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听婆羅門
    于過去時,天竺有一婆羅門,人雖生得魯鈍,卻有一樁本事無人能及,那就是能通曉百鳥的語言。人也就因此稱他為鳥听婆羅門。因他有這樁本事,周圍的人都傳說他是森林的精靈轉世,所以請他祭祀祈禱的人就多,幾年下來,也就積得幾萬貫家私,與一妻一子隨緣渡日,雖不風光,卻也如生活在雲端中一樣。

    不道他六十歲那年,妻子忽得急病身亡,其初,他也自傷心,後來專心早晚祭祀,閑下來時,教教那十三歲的孩子念梵書,或是听听枝頭的雀鳥問答,心事便放開了。

    如足過了一年,便有人要替他做媒。起初他還想,自己已是快歸大梵懷抱的人,何必還要續娶?對那些媒人因也就不很熱烈。後來禁不住做媒的婦人,三朝兩日走來鼓動,因也隨緣相過幾次親。無奈肯嫁他的,都是灰頭土面,人品長得略為齊整些,卻又不肯嫁他,相過五七次後,他的心便又冷下來,但尋思道︰

    “那些媒人只不過貪我幾個喜錢,我何必偌大一把年紀,還給他們舞來舞去呢!”

    因即以後凡是媒人上門,都給他三言兩語掃出去,來做媒的人從此便漸絕跡了。

    忽一日,一個城中有名的利嘴媒婆竟摸上門,鳥听婆羅門一見她便皺眉,心想,定是又提那件事的了。

    豈料不然,利嘴媒婆自己禮拜過祭壇,獻過祭品之後,便對鳥听婆羅門行頭瞼伏地的大禮,並央求道︰

    “聖人,請你慈悲替我在太梵前祈禱,務必要圓滿我的一樁心願。”

    鳥听婆羅門見說,便問道︰“大梵在上,他一定會圓滿你的,只是,你且把願望說出來。”

    媒婆便站起身,復一歪屁股坐在祭壇腳下的一個錦墩上,說道︰

    “這事說來話長,聖人,你且听我告訴你。老婦這幾年添了幾歲,身體三朝七日就腰酸頭脹,又要東家西家串門,賺口青菜白飯,家中的事,便一向依賴我的養女操勞。誰想這沒良心的小害羞,月來只天天對我聒噪,要去家人。聖人慈悲,就請你祈禱大梵,庇佑她不要二心兩意,好好伺候老婦到百年歸老。”

    鳥听婆羅門見她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來,心想這事倒奇了,從來沒有人為這樣的事要來祈禱梵天的,因隨口問道︰

    “你的養女今年多人了?”

    “還不到十九歲。”

    “十九歲!”鳥听婆羅門听了,不禁喊嚷道︰“作孽,那也該是嫁人的時候了,你還打算把她擱到幾時!”

    利嘴媒人見說,便沉起瞼來答道︰

    “聖人,話不是這樣說。雖然女孩子十五六歲就該家人,但老婦人也總得要有個依靠。你替我祈禱梵天,梵天一定會憐憫我。”

    婆羅門心中只自嘀咕, 默下作聲。忽地,媒婆伏下身來,吻他的腳,復央求道︰

    “聖人,就是為這女孩子自己,你也要發慈悲心,祈禱她不要這麼快便嫁出去。”

    鳥听婆羅門不覺奇怪,咦一聲問道︰

    “這話怎麼說了?”

    媒婆抬起身子,依然跪在地上,只攤開十指說道︰

    “女孩子究竟年紀小,懂得甚麼!聖人明白,我們賤民種姓,嫁的還不是賤民,那有甚麼出頭的日子。”

    鳥听婆羅門一壁讓她起來,一壁答道︰

    “這也是梵書上定下來的事,難道你還盼她飛上甚麼高枝。”

    利嘴媒婆站直身體, 嚷道︰

    “聖人,話不是這樣說了,當今的彩女,又誰不是出身賤民種姓。一日一給國王幸了,還小是照樣飛上高枝!”

