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克服恐懼
    五、克服恐懼

    恐懼心是最大的敵人。恐懼是內在的惡魔,大無畏則是邁向自由的第一步。

    我不是鬼

    我在喜馬拉雅山山麓的拿尼陀(Nanital)森林居住的時候,偶而要下山到海拔一千八百公尺高的小市鎮去。人們常追隨著我,就像他們遇到其他瑜伽行者或出家人一般,也要我指點迷津、祝福他們。為了要有更多的時間修練,不得不防人干擾。我發現有塊埋葬英國人的墓地,安靜又整潔。我用毯子制成白長袍裹身御寒,並每晚到墓地靜坐。

    一天晚上,兩位當地的巡邏警員,拿著手電筒東照西看的走過墓地,他們只是想察看有無破壞分子活動。當時我在英國陸軍軍官的大紀念碑上靜坐——整個身子連頭部都裹著毯子。警察在遠處用手電筒朝我這個方向照過來,他們看到人樣的東西用毯子包著,大為驚駭。他們跑回警察局,跟其他警察、警官說他們在墓地見到了鬼。謠言傳遍了城市,許多人都嚇壞了。第二天夜晚,警所督察帶著武裝警員來到墓地,又用手電筒往我身上照。靜坐的深沉境界,使我不知道旁邊有人,所以我動也不動。他們都認為我是鬼。他們抽出左輪槍朝我瞄準,想看看鬼怕不怕子彈。但是督察道︰“等一下,我們先向鬼宣戰。也許不是鬼,而是人。”他們靠了過來,圍在我坐的紀念碑四周,但是他們還是瞧不出毯子里是什麼東西。“踫”!他們朝空開了一槍。總算我出定,知道有人來了。我解開毯子問道︰“你們為什麼在這里打擾我?你們想要我做什麼?”這位督察是英國人,跟我熟識。他因為打擾我而道歉,還下令巡邏的警察每天晚上奉上熱茶給我。這樣嚇了不少人的鬼故事,終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從此以後,督察皮斯先生常來探望我。他想跟我學靜坐。一天皮斯先生要我談談人類恐懼的本質。我告訴他,在所有的恐懼當中,怕死該是人心中最根深蒂固的了。保護自己的意念常給人許多幻覺。人類經常心里害怕。人心理失去平衡,就開始照自己的方式把腦中的想法加以想像並投射出來。導致不能自拔的沉淪。恐懼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皮斯先生非常怕鬼,他想知道我是否見過鬼。我說︰“我見過鬼中之王,那就是人。只要人認為他就是他心里想的東西,人便成了鬼。人一旦了解到本性(真我),則必定自在而無所畏懼。”

    不久,開始有許多人來看我。皮斯先生因為某些原因決定辭職,前往澳洲。我也離開了市鎮,來到阿摩拉山(AlmoraMountains)。我得到一個結論——人處在恐懼的壓力下生活,將毫無益處,因為生活若是時時處于提心吊膽的話,必定無絲毫樂趣可言。

    我們不會遇到恐懼,只是我們自己越想越怕而已。恐懼與怠惰都是靈性進步的大敵。

    我怕蛇

    年輕的時候,我幾乎什麼都不怕。恆河漲水的時候,我敢游過去,行入森林,亦無視于老虎之潛伏,但是我卻非常怕蛇。我遇過很多次蛇,每次都把恐懼埋在心里,沒讓別人知曉,甚至沒告訴過我上師。

    一九三九年九月某日,我跟上師下山來到麗詩克詩(Rishikesh)。我們的目的是外巴達(Virbhadra),所以就在現今修道院的所在地扎營。清早師徒在恆河沐浴後,就在河岸靜坐。那個時候,我一坐就兩三個鐘頭,也成了習慣。大約是七點半,我睜開眼楮一看,眼鏡蛇就在我前面!蛇的後半身盤卷于地,上身昂然挺舉。蛇眼靜靜的向我視,距離我坐處只有六十公分。我嚇壞了,急忙又閉上眼楮。過了幾秒鐘,不放心,再張開眼楮,蛇還是沒動,我慌張地跳起來迅速跑開。跑了幾公尺我才轉頭,蛇這時才向樹叢爬回去。

