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四 暗路逢凶
    当时,我已经到了江苏省的萧县。萧县与永城虽然是交界,民俗也相仿佛,但地方治安情形,却是大大的不同。在前面已经说过,我的故乡是个素有三不管之称的地带,成年累月都是乱糟糟的,老百姓难得有一天的安静日子过。什么日本鬼子啦,盗匪啦等等,他们常常是你走我来,我来你走的穿梭似的,吸吮着民脂民膏,几乎把地方弄得“十室九空”。同时,他们谁来谁就是王,老百姓的生命就攒在他们的手心里,如果有人胆敢对他们说一个:“不”字,很可能即招来杀身之祸!因此,天色一近黄昏,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随便出来走动走动。即或晚间外面有了动静,也只有轻轻地吹灭豆油灯,趴在门缝里窥视的份儿!

    可是,到了萧县就好多了,该县的县城那时候虽是日本鬼子占据着,但离县城稍远一些的集镇,却皆是抗日游击队所控制。那些游击队控制的地区,虽也间有日本鬼子和土匪的窜扰,只是像山野间的磷火一样,一闪即逝,对于老百姓的生活行动,尚不至有严重的威胁。不过,当时毕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又“好人坏人头上都没贴帖子”,游击队虽是抗日爱民的,但为了防止汉奸的蠢动,对于行人的检查极为严格。这种严格的检查,就曾使我坐在一间破屋子里,冷冷地睡了一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庙,夜幕就渐渐地降临了,随着,人间充满了一片黑暗!

    我——一个为参学冒险夜行的青年人,背着行李,拖着疲惫的身体,空荡荡的肚皮,还有那不大听指挥的两条腿,慢慢地向那座所谓“人多庙大”的方位摸索。走了不远,见前面有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滩,河里的水虽然没有了,而在通过河床的道路上,却堆满了没膝的细沙,走在上面,左脚拔出,右脚则陷入;右脚刚提起,左脚又被埋没了!路两旁尽是阴森森的芦苇,被风一吹,簌簌作响,好像有某种野兽在里面走动,使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我本想加速步伐,快快走过这一可怕的河滩,但要命的细沙,却像有意作弄我似的,我愈想快,它把我的脚吸得愈紧;吸得愈紧,走起来愈感困难。因此,等我到了对面河岸,人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寸步难行了。不得已,我只好放下行李,就地坐下休息。

    “喂!你坐在这儿干么?”

    我刚刚坐下,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这样问我。回头一看,一个彪形大汉已走近了我的身边,我本能地霍然立起,那人又迫近我一步!看了看我和我的行李,遂低声问:

    “你是出家人?”

    “是的”,我说。

    “从哪儿来?”

    “从保安山。”

    “到哪儿去?”

    “到黄桑峪。”

    “黑天半夜的,坐这儿干么?”

    “过河累啦!休息休息。”

    “白天干么来?为什么在夜里走?”

    “我原打算在河对面的小庙里住宿的,庙上的住持不肯,他说东边有一座大庙,叫我到那儿去住,所以我不得不向前摸!”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噢”了一声说:

    “背起你的行李来,跟我到我们的部队里去。”

    说过,他的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扬了扬——我想那一定是支手枪。在这种情形下,我知道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还是跟他走吧!于是,我背起行李,默念着观音圣号,跌跌撞撞地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快!快!”他不时在我身后催促着。又饿又累又害怕的我,这时候实在快不起来了!但我仍忍受着一切的痛苦,咬紧牙关往前跑!

    约莫跑了二十分钟,到了一个偌大的村庄,在村子里转了几转,走进一座四合房的院落,从院落的上房射出的灯光中,我看见有两个人在上房门外面坐着。我们到院子里,他们两人就站起向我们走来,带我进来的那位朋友,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我带来一个和尚,请你们二位盘问盘问他吧!”说过,他就走了,那二人即用手电筒从我头上照到脚下,然后又照照我的行李,并叫我打开来,他们细细地检查,又搜了搜我身上,接着就问我是哪儿来的,到哪儿去等等的话,我都一一照实告诉了他们。他们又察看了一阵子,又问我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对他们说:“都是实话。”其中一人说:“好的,你说的既然都是实话,我们也不难为你啦,把你的行李拿到西屋去,就睡在那儿好啦,明天一早,放你走路。”说过,他们都到上房去了。

    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这几句话在我听来,立时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