    婆羅門見她這樣說,便冷冷答道︰

    “那也得看各人的緣法,這也原是萬中無一的事。”

    誰想利嘴媒婆听他這樣說,便叫起撞天屈來,嚷道︰

    “我的養女又聰明、又漂亮,簡直就是天女卜凡,滿城人有誰不稱贊她的,她有那一樣不及國王左右的彩女。”

    “只是,如今國王已多年沒選彩女了。”鳥听婆羅門截斷她的話頭說道。

    “那也可以嫁給x帝利或者婆羅門做姬妾呀!”利嘴媒婆說著,有意無意昵了鳥听婆羅門一眼︰“老婦就是安著這樣的心,才來請聖人慈悲的。老婦固然要人照料,讓美得像蓮花一樣的女孩去隨便嫁個賤民,卻也未免作孽。”

    婆羅門見她這樣說時,不覺心中一動。想道︰

    “她把那女孩說得這樣漂亮,何不叫她把女孩領來看看,若真的好時,說下定倒是一段姻緣。”

    因便沉吟著對利嘴媒婆說︰

    “也罷,我替你祈禱就是,只是你心想你的養女嫁個甚麼人?”

    利嘴媒婆見問,便笑得眯起眼來說道︰

    “我還有甚麼想頭?難不成真的要她嫁給國王做彩女,只是能有一主人家,出得起禮金,夠養老婦下半世的,我便也不忍心耽誤她的青春。”

    鳥听婆羅門听說,因問道︰

    “那你希望要多少禮金?”

    利嘴媒婆忽地又眯著眼笑起來,接口問道︰

    “難不成聖人你自己想要小女?”

    婆羅門見她笑得蠱惑,瞼上微微一熱,忙道︰

    “那里,我只個過隨口問問罷了。”

    那媒婆卻不管他,只自顧自說︰

    “若得聖人肯要時,邪倒好了。也不敢計較甚麼,但求聖人墮意打賞老婦人一些,就讓那蹄子圓滿她的心願吧!”

    說著又伸過頭來,在鳥听婆羅門的耳邊說道︰

    “好不好讓我明天領她過來給聖人看看?老婦不撒謊,她真的出落得一表人材。”

    “只是,她才十九歲不到,我卻怕她賺我六十鄉歲的人老。”婆羅門給她說得心癢難捱,不禁說。

    “!”利嘴媒婆接口說︰“嫁得尊貴的婆羅門種姓就有福了,她怎還敢嫌老嫌少!再說,聖人你保養好,你不說,老婦只當你五十歲不到。”

    “去你的。”鳥听婆羅門笑道︰“那你明天姑巳把她帶來吧。”

    媒婆听了,便千歡萬喜地道謝。告辭前,還轉身向大梵頭瞼著地頂禮,口中喃喃,感謝太梵慈悲,令她們母女兩人一齊滿願。

    第二天,利嘴媒婆果然把她的養女帶來。鳥听婆羅門一見,心便撲撲地跳起來,他霎時想起梵書中的一節︰

    青春帶來份外的嬌美

    有若花蕾展瓣輸香

    縴細的腰肢圓熟的胸房

    有若諸天彩女的造像

    當下不說甚麼,就把利嘴媒婆扯過一旁,談起聘娶的條件。禁不住媒婆做張做致,終于談妥,用一千兩白銀、一百兩黃金做禮事,擇日迎娶過門。

    這注財禮花掉了幾乎一半的積蓄,鳥听婆羅門自然心痛,但把女孩娶過門後,不到兩個月,心痛就變成疼愛。他想,這女人倒旺夫,自她過門後,來找自己祈禱的人就愈來愈多。從前,還只是些婦人來找自己祈禱,如今,就是左右村落的年青人也忽然虔誠起來,一日總有四五起,聯群結隊,央自己祈禱梵天。每次祈禱,出手的供養又比婦人女子大方得多,算起來,大概捱四五年,就可以把迎娶如今這個妻子的禮事掙回來。

    既心生疼愛,鳥听婆羅門對妻子便愈覺殷勤,漸漸,也就再無心听鳥兒問答,便是教孩子讀梵書時,也是有一搭沒一搭。

    如是過了幾個月。有一天,偶然散步到從前幾乎每天晚上都去的林野,忽听得林中有幾個聲音在對答︰

    “三天沒去找鳥听婆羅門祈禱,我的心癢了。”

    听見這樣說時,婆羅門不禁生大喜悅。因便停了腳步,側著耳朵听下去。卻听見另一個聲音咭咭地笑著說︰

    “何只你心癢,我簡直連眼楮也要發癢。”

    接著,幾個聲音便一齊大笑起來。

    鳥听婆羅門搔搔頭,摸個著頭腦,心中兀自奇怪。正在這時,又听得一個聲音在說︰

    “如果不要依規矩送供養的話,說老實的,我倒願意每個時辰都去祈禱一次。”

    “你當然是了。”又一個聲音答道︰“那次你趁呆鳥伏下去頂禮大梵時,摸他的老婆一把,那婦人還斜著眼對你笑笑,怎麼舍得不每個時辰去祈禱一次!”

