿粪淋满活佛一身,活佛并不烦恼,反而顶着“马桶”向街上跑去,一时轰动许多人,都跟着看新鲜,有的看着拍掌大笑,有的看了心里难过,说太罪过了!活佛跑到金山寺门前河边,他才把“马桶”取了下来,大家看了他那种形状,更是笑的不亦乐乎,活佛好像满不在乎似的说:“这有什么可笑哩!一个人就是一个大马桶,大马桶上面盖小马桶,有什么稀奇,值不得大惊小怪。”有人问他:“和尚,你觉得难过吗!”活佛说:“我一点也不难过,这是他家儿子慈悲我,给我醍醐灌顶,我心里觉得自在哩!”大家都感叹着说,若果不是活佛,哪有如此的忍辱心?由此地方上的人争相传说,我们这里出了活佛,因为他是金山寺和尚,所以大家都称他叫“金山活佛”。那个忤逆儿子,自从玩弄活佛之后,看见活佛居然忍受不与计较,心里大生惭愧,觉得不该,太罪过了!特地去向活佛谢罪求忏悔,活佛也欢欢喜喜接受他的忏悔,向那个逆子开示说:“父母养育之恩,大如山丘,佛说:‘若人百年之中左肩担父,右肩担母,于上下大小便利,极世珍奇衣食供养,犹不能报须臾之恩。’你的父母养你这么大,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神,你不能令母亲时时欢喜安乐,反而打骂母亲,如此不孝,试问,你何以为人?”那个逆子听了这番话,悔悟过来,跪在活佛面前痛哭流涕说:“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活佛又安慰他说:“只要你醒悟过来,还不算迟,从今后,好好孝顺母亲,已往的过失,都是可以消除的。”那个逆子受了活佛的感化,后来竟变成一个孝子,随后他母子二人皈依活佛,受持斋戒,做了佛门弟子,地方上的人都议论这件事,如果不是活佛,怎会逆子变孝子?这也是“活佛”名号的由来。

    上面这两种传说,与这次太沧和尚所说的就大有出入了,据太沧和尚说:“活佛在一九一七年虽然已经有声名了,还没有人称他叫‘活佛’,一九一九年时,因为章嘉活佛到镇江,当地各机关团体各佛教寺庙住持,奉政府命令齐到火车站去欢迎,活佛也跟着一同去,当时大家看到章嘉活佛年轻,又是穿的俗服,还有警宪侍卫,看不出像出家修行的样子,其中警察对欢迎的人们说,这样年轻的人,又不穿出家衣服,与政府官员一样,哪里是活佛,说时,把手指着妙善和尚与大家看,这才是真正的活佛,因此‘金山活佛’之名,就从那次称起的。”这一段话,好像是一个游戏故事。我研究这话的内容,觉得有些不合逻辑的地方,第一点,活佛是个重修持的人,我与他同住两个月,知道他的习惯好静,不欢喜热闹场合,他怎么会赶热闹参加欢迎呢。第二点,就算活佛去赶热闹,他也只能夹在人群队里,站在前面的,全是些衣履整齐肥头大脸的一些方丈当家大和尚,活佛那种破衲寒酸神气不会使人注意。第三点,既然大家是奉政府命令前去欢迎,其中又有各界领袖人物,那种场面,当然是庄重肃静,在那种气氛之下,当警察的怎会指手划脚向会场大众高谈阔论?照太沧和尚所说,活佛之名,是由警察指认出来的,也可说是警察取的,我看,恐怕不见得如此简单吧?即或真有其事,我相信大家早已认识活佛,他早已有了活佛的声名了,不然,警察不指别的和尚,而独指妙善是活佛?我以为妙善大师之所以被人称为“活佛”,绝非偶然,一定是他有了一种特殊神奇的表现,他的行径,类似小说书中的“济公活佛”,所以大家才称呼他叫活佛,我认为这两种传说,可信的成分要比较多。

    四、活佛的形状与生活行动

    如果有人问我“金山活佛”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不含糊的说,他的相貌形状风度绝像中国小说书上的一个传奇人物,像谁?就像“济公传”上描绘的济公活佛,你把“济公”的面貌神情和走路的样子看了,也就等于看见“金山活佛”一样,他们两人,简直一模一样,不差丝毫。我所认识的“金山活佛”,他的头顶光亮如镜,斗角峥嵘,两颧显露,两颗眼珠有异样光彩,中等身材,身体骨骼特别粗大,其重如鼎(传说活佛精武功),两手亦长大,手掌细如软棉,走路没有一定步伐,行动起来好像风吹杨柳一般萧洒,终年不着海青大袖衣袍,也不披搭袈裟,只是穿着一件非僧非道又长又大圆领长衫,两只袖口,长过膝盖,他走快时,真个是两袖飞舞,飘飘若仙,但是坐下来,从来是不放下两腿,必要结跏趺坐,像钟一般的庄重。

    活佛,他是人,自然他的生活也与普通一般人没有两样,一样是要吃饭,睡觉,大小便利,他对于吃饭睡觉和抽解(小便),却另有一种格式。吃饭时,他有一点名堂,他欢喜把些铁锅上生的“锈”铁皮添在饭里吃,还要加上他的鼻涕口水一拌,然后才送到口里去,这是他每饭不忘的一个花样、点缀,同他一道吃饭,如果对他没有信心,看见他那套把戏,一定会呕心。至于睡觉,他从来不伸腿安眠,终夜打坐,昏沉时只低着头养养神便得,说到他解“小便”,那就与众不同了,他一定同女人一样蹲在厕所小便,不懂佛法的人看了,认为是异样,其实,这是当比丘应有的威仪(戒律中原有“比丘不立大小便应当学”这一条)。

    所奇的,活佛他见不得瓜子壳、花生壳、果皮、字纸、草纸一类东西,不管是桌上是地下,他一看见这些东西,他马上就用五爪金龙一手抓到口里送下肚皮,他的手法之快,无以复加,他要耍这种把戏时,身旁的人是无法阻止他的,所以同他一道走路,是件伤脑筋的事,在大街上,他照样是一贯作风,他一边走路,两眼却不住向四面扫射,好像捕强盗似的,同行的人,自然不高兴他在街上表演这个节目,有时候就同他拉拉扯扯像打架一样,要是同他说,街上的草纸字纸都是人家揩屁股的,不要弄这肮脏把戏,他反说:“什么肮脏龊龉,肮脏同干净有什么分别?”看他的神情,他最厌恶的是字纸,他常常抓着字纸自言自语的说:“就是你这个东西作怪,生出许许多多的是非,使人颠倒,造罪造孽。”他不欢喜字纸,在仰光地方还闹过一次笑话,他住在大金塔上时,他的在家弟子陈清韵(仰光侨领),有一天,写一张字条,托一位老太太(也是活佛弟子)送给活佛,请他来家应供,活佛打开一看是字纸,就随手在老太太脸上打了一耳光,老太太挨了那一下,心里难过极了!但是想到他是师父,也无可奈何!活佛打了以后还说:“吃饭就说吃饭,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巧得很,那位老太太刚刚牙齿痛,挨了那一耳光,居然牙齿不痛了,临走时还欢欢喜喜给活佛磕头,回到家里去,逢人便说:“师父真慈悲,把我的牙痛病打好了。”传为笑话。

    活佛,他还有个与人不同的习惯,如果请他吃饭,千万莫说是“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他听说了这些名字,是不会下筷子的,宁可吃白饭,人家向他解释,是豆腐皮做的,不是真正的鸡,鸭,鱼,肉,是假名,不要执着,他说的话才妙哩:“我不是怕吃这些菜,而是怕你那个杀心,贪心,如果你心里没有鸡鸭鱼肉的念头,何能做出这些东西出来?”活佛说的这话,实含有很深的哲理,本来吃素便吃素,为什么要故意做出这些像形的假鸡假鸭假鱼假肉!这种玩意,分明口里吃素,心里却没有断荤,况大乘佛法最重心戒。民国十年间,天津地方有一位将军,名叫赵永修,他到功德林素餐馆吃饭,堂倌看他是一位吃素的将军,特地摆上一桌上好的菜,赵将军问是什么菜!堂倌高高兴兴一一指说这是清炖鸡,红烧肉,鱼翅,燕窝,火腿,说了一大堆,说罢,赵将军两手把桌一推,哗啦一声,把一桌菜都打翻在地下,指着堂倌骂道:“混蛋,你们明明知道俺吃素,为什么做这些荤菜给我吃?”那家功德林素菜馆经过这一闹,再也不敢做这些假鸡假鸭假鱼假肉了,把一些菜名都改了,改叫什么罗汉斋,虚空粉,八宝汤,欢喜元子,龙华大会,观音饺,六合饼,这一段故事,已经在北方传为佳话。

    活佛,他自然欢喜人家吃素,但是他见着人吃荤,他并不板起面孔教训人家,只是笑嘻嘻地走了拢去,带着开玩笑的语调说:“哟!你又在吃你的老祖宗啊!”他教化人的方法是如此权巧,也有很多人受到他这句话的启示断荤吃素做了佛门弟子的。说到活佛吃饭,也算得是个笑话!他吃饭,是没有一定的数量的,三碗两碗,也是一餐,如果有人向他奉敬饭,就是十碗八碗他也吃得消,他从来不说饱足,也不说不够,来者不拒,送到手就吃,这也是与人不同的地方,他还有一种美德,他不好财,非但不好财,简直是不要钱,不使用金钱,世人都说“钱”是有用的东西,可以通神,可是,钱,在活佛身上就没有丝毫作用了,他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如果人家把钞票送给他,他就会当作字纸捏成团丢在口里送下肚皮,他一生没有用过“钱”,好像讨厌这个东西。

    说到活佛的行动,有许多地方是令人不可捉摸的,他虽然是个出家人,却少同和尚打交道,一年三百六十日,至少有三百天是同在家人打混,住庙的时候很少,整年躲在俗人家里,同男女信徒一道喊唱“谁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他唯一的活计,平常要到金山寺去寻他,那是不容易见着他的,必须向他的在家弟子方面打听,方可以寻着他,他一动念,说走就要走,也不要人家陪送,有时竟不辞而别,也有时不请自来,来去自由,无挂无碍,除了随身一件款式特别的圆领长袍以外,别无他物,至多加上一条龉龊手帕,每每在暑天里他穿上一身大棉袄(我会见他的时候就是这个派头),踏上一双又大又重的棉鞋,外加上一双长筒棉袜,他并不觉热,脚上也没有臭气,也不流汗水,他一到冬天,反而只穿一件单衫,打双赤脚,他这种反常的行动,人家看了奇怪,他好似家常便饭,无所谓。

    还有一件费人猜想的事,活佛他最怕乘黄包车(人力车),不计走多远的路,他照例是要两脚步行,有一次,在南京,他的一个在家弟子请他吃饭,为了恭敬他的原故,特地雇了一辆黄包车请他坐,他却不坐,那个弟子拼命硬把他拖了上去,哪晓得车子一拉动,他在车上就大喊头痛,拉了一程路,他在车上也就大喊大叫一阵,那个弟子无法,只好叫车子停了下来,他下了车,头也不痛了,经过这次之后,他的弟子们再也不敢请他坐黄包车了。胡公律居士问我,活佛怕坐黄包车是什么道理,我说:“在戒律中只限制比丘不可乘马车乘辇舆游戏,但对老病比丘,许可乘步挽车,男子车,一切畜生男的车,皆可以乘坐,只不许乘坐女人车,及一切畜生女的车就是,活佛他不高兴乘坐黄包车,也许是他的慈悲观念,觉得他是一个人,拉黄包车的也是人,他不忍心安安逸逸坐在车上,看着人家像牛马一样在地下奔跑卖气力流汗水,说不定是这个原故吧!”

    活佛,他还有一个习惯,不欢喜人家对他说“高帽子”的恭维话,就是称呼他“活佛”,他往往都是不高兴,他说:“弟子的名字叫妙善,往后可以叫我妙善好了,不要再称呼我‘活佛’。”在我同他初见面的时候,不明白他的心理,有一天,我动了一个念头,想把他的些个灵异故事写出来寄给佛教杂志发表,也无非是要显示佛法中真修实证的凭据,别无作用,当我写了两三张纸的时候,偶然回头一看,看见他正立在我背后,也不知道他何时走进房来(活佛平常走路是不闻脚步声的),我一看到了他,知道他有抓字纸吃的习惯,马上把写的稿子藏在袖口里,他问我:“写的是什么!”我乃吱唔以答,说是写信,他不相信,说我打“妄语”,要我说实话,我只好老老实实告诉他,哪晓得撞祸了!他听了我的说话,咕咚一声就双腿向我跪下!这样一来,倒使我慌了,马上用双手去抱他起来,可是,我用尽了气力,也抱他不动,再看他两眼汪汪似乎流泪的样子,他吞吞吐吐的说:“这些事,写不得的,人家看了是不会相信的,也许还要骂我是妖僧,诽谤佛法,那我就有罪了……。”当时我受了他的感动,只好答允他不写,他还是不相信,跪在地下不肯起来,胡公律居士听得我们在房里闹,跑来看见活佛跪在地下,我拉他不起来,莫名其妙我们闹什么把戏,也帮着拉,仍然拉不动,我向他磕头,他也不肯起来,我无法,为了使他相信,我只好把我一支心爱的地球牌水笔摔断给他看,他才爬了起来,反而安慰我:“你不要心里难过,要晓得‘名’这个东西,就是地狱根子,古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为‘名’所累,弄的焦头烂额,弟子苦恼,怎敢要名?我只求老老实实念一句‘阿弥陀佛’。”如果活佛健在,今天看到我写他这一篇神异录,不知要同我闹到什么地步?活佛他真是一位打破名利关锁的人。

    五、活佛的秘行与悲愿

    我们佛教中修学佛法的人,要想在佛法上得到受用,一定要注重修持,修持也就是一种秘行,秘行的法门很多种类,如诵经,拜经,持咒,坐禅,持戒,念佛,拜佛,不论专精于哪一种,皆称之曰秘行,有了秘行,才有受用。

    活佛这个人,他在佛法上得到受用,也不会例外吧?自然也有他的秘行,在我与他同住的时期当中,我很留心观察他的动作,他的秘行在哪一方面?我觉得他是先修“净土”,然后习“禅定”作加行,由“禅”“净”双修而得到证悟,然而他对于“密宗”持咒法门,似乎也有很大心得,我曾经听得出家同道们谈说活佛是持诵“大悲咒”得到感应的,这话有很可信的地方,密宗的神咒持诵得好,如果是戒律精严,原本有很多灵验的,活佛之所以能够替人医治宿疾怪症,解除病人的苦痛,料想他必是得力于持咒的功用。记得清朝时候,吾乡湖北武昌洪山宝通寺,出了一位名叫“摸脑和尚”,不计大病小病,只经他的手一摸,便霍然痊愈,湖北制台端方的小姐疯魔了,也是经他的手摸好的。情形是这样的,端方的二小姐,因为得了疯病,哭笑无常,并且不穿衣服,整天闹个不休,请了许多名医诊治,都无效,无法,只好把她禁闭衙门后花园空房里,这样,有一年多,后来有人介绍说宝通寺有一位摸脑和尚善治怪病,何不请来试试,端方半信半疑,把和尚请到衙内,和尚问病人在何处?说是在花园房里,和尚叫衙役在花园空地摆设一个香案,他站在香案前只是默念咒语,这时,那位疯小姐看见花园中有个和尚,从窗口跳了出来,扑向和尚,和尚觉得有人扑在他身上,他就反手一巴掌打去,正打在疯小姐头上,小姐挨了一巴掌,吐出一口痰来,再看自己身上未穿衣,羞得跑回房去了,疯病也就这样好了。因为摸脑和尚他同人治病不开方吃药,只用手摸,一摸便好,所以大家称他叫“摸脑和尚”,那位摸脑和尚的手何以有此妙用?据说该寺有一座宝塔,他每天去到塔下行持,一只手摸着宝塔砖石,闭着眼,心里默诵“大悲咒”,一边绕塔,一边持咒,不计寒暑风雨,天天不间断,如此十多年,得到灵感,所以有此神奇。活佛给人治病,他与那位“摸脑和尚”颇有相似处。

