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自家宝藏——顿悟成佛的依据
    正法眼藏和自性菩提

    《五灯会元》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则资料,说: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世尊至多子塔前,命摩诃迦叶分座,令坐;以僧伽梨围之,遂告曰:“吾以正法眼藏密付于汝,汝当护持,传付将来。”世尊临入涅槃,文殊大士请佛再转法轮。世尊咄曰:“文殊,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汝请吾再转法轮,是吾曾转法轮邪?”世尊于涅槃会上,以手摩胸告众日:“汝等善观吾紫磨金色之身,瞻仰取足,勿今后悔。若谓吾灭度,非吾弟子;若谓吾不灭度,亦非吾弟子。”时百万亿众,悉皆契悟。

    (《五灯会元·卷一》)

    在这里,佛祖释迦牟尼是以超级禅师面目亮相的,其语言风格和方法。也成了中国的禅帅。当然是以佛的气派演示的,力量也大得多,不然怎么会有“百万亿众,悉皆契悟”这样伟大的效果呢?

    对于这个故事,无须论其虚实。总之中国禅宗。中国禅师是认定了这条路走的。问题的关键是佛的这个“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到底是什么?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这么一种简单的心灵传感形式就包容了无穷尽的佛法吗?就可以把佛“四十九年”辛辛苦苦建立的一整套“教、理、行、果”置之不顾,而别安立什么“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不知所云的东西吗?

    佛教内的其它宗派,几乎全都不以为然,认为这是禅宗胡捏乱造出来的,所以不予承认;但佛教内的其它宗派.至少是中国佛教内的许多宗派,也不自觉地受到了禅宗的吸引和感染,其中许多僧人也投身到这一“禅化”的潮流中来.使自己也成为了“禅师”。这是事实,一切都是事实。在这些事实中,禅宗的确有其自己的依据,这些依据一摆设出来。往往使人哑口无言,也往往使人哑然失笑。

    《六祖坛经》是禅宗的镇山之宝,作为禅宗真正意义上的祖师,《坛经》无疑在禅宗内具有无上的权威性,中国佛教内的许多宗派,后来也不得不承认其权威性。在《坛经》中,六祖说: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导示见性。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

    ……一切修多罗(佛经)及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不自有,故知万法本自人兴……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故知万法尽在心中,何不从自心中顿见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洁净,若识自心见性,皆成佛道……

    无须多举,六祖在这里把一切都说透了,既然佛的一切法都因人而建立,既然佛的真如本性就是每一个人的自心,哪么何须外求,用孟夫子的话说;“反身而诚”就行了,用《维摩经》的话说:“即时豁然,还得本心。”这么现成,无怪法眼文益大师在罗汉桂琛禅师那里多番参究不成时,罗汉桂琛不耐烦地说:“明白给你说,若论佛法,一切现成”,就这一句话,使法眼大师大悟,并成了一代祖师。

    其实,在大乘佛教的许多经典里,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的道理是说透了的,在这里也无须引用,这里主要是看禅宗在其中说了些什么。马祖的弟子大珠慧海禅师就是其中的受益者,以后又成了积极的宣传者。

    师(慧海)初至江西,参马祖,祖问:“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须拟何事?”

    曰:“来求佛法。”祖曰:”目录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师遂礼拜,问曰:“阿哪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师于言下大悟,识自本心不由知觉,踊跃礼拜。

    (《大珠禅师语录》)

    马祖的意思是明白无疑的,佛法、佛性、一切一切,全都是“自家宝藏”,并且“一切具足,更无欠少”而且可以“使用自在”,所以无须在外面去“求觅”。所以慧海在得法——开悟后写了《顿悟入道要门论》;卷,发挥了禅宗顿悟的思想,并深得马祖的赞赏。在这篇文章中有如下的介绍:

    问:“欲修何法,印得解脱?”答:“唯有顿悟一门,即得解脱。”云:“何为顿悟?”答:“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问:“从何而修?”答:“从根本修。”云:“何从根本修?”答:“心为根本。”云:“何知心为根本?”答:《楞伽经》云:心生即种种法生,心灭即种种法灭、《维摩经》云;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即佛土净。《遗教经》云:但制心一处,无事不办。经云: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

