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说教外别传
    六、说教外别传

    (一)问答

    1、问

    然则教外别传之说非欤。

    上来,论主如实地阐释宗教之正义,于是,引发此问。

    2、答

    名:提持超越格外,故名

    ①释名义

    义:令人于指外见月

    曰,言教外别传者,令人于指外见月也。又宗家提持,超越常格之外,名为教外别传。

    从上佛祖,禅门师弟“教外别传”,毕竟传个什么呢?所谓向上

    一着,所谓第一义谛,所谓不二法门,是皆不可得而言说者。所谓“如来掩室”,说的是佛在摩揭陀国菩提伽耶大道场,初成佛道,三七日中,掩室独处,而不说法。所谓“毗耶杜口”,说的是东印度的毗舍离(毗耶)城中,维摩诘居士示疾,文殊菩萨受佛派遣,前来问疾,大谈不可思议的圆顿妙法。文殊问维摩诘居士:“如何是真如不二法门?”居士默然无言。斯乃显示一心不二之妙旨。

    又,昔日,佛在灵山(位于中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郊,梵称耆阇堀山)会上说《法华经》时,舍利弗尊者,一再向佛请问,佛回答说:“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法华经•方便品》卷一,《大正藏》第9卷6页下)

    因此,佛说的经教也好,祖师的语录公案也好,是皆不得已而为吾等痴迷众生,大慈大悲,大开方便之门。无论说了多少,无论说了什么,归根结底,统通都是为了要我们发明自己心地,所谓“开示悟入佛之知见”这一件事。

    所以,道本无言,因言(或禅门中种种作为等)显道。才一落于言思,便已经不是第一义谛现量,佛祖只能俯就迷昧众生,且从第二门头,权为指归。于是,佛陀历以五时,施以八教,说三藏十二部;祖师或以的实商量,或以机锋转语。皆是苦口婆心,肝脑涂地,启发之,诱导之,使令众生透脱第二门头,直达第一义谛。

    是以如来经教和祖师机锋转语等,悉皆无非是标月之指,学人要依指见月,但必须是于指外见月;指非是月故。为此,宗师们应机随缘,活泼泼地运用种种手段。为了这一段大事因缘,甚至不惜豁出身家性命,故曰“超越常格之外”。

    船子覆舟,便是一例。船子德诚禅师,得法于药山惟俨禅师,与道吾宗智、云岩昙晟以及沩山灵祐禅师等同时代,约为公元九世纪前半期、晚唐时人物。船子德诚禅师,节操高迈,气度非凡。大彻大悟之后,不愿开山接众,而好乐山水,陶冶天真。于秀州(浙江省嘉兴县)华亭,泛一小舟,摆渡四方往来过河者,被称曰“船子和尚”。时有夹山善会禅师,虽悟而未彻,经由道吾宗智禅师指示,令往参船子和尚。船子才一见面,便问:“大德住甚么寺?”夹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师曰:“不似,似个甚么?”山曰:“不是目前法。”师曰:“甚处学得来?”山曰:“非耳目之所到。”师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如是问答,如同烧炉炼丹,火候差不多了,已临关键时刻。船子问曰:“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钓三寸,子何不道?”夹山正要开口,说时迟,那时快,船子操起划船的桡(ráo,桨),一下把他打落水中。夹山在水中挣扎一番,刚刚上船,船子又问:“道!道!”夹山刚要开口,船子举桨又打。这一下没有落水,却是豁然大悟了,乃点头三下。船子说:“钓尽江波,金鳞始遇。”夹山闻言,以两手掩耳。船子曰:“如是!如是!”遂嘱咐说:“汝今后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斯事。汝今既得,今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钁头边,觅取一个半个接续,无令断绝。”夹山遂辞别,顾恋其师,孤舟孑影,破衣烂衫,乃频频回顾。船子遂唤一声:“阇黎!”夹山回首,师竖起桡(ráo,桨)子说:“汝将谓别有?”乃柱舟纵身,遂覆船入水而逝。(《五灯会元》卷五275页,中华书局1984年10月版)