    鳥听婆羅門听了,心便如巨石墮井般一沉。卻又听見前一個聲音答道︰

    “你還說呢?那次你頂過禮站起來時,不是借機打個失兀,靠一靠那婦人的胸麼。你別以為我看你不見,那婦人還捏一捏你的肩膊。”

    “有意思,有意思。”

    接著,便是一陣哄笑。

    鳥听婆羅門此時只覺渾身發熱,雙腿發軟,又怕林中那群人散出來見到自己,只好抖著腿,輕輕地一步一步溜走。

    在回家的半途,他的心就比較平靜了。想道,梵書中說得好︰

    眼見遠方起煙時

    它未必就是火;

    耳听林葉悉瑟響

    更未必由于風。

    這些油嘴滑舌少年的說話,不一定靠得住,何況,焉知下茫他們知道自己在林外,故意說這些來氣自己的呢?

    這樣想時,心便平了,兩條腿也就回復有力。

    “不過。”他又想道︰“招惹這群人來家究竟沒有好處,也罷,手頭還有幾文錢,何不明天起就關門閉戶,再不替人祈禱祭祀呢。”

    主意打定,回到家中便不動聲息。只見妻子半倚在床,手上拿著一本曲本,一時窄著喉嚨,一時寬著喉嚨正在唱曲,以前還不覺得怎樣,這會瞧著,便覺得份外礙眼,因便皺著眉頭對她說︰

    “你且不要唱,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那婦人听說,把曲本平放在胸前,只乜斜著眼看著他。

    “我想。”鳥听婆羅門囁囁嚅嚅說道︰“從明天起,我再不替人祭禱大梵了。”

    婦人听說,即便坐直身來發作道︰.

    “你出門一會,回來就起這個主意,莫不是撞了邪!”

    鳥听婆羅門吃她發作。又不好說甚麼,只好低下頭來不作聲。那婦人見他這樣,益發站起身來,把曲本重重地擲在地下,喊道︰

    “你不替人祭禱,誰白白送供養給你!”

    鳥听婆羅門偷望她一眼,只見她正雙目圓睜瞪著自己,便忙避開她的眼光,低聲答道︰

    “我還有點積蓄,沒供養總也可以勉強過活。”

    婦人見他心怯的樣廣,爽性指著他的鼻尖放潑︰

    “你說,你出門見鬼了麼?怎地平白無端斷自己的財路。”

    鳥听婆羅門究竟是念過梵書的種姓,心念轉幾個彎,就想出應對老婆的說話︰

    “我不是見鬼,只是見到一只烏鴉,你知道,我是懂得它們說話的,它啞啞對我說,祭禮舉行得太不恭敬,梵天不喜,要降災給褻瀆大梵的人。你自然知道,烏鴉從來就是濕婆天帝的使者,它的話,我怎敢不听!”

    鳥听婆羅門一口氣把話說完,心中也暗自高興,自己居然撒謊撒得那麼圓滿。側眼看妻子听自己說話時,瞼上忽地一陣紅一陣白,剛才正要放的潑也收起來,心中便更加高興。

    那婦人過了半晌,彎腰撿起那曲本,一倒身又倚著枕頭,翹起一條腿自說自話道︰

    “誰管得你許多事,你信烏鴉的話,你便關門好了。我也省得許多麻煩,你一日行幾次祭禮,還要煩我在旁邊幫忙張羅。……”

    鳥听婆羅門再不听她 簦 蹲宰呷К撈城埃 ┐詰厴掀淼弧br />
    從此,這家人的日子就過得清靜,再沒有人上門,只除了那婦人事無大小都一番聒噪,幸而鳥听婆羅門的脾氣一向好,時不時陪個小心,又偶然托進京城的人替老婆捎件把首飾,夫妻倒也隨緣渡日。