    在慧海这里,心是万法之源,只要悟得了这个“无所得”的心,就大事了毕,所以“求心不求佛,只有愚人才是“求佛不求心”。这个心是“自家宝藏”,并且“一切具足”,所以“求心”也只是手段,最后顿悟的结果只是一个“无所得”,所以禅宗后来认为顿悟都是多余的事了。对这个向题,禅宗是一脉相承的,马祖的法孙,百丈的弟子黄檗禅师在其《传法心要》中,说得更为直截明白:

    诸佛与一切众心,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则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唯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但是众生著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不知息念忘虑,佛自现前。此心即佛,佛即众生,为众生时此心不减,为诸佛时此心不添……而欲著相修行以求功用,皆是妄想。

    黄檗禅师在这里,已把一切全都说透了。第一,佛与众生平等于一心,毫无差别;第二,众生著相外求,反而是南辕北辙,求而反失;第三,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犹如骑驴觅驴一样愚蠢可笑;所以第四应该当体即是,动念则乖。在自己的心中,佛的那个正法眼藏就是自己的自性,这个自性就是菩提,原本都是一码子事,明白这点,心念一转之时就是顿悟。所以黄檗禅师在这个((传法心要》中一再说:“如今学道人,不悟此心体,便于心上生心,向外求佛,著相修行,皆是恶法,非菩提道。”为什么呢?那些学道人感觉到的是自己的烦恼心、生灭心,认为在这个烦恼心、生灭心之外有个可以求,可以修的清净心、真如心。所以黄檗禅师又反复解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菩提”,烦恼与菩提平等不二,生灭与真如平等不二,“此法即心,心外无法;此心即法,法外无心。”在方法上。黄檗禅师认为方法必须与本体相一致。相统一;“唯直下顿了自心本来是佛,无一法可得,无一行可修……念念无相,念念大为即是佛。学道人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在黄檗禅师的这一系列论说中,禅宗的那种种作为,还有介么不可以“理直气壮”的呢?道理无须再继续说了。再说就是“理障、“见魔”。反而是求解脱反成束缚,若能如马祖所说的“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这样不修而修地过日子,就会领略到其中的风光。但是,对一般的人来讲,对一般求佛、求法、求道的人来讲,这一切要深信不疑,并当下付之于生活和实践之中,真是太艰难了,所以“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之一过程虽说是多余的,却又是万万不可少的。

    “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

    佛教的法,不论中观唯识。大多说理严密细致。只要不带世俗偏见,都是有路径可以通达的。禅宗以无法为法,但禅师们有上堂的开示、小参、晚参、机锋、棒喝、转语、公案、参话头等种种作略。其中许多仍然是有理路可寻,可以使人理解,如六祖的《坛经》、黄檗的《传法心要》及许多禅师的《语录》等;难解或不可理解的大多为棒喝、机锋和转语,但若经说破,也不是不可理解。问题难就难在这里,禅宗的法,一但成了可以理解的,便立即成了“著相”,成了“知解宗徒”而非“本分道人”,要在自己“本分”上‘“顿悟”就极为艰难,甚至不可能了。

    人们的这个心真是说不清楚,对常人而言是烦恼生灭心,对佛菩萨而言是菩提真如心,差别那么大,怎么会是“无差别”的呢?怎么会是“一”呢?禅宗三祖僧璨大师在点化牛头法融禅师时说;“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何处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汝但随心自在,无复对治,即名常住法身,无有变异。”法融受到三祖的点化,成了初唐禅宗的一代大师,以后的“法语”也极其精采特别,对后来的禅宗,特别是石头——曹洞一系影响很大,如“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谈名心劳,直说无繁重。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这里真是与人们的常识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若用心的时候、恰恰失去了心的功用,不去用心的时候,心的那个功用反而发挥得恰到好处,但是用心和不用心两者又是毫无差别的。但就是这些,正是禅宗大机大用、大开大合、大杀大夺的基点,不明白其中的“机枢”,不明白“万花筒”结构的秘奥,面对禅宗的机锋棒喝,自然就会不知所措了。还有,许多禅师自豪地、真切地感受到:“佛说一切法,为除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站在这个“妙高峰”上,还有什么“浮云”能够遮挡其望眼了。;所以能够“随缘任性。触处皆真”。正因其“不拘一法”,才可演出机锋棒喝等幕幕闹剧、喜剧和哑剧,为中华民族思想文化注入了难以限量的活力。