    至于我说活佛的秘行是禅净双修,也是从他日常行动言谈中得到的认识,他从不谈说经论上的话语,也不讲说公案典章,他行,住,坐,卧只有一句佛号,不念佛时,就合眼静坐,他念的佛号,与人不同,古今来专修“净土”的人,多是称念“南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活佛他却别致,他念佛是念“谁念南无阿弥陀佛”八个字,而且他念这句佛号,还用一种腔调,有节拍,有音韵,并不是普通人念佛口中喃喃,说明白一点,他是唱佛,他唱的那个调门,既不像梵贝,又不像丛林里初一、十五在佛前拜愿的腔调,他是独创一格,他的唱法是这样:“谁……念……南……无……阿……弥……陀……佛。”若用木鱼、引磬合起来,是一捶木鱼,两捶引磬,恰恰是两眼一板,这是他领着大众拜佛的名堂,拜一拜,就这样唱一句,若是同着大家念佛,他就不用这个调门,只念“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不过念的句子,还是有抑扬高低的声音,假设他一个人唱佛,那就噜嗦了,还要带上一大节尾巴:“谁……念……南……无……阿……弥……陀……佛……如……来……世……尊……是活佛。”他这样的唱佛,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算得是活佛的“不二法门”,他唱的佛号,好听极了!活佛的嗓子像洪钟一样响亮,每一个字唱出,都有旋律,其音幽雅,有如溪声流水一般,馀韵不尽,使人听了尘念顿消,身心轻快,我与活佛同住了两个月,也学会了他唱的调门,过去在行脚当年,有时背着人哼唱一两声,觉得很有滋味。

    我觉得活佛这样的唱佛,是一种启示,禅宗有“念佛是谁”的话头,念佛的人要习禅定,修禅定的人要念佛,正是标揭“有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的意旨,他不讲经说法,只是用“谁念南无阿弥陀佛”这八字来接引大众,也说得上是他的悲愿,可是,在一些咬文嚼字的法师,和些门户之见的老修行,他们听了这句“谁念南无阿弥陀佛”,认为是异端,是怪诞。其实,他这一句佛号,里面却包括有很深奥的道理,永明寿禅师所著《宗镜录》一百卷,从头到尾所发挥“禅宗”“净土宗”的妙义,归纳起来,不过也就是一句“谁念南无阿弥陀佛”罢了。就思想方面说,活佛的思想是纯正的,他的教化,是教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戒杀放生,吃素念佛,而他的门风也只有“老实念佛”四个字,此外别无知见,绝不同那些旁门外道,这一点,我们应该要认识清楚。

    活佛他不计是唱佛念佛,都是端正身体双手合掌,恭敬虔诚,从来不见他有那种口里念“阿弥陀佛”两眼东张西望的随便样子,还有,他念佛是不用数珠的,我试过多回,每次恰恰一百零八声,一句不多,一句不少,大概他是用十个手指默在心里记数,可见他的定力。他最讨厌人家谈论是非话,看见人家谈是道非,他就拿出他的随身法宝逼着人家来念佛。也不管人家欢喜不欢喜,同意不同意,他就打开他的嗓子哼了起来,人家也只好跟着他哼。

    有一天,我向活佛笑说:“佛教的法门很多,为什么只老实教人念‘阿弥陀佛’,何以不开示别的法门?”他答的话真有趣:“现在世界上的人,他们的心眼多,说多了它会漏掉,只教这句‘阿弥陀佛’他才容易记得。”接着又说:“莫轻看这句‘阿弥陀佛’,会念这句佛号的倒不容易呢!他能念,就可以得度。”我说:“这是说笑话了,‘阿弥陀佛’四个字,谁不会念?三岁儿童也能念出啊!”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许许多多孽障深重的人,他知道‘阿弥陀佛’而不愿意念,且有心里想念口里念不出来的人,遍地皆是。”过了几天,门前来了一群叫化子,我想起了活佛的说话,倒要试一试,我向叫化子们说,每人念一句“阿弥陀佛”,我给五分钱,其中只有一个女叫化子同两个小孩欢欢喜喜念了,其余的,都是闷声不响,我问他们:“你们不要钱吗?”他们异口同音答道:“当讨饭的,自然是要钱噜。”我又问:“既然要钱,就可以念这句佛号啊?”他们有的说:“我们只会念太太,小姐,老爷,发个善心,做个好事,给我几个钱,救我一条命,别的不会念。”有的说:“我不愿意念这个。”我以为他们嫌钱太少,于是我又加上五分钱,他们照样不念,我又再加两角、三角乃至半块,看念不念,他们依然不念这句“阿弥陀佛”,最奇怪的,其中有两个老叫化子只把口张得大大的,舌头在口里打圈圈却念不出声来,我这才相信活佛说的那话确有其事,足见活佛教人念“阿弥陀佛”是他的悲愿。

    还有一事是值得一提的,活佛在金山寺何以住了那么久?说来这也是他的一个心愿,他自从出名以后,整年整月在外奔波行道度人,却不忘护持金山、栖霞两个道场(这是僧俗佛弟子所共知的事实),虽然活佛本人不用钱不要钱,可是,每年在他的男女弟子身上总要募化一笔大功德——替金山、栖霞两寺募化若干担米若干担食油。活佛为了他这个心愿,他煞费苦心,他并不一定是直接的向人募化,而是采用间接向人募化的方法,他先跑到米店油店去赊米赊油,赊好了叫人送到庙上去,米店油店老板,都认识他是金山活佛,知道他的信徒多,不计多少,都放心赊给他,相信是不会落空的,他的一般男女弟子,为了敬信他的原故,每每自动替他偿还米债油债。平时有人拿钱供养他,他只是叫人家把钱送到米店油店去销帐。活佛他对金山、栖霞两个道场的护持心愿,数十年如一日,经济上、物质上的帮助,从未间断过,每年冬天金山专打“禅七”的时候,不管远隔千山万水,他一定要赶回金山去的,他回到金山,自然他的弟子们也都跟到金山,无形中又增加金山一笔收入,直到一九二九年活佛出国到仰光后,才把这个心愿放下,看来,活佛对金山、栖霞两寺的恩情,可谓深矣重矣!无复加矣!

    六、活佛治病度人

    活佛,他不计走到哪里,除了显示他的随身法宝那一句“谁念南无阿弥陀佛”之外,还有一套替人治病的本领,可是,他并不挂医生牌子,也不标榜他会治病,只是有缘遇着他,他才露一手,他不露便罢,他一露就是“妙手回春”使病人马上霍然痊愈,真能拔苦与乐。我想,人家都称他是活佛,也许因为他能解除病苦的原故,他给人治病,也同他唱念“谁念南无阿弥陀佛”一样,与人不同,一、不按脉膊,二、不开药方,三、不烧香画符请神,只是把他那只又厚又大细如软棉的手掌,在病人痛处按摩,如果人家是生疮疱,他就用嘴巴在疮疱上去舐吸,假如是内症,他就把他的鼻涕捏上一把,再加口水一拌,给病人吃,这同“济公活佛”治病把身上垢腻搓成团给人吃颇相仿佛,看见他给人治病,有时觉得呕心,有时也使人感动得流泪,因为他舐吸人家疮疱上的脓血,并不吐出,完全吞下肚去,这岂是普通人所能做到?只有慈母对于儿女,才不嫌龉龊肮脏,他这一种慈悲动作,正是他方诸佛赞叹释迦佛的那句话:“能为甚难希有之事!”这也是活佛的伟大处。

    我曾经有一次在南京汪嘉棠老居士家亲见活佛医治一个女人的怪病,那天,我们同活佛正在念佛,来了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妖娆女人,她用手遮着两只眼睛,旁边一个老妈妈扶着她走了进来,她走了进来,便问:“哪位是治病的金山活佛?”汪家的佣人指给她看了,她就向活佛跪了下去,我们一看,知道她是有眼病,观其神情,好像非常痛楚的样子。活佛的习惯,每次念佛要念一串,那天,念完了一串,他又要继续再念,我看见那个女人跪在地下很辛苦,我要活佛给她治完病再念,活佛却悄悄向我耳边说:“这个女人是要她多吃点苦头才会好。”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待第二串的佛号念完了,只听她向活佛说:“一天,不知不觉双眼疼痛起来,初并不着意,到了第二天,更加痛的厉害,犹如针刺一般,并且红肿了起来,见不得光亮,请了许多中西医生看过,打针吃药,全不见效,已经有两个多月了,痛得不能睡觉,痛苦极了,特地来求活佛给我医治。”只见活佛鼓起一双眼睛瞧着那个女人,也不说话。

    良久,才听活佛慢吞吞的说:“这是你自讨苦吃,你知道你做错了一件事吗?你害人不浅,使人家不能成家立业,并且冤枉断送了一条人命,这是你的现报啊!幸好你还有点善根遇着我,可是,你要听我的说话,我方才可以替你医治:一、从今后要好好忏悔早把那条心死掉,二、要皈依三宝,三、要发心食素念佛拜佛。”那个女人答说:“只要医好我这个病,一切我都依从。”这时,活佛才叫她起来坐下,然后叫她把两只手放下,看她两个眼皮肿得像鹅卵石一样大,眼角流水,我心里盘算着,这个病症不轻,且看活佛如何医治?但见活佛立了起来,口里咕噜着,不知咕噜什么,走到那个女人身边,伸出他的一双大手掌,抱着那个女人的头,用一双嘴唇去吸那个女的眼睛,女人痛得只叫,活佛却死劲地吸,不放手,吸完了左眼,又吸右眼,那个女人简直痛得喊爹叫娘,那个镜头,好比“济公活佛”烧痨虫还有趣,吸完了,活佛把吸的口水吐在茶杯里,我们看了吐在杯子里的东西,吃一惊!原来不是脓,也不是血,而是像墨色一般的黑水,活佛向那个女人说:“这是你做错的事,你自己应该吃一半,我慈悲你,也帮着吃一半。”说着,也不问那个女人愿意不愿意,就把杯子向那个女人嘴里灌,她只好咬着牙吞了下去,馀下的,活佛吃了,接着活佛又捏出他的鼻涕和口水放在巴掌心里在那个女人眼皮上揉着,说来真怪,看着看着肿得那么大的眼皮渐渐平服下去,揉完了,活佛问:“还痛不痛?”女人答道:“这时一点也不觉疼痛了。”活佛又叫她把眼睁开,她把眼睁开一看,欢喜得惊叫起来:“我坐了两个多月的黑地狱,今天才见到光明啊!”说了,爬在地下向活佛捣蒜似的磕头,大家也都感觉到神奇,活佛乃摸着她的头顶说了三皈依后,她欢欢喜喜走了出去,临走时,她掏出一个红包送给活佛,活佛说:“我和尚从来与钱无缘,你要供养我,不如买米买油送到金山寺供养大众,或买鱼鳖放生,去吧!”

    我看了那一幕,心里老实有个疙瘩放不下,我不懂活佛对那个女人说的那些话语的意思?究竟那个女人是什么来路?她做错了什么事呢?真费人猜想了,过了好多天,还是胡公律居士告诉我,这才知道原委。原来那个女人,是南京地方某著名财富(姑隐其名)的媳妇,是一个寡妇,她丈夫在三年前得痨病死了,她有一个小叔子,只有十九岁,长得很干净,又活泼,在她的丈夫生痨病的时候,她叔嫂两个彼此就有了爱意,丈夫去世之后,她同小叔子居然热恋起来,为了礼教关系,叔嫂不能结合为夫妇,只是暗地里干着偷偷摸摸把戏,她的公婆渐渐觉察到了,就很担心这件丑事张扬出来,只好逼着那个小儿子娶亲完配,用这个法子来打断他们的恋爱,掩盖这件丑事,哪知道那个小儿子正同他的嫂嫂热恋着,就不愿意娶亲,他的母亲一气之下,就呜呼哀哉!但是活佛他何以知道这段隐情呢?这就玄奥了!

    说来更是神奇!不但是活佛的鼻涕口水可以治病,就是他的洗澡水还能医治人们的毛病呢!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一定是当神话鬼话,我与活佛在南京胡家同住的时候,正是大热天,我是每天要洗一次澡,活佛是不欢喜洗澡的,不洗倒也罢了,有时他还说两句风凉话:“这个东西,就是一天洗到晚,也洗不干净,它还是个臭壳子。”也是奇事,三伏天里他穿上一身大棉袄,却不见他流汗水,也嗅不到他身上有汗臭气,每每是人家逼着他洗,他才马马虎虎在水里打个滚。

    一次,活佛洗完澡,女佣人进房去倒洗澡水,突然闻到一股很浓的檀香气味,看房里并没有烧檀香,倒水的时候,香气更浓,顺便低头向水里一嗅,才知香味是水里面出来的,乃惊叫起来!“活佛洗澡水变成檀香水啊!”家里人都跑进房去看,大家嗅过,都觉得是檀香气,我听了倒不大相信有这一回事,我也去嗅了一嗅,确实不错,这时,活佛对那个女佣人好像开玩笑的说:“你觉得它香,你就喝一口。”那个女佣人对活佛原本是有信心的,听说之后,就怀着一颗尝试的心低着头喝了一口,连说“好香,好香!”活佛又说:“恐怕这口水还能医你的毛病哩!”女佣听说这话,心里一动,顿觉周身热烘烘的,一股热力直透顶门脚心,四肢骨节轻松,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原来那个女佣人在数个月前因“月经”不正常,常常沥沥淅淅,这个毛病,中医叫作“血山崩”,她终日懒懒地,没有精神,因为这是女人病,她羞于向活佛启齿求医,他家的人也没有人去告诉活佛,活佛何以知道她身上有毛病?示现神变医治她的病,岂不又是个神奇吗?怪事!那个女佣人喝了那一口洗澡水后,毛病竟好了,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外面的人大家都知道活佛的洗澡水可以治病,于是就有人上门来求喝活佛的洗澡水,活佛他也不拒绝,从此胡家的大门,真个是门限为穿!天天有人来要活佛的洗澡水喝,有时一到午饭之后,病人就来等着活佛洗澡,活佛本来是不欢喜洗澡的人,这样一来逼着他天天非洗不可,也算是一件趣事!

