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后记
    后记

    ——《大乘起论新释》中译年代

    丰一吟

    日本京都佛教大学讲师汤次了荣的《大乘起信论新释》已译成中文,按中译者丰子恺的“译者小序”末所署,他是在1966年初夏(“文革”前)译毕的。

    “不对,这个日期是假的!”我可以这样告诉读者。

    “怎么可能呢?明明是中译者本人所署。”也许读者会反驳。

    这便是我要写这篇文章的缘由。

    读过《丰子恺传》的人都知道,我父亲在浩劫期间,也许没有中断过笔耕生涯。他把旧作的山水人物彩色画重新绘制,传给后人,或赠送亲友;他完成了一册《护生画集》;他写下了散文集《缘缘堂续笔》;他翻译了日本古典故事《竹取物语》、《伊势物语》、《落洼物语》,还重译了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旅宿》……除此以外。他还于1971年从日文翻译了汤次了荣撰述的这册《大乘起信论新释》。他做这一切工作,都是利用清晨不可能有“造反派”上门的时候。有时甚至连我们家属也不知道,因为那时我们还在睡梦中呢!

    有一天,我知道了他正在译这册书,实在为他担心。

    “爸爸,你可别让人看见。否则又要挨批斗。”

    “不会的。我只有在清晨时翻译。”爸爸回答。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一吟,我相信佛教,就是受《大乘起信论》的启发。汤次了荣这本书不错,把它译出来,对广大佛教徒很有用。”

    确实,父亲一向很推崇《大乘起信论》。1939年他在内迁至广西宜山的浙江大学任教时,4月22日的《教师日记》中这样写着:“有一史地系学生,刘操南,无锡人,问吾佛经应读何书。询其经验,云曾读《金刚经》、《弥陀经》等。吾告以可先读《大乘起信论》,此地难买,吾有此书,下星期当从乡下取来相借。今人竞尚科学工业,固国家之急需。然置艺术宗教于高阁,实文明堕落之由。此生能在此环境中发心学佛,实为难得。陶诗云‘人之所宝,尚或未珍。不有同好,云何以亲。’吾当竭绵力为此生之助。”

    我一边思索着,随手拿起这来日文书。“奇怪,这本书怎么还留在家里,没有被抄走。”我自言自语地说。

    “大慨造反派不懂这是什么书。”父亲苦笑着回答。

    是的,可能是这样。记得我家曾来一个“造反派”,看了一下我们的已被抄过的书架,单单取走了一套《封神演义》。名曰“造反”,其实是自己想看。而《大乘起信论新释》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哪里懂!更何况是日文的。这本书就是这样幸存下来。大约冥冥之中佛菩萨在指引要把它留下来让我父亲翻译弘扬。

    说起这本书,其实是两度幸免于难。

    父亲于1971年6月27日晨写给石家庄我弟弟新枚时说:昨日我忽然想起一件工作,是极有意义的,佛教中有一重要著作,叫做《大乘起信论》,是马鸣王(印度人)菩萨所著。日本人详加注释,使人便于理解。我当年读此书受感动,因而信奉佛教。此书原存缘缘堂,火烧前几天,茂春姑夫(父亲的妹妹雪雪之夫——吟注)去抢出一网篮书,那《二十五史》及此书皆在内。前年抄家,《二十五史》幸而被张逸心借去,没有被拿走。此书亦幸而存在。真乃两次虎口余生,信佛有神佛保佑,有意要留给我翻译的。今拟每日早晨译若干。全用繁体字。将来交广洽法师用匿名出版,对佛法实有极大的功德。此事比《锁记》(指父亲所写随笔,后改名为《缘缘堂续笔》——吟注)等有意义得多。此信看后毁弃云云。

    父亲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决不拖拉,当年7月22日上午他写信给新枚说“已成五分之一”。开译还不满一个月,十二万八千字就已译了五分之一。照这样速度,当年年底前即已译毕。

    书译成后,下一步怎么办?“我想把译稿寄给新加坡广洽法师,让他在新加坡出版。”有一天父亲对我说。

    “这怎么行!爸爸,你千万不可这样做。”我急忙劝说。“国外有什么动静,国内都会知道。有的人和国外通信来往,就被套上‘里通外国’的帽子。不仅批斗,还把他抓起来坐牢。这种事你千万做不得!”

