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十七 狮子作戏
    在仁宏道友去世之前,为了送习初当家师的徒弟瑞光受戒,我又去了一次别后将近一年的宝华山。

    这次到山上,虽然没有像受戒的时候挨杨柳枝,也没有看戒师们的白眼,却差一丁点儿没被一个黑璞鲁突的庞然怪物吓死!真的,如果不是大悲咒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力,我这具堂堂七尺之躯,在一夜之间,很可能被它吃得个“四大皆空,五蕴非有”。事后我把这一经过情形,告诉一位在宝华山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修行,他说这是文殊师利菩萨座下的狮子跟我开的玩笑。但不管怎样,这一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我亲身经历的,读者不要把它看成“天方夜谭”中的神话才好!

    我送瑞光去宝华山受戒,与海秀送我受戒是同一个季节;山上的景色如昔,寺内的规矩依旧,也没有什么值得再描述的了。但是,我必须把送瑞光到山上的经过提一提,不然,狮子作戏的故事,也就无从谈起了。

    谁都知道,阴历十月是一个夜长日短的月份,尤其是住在深山里的人,日头一过午,就有夜色苍茫之感了!我送瑞光到宝华山,一切安妥之后,原打算当天就赶回南京的,因为一位戒师的一再挽留,结果竟在山上住了两夜。第一天晚上,在客堂里吃过开水(宝华山吃晚饭叫做吃开水,大概是怕人家批评“非时食”,故立此自欺欺人之名)天就黑了。我的那位诨号叫做瘪瘪嘴的四师父(受戒时他对我最凶,但此时他却待我最好,其实,我又不是“位尊而多金”的“季子”,何必如此)叫照客提了一只灯笼,送我到韦陀殿后面一座大厅里去睡觉。到大厅,照客把我带进一间设备非常考究的房间里,点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盏油灯,整理一下床上的被褥,又指给我大小便的地方,向我合合掌,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也没有听懂,他就回前院去了。我则随手把门关起,脱去外面的棉袍和长衫,熄了灯,拉一条棉被披在身上,盘起腿子来,即坐着调息念佛了。

    不一刻工夫,前院开大静的鼓声、钟声,以及夜巡师的喝佛声(宝华山是律宗,故与其它丛林下的家风不同。)依次从寂静的夜空里传进了后院,传进了大厅,传进了房间,乃至传进了我的耳鼓;大约一枝香的工夫,又归于沉寂!此时,我的心随着万籁俱寂的外境,好像有点儿“灵光独耀、迥脱根尘”的样子,静寂寂的,大有不知身在何处,心在何处之概!

    “哼——!哼——!哼——!”

    当我正静寂寂,不知身心在何处的一刹那,突然听到隔壁房间里发出愈来愈高、愈来愈长的三阵哼声,起初我以为是个年老病人住在隔壁;但是,等我起身点着灯打开门到隔壁房间看了看,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隔壁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更不必说人啦!这样一来,我的心开始慌张了!慌张得还没有回到房间里,手里的灯就被摇灭了!

    好不容易摸到床上,刚把慌张的心情平静下来,想不到可怕的事又接踵而来!这一事故发生,使我夺门而出在大厅的长廊下,徘徊了一夜。

    在回到房间和衣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入睡的当儿,就见从大纱窗外,跳进来一支像狼狗一般高的怪物,头又圆又大,两支如电的眼睛向我睡的床上望了望,便一跃跳了上来,用两支前爪狠命地抓着我的两条腿,血盆也似的大嘴则咬着我一只脚,左右摇个不停。此时,我除了感到两腿和一只脚彻骨疼痛之外,惧怕的心理反而减轻了。于是,我便试图着把以前在小庙时学的一点武功,运到两脚上想把它踢下床去;不知怎的,两脚像麻木了似的竟不听指挥了!我又试着喊叫和试图举起拳头打它两下子,但结果都是力不从心而告失败。随着,我的心念又开始跌入极其恐惧的深渊里!

    说也奇怪!在极度的恐怖中,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我猛然想起了大悲咒?并且毫不迟疑地拼命念起来。平时对修行悠悠泛泛的我,这时候才真正体会到了佛力和法力是不可思议的!大悲咒念了三遍,奇迹出现了!这一奇迹的出现,虽然使我又大大地受了一次惊吓,而因此却使我逃离了那间可怕的“鬼屋”!是怎样的奇迹呢?现在写在下面:

    当大悲咒念到三遍最后一句——“唵!悉殿都漫多啰跋陀耶娑婆诃”的时候,只见一个穿一身黑的人,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他用一种很慈和的声音对我好像说了一句:“怕什么”的话,随着向正在抓我咬我的那头怪物(权当它是一头狮子吧)一挥手,那头怪物就跑了!一眨眼,人也不见了!当时我也顾不得去想其它了,霍地从床上起来,抱起棉被就往外跑;跑到大厅的长廊下,定了定神,用手摸摸被那头怪物抓过和咬过的腿脚,还好!虽然有点儿隐隐作痛,幸而没有破皮流血。但是,经过这么一番紧张和恐惧的身心,被那阴寒的山风一吹,不由自主地竟打起哆嗦来!因此,我有几次想鼓起勇气再回到房间去睡一觉,然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鼓起的勇气,即随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寒气飞逝了!啊!我简直陷入了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进退维谷”之境!

    上弦月沉落西山之后,我的四周更显阴森黑暗了!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百无聊赖地徘徊在大厅长廊之下,等候着黎明的早临!此时各个房间(大厅之内共有四十多个房间)里和寺外的竹林里,发出许多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声音,犹如《秋声赋》里面所说的:“异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可是,这种形容,仍无法包括当时我听到的各种声音,也就是说我所听到的那些声音,比这还要可怕,还要真切,因为欧阳修所听到的声音是起于树间,波涛、风、雨,甚至“人马之行声”,皆是由他个人的构想而形成的,而我听到和见到的,后来证实有许多人也听到过或见到过。这,你能够硬说:是幻觉、是迷信、是虚构神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