    活佛,他给人家治病,从来是不受人家金钱供养的,可以说是分文不取,假设人家带些水果食物给他,那他是接受的。可是,人家送给他的食物,他从来不吃独食,他每次都是当着送礼的人,把送来的食物分给大家吃,有时分到他的名下,已经分的精光,他自己还吃不到,人家问他:“本是买来供养你的,为什么要分给大家吃,分到末了,你反而吃不到。”活佛答说得好:“一个人所以有病,无非是‘贪’病,‘瞋’病,‘痴’病,‘爱’病,这些病,只有慈,悲,喜,舍的方法才医治得好,能够结人的欢喜缘,毛病自然就好了。”活佛这种行动,无异于现身说法。

    活佛他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每每在人家不知不觉中给人医治疾病,解脱人家的苦痛,这件事,就是我本人也有一个经验,因为我的母亲生我,算是第四胎,所以我出娘胎时,先天就不足,身体很虚弱,小时多病,长到七、八岁时,得了一个头痛病症,病发时痛苦万分,每至春天必发,非十天半月不会好,中西医生都诊治过,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发了病,必须用宽布带把头捆紧,才稍觉轻松,病一发作,头脑莫明其妙痛起来,到病要好时,它也自自然然好了,因为医药无效,也就不再医治,只把它当作是养身病,自从出家之后,这个宿疾终未断根,一到春天,就是我受苦的时候,想不到我这个养身的宿疾,却得活佛无形中给我治好了,他治我这个疾病的过程,说来倒像是个啼笑皆非的故事,当我同活佛在南京分手时候,他向我说“禅宗”门庭风光是如何如何,要我冬天去金山参加打“禅七”,我慕金山之名很久,也很想去观摩一下,所以那年冬季特地赶到金山去坐禅,“禅七”期满,我向活佛辞行,他送我出山门,我已经走了一剑路光景,他忽然在后面喊叫我“回来!回来!”我以为他有话说,待我走近他的身边时,他对我笑嘻嘻地却不说话,突然用两只手把我的头抱着,又用他的头向我的头一连碰了几下,而且是用力的碰,简直碰得我两眼发花无明火直冒,恨不得打他骂他一顿才好,他碰完之后,打了一个哈哈说:“好了!好了!可以去了!”说罢,他跑进山门去了。当时我看他那种疯疯颠颠的样子,气不是,笑也不是,他那种奇怪的动作,不知是搞什么把戏?我的头痛毛病,照例一到春天是要发作的,有时发一回两回,有时三次五次,可巧!到第二年春天,头痛病竟不发了,一个春天过完,一次也没有发过,到了第三年,仍然不发头痛病,这时,我才想起来,原来活佛他同我撞脑袋是医治我的头痛病,真是慈悲啊!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年来我不曾发过一次头痛病,活佛他无形中给予我的这种恩情,我是每念不忘。

    若干年来,我在行脚生活中,遇到很多活佛的在家弟子,谈起来,知道他(她)们多半数是活佛治好了他们的疾病而发心修行吃素念佛的,看来,活佛给人医病,完全是一种度人的方便设施。

    七、活佛为度人坐牢

    活佛若干年来为了救度众生,长年在外奔驰,可谓席不暇暖,他一走到哪里,他的弟子们得到消息,都是争相迎请供养,他本人是随缘安禅,只要有人请他,有请必到,有时不请自来,却不分贫穷富贵人家,也不分是男弟子女弟子,一视同仁,据活佛的弟子传说,每每一想念他的时候,想不到他就来了,认为是一件奇事,活佛他在外行教化,也不知吃了若干苦头?并且还尝过好几次铁窗风味,变作囚犯!那是为了什么呢?说来话长,原来活佛的风度,是疯疯颠颠惯了的,终日嘻嘻哈哈,从不讲究威仪,又不避忌男女嫌疑,放荡形骸,一切随便,他给女人治病,有时用手在女人身上按摩,这一点,是腐儒伪君子们看不顺眼的,有时他向着女孩子们说些似颠非颠的话语“你要把裤带系紧哪!”这类话,差不多是活佛的口头禅语,由于这种关系,就引起了一般儒门之徒的讥嫌,由嫌生诽,由诽生谤,因而就造出谣言来污辱活佛,说他不守清规,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噜!什么男女混杂噜!由诽谤渐渐生起陷害他的心。

    有好几次活佛就是这样莫明其妙被警察厅捉将监里去。据说他第一次坐牢的时候,还是他的女弟子黄宗汉女士(先烈黄兴夫人)担保出来的。说来还是一个大笑话哩!因为那位警察厅长出言不逊,黄夫人竟大闹公堂,她质问厅长:“你的属下是以什么罪名逮捕活佛,把他拘留起来?他犯了什么罪?有没有事实根据?”厅长说:“那个和尚在外招摇惑众,常同女人在一道打混,摸女人的身体,有碍风化,是个不守清规的和尚,所以要把他拘留起来。”黄夫人驳道:“你说他招摇惑众,这四个字的含义,是包括有欺骗钱财以及扰乱社会安宁秩序行为,活佛他从来不受人的金钱供养,亦不作任何宣传,只是一心劝人行善吃斋念佛,那末,招摇惑众的罪名根本不能成立,至于说他常同女人打混,行为不检,要晓得活佛他是慈悲心肠,有病苦的人求他医治,不问男女,一例结缘,从不受分文酬报,照你所说他同女人周旋就是不规矩,有嫌疑,要晓得他是我的师父,我是他的弟子,照你这样说,连我的人格也受到污辱了。”这一番话,驳得那位厅长无词以答,接着黄夫人又带着教训语气说:“当警察的职责,在安民保民,像你们这般胡闹,简直是扰民害民,我想不到民国时代的官厅还同专制一样黑暗野蛮,试问,你们对得住先烈吗?我们当初革命冒险犯难,倒是替你们这些不信圣贤仙佛的人打了天下,真个叫人灰心!”把那位厅长骂的狗血淋头,他知道黄夫人的来历身份,也只好忍受,把活佛释放出来。

    过了一个时期,活佛又被关进拘留所,这一次,是故意要同活佛开玩笑,要考验他,说他既然是活佛,就可以不吃人间烟火食物,乃把活佛关在一间黑房里,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又闹笑话了!活佛在黑房里,仍旧不忘他的话头,放开他的嗓子唱念“谁……念……南……无……阿……弥……陀……佛”,最初一两天,只不过是有一声无一声的叫着,那些警员们听了他这个怪声怪调,说:“我不给你饭吃,看你有多大气力再叫。”到后来,他不计昼夜唱佛,声音越唱越大,闹的大家不能睡觉,把他饿了十一、二天,他的精神气力反而愈加强壮,无法,只好把他放了出来,据说末后一次把他关在监里时候,他在监牢里,警官看到他头顶上放光,受到感动,释放他出来之后,反而做了活佛的弟子,皈依三宝,长斋奉佛,自此以后,那些腐儒们再也不敢兴风作浪陷害活佛了。

    八、活佛欢喜放生

    活佛,他非但对一切人慈悲,解脱人的疾病苦难,就是飞禽走兽鱼鳖之类,他一样是有同情心,他不计走到哪里,都是欢喜放生,这件事,成了他生活上一个经常节目。提到他“放生”,也是一件可笑又可感的事,他身上老实是一文莫名的,无钱,怎样买放生物呢?而且他“放生”并不是少数,每次都是大批,他的方法却妙到极处,也像买米买油布施金山寺一样,他跑到鱼行去,看见有鱼,鳖,虾,鳝,乌龟,螺蚱这些小生命,他就买上好几担,只要是活的,他都买来,钱的话,那是完全过赊,鱼行老板都知道他是买去放生,认识他是金山活佛,赊给他比赊给别人更加放心,是分文不会少的,他把那些小生命买来之后,照例是慎重其事先给它们说“三皈依”,又念诵几遍大悲咒,放生时候,他必定是要亲自去施放,一点不马虎,有一次,我说:“这件小事,何必要自己劳神送去。”他说:“你只认识佛心,却不认识人心,我不亲自送去,说不定送到半路上转了弯,放‘生’反而变成放‘死’了。”活佛他修作功德,可谓是“直心,真心,深心向道场。”

    有一次,活佛带着他的男女弟子去南京下关大江放生,邀我一同前去,欢送那些小生命恢复自由,这是一件乐事,我也很高兴随喜跟去,这一次,却给我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奇异镜头,也得到佛说:“大地众生,皆有佛性。”那两句话的证明。当木船划到江心,把那些小生命倒入水中的时候,只见它们好像不舍的样子,结成一群一群排在水面上,并不马上游开去,最奇的,是那些小生命的头一齐向着船舱上的人,两眼一眨一眨地,似像表示感谢活命之恩?活佛向那些小生命挥着手说:“弟子们,今天你们得到快乐了,往后不要再贪图食物乱钻乱撞,要爱惜你们的生命,去罢!”犹如小孩子听了大人的吩咐一样,它们这才慢慢分散开来。

    还有更奇的事,当木船回头走的时候,已经划了一程,忽然发现一条很大的长虫,跟着船背后游来,并且把头伸出水面,大家见着很惊奇,仔细看去,既不像蛇,也不像鳝鱼,其身雪白,两颗眼珠凸出有光彩,头成三角形,扁嘴巴,身长约有六七尺,身体有茶杯口粗大,大家看了都认不得是什么东西,活佛笑嘻嘻地说:“大家念佛,不要管它。”只见它跟着木船游,有时游到木船左面,有时游到右面,老实跟踪不舍,船快要划到岸的时候,只听活佛对那条大虫说:“龙王菩萨,辛苦你了,我们快到岸了,你也不要再送了,请回去罢!”说罢之后,只见大虫把头向水里一埋就不见了,那件事,我至今还想不透,未必当真有龙王吗?当真是龙王来送我们吗?

    九、活佛欢喜结鬼缘

    活佛,他不单单欢喜结人缘,结一切众生缘,他还欢喜结鬼缘,布施饿鬼,他常常要他的弟子们捐钱,买些黄表纸印的“往生钱”来烧给鬼,有一天,我笑问他:“未必鬼道的众生当真还需要钱用吗?”活佛一股正经答道:“这个东西并不能当钱用,鬼也不要用钱。”我又问:“既不能当钱用,鬼又不要钱用,为什么要烧这个东西呢?”活佛说:“不过鬼道众生仗往生神咒力量,可以减轻他们的业报罪苦,得能超生就是。”我再问:“有许许多多的人买纸钱、买金银锡箔,和冥国银行的假钞票烧给鬼,那有用吗?”活佛说:“没有用,没有用,白烧!白烧!”我复又问:“还有些人扎些纸房子烧给他的先亡,那有用没有用呢?”活佛笑了一下说:“那不但没有用,反而令他的先人难过,是使他的先人永久住在地狱里不得超生。”我听了这话很惊奇!过后仔细一想,他的这种说话确有至理,我笑世上那些烧纸扎房子的人,想当孝子,反而变成逆子了,真是痴人!真是痴人!

    活佛烧“往生钱”,都是他亲自动手,并且还摆出一个架式,先结跏趺坐,然后把“往生钱”很细心的一张一张的烧,一烧就是好几个钟点,像西藏喇嘛烧“护摩”一样,有时旁边的人看他这样烧法太麻烦,就帮着一把一把丢在火里,活佛就喊叫起来“要不得,要不得,你看他们都动了瞋恨心,在骂你啊!说你太懒,图省气力,他们不得受用。”简直说的活灵活现,使人毛骨悚然。

    记得那年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汪嘉棠老居士特地请了一位栖霞山的老和尚来家施放“焰口”,我也随喜去观看,那一座焰口,整整唱念了四个钟头,看活佛在焰口台下也整整礼拜了四个钟点,事后,我问:“活佛,你今天在焰口台下磕头那么久,是拜佛?还是拜人?”他说:“不是拜佛,也不是拜人,是领着他们拜地藏菩萨。”我又问:“我只见你一个人拜,并不见有别人,你领着谁拜呀?”他说:“多的很呢!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披发的、断腿的、瞎眼的、跛脚的、长舌的、断头的何止几百个,你看不见就是。”我听了很是惊奇!如果没有信心的话,一定当作是说鬼话了。

    十、活佛谈命

    世上有许多人,是欢喜看相算命的玩意,尤其我们中国女人,更迷信这一套,往往有些极悭吝一毛不拔的女人,可是,她在算命先生身上那是不惜花费的,她们的心里,不计大事小事都要去问问算命先生才安心,好像一切都是命中安排定了的,也只有算命先生知命,作这种痴想的人,为数无量!

    记得我同活佛住在南京胡家的时候,胡老太太她对看相算命的事,最迷信不过,不时跑到夫子庙去替儿媳算命,那时候,夫子庙有个著名的看相算命先生,名叫“铁算盘”,一般人传说,那个“铁算盘”,他看的相算的命,那是灵透了,简直说他像活神仙一般,所以当时一些达官贵人太太小姐们,都欢喜去寻“铁算盘”看相算命,胡老太太自然也是“铁算盘”的主顾之一,她每次算命回来,照例向家里人讲说一番,讲得有声有色,津津有味,说到好的地方,眉开颜笑,好像明天就会天上掉下“金元宝”要当大富翁似的,说到坏处,怨声叹气,就像马上祸事临门的样子。

    有一次,胡老太的大孙儿胡大东正准备订婚,她对于这件大事,当然要跑去寻“铁算盘”算一算,看看与那女子的命合不合?她算罢回来,欢天喜地!你听“铁算盘”说,他俩“八字”,是天造地设,贵不可当,将来还会生五男二女,真个是“七子团圆”,富贵寿考,有说不尽的好处,原来“铁算盘”的规矩,看“流年”定价五元,批“八字”十元,因为胡老太听说孙儿媳的“八字”太好,一时高兴,另外掏出十元,送给“铁算盘”吃茶(如此真算得是铁算盘了)。

    胡老太讲说算命的话,我同活佛也都在旁边静听着,待胡老太说完之后,活佛打了一个哈哈笑说:“我也会算命哩!”大家以为他说笑话,一会,活佛又现出一股正经神情说:“当真我会算命。”胡老太笑说:“那末,我把我的八字说出来,请活佛算算我这个老命如何?”

