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是不是
中秋重九俱已來臨,而又退去,天地肅殺,草木黃落,已是淮南子所謂“長年悲”的時候了。文人詩人,遮些日來,飲酒,持螯,賞菊,登高,插茱萸,看紅葉……︰正在閑裹偷忙,靜中取鬧。遮都不干苦水底事。苦水卻別有一套,則是每年此時的照例文章,其名日傷風,作燒,頭痛,骨疼,而又加之以咳嗽。其實年年如此,毫不新鮮,今年滿可以不須如此,然而仍然必得如此。有趣自然不見得。痛苦麼?一個人如果常常生病,便不免習而安焉,是一位外國文人的話︰病久了,藥的滋味也覺得是可安慰的了。何況古德曾謂“病中正好著力”乎?
有一位大師,大約亦是傷風之余,上堂卻說︰“維摩病,說盡道理;山僧病,咳嗽不已。說盡道理,咳嗽不已,咳嗽不已,說盡道理。”苦水如今素咳嗽行乎咳嗽,一並言可說,無理可申,只管咳嗽不已。然而昨夜中行道兄親自送到《世間解》第四期,而且叮囑說︰“《揣 錄》的第五篇也該著手了。”苦水應之曰︰“唯,唯。”遮唯唯益不是敷衍語,應酬語,卻是佛家底不打誑語。自交了第四篇的卷子,我便已擬定了第五篇的題目,即是現在寫在篇前的四個大字︰不是不是。待到一過月半,早已想好大意,準備寫出。其所以必得候到《世間解》第四期出版,中行道兄叮囑之後的今日方才下手者,亦只是忙于咳嗽之故,特此聲明。並無禪機。
在第四卷卷首編輯室雜記中,有曰︰“苦水先生說禪,最初也許是逼上梁山。繼而寫過兩次,禪機時動,就欲罷不能了。”我不曾問,但想來遮一定是中行道兄底手筆。苦水心事,被道兄一眼觀破,一口道出了也。記得勝利之後,第一次通默師書,自道八年以來為學次第,其中一段說到了自己的學禪,有曰;“學道之念雖切,而工夫不純,未敢自信,于禪學述作,至今並無只宇。則以未到大徹大悟,文字表現無寧稍後。”我時時覺得學道固須自證自悟,然在自修期間,更須自知;自知尤須知慚愧。此所謂知慚愧即是知恥,有羞惡心。《佛遺教經》曰︰
“慚恥之服,于諸莊嚴最為第一,慚如鐵鉤,能制人非法。……若離慚恥,則失諸功德。有愧之人則有善法,若無愧者,與禽獸無相異也。”
嗟乎,世尊說法與人,慈悲俳惻,一如慈母之語愛子矣。苦水博地凡夫,尚在道念不堅,還說甚道眼不明?但是慚恥之服,卻時時不敢卸卻,生怕落入驢胎馬腹里去。所以四個月前中行道兄到小庵來相囑談禪的時節一再推辭。這推辭一非高抬身分,二非故作客氣,三非有意刁難。一言以蔽之曰︰自知其學識不足,不敢出手而已。然而終于有作者,卻不過情面尚在其次,大旨一如黃金台故事。“請自隗始”,于諺亦有之,曰︰“拋磚引玉。”
不過寫雖寫了,慚愧之心固在,時時刻刻,兢兢業業,生怕見笑方家。試看往古來今,凡有說禪底。那個不是氣壓諸方,孩撫時輩,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即使釋迦出世,彌勒下生,幾曾看到眼里,放在心上?誰個又如苦水一再聲明自己是個凡夫?編輯室雜記又曰︰“現在由于欲罷不能,果然,就寫長了。”贓證現在《揣 錄》確是一篇長似一篇,只是不見得即如中行道兄所說底禪機時動。作賊心虛,再來一番自首︰也只是個說得口滑,寫得手熟。孟子曰︰“羞惡之心,人皆有之。”其論牛山之木,則日︰“……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其論良心之放失,則又曰︰“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這與前面所舉《遺教經》一段雖不能說如出一轍,卻不能不說是依稀彷佛。苦水嘗想,一個慣于說謊底人,其初次撤謊時,即使並無內疚,也不免有點兒不自然,及其日積月累,久而久之,習與性成,自然開口便是謊,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御了也。若再觸類而長之,則凡一切失節喪德,及夫不悟謂悟,不證謂證,大言不慚,自欺欺人,皆可準知。苦水底《揣 錄》所以一篇長似一篇者,亦若是焉則已矣。
所以假如有人問苦水︰“你如今寫底《揣 錄》便即是禪麼?”苦水將不加思索,立即否認,曰︰“不是,不是!”