    请看,这是多么惊心动魄、震撼心灵的场面!所谓“教外别传”者,岂寻常者哉!不过,我们站在船子和尚的立场看一看,他举桡打人落水,他自己覆船投水,竟而是那样地一副轻松自如、毫无迟疑而怡然自得的样子。这具有生命的躯体,或具有躯体的生命,在一般凡夫莫不宝重,在彻悟了佛祖真谛的船子和尚看来,真个是如同佛在《楞严经》中所说,不过犹如大海一沤而已!是的!船子和尚,终于可以安息了。他驾舟摆渡许多年,朝朝暮暮,风里雨里,毕竟所为何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棹拨清波,金鳞罕遇。”(《五灯会元》同前)他终于遇到了夹山善会这一“金鲤”撞到了他的棹上,他能不高兴吗?他一直殷切期待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完成了神圣庄严的使命,他带着无比欣慰的笑容,随着“清波”以长往了。这难道不是“教外别传”留芳千古的典范吗?!

    ②明利害

    然此四字(教外别传——印注),埋没多少豪杰。

    人人本来具足成佛作祖的面目,故可以谓之“豪杰”;又或在孜孜以寻觅着这一段大事,较之庸庸度日者,亦可谓为“豪杰”矣。然而,不但祖师们无法可传,即使是三世诸佛亦要口挂壁上的这段大事因缘,必须是超乎常格的豪杰之士,能够踏陷地、冲破天的决烈丈夫,方乃有分担当得起来。所谓:

    佛祖原无法可传,凡心歇处道安心;

    少林亡指山常翠,明月一轮今古然。

    一般豪杰,即使心向此道,亦往往多被埋没。这便是沩山祖师说的“此宗难得其妙”的缘故。所以,下句紧接着,沩山祖师说:“切须仔细用心!”问题便是发生在这里,不善用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旷劫以来的识情,难以透脱故。

    对教说:教外别传机锋转语亦是教

    ③为道破

    对宗说:在机锋转语之外——别传

    今为道破。对教说,则曰教外别传。机锋转语等,亦是教。对宗说,则曰机锋转语外别传。庶不至孤负佛祖,徒造口业矣。

    关于“教外别传”之被人误解,可以说,由来久矣!从一些禅典史籍中看,相对地说,在唐宋以前,此事被误解的尚少;到明清时期,便逐渐地多起来了。

    这在当时的几位大师,如莲池、憨山、蕅益大师的遗著中,可以窥见。如莲池大师说:

    凡看古人语录文字,不可专就一问一答、一拈一颂,机锋峻利,语妙言奇处,以爽我心目,资我谈柄。须穷究他因何到此大彻大悟田地,其中自叙下手工夫,刻苦用心处,遵而行之,所谓“何不依他样子修”也。

    若但剽窃模拟,直饶日久岁深,口滑舌便,俨然与古人乱真,亦只是剪彩之花,画纸之饼,成得甚么边事!(《竹窗二笔•看语录须求古人用心处》)

    时世愈降,至近现世,对于什么是“教外别传”?愈益模糊。有意无意地以为禅门的语录,祖师的机锋转语、柱拂棒喝,便是“教外别传”了。完全没有弄明白:凡有文字语言施设者,皆是“教”,而非“禅”。语录、转语、棒喝等,充其量,不过只是不同于一般经教的另类的教法而已。学人要透过去,透脱识情,前后际断,一念不生,直下承当方可;如论文云“机锋转语外别传”,庶几方合宗(禅)意。

    寒山大士诗曰:

    高高山顶上,四顾极无边。

    静坐无人识,孤月照寒泉。

    泉中本无月,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歌终[1]不是禅。

    若误解“教外别传”正意,岂止是“孤负佛祖”,亦乃辜(辜与孤,义相通)负自己堪能成佛作祖的灵性。“徒造口业”,即是“妄谈般若”,假充悟道,得“大妄语”罪,堕无间地狱,永无出期。昔时,前百丈将“不昧因果”,错答为“不落因果”,遭受五百世堕为野狐身的果报[1],幸遇今百丈(怀海禅师)为说破,始得脱出恶道,可不警乎!