    只听活佛好像开玩笑似的说:“一两个人的命,我不愿算,我要算多数人的命,最好是天下人的命都交给我算……。”胡老太不等说完,马上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怎样算法?”活佛说:“自然有道理,我自然有我的算法噜,那些算命的先生,他认为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命,各有不同,我看,却没有两样,不但人与人的命相同,就是飞禽走兽乃至鱼虫的命,也与人没有两样,不过,外相上不同就是。”胡老太叫道:“活佛,你越说越神了,哪有这回事!”活佛说:“当真!当真!”胡老太笑说:“那末,就把世人的命算算吧!”活佛点点头说:“容易!容易!要我算,我就算。”说罢,他把两眼一闭,不说话了,大有说书的先生,刚刚讲到紧要处,起身走下台去的神情。

    这时,大家心里发急,叫着:“活佛你算啦!”一会,活佛睁开眼,很正经地说:“我算命,不排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字,我算人的命,只有一个字,这个字叫作‘业’,普通人说的‘命运’佛说就是‘业缘’。”

    “你们大家认为这个会说话、会穿衣吃饭、会走路的是生命,佛说就是‘报身’,由于过去造作有业,故现在就有受报的这个身子,‘业’有‘净业’‘染业’两种,‘净业’即是‘善’业,‘染业’即是‘恶’业,过去造的善业,现在受善报,造的恶业,现在受恶报,如果过去善业恶业都有,现在那就罪报福报兼受,善恶业力,如影随形,丝毫不爽。”活佛接着又说:“世上的人,同样都是人,为什么有的享福,有的受苦?这就是因为各人的宿‘业’不同,不但大家的宿‘业’各个不同,就是一娘所生的儿女,遭际也都不一样,相貌也有好丑的分别,性情有善的,也有恶的,行为举动,也都各式各样,何以美貌的夫妻,会生出丑陋的儿女?有的父母非常丑陋,儿女却长的十分端正?这就是各人过去造作的‘业’之不同,故现在受报也不一样。”

    活佛停了一会又说:“这个‘业’,非外来,亦非自然,都是内在的,也都是自己造作出来的……”胡老太问:“是眼造业吗?手造业吗?鼻造业吗?”活佛笑道:“全不是,眼耳鼻舌身都不会造‘业’,能造‘业’的,是自己的‘心’,一切唯‘心’所造,比如你胡老太会绘画,从前欢喜画山水风景,现在却欢喜画观音像,都是由你的‘心’转变,绘画的手,不过受你的‘心’指使而已,如果你‘心’里不想绘画,手也就画不出东西来,眼耳鼻舌身,都是同样道理。‘心’里不想看什么,眼就不会见到外面景物颜色,‘心’里不想听什么,耳朵也自不会听得声响,‘心’里不想嗅什么,鼻自不会了别香臭气味,‘心’里不起分别,身体也就不知有冷暖轻重粗细,一切都是‘心’的主宰,一切都是受‘心’的支配。”

    活佛说到这里,恐怕再说深奥了胡老太听不懂,于是转变话题说:“世上的人,都希望福贵寿考多子多孙,哪晓得儿孙都是前世修积的,不是偶然,不是预先知道的,也非求得到的,前世有善行,这一辈子自然享福长寿,前世有儿女业缘,这一生,自然会有儿女,他自然会来,你不要他,他也要来,他要来,阻挡不住,没有儿女缘,怎么也求不得,你要想知道你前世作的是些什么‘业’,那你可以在你这一生所受的上面去领会,你要是问你将来的结果怎样?就看你现在起心动念如何?明白这个道理,就可以不要算命了。”

    活佛说到这里,打了一个长哈哈:“我真好笑!”大家问:“笑什么?”活佛说:“我笑世人懵懵懂懂的生,懵懵懂懂的死,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命,他前世干的一些什么事,是善事?是恶事?我更好笑那些算命先生,他自已的来历因缘和结果,自已都认不得,怎么能够认识人家的命运,敢大胆预料人家前途吉凶祸福?既然各人过去造的‘业’各人都不明白,试问,这个命又从何处算起?如何算法?怎样算得通?怎样算得明白?”活佛说着拍了一个巴掌叫道:“胡老太!算命这个勾当,是江湖术士欺骗钱财的把戏,信不得的,我告诉你吧!真正会算命的,只有释迦佛,他才知道大地人类的生死罪福果报因缘,信佛学佛的人,要信佛的说话,不要算命,只问你现在这个心。”胡老太听了活佛这番说话,才领略到“命运”两字靠不住,应该相信“业力”,当时感叹着说:“活佛,你的话提醒了我,我要早听得这话,也就不会做冤大头花那些算命钱哟!”大家听了一阵大笑。

    活佛那次谈命,他的那一番说话,指出佛教所说人生真理,他的意思,是叫人不要相信“命”,而是要相信“业”,教人不要造恶业,多造善业,自有好结果,中国人有两句谚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正是。

    十一、活佛的神通游戏

    活佛,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从来没有丛林大和尚那套架子,也没有冷冰冰的面孔,他是很天真的,往往在人家不着意的时候,他就露一手,表演一点近乎神通游戏的玩意,像耍魔术一样,使人看了莫测其高深,如果你认真要他显示神通,他又板起面孔说:“有什么神通,我只晓得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若说我有神通,那就是我会把香的甜的东西吃下肚去,拉出臭的肮脏的东西出来,算是我的神通本领。”人家笑说:“这样的神通,人人都有。”他也笑道:“既然人人有,那又何必看我的。”其游戏往往如此。

    记得住在胡家时候有一天,我们正在花园乘凉,有一只大黄蜂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活佛像逗小孩似的,伸出手指向着飞的黄蜂说:“弟子,你忙得太辛苦了,就在我这里休息一下罢。”只见蜂子真个就落在他的指头上,活佛同它说“三皈依”,又用手指摸抚他的身上,真怪!那个蜂子很驯服在他的指头上爬行着,还用嘴舐活佛的手指,现着很亲密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飞去。

    又有一次,活佛闹过一件有趣的把戏,一天,汪嘉棠居士请活佛去他家应供,那天是汪家有人过生日,请了好多客,大半都是活佛的弟子,办的斋菜非常丰美,我同胡家的人也被请去作陪,开席时候,活佛看见桌上的菜,他笑说:“我难得吃到这样的好菜,今天我一定要放开肚皮饱吃一顿。”说得大家都发笑。那天他吃饭,却特别规矩,也不捏鼻涕吐口水,坐上桌子也不说话,只是捧着碗埋头吃饭,他的女弟子们看他吃的那样有味,就不断给他奉菜奉饭,吃了一碗,又给他盛一碗,你盛一碗,我盛一碗,大家抢着装饭,有的说:“吃了他的饭,我也是你的弟子,我的饭你也要吃。”活佛笑嘻嘻地说:“吃,吃,我一定吃,送来我就吃,不管是谁的。”这话说了,大家更加起哄,都把一碗一碗的饭摆在活佛面前,饭碗上面堆饭碗,堆成像个饭宝塔,活佛他闷声不响,低着头只吃,也不说饱足,居然把那一大堆饭吃光了。末了,汪家小姐又送上一大碗面也把它吃光了,有人装疯取笑还要添饭给活佛吃,还是汪老居士止住说:“活佛你今天吃的大多了,再吃不得,吃出了毛病,我们才罪过哩。”活佛笑道:“你说我吃多了,我就不吃了。”我在旁边数了一下,他一共吃了一十八碗饭外加一碗面,要是倒出来,可能有一大面盆。

    饭后回来,我笑问他:“活佛,你今天怎么吃了那么多的饭?看你的肚皮还不见鼓胀,那些饭吃到哪里去了?”他只是望着我傻笑,笑完了,他反问我:“法师是学教的人,常常说不来不去,不增不减,这话何解?”我说:“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你问我的饭吃多了是什么意思?”说罢我发笑,他也笑了。我想,这必是活佛的神变把戏,一个人,食量不计怎样大,绝对吃不下十八碗饭一碗面,除非是小说书上那个薛仁贵才有这样大的肚皮。

    还有一次,我本人也给活佛玩弄一回,那是我快要离开南京的时候,胡家老太太,特地亲自到厨房做了几样四川素菜给我饯行,平常我同活佛吃饭,都是坐在一道,他吃饭,老是少不得他那套花样——把鼻涕口水和铁锅上的“锈”拌在饭里,有时还要分给旁人吃,没有信心的人看了他那个动作,自然会作呕,然而每餐饭都是那个花样吗?不,不,他并不一定当真捏鼻涕口水,除非特别因缘,他要给人治病,就拌这种杂烩饭给人吃,不然,你就向他要吃那种杂烩饭他还不给哩。不过他吃饭时有那个过场故意做作一下罢了。我是看惯了,也不觉厌嫌。那天,我已经吃饱快要放下筷子,活佛对着我笑嘻嘻的说:“你快要走了,我没有好东西请你吃,只好借花献佛,请你吃我这一碗‘八宝饭’(活佛自取名字)。”说着,就顺手把他的一碗饭倒在我碗里,我只好吃了下去,刚吃完时,想不到他又倒给我一碗,他的手法是那样快,避都来不及,既然已经倒在我碗里,我不能不吃,第二碗吃完,他又倒上一碗,并且夹了很多菜放在饭上,一面夹菜,一面还说:“吃罢!吃得精光,好到西方。”我本来不想吃了,听了这两句话,不知怎的又捧起饭碗来吃,吃完,他又倒上,那时候倒怪得很,他倒给我,我就吃,也不拒绝,迷迷糊糊的吃,不知吃了几碗,还是胡公律居士看我吃太多了,恐怕受不住,把我的饭碗抢了下来,活佛才不倒饭给我了,他咕咕噜噜的说:“只顾请客吃饭,自己反而不曾吃着,太上当了。”下了饭桌,胡公律居士向我伸出两个巴掌做了一个手势说:“今天法师吃了十大碗饭哪!”我倒有点不信,胡居士数给我听:“你自己先吃了三碗,活佛给你装了七回。”我想着,这件事真有点儿怪!我平常食量,最多只能吃四碗饭,多上六碗饭怎会吃得消?那天活佛他吃了十八碗饭一碗面,那是他的肚皮装下去的,今天却是我的肚皮啊!这个道理想不通,越想越觉得怪,不用说,又是活佛玩弄把戏了。

    活佛到缅甸后,也曾露过两手,耍了几回小小神通把戏,他初到缅甸时,是住在大金塔下一所中国寺庙里——龙华寺,缅甸气候热,住在缅甸地方的人,天天都得要“冲凉”(洗冷水澡),一天,活佛站在寺里井边“冲凉”,他把脱下的裤子放在井口上,忽然一阵风来,把他的裤子吹落到井里去了,当时同住的师父们帮他捞了半天,也没有捞起来,活佛平常只有随身一套衣裤,从来没有多余的,还是同住一位老修行,看他没有裤子了,乃布施一条结他的缘,他接着裤子说:“这条裤子,你倒不要送我,只当作暂借,井里我那条裤子,过一两天洗完了澡,自己会爬上来的。”大家都以为他是说笑话,裤子落到井底了,打捞不起来,哪有裤子自己会飘浮起来的道理?说来却也怪!过了两天,有人向井里打水,想不到活佛的那条裤子竟缠着水桶绳子拉了上来,大家都惊喜的了不得,但是怎样也想不透这个道理?都疑惑是活佛玩弄的神通把戏。

    尚有一件也是近乎神奇的事,原来缅甸地方一到雨水天,遍地都有蝎子爬出来,缅甸的蝎子不同我国,是乌黑色,既壮且大,最大的都有三四英寸长,就是小的也有一两寸,这种蝎子其毒无比,如果不小心被它咬了一口,那是痛彻肺腑生命交关。一天,住在龙华寺里师父们,发现了一只大蝎子,惊叫起来,大家一听到有蝎子,都现着慌张神色,因为对这个东西都是“谈虎色变”,活佛听说有蝎子,马上叫道:“你们不要打它,让我来。”他三步当两步赶了出去,走到蝎子身边,伸出他的大手,像拔菜根似的,用两个指头把蝎子拈了起来,放在他的巴掌心里,一面向蝎子说:“弟子,你莫怕,我给你授‘皈依’罢!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接着口里又咕噜了一阵,怪!那个蝎子爬在他手掌里动也不动,然后,活佛把蝎子捧了出去,送到草地放生,一边还对着蝎子说:“你再不要给人看见,人看见了你,你的性命就难保哟!”好似同人谈天一样,这件事,也是令人想不透,蝎子这东西,瞋心最大,人若触着它,它不是用钳子来夹你,就用尾上的针来死叮你一下,何以活佛用手指头去夹它,它不抵抗,放在热手心里它不叮人?并且很驯服的动也不动?可见是活佛的神通妙用。

    另外有一件事,也是同样的奇特,原来热带地方的狗,性交回次多了,公狗的生殖器母狗的阴门常会肿烂,烂的样子很怕人,肿的很大,吊着摆,溃烂流脓流血,上面生满了蛆,看了那个样子,都是一阵呕心,缅甸地方的狗,生这种毛病的很多,一次,活佛走下大金塔时,他看见了一只母狗,也是生这种毛病,一边走着一边滴血,活佛见了,生起了慈悲心,就喊叫“狮子(活佛对狗的称呼)站着!”一面对着狗说:“你这个不知惭愧的东西!烂的这个样子,要不医治就会烂死了。”也怪,他叫狗站着,狗就站着不动,活佛在地下拾起一个竹片,蹲在地下在狗的阴门上剐,横剐,直剐,剐了许久,真是怪事,那只狗似乎不觉得疼痛,听活佛在它的烂肉上剐,闭着两眼,好像很受用的样子,剐完了,那只狗望望活佛摇头摆尾去了。缅人看了这个镜头,很惊奇!平常如果有人动了狗的烂处,它非咬人不可,无疑的,这又是活佛耍的神通把戏,然而活佛这种举动,也显见得他的慈悲心,这件事岂是常人所能做到?活佛对“狗”是叫作“狮子”,从来不说是“狗”,这又是一个新鲜。

    活佛住在大金塔上的时候,还闹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笑话,仰光地方斋婆们,有个习惯,她们拜见和尚,老是欢喜送“红包”,好像和尚是爱钱的。一天,有几个斋婆去大金塔拜活佛,也是来这一套,活佛是不欢喜钱的,平常有人去送钱给他,他都叫人送到金塔上功德箱里,那天,斋婆送钱给他的时候,他看见旁边站着一个小偷,乃故意同那个斋婆拉拉扯扯,拉去扯来,把“红包”的纸扯破了,现出一卷钞票,那个小偷就留了心,待斋婆去了,小偷他就不断向着活佛“钉梢”,活佛似乎知道小偷要向他行扒,于是乘小偷不觉时候,他在地下拾起一大块狗粪,用红纸包着塞在袖里,到了晚上活佛拜完了佛下金塔时候,那个小偷就跟着他背后,活佛故意东张西望,一面捏紧袖口,现着一种慌张神色,小偷看见活佛那种神情,料想他袖里一定有钱,乃冷不防把活佛袖子里那一包抢了去,放开两腿飞跑,活佛也跑,可是,小偷向东跑,活佛却向西跑,大家看活佛这样跑,想必有什么事故?也都赶了上去,拉着活佛问是什么事?活佛说:“我看见塔上有狗粪,怕污了佛地,拾起来预备丢下塔去,想不到小偷误会了,当作我袖子藏着钱,他就抢了去,我若不跑,怕他看出了是狗粪,回头来打我。”大家听了哄然大笑!像这样的游戏,叫人看了真要喷饭。

    据活佛的仰光弟子陈建福(法名多实)说,一次,金塔上造小塔,活佛向两个缅甸工人要水喝,工人看他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厌恶他,乃故意开玩笑,指着地下两个煤油桶装的石灰水说:“清水没有,只有这个,要喝你就喝。”活佛两眼瞧着石灰水半天不作声,一会向缅甸工人说:“你要我喝这个,我就要喝一桶,少了不过瘾。”工人以为他说笑话,一个人哪能喝石灰水?那不会烧断肠子吗,乃笑答道:“舍得,舍得,你喝罢!”活佛就抱起桶来,一口气把一桶石灰水喝个精光,缅甸工人看他能喝石灰水,并且喝了一桶,于是又指着那一桶说:“你还能喝完那一桶吗?”活佛笑嘻嘻答道:“能喝,能喝!”又抱起那一桶,也喝个干净,那两个缅甸工人看了,都伸舌头,惊奇的了不得,想到两桶石灰水喝下去,必死无疑,恐怕撞祸,都骇的跑下塔去了。第二天,他们回到塔上做工时,看活佛依然在石板上拜佛,并没有死,也没有病,认为这个中国和尚一定不是人,必是阿罗汉,即忙爬在地下向活佛磕头求忏悔。

    无疑地,这又是神变!平常人连一口石灰水也不能喝,活佛居然能喝,并且喝了两大桶,足有十加仑,喝到肚皮里,太平无事,这分明是活佛故意耍把戏了。

    另有一则令人猜想不透的故事,原本活佛住在大金塔上的时候,他照例是一到燃灯,就正式高声大唱佛号:“谁念南无阿弥陀佛”,塔上东西南北四方有四座佛殿,他有时在东门唱念两句佛,又跑到南门唱念两句,唱罢佛号,又爬在地下拜几拜,就这样绕着金塔唱佛拜佛,直到天光。

    前文中已经说过,活佛唱念佛号的音声,美妙极了,高亢中含有悲壮,而且幽雅,吐出每个字的音声,都有一股音节旋律,扣人心弦,不计信佛与不信佛的人听了,心里都有一阵轻松的感觉,过去在国内,他的弟子当中,就有许多人是听得活佛唱念佛声,受到感动而发心皈依三宝的,他在大金塔上行道五年,塔上住的缅人,都很欢喜听他唱佛,尤其是一般卖花姑娘们,每每也学着哼了起来,他唱念佛号的声音,不但能感动人,还能感动畜生呢!塔上的乌鸦和狗,听到他唱佛的音声,都自然会跑到他的面前来,那种情景,日子久了,也都不以为奇。

    有一次,夜晚,活佛坐在塔上佛殿中唱佛,突然间来了一大群狗子,竟把活佛拥围起来,最奇怪的,是那些狗都是成群结队不声不响爬在活佛面前,好像朝拜的样子,当时塔上的人看见那个奇异的镜头,同声叫怪,惊奇了不得,仔细一看,爬在地下的狗,竟有二三百头之多,不知那些狗从何处来?一会,只见活佛举起手,向着狗说:“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畜生。”随着他嘴里又咕噜一阵,一刹那之间,那些狗都不见了,不知哪里去了?都觉得是一大奇事,一时传为奇谈,至今仰光地方的僧俗佛弟子,多能记忆到这件事,我看,又是活佛的神通把戏!

