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紫柏真可的禅法思想
    第四章紫柏真可的禅法思想

    真可提倡禅坐、重视持偈、倡研经教、讲求会通,也有念佛、持咒之说,然而其中心思想为何?究竟是禅法、教乘、净土、抑或是会通?这将是本文的论述重点。因为透过对真可中心思想的提出,将有助于厘清其思想脉络;进而深入探讨他整个思想体系,以及其外在行为与思想间的呼应关系。

    真可曾说:“佛法者,心学也。”(注[1])可知心性之学在他思想中所占的地位。故本章拟由心性思想切入,继而探讨心性修悟的方法,藉以阐明真可之中心思想。并透过禅修理念以及禅修的方法的提出,以明真可禅法思想之主体。至于他的经教思想及会通思想的部份,则留待于五、六两章再作论述。

    第一节心性思想

    依照印顺的分类,真可的心性思想,应是属于真常唯心系。(注[2])真常唯心思想的主旨,在于提倡一切万法皆是真常唯心的变现。关于这一点,真可说到: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狱,心作圣人,心作众人,至于大之天地,广之万物,皆心之造作。(《全集》,卷十,〈法语〉,页八一四。)

    在这种唯心观点下,所有的事物皆非客观的存在;不仅在哲思上,所谓的万法不能独立于心外,就连所有现象界的一切事物,包括人为与自然,都无法离却一心而生。真可言:

    殊不知离吾心则天失其高明,而地失其薄厚矣。若然者,日之明,月之圆,灯之光,皆吾心之彩也。(《全集》,卷十,〈法语〉,页八0九。)

    真可以现象界所有事物,皆为一心所变现的观点,是相当典型的唯心理论。然而,这是就心的主观意义而言;若就客观意义而言,心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则是:

    一心不生,万法无咎,人物交辏,本来廓如也。(《全集》,卷十,〈法语〉,页八一0。)

    心外无法,何法非心?心本妙物而无累也,妙则泛应曲当,无累则超然而无待也。(《全集》,卷二十一,〈杂说·金仲坚字说〉,页一0一三。)

    所谓“一心不生”之心,当是指根尘虚妄之心;而“心外无法”之心,即是前文真常心之谓。故心与物之间的本然状态,是一种二者交辏,且廓然无碍的相对关系。同时真可也强调,在物与心的宾主关系下,心本能泛应万物而超然无累;这是他对于心之主体意义的肯定。至于心物间本然廓如的原始状态,真可多以“无心”来说明:

    天地可谓大矣,而不能置虚空之外。虚空可谓大矣,而不能置无心之外。故以心观物,物无大小。以物累心,心不能觉。惟能觉者,始知心外无物也。故曰:诸法无法体,我说惟是心。不见于无心而起于分别。(《全集》,卷九,〈法语·长松茹退〉,页七九三。)

    有心之心,万虑所萦。……无心之心,智周万物而不劳。(《全集》,卷二十,〈示等观读楞严经有序〉,页九九三。)

    因此可知,前文所谓“心生万法”之心,乃是以觉心观物之故。而相对于悟后之心,就有未悟前虚妄之心。因此,真可又有“心生则道失”之说:

    道不在心,欲不在物。心生则道失,物弃欲自存。是以见心求道者伤,刳物制欲者狂。譬之自刎而求生,耽形而逃影。(《全集》,卷十,〈法语〉,页八二0。)

    这里所指的心,应该是指众生根尘之心,也就是一般具有心理意义的心。虚妄之心与生起万物的如来藏之心并不相同,因此真可会有“心生种种法”同时又有“心生则道失”之说。此外,在前文中也提及,真可对于心物本然状态的描述中,特别凸显心的主体意义。因此对于“无心”,他特别强调“灵然妙应万物”的意义。他说:

    心本无我而灵,故不可以有我求之,亦不可以无我求之。以有我求之,渠既无我,岂不乖渠耶。以无我求之,渠既灵然,岂不可乖渠耶?(《全集》,卷九,〈法语〉,页七九六~七九七。)

    心之灵然,也就是前文心得以生起万法之意。至于心究竟是有或无的问题,真可则说:“大觉真心,本非有无可以形容得。”(注[3])故知,此处无心之心,只不过是相对于妄心之立说而已。

    综合以上所论,可知真可万法唯心之说,乃是就心的作用意义而言,即一心在悟后生机活泼的照现。这是心所呈现的主观意义。若就心的客观意义,也就是“体”的意义而言,心与万物之间,是处于本然廓如的状态,此即是真可的“无心”之说。故应可以说,真可所谓的万法唯心之说,是在依用立名下去肯定一心体,若就心的体而言,则是“有”“无”都不能形容。此外,从心之主客观意义的分析,也可知真可心性思想,实具有体用合一之意。

    如前文所言,心既在觉后具有无咎、无待于万物的照现,相对的在未悟之前,也就存在著物我抗然的状态。对于产生这两种作用之心,真可又将之称为“真心”与“妄心”:

    究而言之,如此妄念,终朝汨汨,毕世辛勤,不过最初一点妄心不能空耳。我故曰:饮食、男女、声色、获利,非能障道者,为此妄心也。……《金刚般若经》中,须菩提首以降心为问者,盖知此心苦海源头、生死根株故也。此心一废,智识销融。所谓真心者,如浮云散而明月彰矣。明月照世,高低远近,四海百川,行潦蹄涔,处处影见,然未尝有心也。(《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四~六八五。)

    所谓的“妄心”也就是众生攀缘的根尘之心,而真心则是前文所谓的无心、心生万法之心。真可于此对于“然未尝有心也”的特别强调,即是在说明真妄乃是相对之立说。虽然,真妄为相对的立说,但是两者皆源于一心。真可所谓:

    此个真心,情生则转为根尘。尘相既无,见体亦无,情空则根尘元是真心。根尘真心,迷之成二,悟之元一。(《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七。)

    心之真妄同源的特质,使心不仅是显发真常唯心的体用,同时也是众生虚幻根尘的变现。因此,修行的意义也就在于一心之退妄显真。真可以《庄子》中颜回为例,说明到:

    颜子隳肢体,外形骸也;触聪明,空妄心也。妄心空则真心露,形骸外则法身全。(《全集》,卷六,〈法语〉,页八0一。)