    只定時日一久,鳥听婆羅門究竟城府不深,一夜, 嗔說憔疲 歉救頌嫠拾訝仁紙矸罅常 D︰退燈  襖矗br />
    “你們看,我老婆待我多好,我才不信你們的說話,肯在祭壇前和你們鬼混。”

    那婦人听見,手上端的一盆水險些就潑在地上,心想,原來這只呆鳥停止祭禱,是因為听到些風言風語,他倒撒得好謊。只是,這些事是誰告訴他的呢?眼珠一轉,便暗道,是了是了,一定是那個死孩子,他今年十五歲,也懂得事了,一定是他告訴這只呆鳥。

    想到這里,便忙走出廚房把水倒掉,又回來替丈夫墊好枕頭,還熱一壺好茶在房間,自己才歪在一旁睡了。

    從那夜起,婦人不但對丈夫溫柔,就是對那孩子也異常體貼。鳥听婆羅門見了,心中益發高興,在早晚二祭時,便常感謝大梵恩厚。

    如是,又過了幾個月。一日,鳥听婆羅門忽然想到,後園的草已長到沒膝,不如趁雨季剛過,把它們割下來,挖個坑,堆起來燒掉,這一坑草灰就正好用來作肥料,在後園種兩眭菜,也省得坐食山崩。

    思量既定,便喊妻子孩兒一起動手。工作半日,野草已割得七七八八,燒火的坑亦復挖好,婆羅門自己仍繼續彎著腰割草, 讓她母子二人去坑邊燒火。

    鳥听婆羅門一面割草一面開心,人生難得就是妻子賢美,孩兒孝順,如今兩般都有了,自己又近暮年,此後還是過閉門教子、種菜養花的歲月好,真的不必再替人作甚麼祭祀了。

    他尋思得正美,耳邊卻忽然響起一聲尖叫,抬腰望時,只見妻子臉色煞白,一手掩著胸,一手指著火坑,說不出話。

    連忙下手中的割草刀,三步兩步就跑過去,俯頭朝火坑下望,只見孩子正躺在熊熊的火堆上掙扎,閉目張口,樣子好不恐怖。也不管得許多,鳥听婆羅門蹤身就要跳下去救他,卻被妻子攔腰抱住,死命不放。

    “放手呀,救孩子要緊!”

    “不,跳下去會燒死你的。”

    “燒死我也要救他!”

    “救命呀,你們出來救命呀!”

    他們兩人的呼喝聲和尖叫聲,驚動了兩邊的鄰舍,紛紛隔著籬笆出來探望,一瞧情形不對,幾個人便推倒籬笆過來救火。

    半晌,草堆息了火,孩子也已被救上來,只是人已燒得渾身水泡,奄奄一息。鳥听婆羅門坐在地上,把他攔腰抱住,眼中的淚便一睫一睫直流下來。

    鄰人趕快跑去替他請醫生,及至醫生來時,孩子喊一聲爸,靈魂便歸梵天去了。幾個鄰

    人七扶八插,把鳥听婆羅門扶回屋內歇息,一面又勸他不要傷心。

    這時,鳥听婆羅門才想起問他的妻子,事情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孩子頑皮,火燒紅起來,他就高興得在坑邊跳腳,一個失兀,他就掉在坑里了。”

    那婦人一壁答,一壁竟也嗚咽起來,順手用衣袖拭一拭淚。

    “你就站在他旁邊,為甚麼不拉他一把呢?”鳥听婆羅門瞪著眼問。

    那婦人見問,不覺發怒起來,說道︰

    “你們左鄰右舍來評抨理看!我丈夫整天教我要學梵書的道理,梵書上不是說麼,凡做人妻子的,除丈夫外,不可接觸別的男人的身體,這孩子已經長到十五歲,我又不是他的親媽,好和他拉拉扯扯嗎!”

    “你真是個蠢女人!”

    鳥听婆羅門切齒罵道。

    婦人吃他罵,益發淒淒切切地哭起來,要死要活。眾鄰舍自然做好做歹勸她,其中有一個老頭,更發作鳥听婆羅門道︰

    “你還抱怨甚麼呢?萬事都是因緣。難得你老婆這般遵照梵書的說話,你應該疼她才是,還好去怨恨她!”