    十二、活佛似有先知

    活佛这个人,看他的行藏,好像有先知先觉的本能,本来,修习禅定的人,如果定功到家,凡是过去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他都可以知道的。比如我首次同他见面时候,看他向着在家人磕头,我心里不高兴,他似乎知道我轻视他;其次,他何以知道胡家女佣人有月经不正常的毛病,叫女佣人喝他的洗澡水,给女佣人治病;再其次,我从小时得的头痛病,不曾同他说过,他忽然抱着我的头碰了几下,我的头痛病竟因他一碰痊愈断了根不再发生;至于他的弟子们挂念他的时候,他忽然来到,这些,显见都有先知。还有一件事,更是神奇,原来南京胡公律居士,和汪嘉棠居士,他们两家的老少人口,都是活佛的弟子,因此胡汪两家时常往来,过从甚密,彼此犹如亲人一般,没有什么避忌,在这个情况中,胡公律居士的大侄子胡大东,因为常常到汪家走动,不知不觉对汪嘉棠的孙女生起了爱念,两小无猜,他们竟成了一对小情人,胡大东乃逼着他的母亲去向汪家提亲,那时大东的父亲正住在上海,南京家里是大伯胡公律当家,胡公律对于向汪家提亲求婚这件事很踌躇,觉得彼此信佛大家往来原无所谓,如果去提亲,恐受人议论,虽然胡汪两家,都是仕宦门庭,门当户对可以结为秦晋之好,却怕大家说借信佛来攀亲有点不雅,所以就不以为然,大东的母亲爱子情深,看见大伯不同意这件事,就胡乱打主意,究竟是妇人之见,她就求着活佛去作媒,心想汪家的人也是活佛的弟子,汪家是不会拒绝的,她先向活佛说,活佛没有允可,随后一求再求,活佛居然答允了,一去提说,果然就成功,直到行聘礼的时候,我才知道原委,认为活佛不该做这件事,出家比丘给在家人做媒,是大大犯戒行为(律中若比丘行媒法持男意至女边持女意至男边,犯僧伽婆尸沙),我忍不住,在行聘礼的前一天,我问他:“活佛,你为什么替人家作媒?这件事,我们出家人怎么做得?”活佛嘻皮笑脸说:“我没有替人做媒啊。”我说:“我听胡老太太告诉我,分明胡大东的婚姻是你做媒说成的,你怎么说没有做媒?”活佛他也不说什么,只一手把我拉了出去,走到花园,他悄悄对我说:“你不要太认真了,这不过是一套假把戏,当初他的妈同我说,我没有答允,后来她苦求多次,我想,横直不会成功,落得给他个空欢喜也无妨。”我说:“明明已经成功,明天就要行聘礼了,怎么说不成功是假把戏?”活佛笑道:“我说不成功就不成功,要是真正的婚姻事,我当和尚的,还来管这个闲事吗?我未尝不知道做媒是犯戒。”我听了这话愈加糊涂了,我问:“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活佛把手摆了一摆,用很低的音声说:“他们没有一天夫妻之分,不多久,就要各走各的路,你放心。”说着摆动两只大袖走进屋里去了,活佛的话是那么说,我却不完全相信,以胡汪两家的家境地位资望,这个婚姻是不会有变化的。

    从那时我离开南京之后,四方行脚,国内国外不断奔驰,很少有机会去南京,也有好几年不曾与胡家通信,不知汪胡两家境况如何?直到“八一三”沪战发生,我政府发动全面抗战,那时我住在印度,接着太虚大师由庐山发出呼吁国内外僧青年参加抗战报效国家的代电,待我奔回去到武昌时候,虚大师已经去到重庆,我跑了一个空,落住在汉口佛教会,心境苦闷极了,天天在街上闲荡,一天,突然在街上遇见胡公律居士,久别重逢,自是欢欣,谈叙起来,始知他家里人在南京混乱情况中,全家都逃了出来,预备回四川泸州老家去,我顺便问到他的侄子大东,胡居士叹息了一声说:“提到那个逆子,真气煞人,在几年前偷偷地跑了,并且把他的妹妹也带去了,汪家知道这件事,感觉失望,乃向我家提出退婚要求,费了许多唇舌,而汪家终不愿把女儿嫁给这种人,那个姑娘也无法,只好把聘礼退还,幸好那件事早已了结,不然,这时候大家逃难还多加一个牵挂呢。”我听了胡居士那一番话语,使我想起活佛说的那个预言,果真应验了,这不是活佛他有先知的明证吗?

    十三、活佛显示定力

    活佛,他在一九二九年从上海到香港,要来缅甸那时候,曾经在香港一个富豪家里显示过一次“定”力,谈起这个故事,颇堪发噱!那时他落住在香港一个寺院中,该寺当家师对活佛很尊敬,因为该寺有一位护法,是个洋行的经理,广东人,富有资产,虽是富而好施,但对佛法却没有正知正见,一味贪着享乐,除原配夫人外,另有五个姨太太,个个都是姣好美丽,他家里设备和穿着的衣裳,一切等等,完全欧化不用说它,就是饭食铺排,也都是西欧格局,十足洋派,吃饭也都不用筷子,而用刀叉,并且一家大小都欢喜吃宰杀的活牲物。

    那位当家看到他家中那般生活情况,心有所不忍,活佛到香港时,他就转念头,想借重活佛的道行,去感化那位经理,於是就领着活佛去见那位经理,见面以後,那位经理看到这个不修边幅疯疯颠颠的肮脏和尚,心里就不愉快,可是,他的爱妾三姨太,是读过几天书的女子,识得字,欢喜看小说,对中国旧小说,却很爱好《济公活佛传》,她看见活佛的相貌神情,颇像济公和尚,因而对活佛生起敬信心,一定留活佛在她家吃饭,特地亲自下厨做素菜供养活佛,那位经理看他的爱妾如此殷勤,也只好随和着,活佛是随缘惯了的,留他吃饭,无可无不可,同去的那位当家师,因为有事他去,只留下活佛一人在他家里。

    可是,笑话就出在吃饭上面了,开饭时候,他看见桌上每人面前都是摆着一副刀叉,一个瓷盘,只有自己面前是碗筷,活佛却不知那些刀叉是干什麽用的?他看看那些刀叉小巧可爱,顺手把经理前面的刀叉拿起来赏玩,这一来,经理光火了!肮脏和尚动了他吃饭的用具,顿时生起厌嫌心!马上板起面孔说∶“和尚,你们出家人,不计走到哪里,都应该要安静才是,今天初次到我家吃饭,为什麽像猴子一样毛脚毛手随便拿东西,可见你这个出家人一点定力都没有。”像这种教训口白,别人听了,那是受不了,然而活佛他却一点不动念头,他待经理说完之後,反而笑嘻嘻地说∶“是的,我和尚眼浅,不曾见过这种物色,爱动手,没有定力,那末,你这位大居士一定是有定力的噜!”经理却不答腔,活佛也就埋着头吃饭。

    饭吃完了,大家都下桌走开了,活佛他却不离开饭桌,反而就原位把他双腿盘了起来,好像坐香的样子,闭目打坐,初时,他家的人倒不注意,以为他闭目养静,可是,过了一小时,不见他下坐位,再过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仍不见他下坐位,等到开晚饭时,饭菜摆好,叫他吃饭,他却紧闭两眼“相应不理”,当时他家里人,看见这个和尚如此形状,弄得莫名其妙!一连叫他多次,他依然不理会,大家吃完饭,他仍坐在那里不动,一直到了夜晚睡觉时候,叫他到房里去睡觉,他依然不睬,推他,他也不动,无法,只好随他去。

    到第二天早晨,他家里人起来,看活佛坐在那里不曾改样,佣人把早点送到他面前叫他吃,他还是闷声不响,到开饭时候,叫他吃饭,他还是不言不语也不动,不管对他说什么话,他老实是“闭口真言”,不理不睬,不改变形态,看他的神色。并无异样,又不像睡觉的样子,两只眼半睁半闭,再听他的鼻息,呼吸也很正常,这时,把那位经理弄得神昏颠倒,又气又急,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几个姨太太,看到活佛一天一夜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知活佛得了什么毛病,如果是死在他家里,岂不是个大祸事?越想越发慌,其中有两个心软的姨太太,急得哭了!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时候,陪活佛同去的那位当家师来了,因为一夜不曾见活佛回寺,特地前来探视,走进大门,看他家里男女主仆,个个愁眉苦脸,不知为了什么,那位经理见到那位当家师到来,叹气跺脚埋怨说:“当家师,你害人不浅!带来这个和尚,弄得我们一家人一天一夜吃不安,睡不安。”那位当家师再看看活佛坐在那里好像入定的样子,别无异状,那几个姨太太也指手画脚的说:“他昨天吃了早饭,就不下桌子,坐在那里,也不吃晚饭,同他说话,也不理,晚上,也不睡觉,今天早点也不吃,早饭也不吃,推他,他也不动,这不是出了活怪吗?”那位当家师听了这些话,心想一定其中必有原故,于是就问起昨天的情形,经理就把昨天吃饭时,活佛在桌上玩弄他吃饭的刀叉,说了活佛几句闲话,告诉那位当家师,当家师明白了:“是了!是了!你不是说他不安静,没有定力吗!这就是活佛显一点定力给你看啊!”这话一说,那位经理恍然大悟,心里一阵愧悔,马上爬在地下向活佛磕头求忏悔说:“弟子愚痴无知,活佛不要见怪,慈悲饶恕弟子,从此弟子不敢再轻慢出家人。”几个姨太太也爬在地下如捣蒜的磕头,这时,只见活佛睁开两眼,向他们发出一阵傻笑,当时那位经理受到活佛的感动,跪在地下不肯起来,活佛说:“我现在出定了,你们可以起来。”经理跪在地下说:“我请求活佛收我做徒弟,我才起来。”那几个姨太太也同声说要拜活佛做师父,活佛打了一个哈哈说:“好!要我收徒弟,我要你家男女老少仆人一齐都做我的弟子,你们愿意不愿意?”大家听得活佛这句话,个个欢天喜地都跑来跪在活佛面前,活佛走下位来,用他的软如棉的手掌,在各人头顶上摸了一下,说了“三皈依”之后,又和颜悦色开示那位经理说:“古人说,富贵学道难,本来,有财富的人骄慢心重,只知贪图享乐,像你这样醒悟的快,算得是‘良马见鞭影’,可见你一家人都是宿具善根有来历因缘的,从今以后若能虚心尊敬三宝,不要杀生,现世来生所感福德果报,自是无穷,往后要把敬重我的心,去敬重一切出家人,那才是真正皈依三宝。”

    从那时起,那位经理,再也不用刀叉吃饭了,并且全家人都发心食素,不再宰杀那些鲜活的牲物,完全变成一个佛化家庭。一九四九年下半年,我由台湾去昆明,道经香港会见海山法师(华严大学学生,戒尘老法师同学),在闲谈中,他告诉我这个故事。

    上面这段故事,活佛到仰光住在龙华寺时,与同住禅和子们冲闲‘壳子’时也曾透露,大家常取笑,问他再玩不玩人家吃饭的刀叉?

    十四、活佛行道佛国

    据老住仰光中国出家同道们说,活佛是一九二九年冬季来仰光的,他身边从来不带钱,究竟是何人替他买的船票?何人替他领的出国护照,这个事无人知道,我也曾去信香港方面探问过,都没有确实的回信,我意料必是香港何东爵士夫人何张莲觉女居士替他办理一切,因为何张莲觉居士与活佛的佛法因缘最深,或者就是霭亭法师(香港东莲觉苑导师)料理的,因为霭亭法师同活佛认识,又是最尊敬他的。

    活佛他为什么要出国跑到缅甸佛国地方来?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动机,我看是有因缘的,活佛初来仰光,是在龙华寺挂单,那时候,仰光地方只有那一所中国小庙,一方面也因为龙华寺正靠近大金塔,所以凡是到仰光来朝拜金塔的中国僧尼,都是落住在龙华寺,一九三一年春,我去印度经过仰光,就是在龙华寺会见活佛,那时活佛名义上是在龙华寺挂单,其实,他多数时间是住在金塔上,并不常住龙华寺,只是每天到龙华寺赶斋吃饭罢了,当时住在龙华挂单的中国和尚,一共有十多人,慈航法师,也都是挂单在龙华,后来地方缅人与华人发生冲突之后,慈航法师就离开龙华,搬往豹兔地方看藏经。活佛照旧天天是到龙华寺赶斋。

    当我去印度不久,龙华寺不幸发生事故,原来是该寺当家和尚宝筏(福建人)出了事回国去了,寺内挂单的师父们就起轰闹革命,想不到就因那个风潮竟把那个唯一的中国和尚栖身之处弄到葬送地步——关门大吉!原来龙华寺是借用缅僧地皮修盖的,周围都是缅庙,到龙华寺一定先要经过缅庙,修盖龙华寺,有一段小小因缘,因为龙华寺的开山和尚性圆(福建人),他原本是拜缅僧为师,由于这个关系,就向缅僧借了一块地皮修盖一个茅蓬,后得一般信佛侨领的帮助,才改建为龙华寺,在性圆任当家时,缅僧与龙华寺往来是很密切的,大家相安无事,嗣后性圆返俗,换了当家,渐渐同缅僧疏远了,觉得自己是大乘和尚,鄙视小乘和尚,竟与缅僧断绝往来,当初借地皮时,约据上写的是四十年为限期,后来因为疏远,彼此没有感情,所以缅僧就要把地皮收回去,在宝筏未回国时,缅僧已向官厅控告过,因为租期未满,案子无形打消,这一次,龙华寺内部发生风潮,缅僧藉故又向官厅控告,一定要将龙华地皮收回,勒令龙华寺搬场,如果依据法律,是不会有问题的,也因龙华住持宝筏已经回国,寺内群龙无首,加之大家认为无足轻重,置之不理,法院一再传讯四次,也不到法庭伸辩,因之无形败诉,结果法院下令将龙华寺查封,把龙华寺住的中国僧人全撵了出来,龙华寺是因该寺当家宝筏和尚出了事,闹得破产,因之仰光的侨僧名誉,就一落千丈。

    龙华寺关闭以后,弄得活佛赶斋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这样一来,活佛就只好在金塔上住了下来,他的饭食,每天由仰光市区他的几个皈依弟子轮流送到金塔上供养他。龙华寺查封之后,活佛大概受到刺激,不久,他的生活方式突然来一个大转变,竟不吃饭了,每天他的弟子们送给他的饭菜,他就把它分给金塔上的乌鸦吃,分给狗吃,他自己在塔上拾些草纸瓜果皮,花生壳,铁锈充饥,送去的糕饼糖食水果,他就分给塔上的缅甸人吃。拜佛的样子,也改变了姿式,绝像卖武艺的打花拳显本领一样,先合掌站立,然后把两腿成“一”字形一分平摊在地下,慢慢弯下身体把胸口贴在地下,然后双手直伸成个“大”字形,把整个身子一直平放在石板上。