    心因具有真妄同源的性质,而成为修证的核心。在实践意义上,所要进一步讨论的就是:使心成为真或妄的关键因素。透过对于产生真妄因素的探讨,修行才有所脉络可循,证悟也方能成为可能。对此真可所提出的是“情”与“理”。在探讨真可情与理之说的同时,所要一并讨论的是他的心与性之说。因为透过对于真可思想中“心”与“性”意涵的厘清,将有助于了解他的性情对举,以及复性之说。真可言:

    夫理,性之通也;情,性之塞也。然理与情而属心统之,故曰:“心统性、情”。即此观之,心乃独处于性情之间者也。故心悟,则情可化而为理;心迷,则理变而为情矣。若夫心之前者,则谓之性,性能应物,则谓之心。应物而无累,则谓之理。应物而有累者,始谓之情也。(《全集》,卷一,〈法语〉,页六四六。)

    上述引文中首先提到“心统性情”,之后又有“心之前谓之性”之说,心、性之间似乎存在著矛盾矛盾的关系。关于这一点,由真可对于“心统性情”的解释,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说明。他说:

    又有心统性情之说,世皆知有此说,知其义者寡矣。夫情之波也;心,流也;性,源也。外流无波,舍流则源亦难寻。然此说不明,在于审情与心;心与性忽之故也。应物而无累者,谓之心。应物而有累者,谓之情。性则应物不应物,常虚而灵者是也。由是观之”,情即心也。以其应物而有累,但可名情,不可名心,心即情也。以其应物无累,但可名心,不可名累情。然外性,物应与不应,累与不累耳?若然者情亦性也,心亦性也,性亦心也,性亦情也。有三名而无三实,此乃假言语而形容;至其真处,大非语言可以形容仿佛也。(《全集》,卷九,〈法语〉,页八00。)

    这段引文中,真可对于心、性、情三者之间的关系,有很详细的说明。综合前两段引文,可以知道,真可所谓的“性”,是就“质性”意义而言,而“心”乃是就“作用”意义而论。“性”是质性,没有所谓的真与妄。而“心”是“性”的发用;心之发用,若为悟或无累,则称为理或心;反之,若为迷或累,则称为情。然而不论累与不累,应物与不应,都不能离却本质之性。因此,有所谓“心之前谓之性”之言,又有“心统性情”之说。两者之间并不相矛盾。又真可进一步的说明到:所谓的心、性、情三者,乃是假语言而形容,虽有三异名,但是在至真之处,并没有任何的差异。因此,真可又曾说:“心、性原无二”。(注[4])除了对心性体用意的分析外,有关于心性思想的论述,真可将重点置于使心性产生迷悟、通塞的“情”与“理”上。他说:

    夫玄黄无咎,咎生于情。情若不生,触目皆道。故情有理无,圣人空之。理有情无,众人祸焉。(《全集》,卷四,〈法语〉,页七0八。)

    夫心若不以理养,则所见弗灵。(《全集》,卷六,〈法语〉,页七三0。)

    苟不能以理折情,则死生祸福之关,诚不易破。(《全集》,卷一,〈法语〉,页六五二。)

    夫心外无法,法外无心。然心法若似二者和哉?良由以理观照之,则心外无法,法外无心。以情分别,则物我抗然,难以消释。(《全集》,卷四,〈法语〉,页六九四。)

    由于情与理对于心会产生迷与悟的差别,因此,“以理折情”、“以理养心”成为修行的主要途径。所谓的“情”,是指众生根尘所产生的妄念,这一点并不会产生误解;然而“理”所指的内涵为何?则需要进一步探讨。

    一般而言,在佛学思想中,较少以“理”建构心性之学;相对的,“理”反而较常为理学家所用,这也是宋明以降之儒学所以被称为理学的原因。有鉴于“理”在思想史上的被运用,真可对于“理”的定义就必须格外的被注意,因为这关系到真可的思想是否有旁落的问题。以下则进一步引真可“性”与“情”之说以为说明:

    性如水,情如冰。冰有质碍,而水融通。融通则本能无所,质碍则尘根亢然。(《全集》,卷二,〈法语〉,页六六0。)

    夫众人之与圣人,初非两人也。圣人,人也,众人亦人也。然圣人则无往而非率性,众人则无往而非率情。率性则惺寂双流,率情则昏散齐骋。惺寂双流,则根尘空,而不废能所之用。昏散齐骋,则根尘散而昧一真之体。(《全集》,卷一,〈法语〉,页六五五。)

    何谓顺,自性而之情也。何谓逆,自情而之性也。何谓逆而顺?圣人以为我复性,而人不复则情不消,情不消则我见炽然,则贪暴无厌,争斗靡已。故以复性之教教之,使夫顺者知逆,逆者知顺,则原始反终,死生之说可明矣。(《全集》,卷二十,〈杂说〉,页九九九。)

    细审真可的性情之说,可以发现,其与前文理情之对举,并没有什么差别。再者,从说明心性关系的两段引文中:“应物而无累,则谓之理”,以及“以其应物无累,但可名心”之说,也可得知,“性”与“理”之间,实具一定程度的相同意义。“理”并不是落于外的规范标准,而是存于自己的一心之中,是众生本具的一真之体。且此理也非阳明所谓人人本具的良知,这一点由引文中“则原始反终,死生之说可明矣”,以及前文所谓“苟不能以理折情,则死生祸福之关,诚不易破”、以理关照方能了知心外无法……等说,可以得到说明。审视真可“理”的内涵,其实应该就是《坛经》中“自性清净”、“自性佛性”之谓;同时也和华严宗的理具有相同的意义。(注[5])

    由于性(理)是众生本具,没有凡圣之别,重点只在于众生为情所惑而不能显现。故对于“以理折情”之说,真可更常用“复性”来说明其意义。如他说:

    水本静而流动,能了动外无静,则心可以复性也。心既可以复性,率性而治习,由残雪扑红炉之焰,习岂能久停者哉?虽然复性不易,苟非达心无体,全性为心,其孰能之?(《全集》,卷二,〈法语〉,页六七五。)

    故曰:欲收放心,先究昏散之所以然。昏散之所以然既明,则昏散之权在此不在彼。然昏散之所以然,亦不易明。如能明之则由情而复心,用心而复性。如掌中见文理,镜中见眉目。(《全集》,卷四,〈法语〉,页七0九。)