看官道苦水這兩個“不是”只是一句謙辭麼?實犯實供,謙在什麼處?但假如放過苦水,高處著眼,則歷代祖師二千七百則公案,以及汗牛充棟底諸家語錄,那怕他一句中具三玄門,一門中具三要,說向上,說向下,分賓主,奪人境,直得錦簇花團,龍飛鳳舞,正眼觀來,也只堪還他一個“不是,不是!”極而言之。豈非獨達摩是甚個臊胡,古德尚說“一大藏教是拭瘡疣紙”,世尊也好“一棒打殺,與狗子吃”,那里討得一個“是”來?所以黃檗大師諄諄告囑;“嗚呼!勸你兄弟家,趁色力康健時,討取個分曉處,不被人瞞底一段大事。”又曰︰“不被天下老和尚舌頭瞞。”假若听他們道了,看他們說了,只管道是了又是,更何處討取這一段不被人瞞底大事也?看官看見苦水如是說,莫又道苦水受了黃檗大師底瞞麼?一任,二任。
寫到這里,縱然不見得入虎穴,得虎子,下龍潭,采龍珠,也是一棒將老虎打死,辭意俱盡,正好放下手中筆,不須再潑第二杓惡水。一則恐怕有孤中行道兄嫌短的雅意,二則手下盡管不寫,口里也是咳嗽,左右是左右,索性塵羹餿飯一起端來,搜尋古人閑言剩語,另行葛藤一番──
僧問石霜;“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乃咬齒示之。僧不會,後問九峰曰︰“先師咬齒意旨如何?”峰曰︰“我寧可截舌,不犯國諱。”又問雲蓋。蓋曰︰“我與先師有甚麼冤仇?”
石霜這老漢被人將一頂沒量大底帽子壓在頭上,直得努牙厲齒,且莫批評他更無半點兒閃展騰挪,苦水卻敬愛他不發瘋,不作怪,是十足的一位老實頭本分衲僧。于此若再說“無言無說”,便犯了作文大忌,曰“犯上。”不說也罷。而且我現下意也不在乎此。至于那僧更不見長進,泛泛一問亦尚可,及至被人咬齒相示之後,竟落得個“不會”,但也不值得我每失驚打怪。妙在又將咬齒意旨一問九峰再問雲蓋,夫“西來意”尚未破除,如今又添上一個“咬齒意”,枷上添枷,鎖上加鎖,幾時是出頭之日?又焉知問了九峰與雲蓋之後,不再加上一個“截舌意”和一個“甚冤仇意”耶?不會,會取,不會,罷了︰除此二途,參學更于甚處著力?而這僧只管問了又問,驢年去?但苦水也還愛他不自欺的老實,同時又覺得同坑無異土,這僧雖是不會,畢竟不愧為石霜門下。不過我意仍不在乎此。
若夫道虔(九峰)志元(雲蓋)這兩個不即溜漢,雖是石霜傳法弟于,而且開堂說法,出世為人,一個“截舌不犯諱”,一個“與師無冤仇”,真乃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只會打洞,元來只將先師底咬齒一嘴刁住更不放松。“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則不無,若是光宗耀祖,改換門庭,直饒他轉世投胎,再來修行,也未夢見在。好男不吃祖爺飯,好女不穿嫁妝衣。說甚九峰?一峰也不見,說甚雲蓋?只是個鍋蓋。石霜咬齒原無不可,誰想到直將道虔與志元齊齊咬殺了也。要會這咬殺麼?只為他兩個漢不會道個“不是,不是!”