    他这种拜佛的样子,过去是不曾有的(就是在国内时也没见有这个花样),既不像回教徒拜天,也不像喇嘛磕大头,他这样的拜佛,真是辛苦极了,而且他又不是在佛殿中拜佛,是在露天地下拜,大金塔上全是铺的方块大理石,缅甸气候热,一出太阳,石砖上滚烫如火,上塔拜佛的人,都是在石砖中央一条草席上行走,不敢踏着石砖,活佛他却偏要在火一般的石砖上拜佛,他拜一次佛,是一两个钟点,简直是把血肉之躯投向火里锻炼一般,叫人看了心惊!这种苦行,也只有活佛能够做到,并且不是一次两次,长月整年都是如此,他这样的拜佛,整整拜了两年多,一直到他圆寂。在龙华寺未关闭之前,活佛偶而到龙华寺“冲凉”洗个冷水澡,后来也不“冲凉”了,有人劝他说,缅甸这个地方气候热,不同中圃,如果不“冲凉”,是会得火症的,得了火症是很危险的,他反问人家:“那不得火症的人,是不是可以不死,能够长生?如果‘冲凉’能够长生不死,那我就得一天到晚‘冲凉’,假如一个人终不免要死,那又何必叫我‘冲凉’呢?”话虽不近人情,却也是佛语法语。

    活佛住在大金塔上,他常常躲在殿塔角落坐禅(大金塔上有很多佛殿无数小塔)平常你要到金塔上去寻他,那是不容易见着他的,到吃饭时候,他就同塔上的乌鸦和狗混作一团,他呼叫一声佛号,那些乌鸦成百成千的飞到他跟前围绕着,狗听得他的佛号声,也都跑了拢来,他捧着饭菜喂给它们吃,好像是救济难民一样,那个镜头是很生动的,一到夜晚,就是活佛活动的时候,他围着金塔绕行,有时爬到金塔二层边上去高唱佛号,在更深夜静万籁无声的时候,他那一句“谁……念……南……无……阿……弥……陀……佛……如……来……世……尊……是活佛”的音响,震遍四方,远近皆闻,风吹着塔上的金铃声同他的念佛声交响着,真是发人深省!得未曾有!

    活佛他在大金塔上行道,最初时期是颇苦恼的,因为缅甸佛国风气,凡是出家比丘,都是身披袈裟庄严威仪,饭食东西,都讲究“净”,不“净”的食物是不吃的,还要净人捧奉授与,不授与不吃,活佛他从来就不披搭袈裟,讲到吃的上面,他吃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他天天在金塔上到处拾些瓜果皮和铁“锈”当饭吃,有时在地上拾取些草纸,花生壳吃,缅人看了非常厌嫌。听说,有一两次活佛走下金塔时,金塔下的缅人还用粪水泼他,活佛却处之泰然,不与计较,日子久了,缅人看他把自己的饭菜分来喂乌鸦和狗。把人家供养他的糕饼水果食物分给塔上的缅人吃,才认识到他是有慈悲心的中国和尚。其次,他又不要钱,人家送钱给他,他都叫人丢在金塔上功德箱里,因此,缅人更加尊敬他,由于这些情形,它渐渐得到多数缅人的信仰,因之他在塔上可以随随便便的行动,一切完全自由。

    活佛自从在大金塔上行道以来,他的感召力颇大,常常有些华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来到金塔上拜他,皈依他,做他的弟子,不计贫富贵贱,活佛悉皆欢喜结缘,来者不拒,人人满愿。活佛收皈依弟子的作风,也是与人不同的,在中国佛教风气上,凡是法师,方丈,当家和尚收皈依弟子,不免要举行一个仪式,有些欢喜摆架子的,还要请上好几位引礼师站班,来一阵敲敲打打哼哼唱唱的过场,身披大红袈裟,手持“如意”,高登法座,拍拍“抚尺”,依样画葫芦闹个过场,说完“三皈依”之后,有的并且还给皈依弟子一张印刷得极漂亮极精美的“皈依证”,上面印有皈依师的尊容(这套把戏不知起于何时),受皈依的人,少不得向师父要送供养,最低限度,也得要送一个“红包”,钱不计多少,总归不会落空就是。

    活佛收皈依弟子(活佛一生不收出家徒弟),那是简单极了,什么过场把戏全没有,他只在人家头顶上用手摸摸说:“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畜生。”几句话便完毕,至多取个法名,也不要人家的供养,也不收人家的“红包”,如果人家一定要送钞票给他,他就当作字纸捏成团丢在口里吞下肚皮,所以活佛收皈依弟子,那是一点儿名堂都没有,干脆又干脆,至于说到“皈依证”,他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更不要说“皈依证”上印皈依师尊容相片的话。

    活佛他平生最讨厌人家替他拍照,从前在国内,为了人家给他照相,不知闹过多少蹩扭?据说,活佛来到仰光为了照相,也闹过一个大笑话,说来颇有趣,原来龙华寺被封由缅僧没收之后,寺里一般挂单师父无处安身,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在仰光大街上租了一间楼房暂作栖止,过了几个月,因为活佛在金塔上行道,社会上有很多人受到感化,侨僧的名誉渐渐恢复过来,于是其中有名叫广义师、达慧师、安全师、清瑞师和石侯师等五人发起,另外开建道场,大家捐出钱来,购买了大金塔下一块地皮,盖了一间茅草蓬,取名日“十方观音寺”,那时他们当中,只有石侯蓄有几根胡子,所以大家就推石侯做该寺首任住持,石侯为了要发展地方,很想去星洲一带化缘,那时他觉得活佛在南洋的名声大,想利用他,就转活佛的念头。

    一天,请来照相的,要活佛同大家一道拍个照片,作个纪念,哪晓得活佛一听说要他照像,马上大闹起来!口里吵闹还不算,说着说着居然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把一个大肥屁股对着照相师一躬,口里说:“你要照,就照这个罢。”他这一来,使大家笑痛肚皮,他一面还噜噜嗦嗦说:“你最亲爱的爹爹妈妈的相不去照来作纪念,要照我这个穷和尚的相有什么用?”说过之后,摆摆袖子跑了,这件事,至今还当作笑谈。

    活佛住在大金塔上期间,曾经随同几位中国出家同道去印度朝拜圣迹一次,他原本身上是一文莫名的人,他去印度往来旅费,全是同行的老修行帮助他的,他在印度时,因为印度气候太热,没有耽搁多久,只朝拜八大圣地,大约盘桓了两个月就回来了,仍然住在大金塔上,直到一九三四年四月间他生病才下塔。

    十五、活佛使哑巴说话

    这是活佛来到仰光后,住在大金塔上显示的一个神奇!他来到仰光,却不像在国内常常替人医治毛病,所以也就很少有人知道他会医病,他也从不向人说他会医病。

    这个神奇的经过是这样,原来仰光华侨社会中,有一位闻侨陈清韵先生,福建人,他原本是信仰天主教的,从来对佛教隔膜,也不同任何出家人往来,可是,陈清韵的夫人,她是另一种信仰,因为她在这个佛国里居留久了,摆在眼面前一般佛教活动情况,耳濡目染,使她不知不觉对佛教生起信心,常常到庙中去走动,烧香供花,拜佛供僧。一次,她听说大金塔上有一位中国活佛,引发了她的好奇心,一天,她带着她的大孙儿,特地上大金塔去参拜活佛,她磕罢头,又拉着小孙儿向活佛磕头,那个小孙儿磕了头起来,指手画脚“呀呀”只叫,原来他那个孙儿是哑巴,出娘胎后,就不会说话,已经六岁了,活佛看到那个小孩不会说话,当时生起了慈悲心,乃随手取了一个茶杯,盛了一杯冷水,用手指在茶杯上画了一阵,口里又咕噜了一回,就把水递给哑巴小孩喝,哑巴初不愿意喝,活佛说:“喝罢!我同你有缘,你喝了这杯水,你就能够说话了。”哑巴好像懂得活佛的意思,就把那杯水捧着喝了,当时陈清韵的夫人看到那个情形,心里半信半疑,并不敢十分相信有这么灵感,她觉得一杯冷水,怎能使哑巴会说话,恐怕不会有那么容易。

    哪知回到家去的时候,当真发生了奇迹!那个哑巴小孩居然开口说话了,一家人惊喜的了不得,陈清韵的夫人,她告诉家里人说,哑巴今天在大金塔上喝了那位中国活佛画的神水,所以会说话了,大家都认为是件奇事!陈清韵看到他的哑巴孙儿居然喝了和尚画的水能够说话,更是欢喜的了不得,于是改变信仰,信仰三宝,皈依活佛,做了活佛的大弟子(有人说活佛与陈清韵认识,是活佛经新加坡时得转道和尚的介绍,那完全是误传,活佛根本没有去过新加坡,他不懂交际,也不须要人介绍。),对活佛恭敬供养,殷勤备至,后来活佛还是在陈清韵家中圆寂的,这些情形,乃是最近由陈清韵的公子陈建福君亲口说出来的,当然真实不虚。

    无疑地,活佛治哑巴会说话,是个大奇迹!足见佛门中真有修行的高僧,他的作为,是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至于活佛画的那杯水,在笔者猜想,或者是“大悲咒”水,因为佛门同道中有许多人说活佛是持诵“观音菩萨大悲神咒”得到灵感的,照佛教密宗道理来说,凡是密咒持诵灵了,均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这却不是普通一般佛弟子随便依样画葫芦念几句密咒就成功的,第一要戒律精严,不好女色,不贪财,其次要有大悲心,再其次要有救度众生的宏愿。

    十六、活佛行无缘大慈

    佛教古德有两句警语说:“出家人放逸懈怠,不可思议,出家人生发道心,亦不可思议。”这话的意思是说,一个出家比丘,如果不重道行,什么不好的事都可做出来,要是生发道心,什么艰苦伟大的事也是可以做出来的,像佛门中一般修苦行所干的活计,给在家俗人看了,未有不惊心动魄五体投地。

    过去在国内各地大寺庙丛林里,“行单”(苦行之称)上,有一些专门服务劳役的苦行僧,比如充当苦脑职事的“菜头”(种菜的),“饭头”(做饭的),“火头”(烧火的),“水头”(挑水的),“钟头”(打钟的),“鼓头”(捶鼓的),“禁头”(打扫厕所的),“行堂”(给大众盛饭装菜的),“巡山”(看管山地树木的),像这些苦工作,都是一干多少年,从不嫌苦,有许多发道心的和尚,他们是专门寻苦活计做,以吃苦为乐,中国历代高僧当中,多半是由苦行道上成名,吃苦上得到受用,他们苦干,都是自动发心,而是不求名闻、不受代价的,活佛他本是“行单”出身,苦行生活他是过惯了的,虽然他成名后,每到一地,都有些有财有势的豪阔人物皈依他,做他的弟子,但是,他从不因此而骄傲,仍然是他的本色,他的心念,是全在慈悲喜舍四个字上做工夫,他之所以受人尊敬者在此,被人称为活佛者亦在此。

    活佛,他初来仰光住在龙华寺时候,曾经干过一件艰苦的活计,原来缅甸地方气候热,住在此地的人,每餐都是吃新鲜饭菜,就是讨饭的穷人,也都是要新鲜饭菜,所以一些住户人家每餐吃剩下来的饭菜,都是倒在外面喂乌鸦,喂狗,寺庙中的情形,也是一样,那时龙华寺里住的客师一共有二十多人,每餐都剩有很多饭菜,也全都倒掉。虽然是丢去喂乌鸦,喂狗,但是禽兽吃不完的仍然是白白糟贱了,活佛看到那种情形,他动了念头,不忍暴殄天物,就利用那些剩饭剩菜去结众生缘,当时龙华寺左近一带,全是菜园,住在那里都是些耕种人家,每个住户,都养有牛,活佛每天把寺里剩菜剩饭,装在木桶里,自己挑去喂那些牲口,每天一次,成为他日常功课,不但他亲自挑去,并且每次都是亲自喂给牛吃,一面喂牛,一面念诵佛号,日子久了,那些牛老远地看见他挑着木桶走来,就很自然的发出“哞、哞”的叫声,好像欢迎他,待活佛走近它们的身边,牛就用舌舐他的衣袖,舐他的手,摇头摆尾,显得亲密。

    活佛喂牛的时候,每次都有一个过场,照例先给牛授“三皈依”,然后又向牛说法,绝像同人谈天一样,他向牛说的那些话,是很有趣的:“弟子,你知道你为什么现在变成牛?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前世借人的钱不还给人家,还打人骂人,要知道借债是要还债的,虽然你那一世聪敏躲过债主,骗了人家,可是,还是逃不脱的,所以你现在就变这个身子来还债,替人作工,受人打骂,你还了债之后,方可得到快乐,你更要知道你为什么不会说话?那就是你前世太好说是非话,无中生有,专门在人前说长道短,论是说非的原故,所以这一辈子叫你一句话也说不得,只能听人家说话,明明知道人家说你的坏话,骂你,也叫你干急,辩不得,不能回嘴。”像这些说话,初听来似乎有点好笑,仔细一想,其中也是有它的道理。

    活佛挑饭菜喂牛的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龙华寺封闭之后停止,这件事,在佛法上说,名叫“无缘大慈”,也非是普通的人所能做到的,活佛能行此苦行,可见他悲心之大。

    十七、活佛感化道人

    这件事,要算是活佛在佛国行道当中的一个插曲,也算是一件奇特的事,当活佛初来仰光时,在龙华寺一同挂单的当中,有一老一少两个道人(道教),江苏人,那两个道人在俗时,原本是叔侄,那个老道人本不是正当修道的,而是专门跑江湖为活计,因为他年岁大,身体衰老,需要有人随身侍候他。乃跑回俗家,把他十多岁一个侄子诳骗了出来,说上海,南京,杭州地方是如何繁华热闹,又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年轻小孩,怎经得诱惑,也就愿意跟他溜出来,他把侄子带出来后,就将侄子装扮成一个小道人,实际就是仆人,不计粗重的事,都命小道人去干,并且管得很严,不让小道人离开他一步,稍有差错,非打即骂,小道人跟着他吃尽了苦头,然而觉得老道人是自己的叔叔,倒也甘心领受不发怨言,老道人带着小道人在国内跑了很多的地方,已经好几年了,后来又跑到暹逻,这时,小道人已经长大成人,智识也开了,几年来,他看见老道人专门干些欺骗人的勾当,不行一点道德的事,心里难过,很鄙视老道,又想到这样的骗术干下去,无非造孽,却把自己的光阴白白葬送,因而就想脱离老道,另谋生路,可是转念一想,此时离开,只是自己尚无独立的本领,而外面道路不熟,又没有亲人,向何处依靠?何况手边又没有钱,离开了老道,是寸步难行,只好把这个念头暂时蓄藏在心里。