    我等志在复性,求出情之法。(《全集》,卷二,〈法语〉,页六五九。)

    在真可的法语中,屡屡提及“复性”,他将复性视为修证的最主要途径之一。审“复性”之说,源自于李翱的《复性书》。于此要再强调的是,真可只是援用其词汇,其基本的佛家立场并没有改变。因为李翱所要复的性是“圣人之性”(注[6]),而真可所要复的是清净灵明、了脱生死的“佛性”。除了援引儒家的“复性”之语外,真可也常引用向秀郭象《庄子注》中,“有待”、“无待”的概念,来解释情物相执,与心法廓然无碍之说。如:

    不因境而生孤明圆照,始谓之无待之光。无待则内外之情空;有待则内外之情封。(《全集》,卷一,〈法语〉,页六四八。)

    惟得自心者,宣兮寂兮,无往而非心兮。盖独立则无待,无待则无外,无外则无分别,无分别则无我所。(《全集》,卷十三,〈积庆庵缘起〉,页八四六。)

    心外无法,何法非心?心本妙物而无累也,妙则泛应曲当,无累则超然而无待也。(《全集》,卷二十一,〈杂说·金仲坚字说〉,页一0一三。)

    由前文真可对于“无心”灵然以生起万物、与心与物间廓然无碍,以及此处的妙应无待之说,可以发现,真可并不强调心性的寂然状态。这一点由他对于“心有四德”的解释可以得到进一步说明:

    心有四德,常乐我净是也。常则无生灭,乐则无好恶,我则无主宰,净则染不得。故得常者,天地会而不老;得乐者,众苦交而超然;得我者,造万有而无心;得净者,处五浊而冷清。(《全集》,卷十,〈法语〉,页八0八。)

    真可对于心体清净、无生灭、无主宰、无好恶等特质的说明,其实应具有一定程度如来藏的清净之意。

    至于在修行的问题,由于心具有真妄同源的特质,而修证的意义就在于退妄显真,因此修证的主体性也就跟著呈现出来,“心”成为修行意义的关键。故真可特别重视“心力”:

    天力、地力、佛力、法力、僧力,皆外力也;惟自心之力,乃内力。外力是助,内力是正;如正力不猛,助力虽多,终不能化凶为吉。故曰:先天而天不违。又曰:自心之力,可以颠倒天地。(《全集》,卷二十四,〈书问·与赵干所〉,页一0五二。)

    心果无物乎?能使人为圣人,又能使人为众生。圣人与众人,亦皆无常也。顾我善用心,不善用心何如耳?(《全集》,卷一,〈法语〉,页六四六。)

    心无形,故力无上。神通变化,入不思议,心之力也。心力既全,乃能转昏入明。(《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九。)

    对于心力在修证中的作用,真可给予极高的肯定。

    以上是对于真可心性思想中几个重要理念的论述,至于他心性思想对于禅修理念、禅修方法,以及其他思想的影响,则分述于以下各章节。

    第二节禅修的理念

    对于真可的禅修理念,首先要揭示的是他的“禅修目的”。真可最常强调的禅修,至少具有下列几项目的:

    一是开佛知见。所谓的“佛知见”,乃是指彻悟诸法实相的真知真见。如来出世的一大因缘,即在为众生开佛知见,使得众生能够证佛之知见,得其本来清净面目。(注[7])所有佛弟子,不分宗派,其学佛的目的都是在于开佛知见。真可言:

    为佛弟子,若不以开佛知见为急务,饶你勤苦累劫,非无漏正因也。(《全集》,卷八,〈法语〉,页七七一。)

    道人不以开佛知见为家务,便是忘本愿,自断善根榜样。(《全集》,卷二十四,〈与冯开之〉,页一0五六。)

    而就真可禅者的立场,即就“自性清净”、“自性佛性”的心性思想而言,“开佛知见”与“洞明自心”,实具有一定程度的相同意义。因此,真可又有“大凡学出世法,先要洞明自心”之说:

    大凡学出世法,先要洞明自心,然后昭廓心境,穷内外典,而大其波澜,则化风自远矣,人天自向矣。(《全集》,卷七,〈法语〉,页七四九。)

    大凡男子家立心作事,先要究明源本。源若不清,流必昏,本若不固,枝必枯。(《别集》,卷四,〈示僧明璇〉,页一三八。)

    “洞明自心”即是真可心性思想中,妙应万物真心之体悟;也就是禅宗“明心见性”之意。佛门中有所谓“即心是佛”、“心佛众生,俱无差别”之说,但是这只是就理论意义而言;在实际修证的层面上,唯有透过心性的显现,心才能是佛,众生与佛也才能无差别。因此,禅修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在于洞明自心。

    二是去身心之执。心、佛、众生之所以有差别、众生之所以无法了脱的关键,真可认为就在于众生无法看破身心的执障。真可言:

    故修行人最初立念,虽为生死,到头败阙者多,大抵病在何处?不在声色货利,不在七情六欲,只在当人一个臭躯壳子打不破,一点妄想心觑不透,便被生死魔所役。(《全集》,卷七,〈法语〉,页七五四。)

    而一切众生,不能觉了身之与心,所以不能解脱生死烦恼之碍。若能绝破身心执受,众生与佛无殊;若不能绝破身心执受,即诸佛亦安得自在哉?(《全集》,卷二,〈法语〉,页六六三。)

    有鉴于身心执障对于修行的障碍,故身心执障的去除,成为真可禅法中一个相当重要的目的。

    三是了脱生死。真可言:

    大丈夫情性关头,若认得真了,则今日与直心竞争、害直心者。皆我善知识也。苟有此见,何妨恶衣恶食,了我生死大事去,岂弗乐乎?(《全集》,卷二十四,〈与赵干所三〉,页一0五二。)

    禅悟之悟,所要悟的内容其实就是生命。了解生命的始末是佛教最关切的问题,所谓“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生死之了脱与否,与心地的开通有著密切的关系;禅观,其实也就是一种生命观。禅宗修行的意义,就是在心性的提升过程中,透视生命的意义,使得生死现象了然,继而能为自己的生命作主宰,进而达到了脱生死的目的。