    自己就是一切,就是成佛的依据,这个力量是如此之大,对被局限在狭小天地中的那个“小我”而言。一旦从中透出,其功用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四祖道信大师在十四岁。那年参礼三祖僧璨大师求法时说:“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三祖说:“谁缚汝?”四祖说:“没有人缚我啊!”三祖说:“既然没有人束缚你,又何必去求解脱呢?”就这么简单,四祖就下悟了。

    再如石头希迁禅师时,有个叫尸利的学生问他:“怎样才是与他人不相干,完全绝对的属于自己的‘本分事’呢?”石头禅师说:“你要问的是你的那个‘本分事’,这可与我无关,问到我这儿来就不是你的那个绝对的‘本分事’了。”尸利又问;“如果不经老师的点明,我又怎么能够知道自己的那个‘本分事’呢?”石头禅师说:“好,我问你,既是绝对属于你的那个本分’,它能丢失得了吗?”尸利在这里于是有所悟入。

    再如有个和尚问药山禅师:“怎样才能不被各种外界环境所迷惑呢?”药山禅师说:“外部环境是外部环境。它哪里妨碍着你呢?”这和尚说:“我就是弄不清楚这点。”药山禅师说:“好道,是你自己有所迷惑,怎么能责怪外部环境呢?”这就是迷悟由心不由境的道理,人们若能冲破这道关口,天下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心与境的关系究竟如何呢?上面这则公案从一个角度说,下面这则公案又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结合对照,很能有所启发。

    有个和尚问怀让禅师:“如果把铜镜铸成一尊佛像,镜子原有的功用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怀让禅师反问他说:“那你小时候的相貌,今天又在什么地方去了呢?”那个和尚又追问:“为什么铜镜铸成佛像后就不能作镜子使用了呢?”怀让禅师的回答极其透彻明了,妙不可言:“虽然不能再作镜子使用了,但万物本来是什么样的,对铜镜或铜佛像而言,还是什么样的,既用不着去改造,也不会受到欺瞒的。”所以,能还万物本原的人,才能还自己的本原。当精神被精神的内容所困绕时,又怎能发挥它的最佳功能呢?同样的道理,人类只有放弃对大自然的粗暴干予时,大自然才能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同时人类也才能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有时的确显得是多余的。

    骑牛觅牛和海里挖渠

    禅宗的法,包括“明心见性,顿悟成佛”都是自然现成的,无须人们费心劳力去追寻,这个道理对明眼人来讲,对那些超级禅师来讲是不言而喻的。但一般的人哪里可能就这么了然地“心领神会”呢?这是对祖师而言的。我们凡夫俗子,不修不炼,万万不敢有此妄想。这就是凡夫俗子可悲之处,自己不相信自己,不敢当下承当。另一方面,对“饥来弄饭困来眠”的禅风看不起,因为他们认为,一经见道,就应有三明六通,就应有种种神异,禅师们“口中说空;行在有中”,平凡无奇,哪里像得道的人!对此,仰山禅师有一席话很有意思,他说:

    我今分明向汝说圣边事,且莫将心凑泊。但向自己性海如实而修,不要三明六通。何以故?此是圣末边事,如今且要识心达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去在。若未得本。纵饶将情学他亦不得。汝岂不见沩山和尚云:‘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

    (《五灯会元·卷九》)