    同着老道一起走江湖的,还有十几个人,其中几人看着小道人年轻,又聪敏,相貌亦颇端正,觉得这样一个青年跟着跑江湖太糟蹋了,看老道又常常打骂小道人,生起了怜爱之心,有一天,老道喝多了酒,醉了,与他的同伴说笑话,那几个心肠好的人就乘机劝老道说:“小道人年青又聪敏,可以给他寻个出路,或者学生意,或者习手艺,将来可以有前途,像这样跟着咱们吃白饭,未免可惜!何况常常受打挨骂,想必小道人是很难过的。”哪知老道听了同伴的话,非但不同情,反而说出令人惊心寒胆的话语,老道说:“你们以为他跟着我是吃苦吗?老实说,我带着他跑,还是看在他的爸爸情面上,要照他的妈妈待我的刻薄情形,我把他杀了还不甘心呢。”这话说出,却被小道人偷听到了,打了一个寒噤!小道人心想,上一辈的人做错了事,下一辈是完全不晓得,就算我的妈妈对你不起,也不该在我身上报复,这种念头,多么恶毒,愈想愈怕,由是脱离老道之心更切,但是恐防不测,不敢显露形迹,表面上还装着无事一样,照样侍奉老道,只一心等待机会。

    后来,那个老道又带着小道人跑来仰光,这时,小道人心里就盘算了,觉得老道既然他心里有那个仇恨,自己的性命终久难保,随时都有给他害死的可能,越想越难受,精神痛苦极了!因为老道带着小道人一同住在龙华寺挂单,小道人不时跑到大金塔上去玩耍,也就常常同活佛见面,活佛好像知道小道人心中隐情,一天,活佛对小道人说:“我看,你还是出家当和尚比较好。”这句话触动了小道人的心灵,再看活佛那种苦行和他的慈悲,深受感动,仔细一想,自己的身世太凄凉,倒不如出家当和尚,可以得个好的结局,于是就决心想出家,活佛又告诉小道人说:“你如果听我的话决心出家当和尚,那就是你的福气,我看你也是与佛门有缘,所以我要你当和尚,不过,开口奶要吃得好,必须寻一个有修行的和尚跟他出家,要紧!要紧。”小道人从此就在中国出家和尚当中冷眼观察,看看哪一个是真有修行的?不久,被他看上一个人物,乃是普陀山大乘庵当家师,他是来拜大金塔的,住在塔上,天天到龙华寺赶斋,两人一谈,十分投缘,乐意收他做徒弟,说完之后,小道人就回去告诉老道,说他要出家当和尚,不愿再做道人了,老道听了,当时觉得小道人已经长大成人,再用威吓是没有用,乃闷在心里转念头,面上却不表示什么,一面通知龙华寺当家宝筏,说他把小道人带出来时,曾经同小道人的父亲说过,如果将来小道人在外寻不着手艺,还得要把小道人送回家去,现在小道人要出家当和尚,他就没有脸去见小道人的父亲,乃求宝筏一定打消这件事,宝筏不明白他们的渊源,以为是大乘庵当家劝小道人当和尚,就辱骂了大乘庵当家一顿,那位当家也就不敢收他了,还是小道人说不要错怪人,是我自己要跟他出家,一面又悄悄地把老道的所行所为待他的一切情形和盘托出,这样,宝筏才明白,可是,老道就打主意了,逼着要小道人同他一道去昆明,并且用甜言蜜语骗小道人,说到昆明后,决定替他去寻个好手艺做,不再过流浪生活了。然而,这时小道人已经看出老道的神色不怀好意,不计老道如何说,怎样也不愿去昆明,后来老道又转了话头,叫小道人同去山芭,小道人也不愿同去,表示就住在龙华寺,什么地方都不去,老道无法,只好对小道人说:“你既然不与我同去山芭,住在此地可以,可是,绝不许你出家当和尚。”说过之后,老道就离开了龙华寺,待老道走后,小道人竟把道冠取下,剪掉头发,又打出家当和尚的主意了。

    一天,大家正在吃午斋的时候,由山芭勃固地方来了一个有聋病苦恼的老和尚前来赶斋,活佛向小道人拍拍巴掌笑嘻嘻的说:“你的师父来了!你要出家,可以拜这位老和尚做师父,他就是你的师父。”那个聋和尚(就是后来仰光观音山达本寺开山达本和尚),正想收徒弟,所谓“一个寻锅补,一个要补锅。”因缘凑巧,一拍即合,那位老和尚欢欢喜喜把小道人带去勃固玉钵寺小庙剃度,小道人当了和尚(就是现在达本寺住持永进和尚),当年就回国去昆明华亭寺受戒,又转回缅甸,若干年来,在仰光修做了好些功德,颇为佛教争光,这是缅甸地方众人皆知的一件希有公案。我想,小道人如果不遇着活佛,结果说不定是很悲惨的?看来活佛救了小道人一条命,据说那个老道后来在半路上得病死了。

    十八、活佛用火媒子剃头

    活佛,他做的事,在普通人眼光看来,往往有些是不近人情的,也都是人们所想不到的,这个用火燃烧头发的动作,乃是他来仰光后的新花样,在国内他不曾有过的,他初来仰光,挂单在龙华寺时候,一天,同住的师父们冲“壳子”(聊闲天),谈到缅甸和尚剃头的事,说缅僧都是不进剃头店,各人都是自己剃头,缅僧认为在家人的手什么都摸,龉龊不干净,因为不愿意在家人的手去摸他们的头,所以他们自己剃头,不进剃头店,有的自己不会剃,就彼此交换着剃。

    活佛在旁听得这话,他插嘴说:“缅甸和尚自己剃头,好倒是好,但不算得大好,虽说是有能为,却不算得是真本领,我有一个剃头方法,要比他们高明得多,缅僧剃头,他们还要用刀,用水,用肥皂,我的方法一概不用,也不花钱,可以一下使头发精光。”大家说:“你是怎样剃法?”活佛嘻嘻哈哈地用幽默又带神秘口吻说:“我这个剃头方法,是祖上秘传,我俗家祖宗好多代都是这种方法,并且只传男,不传女。”旁边一位师父笑说:“自然噜!女人根本就无须要剃头发。”活佛说:“不是这话,因为我出生的地方,只有和尚,没有尼姑,人家都不愿意见到尼姑,所以这种剃头秘密方法,只传男,不传女,恐怕女的学得这方法去当尼姑……”说到这里,大家哄然大笑!

    活佛接着一股正经说:“我说我有这个剃头的秘法,是不假的,出家人不说妄话,你们不信,等待我的头发长多了,我剃给你们看,那时你们自然明白了。”

    活佛说过之后,大家以为他说笑话,都不以为意,过了许久,一天,看见活佛手里捏着一卷草纸,面现笑容,走进庙来,闷声不响,一直向佛殿前蒲团上坐下,双腿一盘,打开那卷草纸一张一张裁成一个一个小纸条,又把纸条搓成一个一个“纸媒子”(中国吸水烟用的物色),大家望着活佛搓,不知他搞什么把戏?只见他搓完之后,站立起来,在佛灯上燃上一根“纸媒子”,然后把他那件非僧非道的圆领长衫脱了下来,露出赤膊,提高嗓子,大声叫唤:“同住的师父们,请来看我剃头啊!”大家都拥了出来,怀看好奇的心,看他怎样剃头发?

    这时,活佛蹲在地下,好像不合式,又站立起来,右手捏着燃烧的“纸媒子”,左手不住在头顶上摸着,一边摸,一边用点燃的“纸媒子”去烧,这样,摸着!烧着!烧完了一根“纸媒子”,又换上一根,又摸着,烧着,站在旁边的人,见他耍这个把戏,都看呆了,有人在旁惊叫道:“天哪!这哪里是剃头啊?活像那些卖武的人‘跳火圈’显武功一样哟!”有的说像受火刑,不计旁人说什么,他全不理会,照旧摸着,烧着!

    不多久,看看活佛头上的头发,居然烧个精光,好像刀剃一样,接着,他又照样烧嘴上的胡须,胡须烧完了,又烧脸上的寒毛,越来越险,使人看了害怕!看的人心惊肉跳,他自己却一点不感觉疼痛,好像要变“魔术”一样。

    完事之后,活佛捏起一根“纸媒子”,向大家笑说:“这个剃头的秘法,你们说好不好?不用剃刀,又不用磨刀,又经济,又简单,而且经火烧之后,又非常卫生,不会得传染病,头上可免长癞痢,你们看我这个剃头方法是不是高明?你们往后可学我这样剃头。”旁人说:“高明!高明!真有本领!不过,这种剃法,我们却不敢领教。”活佛诸如此类的怪诞动作很多,都是人所不敢做,做不到的一些事。

    十九、活佛圆寂现神奇

    活佛,他自从龙华寺被缅政府关闭,在大金塔上长住下来之后,他的生活,更加艰苦,一切动作,也都不像从前,都有一个很大的转变,这个转变不平常,他竟断绝烟火,不吃饭食,每天只在塔上拾些瓜皮,果皮,花生壳,瓜子壳,铁锈,和地上的草纸一些乱七八糟东西充饥,同时,又因他长时间不冲凉洗澡,又是在热石板上拜佛,没有正当的营养,加之受了热毒,各种因由集在一道,于是就在一九三四年阴历四月间,他的两脚背上生长了毒疮,他还是照旧爬在热石板上拜佛,却不知身有病苦。

    活佛的大弟子陈清韵居士,见到活佛在塔上生病,无有人照拂,乃亲自用汽车把活佛接到十七条街家里去调养,并且把自己的卧床让给活佛睡,殷勤侍奉,就是在家人的儿子,孝敬父亲,亦不过如此,看着活佛两脚背上长有一个很大的疮,就要请医生来给活佛诊治,却被拒绝,过了几天,疮口更加溃烂,并且生了蛆,活佛还是不肯医治,天天他把疮口上的小生命一个一个捉了下来,叫人送到青草地上放生,陈清韵看到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向活佛说:“师父这个毛病,我看,非医不可,如果不医,那是不会好的,请你接受弟子的要求吧,只要师父病体痊愈,哪怕一天花上一百二百元我都是心愿的。”这样劝说,不止一次,每次活佛只是摇摇手,不要医。后来,陈清韵看到疮口更加溃烂怕人,脓血不断外流,又劝请活佛就医,活佛叹了一口长气说:“弟子,你虽有财,有舍心,怎奈不能转变我的业力何!岂不闻古人说:‘罪不重不生娑婆’,须知凡是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有罪业的,人人都是来受罪报的,你见到生病的人是痛苦,要晓得平常那些不生病的人,未尝没有痛苦哩!这个身体,就是报身,果报受完,就得大解脱,佛说‘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一切是受,一切要受,修道的人得病,只应当平心静气忍受,不能勉强,要听其自然,如果此报不尽,则又扯上来世葛藤,你不要难过,让它去罢!说到生死,那是不足牵挂,无始以来,我们不知生了多少回?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修道的人但求有‘安身立命’的把握,死又算得什么呢?”不计怎样劝说,活佛始终不肯医治,陈清韵看活佛态度如此坚决,也就无有办法了。

    旧历五月初八那一天,陈清韵想到活佛的病,完全是不冲凉受了热毒所致,心想要是冲洗个冷水澡,也许会好一点,于是乃要求活佛冲凉,哪知这回一说冲凉,活佛便点头答允,对陈清韵说:“你要我冲凉很好!我看今天也正是我冲的时候了。”(禅语双关)说着,就爬下床来,大家把他扶到冲凉房里,原来冲凉房顶上,安置有一个水莲蓬头,放开水管,水从莲蓬孔里细细流下,可以不缓不急,他们引着活佛站立在莲蓬头底下,并且告诉如何开水管,又向活佛说,你许久不冲凉,要多冲一下,方可除掉热气,活佛笑嘻嘻答道:“我知道,一定要多冲,只冲这一下,就不须再冲了。”(又是禅语双关)冲凉时候,是下午七点光景。

    陈家的人,把活佛送进冲凉房后,都走了出来,关上房门,过了好一会儿,不见活佛出来,大家以为活佛是要多冲一下,只好等着,听墙上挂钟敲打九下,冲了两个钟点的水,仍不见出来,走到门边一听,还听得里面有水声,他们都在心里好笑,觉得活佛真有点怪!几年不冲凉,一冲就好像要冲几年,于是又等,又过了很久,还不见活佛出来,家里人都有点诧异,就在外面喊叫:“活佛,冲了许久,不要再冲了,可以出来。”却不听活佛答话,把门推开一看,只见活佛仍然直立在那里,莲蓬头的水,还是在活佛头上淋着,叫唤,活佛也不答应,即走到活佛身边一看,见活佛面色大变,拉他,他不动,再摸他的心口,已经停止跳动,大家慌了!马上派人把一位名医郑渊洲先生请来一看,把活佛脉搏一按,才知道已经断气!郑医生说在两个钟点之前就死了!大家觉得奇怪,为什么死了许久时间,尸体还不见倒下来呢?太神奇了!太神奇了!真是了不起的一位高僧,活佛这样圆寂,陈家里人又惊喜!又感叹!世上的人,只听说有睡着死的,坐着死的,从不听说有立着死去的,陈清韵看见这个样子,乃跪在活佛面前赞叹道:“师父,你这样死法,正是佛家‘坐脱立亡’境界,非了生脱死证果的圣人,不能做到这个地步。”一面感叹说:“像这样一位高僧圆寂了,离开了人间,从此我们再没有亲近的机会了。”

    活佛圆寂那天,是民国一九三四年旧历五月初八日下午七时,享寿八十四岁。(他在生之时,国内外僧俗知识们,都不知他究竟有多少岁,这个真实的年纪,据陈清韵的公子式福君说,是活佛刚要圆寂之前,亲口告诉他的哥哥建福的)。活佛圆寂在陈家,自然在家人家里不便料理出家和尚丧事,活佛的尸体,应当要搬到寺庙中安置,那时正是英治时代,死尸抬在街上走是犯法的。这件事,大费踌躇,据林葆华居士说,后来还是豹兔地方一位居士曾双堂出主意,把活佛尸体装成一个病人,由他背到大金塔下十方观音寺去(曾双堂系活佛弟子),因路远,一人背不到,乃另外又请出一人帮着背,这样,才搬去庙里。

    把活佛背到观音寺后,临时在空地上搭盖一座棚子,安置灵榇,各方活佛的弟子闻讯,都如丧考妣,哀恸非常,咸来吊祭,且有抱着活佛尸体痛哭的,可见活佛在生之日感人之深!在观音寺中停放了五天,受各方吊祭,然后于十三日送往九文台举行“荼毗”火化。

    主持活佛丧事者,是陈清韵,吴文举,林葆华,陈宗珍等几位闻侨(煮云法师文中说是慈航法师经手料理云云,乃系误传不确,不过在活佛火化时由慈航举火而已。)

    当举行火葬之日,前往执绋者,竟有一二万人之多,汽车有一二百辆,结成一条广长人流,行列中,僧俗老少妇孺皆有,还有印度人,缅甸人,也还有几个英国人跟着看热闹,那种希有场面,自非偶然,当活佛火化时,非但没有臭气,在场的人,反而都嗅到一股莲花香(此是雷太声居士对我说的)。火化后,得很多“舍利”(坚固子),其中最大“舍利”有六颗,颜色不一,事后,他的弟子们发心,将那六颗大“舍利”请人塑成七尊偶像(六尊佛坐像一尊比丘托钵像)供奉作为纪念,现在,只有一尊坐像和一尊托钵像供设在陈建福家里,此外五尊,不知何方请去?其余那些小“舍利”,都被南京、镇江、星洲、香港、上海、厦门各地寺庙、活佛弟子请去供养。

    据陈建福君说,他家里活佛“舍利”塑的两尊像,谈说起来,其中还有一段不可思议的故事,当日军侵入缅甸当儿,陈建福慌忙中避难逃往山芭,那两尊像不曾携带去,后来回来,却不见那两尊像,一时无从去寻,不知何人取去,各方探听,都无消息,一夜,他在梦中见到活佛告诉那两尊像在仰光海边街观音亭中,他醒后,马上跑到观音亭去看,果然见两尊像供在那里,为了要请回那两尊像,颇费唇舌,几经交涉,才得请回来,这样说来,又有一点神奇了。

    关于活佛得病,乃至圆寂,以及分“舍利”等经过情形,全是根据最近陈建福君谈话记录,前次所写的情况,系出家同道中的传闻,与这次陈建福君所说,大有出入,特此顺便更正。

    二十、活佛死后医病

    这又是一件近乎神奇的事,世上哪有一个人死后还能起作用?从来不曾听说当医生的死后,还能够替活人医病,这话,叫谁相信?然而,却偏有此事,岂不是神奇吗?