    在真可的禅的目的中,至少包括了开佛知见、去身心之执与了脱生死等三个意义。而其中了脱生死与去身心执障的去除,特别为真可所重视,也因此有人曾经问他:“师为生死出家,如何怕死?”(注[8])可见,他对生命问题的重视。就禅宗而言,无论是默照禅或是看话禅,不论强调“平常心是道”或讲真修实参,禅修的重点都是在于心性的体悟。但是从真可的言论中可以发现,他虽然也讲明心见性,但是他似乎更重视身心的解脱。如本文在禅修的目的中所言,心性的开悟与生死的了脱之间,有著绝对密切的关系;但是,由于强调的重点不同,禅修的入路与方法也就随之而异。对于生死了脱的重视,形成真可禅法中一个很大的特色;但这却也是他为后所批评之处。有关于真可禅修的方法,以及后人的批评,留待下文再作详细的说明。

    如前文所言,参禅的目的在于开佛知见、去除身心之执、了脱生死等。然而,众生何以无法洞明自心而尘浮于生死苦海?依照真可的心性理论,其原因就在于性为情所蔽,以致无法以理复性之故。因此,真可将“去情”视为修禅的首要工夫。真可言:

    又证明自心,贵在情死,盖情不死,性不活,则于博地凡夫,欲其直下转识成智,心境圆通,安有是处?故情不死,其为禅不可参,即问学亦难到精深处。(《别集》,卷四,〈示僧明璇〉,页一三八~一三九。)

    真可认为情若不死,不仅禅不可以参,就连世间法的学问也难以精通。这就是他所谓:“初心学者,当先求精我空之解。”(注[9])的意义。此一观点对应在禅修的方法上,则是他以持诵毗舍浮佛偈作为之禅修入路的提出,以及对于研经看教的提倡。

    禅宗一般重顿悟,《坛经》更是以顿悟为主,而有别于神秀渐修之说。在顿渐的问题上,真可则主张“顿渐双修”,因为“理可顿悟,情须渐除”;而“情”的渐除则在于闻思修三慧的熏发。他以《楞伽经》为例,说明到:

    盖《楞伽》,以八识二无我,五法三自性,转识成智为宗。彼不达此义者,以为得心之后,再无一事矣。殊不知,道可顿悟,情须渐除,而鼻祖所传之心,道也。《楞伽》所谓转识成智之法,治情之具也。(《全集》,卷二,〈法语〉,页六六五。)

    真可认为,一个顿悟得道之人,并不代表当下已经转识成智、证得无余涅槃。因为情识并不会因为顿悟而除尽;要待情识除尽之后,方能了脱生死。于此,经教则成为转识成智、渐除情识的重要依据。对于文字经教在修行上意义,真可有如下的说明:

    夫般若有三种,所谓文字般若,观照般若,实相般若是也。又此三般若,名三佛性:缘因佛性,了因佛性,正因佛性是也。嗟乎!娑婆教体实贵在音闻,有音声,然后有文字,有文字然后有缘因佛性,有缘因佛性,然后能熏发我固有之光;固有光开,始能了知正因佛性。(《全集》,卷一,〈法语〉,页六五六。)

    真可将三般若与三因佛性相配,以文字般若配缘因佛性。(注[10])他认为文字虽然非正因佛性,但是具有熏发的功能,藉此以了知正因佛性。他又强调:

    正因佛性既变而为情,苟不以了因契之,则正因终不能会也。了因虽能契正因,若微缘因熏发之,则了因亦不能终自发也。缘因,即文字三昧之异名也。(《全集》,卷一,〈法语〉,页六四五。)

    众生之所以与佛有二,主要就在于:正因佛性一变而为情之故,这也就是真可心性思想中“性为情碍”之说。若要开发正因佛性,则需要了因佛性的相契。然而了因佛性无法自己发起,必须经由缘因佛性的熏发。由此,真可将文字般若与缘因佛性相结合,也就代表了:若要开佛知见,则必要由文字语言以入。因此,真可说:“佛弟子,不通文字般若,即不得观照般若;不通观照般若,必不能契会实相般若。”(注[11])他甚至以相当肯定且绝对的态度表示,要开佛知见就必须以三慧熏发。他说:

    堪忍众生之机,苟不以闻思修三慧熏发之,则其佛知见,终不能开矣。(《全集》,卷二,〈法语〉,页六六七。)

    夫开佛知见者,不可以巧智得,亦不可以苦行求,唯贵熏蒸开发耳。(《全集》,卷七,〈法语〉,页七五三。)

    对于定慧之间的关系,真可主张慧能够显发本性、断除烦恼,进而达到禅悟的境地。他肯定“无禅不智,无智不禅”的说法:

    心力既全,乃能转昏入明。明虽愈于不明,而明未全也。明全在于忘照,照忘然后无明非明,无非明耳,乃几乎息矣。几乎息者,慧之功也。故经云:“无禅不智,无智不禅。”然则禅非智不照,照非禅不成。大哉禅智之业,可不务乎?(《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九。)

    有鉴于经教在禅修中的功用,因此真可对学人开示到:

    今人随情起见,或专求生净土,或持咒课经,谓之借缘熏炼,消融习气。殊不知见地不透彻,净土岂能亲切?持咒课经,何异浇水增冰,总皆结业,毫无所益。古德云:“悟明后,方修行。”然悟明之说,种种不同。有解悟,有修悟,有证悟。解悟者,从经教熏闻历久,心渐开通,又谓之依通识解。……今宇泰即未能修悟、证悟,亦当阅熟一部教乘,以求解悟,其闲习气,以熏力故,不求减损而自减损。然此亦必以证悟为心。(《全集》,卷二十四,〈与王宇泰〉,页一0五七。)

    由此可见,真可不但否定经教会妨碍禅悟体验之说。相反的,他正面的肯定深入经教,将有助于心性的开通,进而达到修悟、证悟的目的。而从行文中也可得知,真可认为与其念佛、持咒,都不如由经教入手来的妥切。同时,他不仅要学人精通内典,也鼓励学者学习世间法,以扩充度量。他说:

    故学出世法,先要洞明自心,然后招廓心境。穷内外典籍,而大其波澜,则化风自远矣,人天自向矣。学世间法,亦先要讲明仁义,扩充度量,凡经世糟粕亦须嚼过,复加真实心地。行之既久,一旦临事,自然接拍成令矣。(《别集》,卷四,〈示僧明璇〉,页一三八~一三九。)