    “但得其本,不愁其末”,禅宗认为人们的那个“平常心”就是本,而三明六通,种种神异都是末,这原无非议。可二般人就是把眼睛望着三明六通,向往着种种神异并磕头礼拜。真正的佛法,是把佛法智慧传给众生——让众生明见自身本具的菩自性。而不是装神弄鬼,玄耀神通以“包装”自己、神化自己,使众生迷信并磕头礼拜。所以烧香磕头、许愿还愿之类恰恰是误了众生,使佛菩萨和众生之间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壁障和鸿沟。从这层意义上来讲,禅宗的法是极其崇高的,因为禅宗是不遗余力地去填平这道鸿沟,是不遗余力地推翻这堵壁障。所以神通小道历来为智者所不取,禅宗为人们所尊崇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麻谷宝彻禅师是马祖的弟子,有次他与南泉共三师兄一起去参谒著名的径山道钦禅师。在一条路上遇见一位老太婆(也是禅林高手),他们问:“径山路往哪儿走?”婆子说:“蓦直走。:麻谷问:“前头水深过得去吗?”婆子说:“不湿脚”。麻谷又问:“为什么岸上边的稻子长得那么好,而岸下的却长得差呢?”婆子说:

    “大概岸下的被螃蟹吃了吧。”麻谷说:“不错,这儿稻花真香。”婆子说:“我怎么闻不到呢?”麻谷又问:“老太大家住何处?”婆子说:“就住在这里。”师兄弟们随婆子到她的客店,婆子提了一壶茶和三个杯子来,说:“你们三位师父能表演一下神通,就请喝茶。”他们三位正面面相觑时,老婆子说:“你们没有神通,太差劲了,看我表演点神通让你们开开眼。”说着,把茶水一倾,茶杯一收就进去了。

    这则公案很风趣,但其中的机锋很紧,又表演了一下“神通”,庞居士说;“神通及妙用,运水与搬柴。”在禅师们眼里,“神通”与“运水搬柴”是没有两样的。

    破除了对神通神异的迷惑,文字理论上的执着就相对容易放得下,也才能够横下一条心,在“平常心”上磨炼,也才能以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个“平常心”了。

    长庆大安禅师是百丈禅师的主要弟子之一,他最初见百丈时问:“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百丈说:“你这样大似骑牛觅牛。”大安说:“识得后又如何呢?”百丈说:“识得之后,如骑牛归家。”大安又问:“不知道以后应怎样保护涵养呢?”百丈说:“如同放牛儿一样,拿着鞭子,不准它去犯人庄稼。”大安这时心领神会。这是百丈点拨大安的,想必受到了他同门师兄弟石蛩禅师的启发。石聚一次在厨房劳动,马祖问他:“你在干什么呢?”石蛩说:“我在牧牛。”马祖也感到稀奇,问他:“你是怎样牧牛呢?”石蛩说;“只要嘴;伸向草边,立即就把鼻子拉回来。”马祖赞赏说:“你真是得到牧牛的真诀了。”在这里,对道的追求因为是“骑牛觅牛”,所以不取,但对自己这个“平常心”也不可放任不管,要保持住它平和雍容,不贪不著的境界而使之得到涵养,就必须“牧牛。”

    《华严经》中描述说:释边牟尼佛的法身等同三干大干世界,忽有一位菩萨站出来,一跨就跨过了这三千大千世界,这么大的跨度,远比孙悟空的筋头厉害多了,但却没有跨出普贤菩萨的汗毛孔。这本是佛教的时空相对论,也是对人们“自性”的描绘,有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有人就长沙景岑禅师(南泉弟子、赵州同学):“《华严经》中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用了无量劫的时间,为什却游不遍普贤菩萨身中的世界?”景岑禅师反问他:“你也是从无量劫前来的,是否游遍了呢?”那人说:“什么是普贤身我还不知道,哪里谈得上去游。”景岑禅师叹息的说:“你啊真是,自己坐在含元殿里,却在八方打听长安城在哪里!”长安是唐帝国的京城,含元殿是皇上办公之处。坐在含元殿里找长安.不是令人笑掉牙了么。今天如果有人坐在钓鱼台,却去寻找北京城,肯定会被人看着有神精质。对于佛法,对于禅道,人们往往是这样的犯神精质。

    自己就是一切,所以言修言证都是多余的,但又不能不修。有人问马祖;“如何是修道?”马祖回答“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即同声闻;若言不修,即同凡夫。”云:“作何见解即得达道?”