    人们开口闭口都是讲“理”,一切要合理,可是,要是认真仔细推敲起来,这个“理”就难说了!却没有绝对的标准,比如往往我们中国人做的事,说的话,我们认为有“理”,在外国人看来,却没有“理”,反之,外国人认为有“理”的事,我们中国人认为非“理”,我想,这个“理”字,只不过是人类智识上假定顺乎民情的一个准绳罢了,毕竟人类的智识有限,宇宙间超乎吾人智识,为智识所不能了解的事多矣!广矣!那些不能用智识衡量的事,随时随处都有,凡是那些“理”上说不过的事,佛有一句说话,名曰“不可思议”。

    像活佛一生的事迹,其中就有许多不能用“理”去衡量的,平常人看他的作为,有些是不近人情,近于怪诞!其实,在他本人却很平常,因为他的精神上另有一个境界,比如活佛在他活着的时候,常常用他的口水鼻涕给人医治一些宿疾怪症,要说“理”,那是不能做的事,也绝对不可能医好毛病,可是,他却能够把人的病治好,这就是证明他另有一种本能,像他这样的人,在生时既有这个神秘的本能,死后,他的精神上也未尝不可以生起作用,现在,流行的一句“精神不死”的说话,不是大家都承认的吗?这里,我不妨把活佛死后给人医病的这个故事写出来,这故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雷太声居士亲对我谈说的,其中内容,也含有一点发噱的笑料。

    前文中不是说过活佛在陈清韵家里圆寂后,由活佛的弟子曾双堂同另外一个人,把活佛尸体当做病人背到观音寺吗?这件死后医病的事,就是出在那另一个背死尸的人身上,说来是很有趣的,因为仰光街市距离大金塔观音寺有几条很长的路,曾双堂一人的气力背不到,乃商量另外再请一个人换着背,可是许多人都不愿背死人,结果,寻得一个一只手有用一只手无用的残废人,他愿意背活佛,他心里想着,我本是个残废人,今天我能够背这个道行高深的和尚尸体去到庙里,也是一件功德事,那时因为请不着人,看到这个残废人愿干这件事,也就罢了。

    原来那个残废人并非天生的残废,三年前因为下楼不小心,失脚滚跌下来,把左手骨节跌挫了,也医治好久,虽不疼痛,终不能活动用力,也就成了一只右手作事,想不到那只废手竟因背活佛变成好手。

    他们两个人,一直交换着把活佛背到观音寺,因为曾双堂先赶到庙里去安顿,由残废人背进庙,当把活佛平放下来的时候,背尸的残废人把身体偏歪一下,刚歪过一边,忽听左肩骨节“磕”的一声响,顿时觉得有热流在周身滚动,那只残废左手,竟能伸缩活动起来,并且可以用力了,那个残废人这一喜,非同小可,马上爬在地下向活佛尸首如捣蒜不住的磕头,边磕头口里念着:“活佛,你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恩人,我感谢你。”

    那个残废人,就这样变成了好人,他回去逢人便说,他那只残废手,是活佛死后给他治好的,大家都认为是奇事,据雷太声居士说,此人现尚健在,就是仰光十八条街前街长郑逸民君,华侨中多有识者,本来,往往是有些巧合的事,我想,这件事未必有如此之巧?姑且不谈它的神秘,但就佛法上说,那就是“行善有善报”了。

    二一、活佛遗留下的神秘草扇

    我最近从各方面证实,活佛是圆寂在已故仰光闻侨陈清韵先生家里,并探听陈清韵先生的九公子建福君家里供设有活佛“舍利”塑成的佛像,乃邀约善友自由日报经理吴管书君一同到仰光第五条街去访建福君,藉以探问活佛生病以及圆寂各种情形,一连访晤数次,建福谈说的非常详细,他说:“那时我只有九岁,家父原本是信奉天主教的,同出家和尚一向不往来,只有妈妈一个人信佛,因为妈妈带着我大哥的哑巴儿子,去金塔拜见活佛,喝了活佛画的神水会说话了,因为这个原故,爸爸才信佛,拜活佛为师,我们一家差不多都做了活佛的弟子,活佛同我家有缘,尤其欢喜我,活佛未生病之前,我常同着爸爸妈妈上金塔去拜见他,后来活佛在塔上脚背生疮,爸爸妈妈把他接到家来调养,我是天天同活佛在一道,那时我家是住在十七条街,他住在我家里,显得很快乐,每天讲道说些佛教故事给我听,活佛死在我家里那一幕情景,至今尚映现在我的眼前,他是在冲凉房里立着死去的,那个样子我永远忘不了,平常人家问他多大年岁,他从不告诉人家,在他快要死的前几天,才说出来,我才晓得有八十四岁,他不但是我的皈依师父,而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哩!”说着,走到神龛前,在供桌玻璃盒中取出一柄很奇形怪状的扇子给我看。

    当建福君出示那柄草扇,又说出一段类似神话的故事,我不妨也把它写出来,因为这是一个新发现,建福君说:“活佛在刚要圆寂的前几天,把我叫到面前说:‘弟子,我这个穷师父一生不蓄长物,身边只有这个草扇,是我自己做的,今天送给你,因为我看你心地良善,是个有福的人,所以我才交给你,作为师徒的纪念,可是,你必须记住,你不论走到哪里,千万不要把它抛弃,一定要携带身旁,睡觉时,可以放在枕头底下,自然会保你平安。’活佛圆寂后,我不时拿着这柄草扇玩耍,心里觉得见到扇子,就好像见到活佛一样,也把扇子当作是活佛一样。”

    接着又说:“上次日军侵缅之时,仰光地方不时遭日机轰炸,那时我家仍住仰光市区,一次,日机又来狂炸仰光,不幸有一颗炸弹落在我家屋顶上,当时我正在家里,家里另外还有九个人,炸弹落下之后,当即爆炸,那时我被炸弹的威力震昏了,倒在地下,待我醒后,屋里那几个大人小孩,全被炸伤了,只有我一人不曾炸着,大家保全这条命,全靠活佛这柄‘草扇’,因为有这个原故,所以我们家里把这柄扇子同活佛舍利塑的佛像供设在一处,早晚香花供奉,表示我不忘活佛的恩德。”

    我听到说那柄草扇有如此的灵感妙用,顺便拿在鼻头上嗅了一嗅,怪了!我嗅到扇子上有一股很浓香味,不是花露水香,也不像檀香,别有一种味道,我闻到那股香气,心里觉得非常清凉,同去的吴君嗅后,也辨别不出是何种香味,建福君说:“扇子上老早就有这股香味。”这又是一件奇事!活佛已经圆寂了二十五年,扇子上何以至今还有香气?令人想不透!接着建福君又告诉我一件奇事,他说:“这柄草扇不但是上面有这股香味,它另外还有作用哩!”我问:“有什么作用?”他说:“我家里小孩们,若是遇有伤风头痛肚皮痛的小毛病,只用这柄草扇扇几下,病就痊愈了。”真是越说越奇了!

    我把那柄草扇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好久,它的样式是扁圆的,并不大,像古时代的宫扇差不多样子,其形状与济公活佛拿在手里那个“芭蕉扇”相像,不过扇柄特别粗大,要一个巴掌才捏得稳,扇面,是一层谷黄色的薄绸包缝着,用手指一摸,里面包的好像是草,据建福君说:“这柄草扇,是活佛住在金塔上时,他亲手用针线缝成的。”这个物色,就算得是活佛遗留在人间唯一的纪念品了,难怪建福君把它当作珍宝般的藏着。

    二二、活佛宏名震慑恶犬

    这是最近今年五月间发生的一件事,说起来,也算得是个笑料的故事,出生这个故事的地方,就是在仰光大金塔脚下。请听我慢慢道来:原来作者在数年前认识得仰光华侨中一个在家学佛的男居士,他就是沈玉玺,现年五十岁光景,是一位工程师,他在仰光住了很多年,社会上一般侨胞们多熟识其人。

    这位沈居士,他算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他于民国二十年间,就在仰光皈投佛门,正式做了三宝皈依弟子,他颇有宿根智慧,自从发心学佛之后,就专好研讨佛经,终日手不释卷,因之,他对佛法能生起正知正见,他从皈依三宝那时起,就断绝荤辛,一心食素,他的父母妻儿眷属,都居留在大陆,只有他孤身一人住在缅甸,在作者眼光看来,沈居士这个人,他简直是个“在家和尚”。

    这话何解呢?他虽然穿着的是俗人衣服,干的是在家人的活计,头上蓄有头发,可是,他的精神和生活内容,却完全像个出家和尚,他吃的饭食,那不用说完全是“吃斋”,他每天照例也订有早晚二时念佛拜佛的功课行持,也同出家和尚一样,数十年如一日,不计怎样忙碌,他的佛课是不间断的,至于说到他对佛教的信心,确实虔诚极了,“见佛必拜,见僧必揖”的两句话,他是真正做到,遇着有道行的高僧,他一定是要爬在地下磕几个大头,他的生活品格是那样清净,不吸烟、不饮酒,不赌博、不看戏,也不近女色,普通在家人的嗜好,他是一点没有,他的生活是有规律的,按步就班,从来不荒唐,他做工赚来的钱,按月除了寄一份回去赡养他家里老小之外,剩余部份都是烧香散花,印经书送人,全用在佛法僧三宝身上,他虽然是一个在家信徒,却不忘佛训,如法修持,在人面前从来不说一句妄语,不挑拨是非,与出家人打交道,也绝不道论和尚们的过失,看见和尚“打无明”,他只在旁边念“阿弥陀佛”。

    沈居士这个人,称得上是一位正知正见的在家护法居士,是个真正发心学佛的人,在他身上是看不到有丝毫迷信气派,只见他在三宝面前修福修慧,供养布施,他从不在和尚身上揩油讨便宜,他常读佛经,深明因果,除了虔诚修持之外,他并且还怀抱有宏法救世度人的悲愿,因为他限于生活环境,对宏扬佛法的事不能有大的作为,他就不时抄录佛法上的公案典章,写些小品劝世文章,用各种不同的笔名发表在报章杂志上,只一心注重“实相功德”,劝人信佛学佛,不贪虚名,在家人这样修行菩萨道,确实难能可贵。凡是中国寺庙有建筑工作,他都是尽心尽力帮助服务,任劳任怨,也不计代价,而且他常年与出家和尚们混作一团,有时还住在寺庙里,把寺庙当作他的家,所以我说沈居士这个人,他是一个“在家和尚”,这话,我不会说错吧?

    沈居士他现刻是落住在大金塔下一家中国十方观音寺里,因近来天干,寺里缺水,他每天下午做完了工,必须要到寺外去“冲凉”,这个“活佛宏名震慑恶犬”的笑话故事,就出在他“冲凉”的上面,因为他每天“冲凉”,一定要经过巴罕地方一座缅庙,一天傍晚时光,他“冲凉”之后回庙时,刚走到缅庙门前,突然庙里窜出四只又高大又肥壮的恶狗,团团把他围了起来,一面狂吠不算,还一齐跳跃起来!现着凶恶样子,张牙舞爪向他猛地扑来,要咬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惊险,他是不曾防着的,手中既没有带棍枝可以应付那群恶狗,躲避又不得,他这一急非同小可!因为他平时对“金山活佛”——妙善大师,是非常崇拜的,当时他在惊惶恐怖的当中,忽然想起了“金山活佛”,乃马上丢下“冲凉”的毛巾肥皂,双手合掌,紧闭两眼向空中喊叫一声“金山活佛”啊!怪!怪!真怪透了!那四只狗正跳起要咬他的时候,听得这一声佛号,像受到催眠似的,马上一齐都爬在地下了!再看,一个一个都夹起尾巴贴贴服服地跑进庙里去了!噫!这一句“金山活佛”,真是解救了沈居士的危急,不能不说是一大奇事。

    第二天,沈居士特别跑到我的住所来欢欢喜喜告诉我这个笑料故事,绘声绘色的讲说了一篇,他说:“当时在那种危急关头,若不是称念‘金山活佛’,我一定不免被群恶狗咬伤,险极了!险极了!想不到‘金山活佛’有如此威灵,念他一声名号,居然恶狗听了都被震慑,真是不可思议!”作者认为这件事,完全是沈居士在佛法修持上与信念上所得到的感应。

    尾语

    本书中所写各节,全是根据事实,无一句诳语,其中大部份是我本人亲见亲闻的事,我写完这篇文字,颇有几点感想:一、佛教由印度传入到中国,已经将近两千年了,在它的历史里程碑上,发生过许多奇迹故事,过去时代,到中国宏法的梵僧,和中国本土的出家众中,出生了不少神异高僧,大藏中至今还保留着他们丰富的事迹材料,“神僧传”一书,有九卷之多,前后共计有一百八十八人,如摩腾,法兰,安世高,僧会,朱世行,诃罗竭,耆域,法朗,佛图澄,佛调,法慧,道安,昙猷,慧远,鸠摩罗什,佛陀耶舍,杯度,道生,宝公,宝志,法显,寒山子,蚬子和尚,窥基等,都是灵异玄妙令人不可捉摸的人物,他们多是用灵异方法感化帝王大臣长者居士,而行佛事。晚近以来,这类神僧少见,偶而出生这样的人物,人们因为少见,多目之为怪,其实,佛教中凡在佛法上有大行持得大受用真修实证的人,他是另有一种不可思议境界,其灵异玄妙之处,也是必然有的现象,不能算奇特。其次,观金山活佛一生的神异事迹,可以认识到他是有修证的,他的许多不近人情的动作,都是含有佛法意义,比如他逢人便磕头,是行的《法华经》中常不轻菩萨行,“我不轻汝等,汝等皆当作佛”;他不欢喜字纸,是破除文字相,所知见;他吃地下乱七八糟东西,是表示不垢不净;他把钞票当作字纸捏成团塞在口里,是破除人们的贪心;他冬天穿单衫,夏季着棉袄,是教人不要爱恋色壳;他逢人自称弟子,是降伏人们贡高我慢心;他身边无长物不使用金钱,是表示解脱。凡此等等,皆是显示佛法妙义,常人不知,当作是怪,那就错了!看他的行藏,多半是四沙门果中人,但是属于哪一果位那就不敢妄断了,料必总是由小向大的四果圣人无疑,可是,有时他的表现,又不像出世声闻圣人,而近于合光同尘的菩萨,行的是菩萨法,虽然我们不能明悉他的来历因缘,但就佛经见解,不计小乘,大乘,罗汉,菩萨,凡是断惑证真的,皆名之曰圣僧,今后他的正当称呼,应该称为妙善圣僧才是。三、活佛自从行道以来,国内国外信仰他的人固然很多,而诽谤他的人也不少,我以为不管是毁是誉,与他本人是丝毫无关的,圣人行教化,是不计利害不计毁誉的,至于他平日的行事,其中确有许多是值得我辈出家比丘效学的,然而也有些是不可学不能学学不到的,他那些奇异行为动作,也只有他一个人行之无碍,别人要学他,那就会上当的,这一点,大家必须要认清楚。

    一九五八年七月七日于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