    这段话并非真可对在家居士的开示,而是对于出家弟子的说法。他不仅要佛弟子深入经教,同时强调,就连世间外典、甚至经世糟粕也不应忽略。他经常劝勉人要多读书:

    多读书的人,终是近真。以其被佛祖圣贤言语,熏得此心熟了。熏得熟了,纵习气不好,也渐渐熏得香。(《别集》,卷四,〈义井语录〉,页一四0。)

    可见真可对于文字般若的重视。

    至于明末禅者以“悟道在古德机缘不在经教”的说法,真可相当的不以为然。他藉由禅宗初期祖师听经开悟,以及传经的事实,说明经教在禅宗的地位。(注[12])对于禅门所强调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说,真可言:

    皖山、永嘉,并得教外别传之妙,贵在坐断语言文字,直悟自心。而《信心铭》、《证道歌》则千红万紫,如方春之花,果语言文字耶?非语言文字耶?……如此则语言文字,与教外别传,相去几许?(《全集》,卷十六,〈拈古〉,页九一六。)

    虽然僧璨《信心铭》与永嘉《证道歌》的论作立场,与经教之作并不尽相同,但是终究脱离不了语言文字的形式。真可藉此以说明语言文字与教外别传之间的相去不远。

    以上是就经教在修行的意义上而言,若从其在心性上的意义,则是:

    盖一切文字语言,皆自心之变也。……合心也,废亦心也。既皆是心,岂有心取心乎?心舍心乎?……文字如花,自心如春,春若碍花,不名为春;花若碍春,不名为花。唯相资无碍,故即花是春也,花可以即春也。(《全集》,卷十六,〈拈古〉,页九二三。)

    在心外无法的唯心观点下,一切文字语言皆是一心所变现,心和文字语言相互为碍之说并不合理。因此,真可强调两者的相资相助。明代禅宗以临济最盛,临济自义玄以下,向来排斥经典三藏,以为对于经教的钻研,将有碍于自心的证悟。但是,真可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文字既然是自心的变现,当然就可以就文字而得心。真可有言:“是故有智者,即文字得心。心外了无法,文字心之光。”(注[13])文字既是“心之光”,同时也是“道之光华”,自然就没有摒弃的必要了。(注[14])

    虽然真可重视经教的功用,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失却禅者的基本立场,他还是相当强调“悟心”的重要。心性是真妄、迷悟的源头,经教仅是助缘,其功用在于熏发心性的悟通,修行的重点还是在于“悟心”与“究心”。他说:

    但众生不悟自心,故不知佛心。既不知佛心,安知佛语?(《全集》,卷四,〈法语·示浣上人〉,页七0四。)

    故曰究性与命,自身心始。如忽身心而不究,虽读五车三藏,终与身心何益哉?(《全集》,卷四,〈法语〉,页六九六。)

    虽求之于纸墨,十年之功,不若求于心性,一朝可敌也。……执法而不妙悟自心,能成大器,未之有也。(《全集》,卷五,〈法语〉,页七一九。)

    佛法重视的是解行相应,“妙悟自心”仍是真可行践之学最重要的用功之处。这种思想同时也反映在他对于经教的诠释上。(注[15])

    此外,由上文心性思想中的论述,可以知道,真可所重视的是,心性常净我乐、妙应无待的积极意义。此一思想反应在他的禅修理念上,则是强调心性灵然应物之意的体悟,以及禅修的落入空虚寂静之中的反对。他说:

    夫大心者,智周万物而不劳,妙动向先而非始。……光贯十虚,灵达三际,处方寸而包空弥太虚而入芥。故曰:谈禅而言空者,乃谈者之陋也。(《全集》,卷五,〈法语〉,页七一八。)

    真可就其自身的禅悟体验,进一步的说明到:心性的妙悟不应只是在远离尘嚣之处而得,更应超然于动静之外。他说:

    宴坐静堂,胸次寂寥,若可以欲太虚。忽闻生响,即瞥然心生,便觉方寸稍窒。而太虚之度,不复有矣。是以静中所得,难以应世,应世则失。故曰不可以静中求,亦不可以动中求。超然动静之外,而不废其用可也。(《全集》,卷十,〈法语〉,页八一五。)

    他一反参禅必须离群索居,不务世事,始能有大成就之说;不仅提出心性的觉悟要超然于动静之外,同时更强调禅机应世的活泼运用。

    第三节禅修的方法

    真可虽然不排斥深入经教对于心性的启发,但是身为禅者,他更重视的是实际的禅修。在禅修的方法上,真可虽然也说“平常心是道”,但是他的“平常心是道”是就诸佛菩萨之心而言,众生因为没有证悟自心,所以在日用中显现出来的并非是道心,而是奇险恶毒之心。(注[16])而唯有在明心见性之后,才能于日常生活中有活泼的展现。因此真可重视实际参究静坐,更胜于强调从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平常心。

    真可相当重视静坐,从他于出家首夜就静坐到天明、修习不倒单,以及在狱中趺坐而化……等事迹,可以得到说明。对于禅坐,真可将之分为下劣坐、平等坐、增上坐三个等级:

    坐静有三品,曰下劣坐,平等坐,增上坐。下劣坐者,但能舌拄龈腭,双手握拳夹脊,天住挺坚不欹,以信力为主,或持半偈,或持佛号及咒,上有严师护持,下有法侣夹辅,是谓下劣坐也。平等坐者,初以识破根尘三界为主,于三界始末,洞悉无疑,临坐时,视身如云影,是心如网风,别无作手,若能坚劲,昏散痛痒,自然剥落。或一坐半日,或两三日,饮食不进,气力仍旧,是谓平等坐。增上坐者,是以动彻本心为事,或以古德机缘,关技痒者,自然凝结不化,若负戴天不共之仇。我不欲嗔闷,而嗔闷塞破虚空,值得依正圣凡,合下尽翻窠窟。有此等志气力量,累足蒲团,以劾超劫,而无超劫之心。到此时昏散无渠栖泊处,尽十方三世都卢是一个话头,炯炯然在前塞煞眉眼,忽然心地有爆豆之机,不生欣喜,何以故?渠我故有,今迈相逢,有何奇特?是谓增上坐。(《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六。)