    鳥听婆羅門听了,覺得這話也未嘗沒有道理,她出身賤民種姓,自然不會理解梵書的奧義,不過也虧她記得自己的說話。這樣想著,心就平了。

    眾鄰舍見他們夫妻無事,略勸幾句,又答應明天來幫忙安排孩子的葬禮,當下也就散了。

    及夜靜時,鳥听婆羅門兀自傷心流淚,他妻子便過來對他說︰

    “其實也是我不好,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今早起來卻沒有告訴你。”

    “哦,你夢見甚麼了?”鳥听婆羅門問。

    那婦人未答,先自滴淚,半晌才說道︰

    “我夢見大梵對我說,你的丈夫拒絕替人祭祀,我將降罪于他。……”

    不等妻子說完,婆羅門就跳起來,自說道︰

    “是了,是了。梵書上原說得明白,凡婆羅門祭司懶于替卑賤的種姓祭禱,將獲梵天降禍。是我不好,孩子,是我不好害死了你。”

    一面說著,便一面走到祭壇前伏下,流著淚誦經懺悔。

    從此三天之後,鳥听婆羅門安排過兒子的喪事,便恢復替人祭祀了。漸漸,來求他祭禱的人便愈來愈多,生活也就忙祿起來。

    有一兩次,他俯跪下來時,猛一回頭去看看妻子的動靜,只見來祭禱的人偶也有涎著臉的,他妻子卻像一尊白玉造象般,莊嚴地站在一旁,眼看著鼻,鼻看著心。

    他便不覺暗中叫聲慚愧。自己的妻子原來真的是這般貞潔,看來,一定是那些輕簿的人故意嚼舌頭來氣自己,你看,她連名份是兒子的年輕男人,要掉入火坑也不肯去拉他一把,

    這樣的人品,還有甚麼可疑之處。

    從此,他祭祀就益加虔誠。也許就是虔誠之故吧,三朝兩日,逐漸就有人請他到自己家中來安祭壇、點聖火,行火供,干諸如此類聖事的了。起初,他還怕路遠不肯去,但又怕濕婆天帝再行降罪,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後來因為供養的收益愈來愈多,妻子瞧著他也愈來愈高興,因此容顏也就愈來愈豐潤,自己也便愈來愈不嫌外出替人禱祭了。

    如是,又過了一年。

    忽一日,他正赴約出門替鄰村一家人開光濕婆神像,剛拐過一個小彎,出到村口,便听見枝頭有一對山鵲在說話︰

    “你瞧,他又出去了。”

    “我敢打賭,過不了一會,那個賣寶石的人就會溜進他的家去。”

    “說不定是那賣絲綢的呢?”

    “呆鳥還當他們是好人,隔日就介紹別人請他去東村西村祭祀。”

    鳥听婆羅門起初還不在意,及至听見它們說到呆鳥,便知道是說自己了,又想到果然有一個賣寶石和一個賣絲綢的,近來請自己祭祖請得特別殷勤,便不禁冷汗流浹背心。尋思道,莫不是這兩個混蛋真的和自己老婆有甚麼首尾?

    當下愈想愈驚疑,便決定回轉頭去探望一下虛實。

    這段路,出門時走得快,回頭走便覺得遠。鳥听婆羅門只見兩腿發酸,抬一步部要花好大的力。

    “這女人,果然瞞得我好苦!”

    左腳沉沉踏下地時這樣想。

    “不會吧,說下定只是這兩只扁毛畜生說謊!”

    右腳怯生生地一拖時,卻這樣想了。

    捱半天,終于捱到家門。門關得很嚴,這原是依自己的吩咐。當下,舉起手來就想敲下去,卻忽地心念一轉,因即做賊一樣,輕輕地掩入一條小徑,拐到後園的籬笆,顫著手,拔去兩三根竹枝,側著身閃入去。

    每跨一步,那些嫩草都要命似的吱吱作響,嚇得鳥听婆羅門心驚膽跳。及至走近後屋的窗前,一身灰裳早已可以絞得出水。

    側耳細听,果然屋里似有人說話。良久,可听清楚了,真的是一陣女人和男人的笑聲。

    再過一會,只听見房門呀的一聲打開,鳥听婆羅門嚇得連忙把頭一縮。尋想道,怕甚麼,這原是自己的家,因即瞻氣頓時壯起來,便挺直了腰,卻剛好瞥見過兩步便有一條隙縫,于是惦著腳跨過去,把眼楮貼著隙縫張望。