    云:“自性本来具足,但于善恶事上不滞,唤作修道人。取善舍恶,观空入定,即属造作。更若向外驰求,转疏转远。但尽三界心量,一念妄想,即是三界生死根本。但无一念,即除生死根本。”

    (《古尊宿语录·卷一》)

    “取善舍恶,观空入定,即属造作。若更向外驰求,转疏转远。”对禅宗而言,这个问题严重得很,以造作心,驰求心来学禅,只会“转疏转远”。《庄子》中曾讲过一个故事,黄帝游昆仑时丢失了一颗明珠,派“智慧”先生去找,找不着;派“感觉”先生去找,也找不着;再派“意志”先生去找,还是找不着;最后派“无心”先生一一即瞎又聋还愚且残的那位去找,却不费吹灰之力,顺手就找回来了。庄子的精神与禅宗是相通的。在《逍遥游》中,庄子借“尧让天下于许由”之口说:“太阳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却要去点蜡烛,岂不是多事吗?老天已连降了几场大雨,还在田里灌溉,岂不是多事吗?”禅宗对此所引伸的“公案”不少,如“骑牛觅牛”,“头上安头”,“海里挖渠”,和上面那个“含元殿里觅长安”,这些看来是笑话、寓言式的笑话,但却充分表达了禅宗的精神实质和修为方法。是的,在万法具足,与佛平等的这个“自性”上还去盲目修炼,不等于在大海中去设计挖掘一条运河那样显,得过于幼稚和可笑吗!

    顿悟也是多余的吗?

    圆满的佛性对于每十个人既然是“一切具足”的,而且是“一切现成”的,所以不少禅师认为顿悟也是多余的,因为刻意去求顿悟,本身就是“驰求心”,也会使人“转疏转远。”

    用仰山的话来说:“悟则不无,怎奈落在第二头。”用雪峰禅师的话说,就是“饭箩边坐饿死人,临河边行渴死汉”,这真是笑话中的笑话了。这类公案的意味是深长的,如:僧问:“如何是佛?’’师(百丈)曰:“汝是阿谁?”

    曰:“某甲。师曰:“汝还识某甲否?”曰:“分明个。”师乃举起拂子曰:“汝还见么?”曰:“见。”师乃无语。

    (《五灯会元·卷三》)

    这位僧人是明眼人,明明白白地来,明明白白地去,说他有悟不是,说他无悟也不是,弄得百丈禅师这样的老资格也无法开口,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以说,值得说的呢?

    再如著名的“胡闹派”禅师,敢于把佛像取来烤火的那位丹霞天然禅师,他本来是个儒生,那年到长安去应考。在路上遇见一个禅客对他说:“现在的时局,当官不如作佛。”丹霞问:“要作佛应该到哪里去作呢?““现在江西马祖大师那里,是专门成就佛菩萨的场所。“于是丹霞就直奔江西。一见马祖,丹霞就把头上的儒生巾摘了下来,马祖仔细地看了看,说:“我不是你的老师,南岳石头才是你的老师。”棗马祖一看就知道这个人麻烦。于是他就到石头禅师那里去,仍然如此地表演一番,石头禅师没有把他往别处推,就让他到庙里的酱坊打小工。过了三年,大约清明前后,石头禅师把僧众聚集起来布置劳动,要大家把佛殿周围的杂草除掉,这时丹霞却端来一盆水,跪在石头禅师面前把头伸进盆里,石头禅师笑了笑,顺便就给他剃了发棗这时才算出家,有个沙弥资格。剃完了头,石头禅师正准备给他说戒律,他却掩着耳朵跑了。这一跑,又跑回了马祖那里,进了僧堂就骑在罗汉塑像头上。引起了僧众们的骚乱,急忙报告马祖。马祖出来一看,认得这个冤家,又观看了一会,冲口说出:“我子天然”这么一句话,丹霞这才跳下来礼拜,说;“谢师赐与法号。”马祖问他:“你这次从哪儿来?”他说:“从石头来。”马祖说:“石头路滑,你跌倒没有?”他说:“若是跌倒了,还会到这儿来吗?”丹霞天然在马祖石头这两位禅林泰斗那里若无人之境,说他开悟是多余的,说他不存在齐悟的过程也说不通——所以马祖叫他“天然”。