    “……”父亲沉思良久。“我不署自己的名字而写上无名氏译,或许不妨吧?”

    “寄挂号件要写上自己的地址。再说,凭爸爸的手迹,再加上缘缘堂稿纸的标记,谁认不出来?”

    “这样吧,我不署现在的年代,我署……”父亲思索了一下,说:“我署一九六六年初夏。如有人来责问我,我就说是‘文革’前译毕的。”父亲为自己这个高明的主意高兴得微笑了。

    “嗯。不过,还是不宜邮寄。现在经邮局寄出去的东西,都有可能被拆查的。”

    “……“父亲又陷入沉思。“找便人带!”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父亲弘法的心意如此坚决。而当时我对此并不理解,只觉得父亲怎么不肯安份守己地闲着,偏要做出这种危险的事来。我没有从弘扬佛法来考虑,更多的是考虑他本人的人身安全。

    机缘果然来了。1972年底,新加坡企业家兼作家周颖南先生来上海,专程访问了我父亲。记得他的小汽车停在当时我们所住的陕西南路日月楼旁。6年来,日月楼“门前冷落车马稀”,忽然开来这辆小汽车,颇引人注目。周先生登上了日月楼。他与父亲是初次见面。寒喧一番后,父亲就取出一个牛皮纸包来,托他带给新加坡广洽法师。父亲说明了情况,周先生认为这件事很有意义,便让父亲坐在这个牛皮纸包旁边,为他拍了一张彩照——这是父亲平生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彩照。

    周先生不久即返新加坡。广洽法师收到这个译本,喜不自胜,写信告诉父亲:决定在新加坡募款,以非卖品形式出版,而且不用铅字排,直接按手迹影印。

    “糟了!”我暗自思忖:“人家会认出父亲的笔迹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是惊弓之鸟,可是,从“文革”过来的人,相信都会理解我这心情的。

    次年8月17日,父亲致函广洽法师说:“广洽法师:八月十日大示,于今日(八月十七日)收。《大乘起论新释》已蒙刊印,费坡币壹万有余,足见尊处善信勇于宏法,深可感佩。我国规例,对宗教信仰可以自由,但不宜宣传。弟今乃私下在海外宣传,故不敢署名,而用‘无名氏’也。因此弟不便自写序文。若由别人作序,说出此‘无名氏’为谁,则无不可。因毕竟无大罪过也。弟自幼受弘一大师指示,对佛法信仰极深,至老不能变心。今年与法师二人合得150岁,而刊行此书,亦一大胜缘也。书出版后,只须寄弟两册,一册自存,一册送朱幼兰居士。因在此不宜宣传也。”

    读父亲此信,足见他用心良苦,而弘扬佛法之决心实深!当时父亲76岁,而广洽法师74岁,合起来150岁。广洽法师今年94岁高龄,尚健在星洲(曾任新加坡佛教总会主席)。而我父亲却于1975年以78岁(虚龄)含冤谢世。

    《大乘起信论新释》于1973年10月在新加坡出版了。因一个长时期内,我家只有一册,因为父亲不敢让广洽法师再寄进来。

    今见新创刊之《浙江佛教》连续转载此译本,甚为惊喜。一看译者署名,赫然为“丰子恺”三字。不知什么时候“无名氏”已恢复了译者的原名。而译者小序后所署的年代,却仍然为“1966年初夏”。所以我写此文,让读者知道真实的翻译年代应为1971年。

    1993年7月24日于上海

    普为出资及读诵受持

    辗转流通者回向偈曰

    世界和平人民安乐

    灾障消灭祸患不生

    正法久住法轮常转

    法界有情同生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