    霎時,咕咚一聲,鳥听婆羅門跌坐在地上,兩眼只見金星亂冒。

    “瞞得我好若呀!裝得真象樣呀!你這該死的婆娘。”

    他險一些便要發作,高喊起來。

    然而卻突然看見,一朵朱菊正在迎風招展。這朵朱菊,開在那片掘過坑燒單木灰的土地上。可憐的孩子,就是在這土坑里燒死的。模模糊糊看來,這朱菊的圓辦,竟直就是孩兒的笑瞼。

    鳥听婆羅門霎時萬念俱灰,暴脹的青筋也平伏下去。這時才覺得輕風吹得自己遍體生寒。因掙扎著站起,小心地一步一步捱出後園,爬過籬笆,才敢大聲的吁一口氣。

    攀著籬笆的手仍然抖著。他在想,眼楮只望著天際。有一首梵歌說得好︰

    白雲是藍天的過客

    若凡夫是塵世的行旅

    風吹來時,雲神灑淚

    大限來時,凡夫灑淚

    究不若瑜伽隱者

    若麋鹿游于林野

    無妻兒的聒噪

    無榮名亦復無謝

    想到這兩節梵歌,他的心更覺平靜,澀然一笑,便跨起輕快的步履,依然轉入村頭,繼續上路,到鄰村去主持濕婆天帝神像開光的法會。

    過一天,鳥听婆羅門用個借口,支使老婆到養娘家去,自己便起來收拾細軟。幸喜半生的積蓄都買了珠寶,打疊起來,只不過一腰包。因把珠寶都纏在腰上,裹些干糧,再收幾件洗換衣服,連同祭衣經書包成一包,提在手里,跨步出門就去。

    這回,渾身都覺輕松,出得村前曠地,即覺天地之大,藍天恍若無盡,綠野亦恍若無

    盡,因想到,原來人與大梵相契,並不是光靠讀梵書可得的。今番立心擺脫塵俗,與兔友,與麋鹿游,未始不是自己的一番福澤。

    想到這里,便情不自禁跪在村前,默默頌禱,感激大梵使自己失子棄妻的厚恩。

    頌禱既竟,站起來時也不思索,只信著腳往荒野處走。一路眼中看些野景,口中哼著梵歌,倒也下覺寂寞。

    如是一路行來,眼見巳是日落黃昏,恰好左近便是一條村落,因就踱進一間兼賣飲食的小客店,要些蜜漿,就著幾塊煎餅,便吃喝起來。

    正吃得暢快,卻見一個穿著婆羅門服的中年人,蓬著一把亂須,微笑著向自己走過來,合什頂禮。

    鳥听婆羅門見時,忙把煎餅塞入口中,騰出手合什還禮。那婆羅門也不客氣,徑向他面前一張空椅坐下,回過頭來,向店主人要一盤辣羊肉加白飯,一小瓶村酒。側眼見鳥听婆羅門吃得如此寒儉,不覺垂著唇角一笑。

    吃他笑得通身都不自在,鳥听婆羅門一仰脖子喝光那盞蜜漿,就準備離去,因喊店主人

    結賬。誰想通身一摸,糟了,出門出得勿忙,竟忘記帶零錢,抬頭看店工人,卻正瞪著眼望著自己,那個坐在對方的婆羅門,笑著,唇角卻扯得更低。

    用手摸一摸腰包,鳥听婆羅門心想︰里面有的是值錢的珠寶,只是怎好當著大庭廣眾把它打開,便陪著笑對店主人道︰

    “我想先借用一下貴店的毛廁。”

    那店主人腆著瞼,眼光只射向他的包袱,冷笑答道︰

    “你先把賬會過,隨便你到那里去都好。”

    鳥听婆羅門見他這樣說,明明是信自己不過,心中便暗自懊悔,早知是這樣時,自己先到毛廁去把珠寶拿出來還好。如今無法可想,只好側著身子,揭起衣角,硬著頭皮把腰包解下來。又伸手在里面掏半天,才揀出一枚份量較輕的金幣,交給那店主。