    回去見過上師後,把發生的經過向他坦白。他微笑,然後說人在深沉靜坐的時候,旁邊的生物也會進入靜坐的狀態,這是很自然的事。

    還有一次,我經過多種訓練後,再度遇上蛇的恐怖的經驗。我奉命前往南印度,就是現在公認印度的文化發源地。在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到廟里求宿。開始,他們推拖道︰“你是出家人,為什麼還要住的地方?”這時從廟里出來一位婦人,她對我說︰“跟我來,這里有住的地方。”

    這位婦人領我進入一間僅四分之一坪大的小茅屋,她要我住在這里,說完她就走了。我只有一張靜坐用的鹿皮和身上的披肩、纏腰布而已。屋里沒有燈,不過我可以籍著人口處透過來的光線看到一些東西。過了幾分鐘,看到一條眼鏡蛇在我前面爬著,轉頭,發現身旁又有一條。不一會,我驚覺屋里竟有好幾條眼鏡蛇。我才知道身陷蛇廟!情況危險,我很怕。這婦人或許想考驗我是不是真正的出家人,事實上,我還是在出家受訓期間。我實在很害怕,但是心里又這麼想著︰“如果趁夜里逃跑,那我要到哪里去呢?何況我若一走,恐怕這婦人以後再也不會施舍給出家人了。”我決心留下來。即使我死了,至少也沒有壞了出家人的清規。

    繼而又轉念一想︰“這婦人看來並沒有開悟,可是她卻能進出自如。所以必定有方法使我待在這里而不受傷害”我回想上師的教誨,並告訴自己︰“安靜地坐著,看蛇對我怎樣?我又沒有它們要的東西。”我徹夜坐著看蛇,沒有靜坐瞑想,我所能想到的唯有蛇而已。

    即使有了這兩次經驗,可是對蛇的恐懼依然沒有褪去。因為我是年輕的法師,故有許多人甚至有些政府高級官員,也前來拜訪、作禮、祈求祝福。但是在我心中仍然縈繞著對蛇的恐懼。我經常教學生大梵經(BrahmaSutras)——教人無畏的哲學,但是恐懼仍然留存我心。我曾努力地想用理性的方法,怯除心中的恐懼,然而我愈這樣做,愈恐懼得厲害,甚而恐懼到惹出問題。有時突來的聲音,也會令我聯想到蛇。更有甚者,靜坐之前,我往往睜著眼楮四處巡視,生怕有蛇。不論到那里,我總是在找蛇。最後,我警告自己︰“即使為此而死,你也要除去這種恐懼。自己的恐懼尚且無法克服。那又怎能引領那些敬愛你、仰賴你的人呢?你有這種恐懼心卻還引領別人——你這偽善的人。”

    我去見上師,我問︰“老師……”

    他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怕蛇。”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怎樣怯除這種恐懼?”我問道。

    他道︰“為什麼要說,是你要問我才對。為什麼你一直要瞞著我?”我從沒瞞過他什麼秘密,只是這件事倩我沒告訴他。

    隨後,他帶我到森林里,說道︰“從今天起,我們要禁言。清晨三點半你要起來,搜集些葉子、野花,我們要做個特別的禮拜。”(原注︰這個敬拜稱為ParthivPuja,也就是拜希瓦神LORDShiva)。

    第二天清晨,我找來一大堆葉子。因為視線不清故拾起這堆葉子的時候,才發現里頭有條眼鏡蛇。蛇在我手上,要逃也不可能。我手足無措,嚇得幾乎要崩潰了。我的雙手不停地擅抖著。上師在旁邊說道︰“拿來給我。”我卻無法移動。他道︰“它不會咬你的。”

    然而心底的恐懼卻一股腦兒涌了上來。我心里想︰“你手上拿著的就是死神。”我相信我的上師,但是恐懼卻淹沒了我的信念。

    他道︰“你為什麼不試著去喜歡它呢?”

    “喜歡?!”我喊道︰“去喜歡威脅我們的東西?怎麼可能?又怎麼去愛?”這個情形在世上也是相同的——要是我們怕某個人,我們就不可能喜歡他了。我們心里無時無刻都有怕他的陰影,恐懼的種芽也就在心底滋長。

    上師說道︰“你瞧,這是多麼漂亮的動物。它四處漫游,但是看起來依然干淨。你卻不夠干淨,所以每天還要洗澡。蛇是世界上最干淨的動物。”

    我道︰“它干淨,可是不也很危險嗎?”