    由真可对于三个等级中的详细论述,应可视为他自身参禅历程的体验。在禅坐三品中,每个阶段有不同的目标:下劣坐乃是静坐的最初阶,属初发修学与用功未深者,因此,其最主要的用功处在于信力的增强;第二阶段平等坐,在于识破根尘三界;到了第三阶段的增上坐,才以以洞彻本心为事。对于静坐三品,以下首要讨论的是增上坐的部份。引文中真可说在增上坐的阶段时,“尽十方三世都卢是一个话头,炯炯然在前塞煞眉眼,忽然心地有爆豆之机,不生欣喜,何以故?渠我故有,今迈相逢,有何奇特?”之说,这种不生喜不生乐的状态,与其心性思想中所言“万法唯心”、“佛法本平常”、“心物本然廓如”之说相互谋合。同时,也与他禅修中“洞明自心”的目的相互结合。就此一层面而言,真可的思想有一定的部份乃是由禅修中触发体验而来,并非只是纯思维上的建构。至于增上坐的方法,真可提出的是:以“动彻本心”以及“古德机缘”为事,使之在心中凝结不化,也就是在心中生起疑情,参究不已之意。这疑情的生起、凝结、参究,以至于最后“忽然心地有爆豆之机”的体悟,即是“看话头”的修行工夫。“看话头”是宋代大慧宗杲所提出的禅法,他以话头禅对治士大夫好文字游戏的的禅学,以及陷入沉寂的默照禅。(注[17])到了明末,参话头的禅法,已俨然成为禅门的主流。(注[18])真可也明确的提出:炼心必以话头为椎轮。他说:

    凡炼心者,必以话头为椎轮。然而有有心话头,有无心话头。有心话头,则初机精进者;有无心话头,则无功任运者。有有心话头,于现行时,即伎俩穷矣。惟无功任运者,生则于昏沉睡熟之际,死则于闷绝息断之时,如水清珠,虽汨汨乎浊流之中,而光耀炯然也。(《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0。)

    或者以赵州无字为话头,历年既久,自以为生死顺逆,念即话头,话头即念,无往而非一片。(《全集》,卷二,〈法语〉,页七一七。)

    参话头是真可禅法中相当重要的一环,他甚至有以佛号、咒语、华严的四法界、唯识的思想生起疑起,做为话头而参究的主张。(注[19])看话头是在增上坐阶层,参究心性的重要工夫。

    前文所论述的是增上坐的目标,及其在行践上的用功处。以下所要讨论的是下劣坐与平等坐。下劣坐是静坐的最初阶,属初发修学与用功未深者的静坐。因此在下劣坐时,除了要有严师法侣的护持之外,最重要的乃是在于自心心力的增强,还未真正触及到修行的境地。而平等坐的目标,则是在去除身心执障、识破根尘三界。这两个阶段的工夫的入手处,真可特别提倡“毗舍浮佛偈”的持诵。他说:

    惟以毗舍浮佛偈为根本话头,于一切逆顺境上,绵绵不断,历时不昧,持诵将去。(《全集》,卷四,〈法语〉,页七0二。)

    “毗舍浮佛”为过去七佛的第三佛。《景德传灯录》即以七佛为传灯之始。[20]毗舍浮佛偈的内容为:“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有因境生,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真可又以前半偈特别的简洁切要,因此常指示人持诵半偈。这也是静坐三品中,在论述下劣坐时,真可“或持半偈”之谓。然而何以要持毗舍佛偈,原因则是因为:

    殊不知舍七佛偈,则禅无源矣。……若七佛偈,学者果能精而究之,方知禅不外偈矣。于诸祖机缘参而不悟,则恐又不若持偈矣。千经万论,别无一事,不过说理身心耳。如学者,身心执受之障不能离,于七佛偈祖机缘,不能悟入,总谓之叶公画龙。倘真龙现前,吾知其必投笔怖走矣。故吾劝出家在家,有志于断生死,割烦恼者,于毗舍浮佛偈,能信持之,持久熏熟,则身心执受之障,终有消释时在。又身执受消时,涅槃现前,心执受消时,菩提现前。此二者,教中谓之二转依果。盖转生死而依涅槃,转烦恼而依菩提也。(《全集》,卷七,〈法语〉,页七五六~七五七。)

    虽然真可在静坐三品的论述中,并没有提到以持偈为平等坐的工夫,但是审视平等坐“识破根尘三界”的目标,以及此处以毗舍浮佛偈能释身心执障之说,可以推知,平等坐的工夫,应是延续下劣坐佛偈的持诵。真可不仅以七佛偈为禅学的源头,同时还强调与其久参诸祖悟道机缘而不能入,不如持诵佛偈来得直截。真可对于佛偈的提倡,与他以古德机缘的参究为增上坐的工夫,并不相抵触。因为,真可认为唯有在身心执障消除后,才可能了脱生死、转烦恼为菩提。审毗舍浮佛偈“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之说,其重点就在于“破妄”。对照真可禅修的方法与其静坐三阶层之说,可以得知,他是先以佛偈为入手处,待达到“破妄”的目的之后,再进一步参究古德机缘,以达明心见性,也就是“显真”的目的。真可强调“参须实参、悟须实务”。(注[21])他特别重视禅法的基础工夫。一般人在静坐的层次上,通常尚都未到达第二品的平等坐,更遑论于第三品的增上坐。因此,真可才会不断强调佛偈的持诵。有关真可对于毗舍浮佛偈的重视,兹再引数例以为说明:

    假借四大以为身四句偈,此古佛之遗方也。若能颂千万遍,则死生之根,不待拔而自断。(《全集》,卷五,〈法语〉,页七二三。)

    毗舍弗佛偈,此言自在觉。盖此佛于身与心,皆觉了解脱故。身解脱则无生死之碍,心解脱则无烦恼之碍,解脱即自在义也。而一切众生,不能觉了身之与心,所以不能解脱生死烦恼之碍。若能绝破身心执受,众生与佛无殊;若不能绝破身心执受,即诸佛亦安得自在哉?(《全集》,卷二,〈法语〉,页六六三。)

    在真可的法语、书信、题跋中,时可见他对于佛偈的提倡与解说,他不仅教人持诵,自己亦持诵。陆符也称他“教人专持毗舍浮佛偈,谓此偈是去来诸佛心印,禅之真源”。(注[22])毗舍佛浮偈的持诵乃是真可的根本禅法。