    店主人和那婆羅門都看直了眼。及至接過他的金幣時,店主人便陪起笑來,說道︰

    “老爺,你下是消遣我。我的小店也值不得一枚金幣,叫我用甚麼找給你。”

    鳥听婆羅門只顧側著身,忙把腰包收拾,又半蹲著把它在腰間纏好,那里還顧得答店主人的話。那坐在對面的婆羅門,可就發作店主起來了︰

    “你們這些做買賣的,狗眼看人低,人家沒零錢就寒起臉,給你一個金幣卻沒得找。也罷,你把金幣還給這位老爺,他的賬歸我算。”

    店主人听了,連忙雙手把金幣遞還過來。鳥听婆羅門還不敢就接,只把眼瞅著邪婆羅門,一時不知怎樣才好。

    “師兄,彼此都是出門人,又同是大梵的弟子,誰沒個緩急。你也不用跟我客氯。省得教他們這些小人為難。”

    見他這樣說,鳥听婆羅門便接過那金幣,仔細袋好,又謝過那婆羅門,便立起身來想出門上路。

    那婆羅門卻喊著他道︰

    “師兄,不要忙,還請坐下來讓小弟做個東,我們痛痛快快的お !br />
    也不等鳥听婆羅門回答,他便轉頭喝那店主道︰

    “還站在這里做甚麼,趕快安排杯盞,打兩瓶好酒,切一碟燒雞來。”

    店主人應著,轉身便去。那婆羅門便一把扯鳥听婆羅門坐在自己的右手,又隨手接過他的包袱放下。問道︰

    “還沒有請教師兄的尊號呢?”

    鳥听婆羅門正側著身子,想趔趄著走過那邊去拿回自己的包袱,听見問時,不好意思,只好合什敬禮跟邪婆羅門打問訊,並且報上自己的名號。那婆羅門自然也合什還禮。禮末畢,卻突然省晤一件事似的,說道︰

    “糟糕了。剛才為了氣不過這店家欺負師兄,我幾乎忘記了自己要辦的事。”

    “師兄自己的事要緊,我們這杯酒還是不喝罷了。”鳥听婆羅門答道。

    “不然,師兄還是請坐,稍待我一待。”那婆羅門一壁說,一壁將包袱拿回來,雙手遞

    上,還給鳥听婆羅門︰“我要辦的其實也不是甚麼大事,只是昨天我跟一個獵鷹的x帝利一起在村舍投宿,今甲醒來,出門分別,走到這店子坐下我才發覺衣襟上有一片草葉,這一定是那x帝利的了。我正想用些酒飯,去追那x帶利,不圖卻踫見師兄。”

    鳥听婆羅門听說,不覺皺眉道︰“這是片甚麼草葉,值得如此奔波去送還給他。”

    那婆羅門聞言,突然變瞼作色,舉手在鳥听婆羅門剛接過于來的包袱上一拍,鏗然有聲,說道︰“師兄的話差了,你不記得梵書上怎麼說?物非我有,取一草一葉都是對大梵的犯罪,這片草葉,我就是跑十里路也要還給原主。師兄且在這里坐坐,用菜用酒,我追上這x帝利後,立即就趕回來陪師兄。”

    說罷,那婆羅門轉身就走。

    鳥听婆羅門坐定,一想,科不到如今還有這樣遵守古制的婆羅門,心中甚是感慨。也罷,索性就在這店里用些酒肉,不如還在店中投宿一宵,跟這婆羅門共住,省得他為了一片草葉來往奔波,還要另投宿處。

    主意既定,便將店主人叫過來,吩咐他備一間客房,過些時才將雞酒送進房來。又吩咐待那婆羅門尋來時,至緊要將他請來客房。

    那店主人見過他的金幣,已經對他十分恭敬,當下應聲就準備停當,將鳥听婆羅門帶到偏間的大客房去。

    鳥听婆羅門進到房間,立刻就把門關好,解開包袱,小心檢出十幾個金幣,放在衣袋里,好一路作為盤纏,又再小心重重疊疊將包袱包好,用枕頭壓住。

    這時候,忽然听見窗外一陣鳥語︰“你們大家都飛來,來西邊那株桑樹上開個和平會議,都是朋友,以後不要打架了。”鳥听婆羅門細心听時,卻是一只長嘴鸛鳥的聲音。不由得兩條腿就移往窗前,靠窗看個究竟。