    他說道︰“人比蛇更髒、更毒。人會殺人、傷人。每天他都散發怒氣以及其他不好的情緒,強迫周圍的人接受惡氣。而蛇只有在自衛的時候才傷人。”

    他接著說道︰“你熟睡的時候,指頭會戳到自己的眼楮嗎?牙齒會咬到自己的舌頭嗎?為什麼不會?這是很容易了解的。有一天當我們同樣的了解到萬物也如自身一般都是一體的時候,我們就不會怕其他的生物了。”

    他講話的時候,我手上雖然還是捧著蛇,但是我的恐懼卻漸漸消逝。我就想︰“如果我無傷害蛇的念頭,蛇為什麼會傷我?蛇不會無緣無故咬人。蛇為什麼會咬我呢?我又不是什麼特別的人。”我的心理慢慢恢復平靜。從這次經驗以後,我再也不會怕蛇了。

    動物天生就很敏感,很容易感受到愛、恨的波動。只要人無意傷害,動物就會變得溫和友善。即使是野生動物往往也喜歡跟人在一起。好幾年來我在喜馬拉雅山山谷觀察到許多動物都有這種傾向。動物夜里來到村莊附近,直到大清早才回到森林里。它們看來喜歡親近人類,但是又怕人類的凶性。人類多因自私、執著、憎恨,而失去了人的本性,動物則是受到驚嚇後才會作自衛性攻擊。要是人能溫和地對待動物,它們是不會攻擊人類的。瓦密奇(Valmiki)、聖方濟(St.Francis)和佛陀愛護動物的方式,我時常記得,我也會盡力效法他們的榜樣。

    恐懼產生不安全感,沒有安全感,導致心靈不平衡,不平衡的心靈就會影響到人的行為了。恐懼癥會鉗制人的一生,最後令人步入精神病院。我們深入推察恐懼的成因,常會發現它往往是基于想像而生,日久燻習的結果,便成了事實。恐懼會帶來危險,所以人要保護自己不要受到執假為真的傷害。我發現一切的恐懼、疑惑,只要有實際的體驗,便不難克服。

    瑜伽經開始的十條戒律,是達到三摩地(Samadhi譯案︰人與無限融合時的喜悅狀態)的基本條件上。其中第一條是Ahimsa,也就是不殺生、不傷害。由于自私自負,人才變得麻木不仁,因而失去本能的力量。

    這些年來,我在印度森林山區漫游,從來沒有听過出家人或瑜伽行者受到野獸的襲擊。這些人也並沒有刻意躲避野獸,天災(像山崩、雪崩),以求安全。這是種內在的力量,使人無所畏懼;也只有無所畏懼的人,才能跨過小我的意識,而與宇宙意識合而為一。

    老虎洞

    有一次,我在塔來巴瓦(TaraiBhavar)獨個兒往尼泊爾山區行去。這是一條往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Katmandu)的路途。我每天走三、五十公里路。太陽下了山,我就升起火來,靜坐,然後休息。我通常在第二天清晨四點鐘啟程,走到十點鐘,才在樹下水邊度過中午。待到下午三點半再上路,直走到晚上七點鐘。我背著毯子、虎皮、水壺,赤腳行路。

    一天傍晚約莫是六點鐘左右,我覺得很累,臨時決定在在路旁三公里處的山洞里打個盹。因為洞里有點潮濕,我就把毯子鋪在地上。我躺下來剛閉上眼,三只乳虎突然纏住我,一面低聲叫著,一面用足掌抓觸我的身體。它們很餓,還以為我是虎媽媽。它們僅有十來天大而已。我躺著撫摸了它們幾分鐘。我坐起來的時候,母虎正站在洞口。起先我怕它會沖進來咬我,但是內心卻升起一種強烈的感覺——我想︰“我無意傷害這些幼虎。要是它離開洞口,我就出去。”我動手拾起毯子水壺。待母虎退出洞口,我才出來。我出了洞口大概十四公尺遠,才見母虎靜靜的走入洞里。

    這類經驗能幫助人控制恐懼的心理,也能一睹人獸的和諧。動物能輕易地嗅出暴力與恐懼的氣氛,並為防衛而示以凶猛。一旦動物變得友善,反能幫助人類,保護人類。處于危險時刻,人或許會棄他人于不顧,但是動物很少如此。固然所有生物保衛自己的意識非常濃厚,但是動物卻比人類更能真心相愛。動物間的情誼不但十分可靠,也是無條件的;而人際間的關系卻處處要講條件。築牆自圍的結果,使我們不但失去了內在的本性,也無法與他人溝通。如果能恢復人和人間本來就有的安全感,那麼想要了悟也就並非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