    公案的意味是无尽的,如下面这则“丙丁童子来求火”公案:

    一日师(法眼文益)问云:“则监院何不来入室(参问)?”则云:

    “和尚岂不知,某甲于青林(禅师)处有个入头。”师云:“汝试为我举看。”则云:“某甲问如何是佛?林云:

    ‘丙丁童子来求火’。”师,云:“好语,恐尔错会,可更说看。”则云:“丙丁属火,以火求火;如某甲是佛,更去觅佛。”师云:“监院果错会了也!则愤而渡江。师云:“此人若回可救,若不回,救不得也。”则到中路自思忖,云:“他是五百人善如识,岂可赚我耶?”遂回再参。师云:“汝但问我,我为尔答。”如则申前问,师云:“丙丁童子来求火。”则于言下大悟。

    (《文益禅师语录》)

    “丙丁童子来求火”——又是一则“骑牛觅牛”的故事。那位如则监院师对此的理解是无误的,但理解并不等于开悟,骑牛觅牛对于参禅的人来说谁不知晓,但有几位敢说自己就是开悟的呢?黑格尔说过,熟知不等于真知。悟都是多余的,这话的确不错,但必须出自悟后人之口,才是真实的,未悟的人,懂得这个道理仍然是未悟,如这位监院师一样。所以开悟作为一个过程必不可少,如同化学中的某些催化剂一样,虽不参与这种化学过程,但这种化学过程,没有催化剂则不能发生。

    对这个问题,不同的禅师有不同的作略,如同治病一样。病情不同,所下的药也不同。百丈、沩山、赵州、洞山、临济、德山这些大师们,各有各的方法。就这个问题,曹洞宗的另一位祖师棗曹山水寂禅师,也有其独到之处。

    有人问曹山;“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曹山的回答很妙:“兔角不用有,牛角不用无。”——对于兔角,的确无须去证明它没有,它本来就没有;对于牛角,同样无须去证明它有,它本来就有。又有人间:“抱璞投师,请师雕琢。”曹山说:“不雕琢。”那人间:“为什么不雕琢?”曹山说:“须知曹山好手!明心见性,顿悟成佛这一过程,在这里到底是必要的还是多余的呢?另有一财公案,是这个问题的最好注角:

    宋代襄阳广德寺的义禅师,是在老一代广德禅师那里得的法。他当初去参学时问:“如何是和尚密密处?”棗请把您老的那个佛性——“密密处”传给我吧!老广德禅师说:“什么密密处1要隐身也用不着到深山老林,即使在闹市之中,也是少有人知晓的啊。”义禅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去为您老取些净水,再献上鲜花来作为供养吧。”老广德禅师说:“不要忙.我且问你,忽然烟云密布棗杂念妄想出来的时候,你怎么办呢?”义禅师说:“这也无妨,这正是采集和吸取智慧的时机,我不会放过的。”老广德禅师高兴地对寺内的僧众说:“大家看清楚,这位就是我的继承人——广德寺的第二代方丈大和尚。”

    “密密处”是佛性,每一个人的“佛性”又是自己的“密密处”。自己的隐私是对他人而言的,对自己而官当然不存在什么隐私。宋代圆悟克勤掸师开悟时说:“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就是这个“密密处”的最好注脚。每一个人都有其在暗中支配其思想、行为的“密密处”——佛性,但自己明白吗?“自家宝藏”,这可是众生成佛的依据万万不可错过或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