    原來這小野店靠山而築,客房的窗外正好是一片坡陀,樹木華茂得很。再仔細看時,只見果然足一只長嘴鸛鳥,繞著一片樹林在飛,一面飛一面叫喊。

    鳥听婆羅門瞧得奇怪,放眼向日落那邊望過去,只見確然有許多雀鳥,一齊撲翼飛往那頭。心想,它們一定是受到長嘴鸛鳥的感召,真的飛去開和平會議了。

    正思想間,那長嘴鸛鳥已盤到自己這邊。鳥听婆羅門抬眼去看,只見鸛鳥嘴中原來含一根枯草,怪不得听起來聲音這般柔和。可是,這到底又足甚摩意思呢?遲疑頃,卻見長嘴鸛鳥霎地低沖F來,繞著一株椰棗樹打.個轉,便撲向一個鳥巢,低啄幾啄;一會兒,又再飛向一株馬尾松,略一盤旋,似是又找到一個鳥巢,低頭又啄幾啄。

    霎時間,鳥听婆羅門明白了一切,原來是長嘴鸛鳥用詐,扮出柔和的聲音,將眾鳥指使去西邊集會,自己卻飛來東邊啄食那鳥巢中的鳥卵!

    鳥听婆羅門忽地眼中一熱,不由得心中便涌起一節梵歌︰

    一切江河必有回曲

    一切眾生必有偽曲

    一切叢林必名樹木

    一切眾生必名五毒

    他無能為力,只好爽性砰一聲把窗關上,省得去看那長嘴鸛鳥去造那五毒眾生的孽。只是隔窗依然听見那長嘴鸛鳥又在鳴叫︰“森林的朋友,我們不要互相傷害了,都飛去西邊的桑樹……。”叫聲愈來愈遠,鳥听婆羅門也舉起袍袖,擦一擦自己的眼。

    這時恰恰響起敲門的聲音,鳥听婆羅門移步開門,只見店主人捧著酒雞,後頭正跟著那個追還草葉的婆羅門。心想,怎地他來回得這麼快。

    那婆羅門側身搶過店主人兩步,一壁用手搽汗,一壁重重地坐在床上,抖氣道︰“才走兩里路,就踫見那x帝利走回頭來找我。”.

    鳥听婆羅門奇道︰“就是為了那片草葉?”

    那婆羅門點頭道︰“你以為是甚麼草葉,原來那是一片隱形草。這個x帝利昨晚瞧我睡熟,便將隱形草插上我的衣襟,然後念咒,行我能否能夠隱形,沒想後來他自己卻睡著了,竟忘記將隱形草拿回。”

    鳥听婆羅門不覺贊嘆︰“師兄的功德當真大,倘如你信手將草葉去,那x帝利可就慘了。梵書教人不取一草一葉,端的沒有錯,不過也難得師兄遵守大梵的教誨,功德無量,功德照量。”

    他們兩個婆羅門說得高興,便坐地用酒吃雞,一面又談些梵書的義理。鳥听婆羅門還忍不住將自己後妻欺騙的故事訴說,又提起剛才親眼看見那長嘴鳥的欺誑,愈說感慨愈深,禁不住便多喝了兩盞。

    ………

    第二天黎明,陽光照醒了鳥听婆羅門。他伸個懶腰起床,覺得額頭還有點緊痛,很後悔昨天晚上的確多喝了點酒。卻猛然省起,咦,昨天陪自己喝酒的高德婆羅門呢?

    人不見,大概是早起趕路了。

    可是一摸枕邊,那個包袱卻也不見了。這是不可能的事,一個連一片草葉都追著去歸還物主的婆羅門,不可能偷自己的財寶。滿床一找,連床縫地隙都找過,包袱不見就是不見,于是一時呆住。

    這時,卻听見窗外一片鳥聲,鳥听婆羅門忍不住走過去打開窗戶傾听。只听見一林都是哀聲,百鳥仍然在為它們的鳥卵悲號。

    突然間,鳥听婆羅門也想起了自己在火坑中燒死的孩子。他的頭,便愈仰愈高,望著天空的深處,他的心,愈想愈亂,很懷疑大梵是否在降福給這人世。

    他猛然把窗關上,一臉的淚,伸手摸索著床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