不見馬祖聞大梅住山,乃令僧問︰“和尚見馬大師,得個甚麼,便住此山?”師曰︰“大師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這里住。”僧曰︰“大師近日佛法又別。”師曰︰“作麼生?”曰︰“又道︰‘非心非佛’”。師曰︰“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舉似馬祖。祖曰︰“梅于熟也!”且夫大梅當年初參馬祖,便問︰“如何是佛?”想見他不但有個佛字橫在胸中,而且大有向外尋求之意。馬祖答以“即心是佛。”正使他回心內向,照見本來,所謂“旋汝倒間機,返聞,聞自性。”大梅當時大悟,又正是直下承當,無委曲相。然而倘使那僧說過馬祖佛法又別之後,大梅不能別下一轉語,遮梅子也還是一個生梅子。看他听了即心是佛,言下大悟,先還他馬祖一個“是。”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再還他馬祖一個“不是。”能照能用,有為有為,方消得馬大師助喜︰“梅子熟也。”不過饒他梅子透頂熟,也還是流酸濺齒牙,不成其為甜瓜澈蒂甜。不見他南泉普願禪師曾說︰“江西馬祖說即心即佛,王老師不恁麼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直還他馬祖三個“不是”,更無一個“是”。龍得水時添意氣,虎逢山勢長威獰。馬祖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轉化無窮,而大師卻單單以“獨超物外”許南泉,爭怪得他?而且南泉門下繼州和尚聞得南泉恁麼道了之後,當即禮拜而出,看他孝子賢孫,繩繩相繼,好不欣羨煞人也!
到者里,再重復一遍︰苦水具足凡夫,曉得某底是禪,說去說來,寫來寫去,觸不著向上關捩子,談不到未後一句子,理之當然,無足怪者。雖不能瞎卻天下人眼楮,想早已笑掉大方家底牙齒。若是初學發心。有志參禪之士,想要向《揣 錄》中摸索一線路徑,管包你是向雞蛋里找骨頭,求之愈勤,去之轉遠。然而苦水之所以靦顏說之又說,寫了還寫,也還有個小小落處。他們得底人,即是到家的人,所談底俱是屋里事。苦水是未得底人,縱然亂道,所道底或是途中事,到家的人自然用他不著,但也許有一句半句可供打包行腳者之參考。今日拈出“不是,不是”來,正是個此物此志也。
即如“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一問,有底答;“坐久成勞”,有底答︰“一寸龜毛重九斤”……。有底答︰“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真是舉不勝舉。而趙州和尚所答“庭前柏樹子”一句,更是流傳宇宙,震鑠古今,然而石火電光,如何湊拍?他們到家的人,屋里說話,途中人作麼生明得?阿汝不是天縱生知,試問如何承當?且莫听得古德恁麼道了,便即顢頇地,籠統地道一個“是”,倘然如此,孤負佛祖,褻瀆先聖、如地獄如箭射,更不須說承言者喪,滯句者迷也。時其不會。不妨疑著︰這疑當然不是個“是”,卻又不見得是個“不是”。但如果你肯疑,疑來疑去,也不見得不生出“不是”來。大疑,大悟;小疑,小悟。學佛要信,參禪須疑。你只管不疑去,坐在無事里,何日是悟日耶?山是山,水是水,牙齒一具牙,耳朵兩片皮,師姑元是女人作,以及諸如此類的話頭,倘不先疑著一番,倘不這疑下身死氣絕一番,饒你至心信著,開口著,苦水也仍然還你個“不是!不是!”
雖然不曾說盡道理,卻照舊咳嗽不已。攙糠使水,攀藤附葛,這番所寫,較之已往四篇又長了些。禪機動了麼?
不是,不是!
十一月上旬于倦駝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