    此外,要再特别说明的是,真可禅法对于身心解脱格外的重视,在方法上除持偈之外,他更直接的要人作空观与不净观。他说:

    心不自有,因境而有,此六尘缘影之心也。如此心不能查考彻了,则本有灵明之心,终不现前。(《全集》,卷九,〈法语〉,页七九九。)

    此身之膻臭狭小,自足而顶,自内至外,周观悉数:地则皮肉筋骨,水则涕唾津液,黄痰白痰斥痰;又若血之腥,尿之臊,屎之臭;蛔蛲百虫,蟠屈宛转,伸缩沉浮于五脏六腑之间。(《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0。)

    先当推我未生之前,是身果有耶?果无耶?有则何劳父母交姤而生?无则既本原无,如何无中忽有此身?如是推究,推究不已,则此身一旦洞然识破了,则他身不待破而破矣。自他身之身既破,且道将何物为能所淫欲之具哉?(《全集》,卷九,〈法语〉,页七九九。)

    殊不知揭妆饰而观之,四衢之中,头蓬丑陋,岂惟不生爱者,且呕哕不胜矣。再揭皮而观之,宁独呕哕?且不胜恐怖矣。再去肉而观之,则白骨颓然,宁独恐怖已哉?(《全集》,卷三,〈法语〉,页六八五。)

    其实,真可以持诵毗舍浮佛偈为锻炼方法,就具有一定程度的空观意义。然而一般众生并非利根,且执著太过强烈,即便是对于空观意义的直接阐释,也无法从空观中识破身心的执障。既然空观无法使学人达到出离的目的,于是真可便更直截的提出不净观。欲透过对身体污秽丑恶的揭示过程中,使众生达到弃舍与厌离的目的。

    大抵而言,禅者极少言空观,真可教法主张以空观去执,在禅门中是相当特别的。而他对于身体污秽与不净的强调更是特出,在禅师中相当的罕见。因此日本学者忽滑谷快天有:“岂以小乘之不净观说身心之关系非乎?”(注[23])的批评。其实真可空观与不净观的提出,与其时代背景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空观若就天台智顗的分类,是属于三观中较基础的观法;就五停心观之说,不净观乃是为多贪众生所设,以息止贪欲之心的法门。(注[24])明末禅风疏狂、社会也弥漫著纵欲妄贪之风;真可空观与不净观等基础观法的提出,乃是为挽救当时时代弊病所发。再者,彼时净土宗极为兴盛,念佛几乎成为各宗各派更修的法门。莲宗一方面宣说净土的清净庄严,同时也揭示娑婆的浊恶不善。真可不净观的强调,也与净土宗的五浊恶世之说,具有相互呼应的意义。

    第四节小结

    由真可对于心性思想的论述中,可以发现,其心性思想的意涵具有体用合一、真妄同源的特质。也由于这个特质,使得修证的工夫导向于对自心的探索,而心之为修行的主体意义也随之展现。因此,真可特别重视心力在修行中所产生的影响。同时,强调悟心的重要性。在心与性意涵的界定上,真可以性为本质,心为发用。心发用无累,称之为理或心;反之,有累于物则称之为情。因此,真可有“去情”与“复性”之说。无可讳言的,真可的心性理论,不论是在建构的方法,或是词汇的引用上,都深受理学家的影响。然而本文所要特别强调的是,他并没有离却佛家的基本立场。

    至于禅修的实践理论上,真可则趋于“顿悟渐修”。所谓“理可顿悟,情需渐除”,强调透过对于自己习气的慎重检讨,一点一滴的确实克服。同时认为经教对于心性具有熏习的作用,透过经教中真理的理解,将有助自心自性的体悟与开发。他正面肯定经教在禅悟过程中的作用。由真可渐修与经教的强调,可知其较倾向于解悟的修行路向。

    在禅修的方法上,真可主张参究话头,以证悟自心。但是,这是就增上坐的层次而言。一般众生的静坐,多处于下劣坐与平等坐的阶段。在这两个阶段,身心的执障尚未去除,对于古德机缘的参究不容易契入。于此,真可提出的方法是:“毗舍浮佛偈”的持诵。真可的禅法中,特别重视持诵佛偈,他以毗舍浮佛颂为禅法的根本源头、禅修的最基本工夫。他不仅自己持诵,这同时也是他最普遍教人的禅修方法。

    以上大抵是真可禅学理论与实践理论,两者的相合,构成真可禅法思想的大体。

    再者,如前文所述,真可的禅法相当重视去执与生死的了脱,特别强调“去妄”的部份。他以毗舍浮佛偈为禅学之源、诸佛心印,为去除执著、妄想的最佳方法;因此,在教法上,特别重视佛偈的持诵。除了佛偈之外,真可也教人作空观与不净观,以去除身心执著、产生厌弃出离之心,进而达到生死自在的目的。对于基础禅法的重视,是真可禅法一个很大的特色,但这也是他为人所批评之处。然而真可对于基础教法的强调,实也是为挽救明末禅门疏狂之弊病所发。

    禅法思想是真可的中心思想,因此,他的禅修理念也影响到他对于其他问题的观点。例如,真可强调禅悟后的活泼体用,故他认为对于悟心的禅者而言,不论是身居山林市井都能体现佛法,这即是他所谓“平常心是道”之意。同时,他也强调一个真正开悟的一等僧并不是在山林隐居修行,而是发佛大悲愿积极入世渡众。(注[25])由于有这个理念,再加上真可本身的魄力与担当,使他一生以弘法利生为家务;不仅以复兴大法为己任,同时更视停罢矿税为自己出世的一大责任。

    又在禅修上,真可主张顿悟渐修,重视经教对于心性的熏发作用;再加上明末禅风的疏狂,使得他对于文字般若相当的重视。真可对于经教的重视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促成明末唯识学研究成果的丰硕,以及《嘉兴大藏经》的刊印。

    真可于教内主张诸宗的融通,于教外也强调三教的会通,这是他万法唯心之心性理论的展现。因此他虽然广摄经教,援引儒道二教的词汇以建构他的思想体系。但是他禅家的基本立场并没有失去,而是将一切的世间与出世间法,会归在他的禅法思想体系中。(注[26])总之,真可虽有经教的提倡、会通的思想,但是他彻始彻终都不失为一个禅者——