    印光法师此论,发明“教外别传”正意,高提祖印,诚为千古不刊之金文也。

    佛之教法,即是心印

    ④示结论

    宗须教印,如木须从绳

    若真佛教不能传佛心印,则已得别传之迦叶,阿难,马鸣,龙树,当另宏别传之法,何用结集三藏,注经造论为哉。宗须教印者,如木须从绳则正也。

    真,果真也;非真假之真。如果像那些“重祖语、轻佛经”的人所认为的那样,“佛教不能传佛心印”的话,那么,禅宗初祖迦叶尊者、二祖阿难尊者等五百位大阿罗汉,在佛灭的当年夏安居时,便匆匆忙忙地结集三藏教典作什么呢?十二祖马鸣菩萨造《大乘起信论》、十五祖龙树菩萨为注六百卷《大般若经》,造《大智度论》一百卷,等,岂非多余吗?

    如果真的没有三藏教典存世,则正法眼灭。没有了“教”,还有什么“教外”呢?

    莲池大师说:

    或谓:“教外果有别传乎?则一代时教,闲文也。教外果无别传乎?则祖师西来,虚行也。”(答)曰:教外实有别传,而亦实无别传也。《圆觉经》不云乎?“修多罗(佛经——印注)如标月指。”指,非月也。谓指外别有月,可也。而月正在所指中,谓指外别无月亦可也。

    执指为月,谓更无月者,愚也。违其所指,而别求所谓月者,狂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而已!(《竹窗随笔•教外别传》)

    又,蕅益大师说:

    教外别传,即教内真传。如因指见月,指非是月,不谓所指非月也。离经一字,即同魔说。不以经卷印心,何名传佛心印?

    又吾宗乘妙处,夺情不夺法。执著文字,须云不立。若执不立,妙药反成大病。却是依文解义,三世祖冤。所以仍须以教印心也。(《灵峰宗论•除夕答问》卷四之一)

    观如上莲、蕅二大师言句,可使吾人愈加明了“宗须教印”的道理。“如木须从绳”,是说木工师傅取用木材,或为栋梁,或作器具,先须要用墨线丈量,量材为用,方得其准。这可以说是“宗须教印”的确喻。

    (二)警狂禅:执理废事,地狱有分

    予尝劝一狂僧念佛。彼言衲僧鼻孔,三世诸佛尚摸不着,用念佛作么。予曰,若真摸著三世诸佛摸不着的鼻孔,尚须步步随着三世诸佛脚后跟转。倘不随三世诸佛脚后跟转,则摸著者非衲僧鼻孔,乃阿鼻地狱铁床铜柱上火孔也。

    此之所谓“狂”者,并非头脑昏迷、神智颠倒而发狂的狂,乃是沉没于远离真修实证的“空理”深渊之中,空腹高心,自鸣得意。错认定盘星,醍醐成毒药。他从别人那里听到,或见闻经教、禅书中说:此事(见性成佛)“本来现成,无欠无余”、“大道自然、道不用修”、“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众生本来是佛”,又见佛经说“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无修无证”等语,乃至听人家讲“开示”,或见《语录》中祖师说“‘佛’之一字,吾不喜闻,老僧念佛一声,漱口三日”等语,此种人妄执以为实法,全拨事功上的修持,狂妄自是。

    所谓“衲僧鼻孔”,系禅门专用术语,实即大彻大悟、见性成佛的代名词。如北宋时代,临济宗的法华全举禅师(嗣法于汾阳善昭禅师)上堂说法,有僧问:“智识不到时如何?”师曰:“山门不曾开。”僧进问曰:“谁是知音者?”师曰:“口似鼻孔。”汾阳善昭禅师则曰:“穿山透石壁,鼻孔血淋淋。”(《卍续藏经》第67卷《正法眼藏》卷一•564页下、卷三•588页下)盖本地风光,一念不生,非思维语言所能表达。“狂僧”不知好歹,说此语言,凌佛越祖,吓唬无知识者。这类狂妄的人,率皆三业不检,无所顾忌,“口便说空,行在有中”(《梵网经》轻戒第三十“不敬好时戒”);听其言,高在九天之上,观其行,堕在九地之下。胆大包天,不畏因果。如永嘉禅师《证道歌》中云:

    豁达空,拨因果;莽莽荡荡招殃祸。

    莲池大师云:

    古人大悟之后,横说竖说,正说反说,显说密说,一一契佛心印,皆真语实语,非庄生寓言可比也。今人心未妙悟,而资性聪利、辞辩捷给者,窥看诸语录中问答机缘,便能模仿,只贵颠倒异常,可喜可愕,以眩俗目;如“当午三更”、“夜半日出”、“山头起浪”、“海底生烟”,种种无义味语,信口乱发。诸无识者,莫能较勘,同声赞扬。彼人久假不归,亦谓真得。甚至“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这里有祖师么?唤来与我洗脚”,此等处亦复无忌惮,往往效颦。吁!妄谈般若,罪在不原,可畏哉!(《竹窗二笔•宗门语不可乱拟》)

    可见,很早以来,已经有这种“妄谈般若”的狂妄现象了。印光法师特造此论,揭示弊害,以警醒吾等法门中人。切切不可轻浮!即使是已经开悟了的人,“尚须步步随着三世诸佛脚后跟转。”只如赵州从谂(shěn)禅师(778—897),古有颂云:“赵州八十犹行脚,只为心头未悄然;及至归家无一事,始知虚费草鞋钱。”可见他悟处高深,识见超迈。他是六祖大师下,由南岳怀让、马祖道一、百丈怀海、南泉普愿一脉相承的大祖师,唐昭宗(李晔)皇帝赐谥号为“真际大师”。道场在河北省赵县观音院,即今的柏林禅寺。现在传世的《赵州禅师语录》,共有525条,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佛之一字,吾不喜闻,老僧念佛念一声漱口三日”这一条(第385条)。而经详察这条语录,只是“佛之一字,吾不喜闻”而已,并没有后边的“老僧念佛念一声,漱口三日”这十个字,更察看《五灯会元》卷四,他的传记中也没有;这不知道什么时候,由后来的人徒为快口,这样增加上去的。

    这且不说。在《赵州禅师语录》中,一向不被人们所注意、关于“念佛“的语录,倒是有若干条。如第128条:

    赵州示众云:“不得闲过!念佛、念法。”(《赵州禅师语录》第26页•河北省佛教协会•佛历2536年版)

    第269条:

    问:“诸佛还有师也无?”师曰;“有。”问:“如何是诸佛师?”师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同前•第51页)

    第321条:

    问:“和尚受大王(燕、赵二王——印注)如是供养,将什么报答?”师云:“念佛。”云:“贫子也解念佛。”师云:“唤侍者将一钱与伊。”(同前•第58页)

    由此可见,在唐朝时代,早已经有拿钱来劝诱人念佛的作法,通达佛教史的学者也都说,初唐时期,由善导大师普及了念佛法门,念佛的声音洋溢于城乡山野,赵州大师生当晚唐时期,许多人都念佛,自不待言矣。《赵州禅师语录》第353条说:

    问:“从上至今,不忘的人如何?”师曰:“不可得系心,常思念十方一切佛。”(同前•第63页)

    《语录》第385条,是“佛之一字,吾不喜闻”,紧接着,第386条却说:

    问:“和尚还为人也无?”师云:“佛,佛。”(同前•第68页)

    第494条:

    赵州看经次(请注意,赵州祖师也看经——印注),沙弥文远(侍者)入来,师将经侧示之,文远出去,师随后把住,云:“速道!速道!”文远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师便归方丈。(同前•第90页)

    又据《赵州真际禅师行状》第十段文字记载,师为其大护法檀越赵王说法,云:“我佛世尊,一称名号,罪灭福生。”(同前•第103页)

    如上所引赵州祖师的事例,可以说明“若真摸著三世诸佛摸不著的鼻孔,尚须步步随着三世诸佛脚后跟转”的道理。如此,方为正知正见,方为继祖传灯、传承如来正法。否则,如“狂僧”行为,等待他去摸的,便是“阿鼻地狱、铁床铜柱上的火孔”了。

    噫!吾人修学佛道,可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