    [1]《全集》,卷十三,〈缘起.栖霞寺定慧堂饭僧缘起〉,页八五六。

    [2]印顺将大乘佛学分为三大系统,一是性空唯名系、二是虚妄唯识系、三是真常唯心系。见印顺,《印度佛教思想史》(台北:正闻出版社,一九八九年),页一三一、二七五、三0八。

    [3]《全集》,卷九,〈法语〉,页七九七。

    [4]关于真可心性不二的思想,义井笔录中记载到:“师说:全要讲透这个“明心见性”四字。你说心性,是一是二?某请师开说。师说心性原无二,众人不见性,所以说百姓日用而不自知也。至人能见其性,岂非明心乎?见性则心自明,非是明了心,方能见得性也。”(引自《紫柏尊者别集》,卷四,〈书问.义井语录〉,页一四0。《紫柏尊者别集》系明·钱谦益为补《全集》之不足所辑成。本文采《卍续藏》册一二七本,以下将之简称《别集》。)

    [5]详见本文第五章〈紫柏真可的经教思想〉,第五节〈华严思想〉。

    [6]虽然李翱深受佛家的影响,但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也就是在于他的援佛入儒。然而李翱儒家的基本立场并没有改变,例如他认为:“视听言行,循礼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圣人最高的境界乃是《中庸》的“至诚”等说,都是传统的儒家思想。(引自《四库全书》册一0七八,页一0七。)

    [7]《法华经》言:“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引自《大正藏》,卷九,页七上。)

    [8]《全集》,卷八,〈法语·修禅波罗蜜大要〉,页七七五。

    [9]《全集》,卷九,〈法语〉,页七八九。

    [10]“三佛性”是天台智顗依《北本大般涅槃经》之说所立。智顗《金光明经玄义》言:“云何三佛性?佛名为觉性名不改,不改即是非常非无常,如土内金藏,天魔外道所不能坏,名正因佛性。了因佛性者,觉智非常非无常,智与理相应,如人善知金藏,此智不可破坏,名了因佛性。缘因佛性者,一切非常非无常,功德善根资助觉智,开显正性,如耘除草秽,掘出金藏,名缘因佛性。”引见《大正藏》,卷三九,页四。又有关《北本大涅槃经》之说,详见《大正藏》,卷一二,页五三0~五三二。

    [11]《全集》,卷一,〈法语〉,页六四五。

    [12]《全集》,卷三,〈法语〉:“以为禅家古德机缘,可以悟道,悟道断不在教乘上。我且问你,安禅师读《楞严》破句悟道,永嘉看《维摩经》悟道,普庵肃禅师、英邵武,皆读《华严论》悟道。你谓唯禅家机缘可悟道,教乘不可悟道,岂非大错?”(页六九二。)

    [13]《全集》,卷二0,〈文薪偈〉,页九八三。

    [14]真可言:“语言黻黼,晔若春花。春容炫态。不善观者,离花觅春,春不可得,泣岐沾巾。语言文字,道之光华,何必排摈?”(《全集》,卷二二,〈大悲菩萨多臂多目解并铭〉,页一0二六。)

    [15]有关真可对于经教的诠释,可参见收入于《全集》的〈心经说〉(四篇)、〈释金刚经〉、〈释棱严经〉、〈释毗舍浮佛颂〉、〈释八大人觉经〉、〈释十二因缘〉、〈八识规矩〉、〈唯识略解〉,以及《别集》中的〈阿赖识四分略解〉、〈前五识略解〉、〈毗舍浮佛颂说是如斐〉(四篇)等释文。

    [16]《全集》,卷六,〈法语〉:“夫佛法本平常,而是以奇特求之,故往往不得佛心也。故曰:平常心是道。此平常心,凡有气血之属,皆本有之,岂待佛菩萨传而后有哉?若必待佛菩萨传而后有,则世人日用,境缘顺逆,好恶多端,以非为是,炽然而分别不歇者,此又何心哉?此即平常心也。但众生不善用之,而现三毒奇险之心也。如善用之,则众生三毒奇险之心,即是诸佛平常之心也。(页七四二)又:“夫业未尝不真,心亦未尝不真。业之真即心之真,心之真即业之真,真外无业与心,心业之外,亦无有真。即此观之,一切众生与颠倒七趣之中,本皆现证者也。以众生日用不知,于现证中横生分别,故现证者,日用而不知也。殊不知于日用不知之中,实未尝不现证者矣。”(页七四四)

    [17]参见开济,《华严禅~大慧宗杲的思想特色》(台北:文津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六月),页六七~七0。

    [18]详见邓克铭,《大慧宗杲之禅法》(台北:东初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八月),页八六。

    [19]详见本文第五章〈紫柏真可的经教思想〉。

    [20]《景德传灯录》,卷一:“古佛应世,绵历无穷,不可以周知悉数也。故近谭贤劫有千如来,暨于释迦,但纪七佛。案《长阿含经》云:‘七佛精进力,放光灭暗冥,各各坐诸树,于中成正觉。’又曼殊室利为七佛祖师,金华善慧大士,登松山顶行道。感七佛引前维摩接后,今之撰述,断自七佛而下。”(引见《大正藏》,卷五一,页二四0),又“毗舍浮佛偈”见于页二0五。

    [21]《全集》,卷九,〈法语〉,页八00。

    [22]《别集》附录,页一四六。

    [23]引自忽滑谷快天著、朱谦之译,《中国禅学思想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页八一三。

    [24]空观及五停心观之说,详见《摩诃止观》,卷七上(《大正藏》,卷四六,页九二~九三)、《阿毗达摩顺正理论》,卷六0(《大正藏》,卷五九,页六九七~六九九)、《菩萨持地经》,卷三(《大正藏》,卷三0,页九0四~九0五)……等等。

    [25]《全集》,卷一,〈法语〉言:“果然立得,何必避城市居山林乎?此就一等僧说,盖其佛知见已开,佛悲愿已发故也。”(页六四九)又卷四,〈法语〉:“寂寞云林,喧嚣市井,皆如来广长舌相也。有入无入,故其听者何如耳。”(页七0二)

    [26]详见本文第六章〈紫柏真可的会通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