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學瑣談
作者︰釋真華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一 懵懂發心 二 灑淚南行 三 掛單受窘 四 暗路逢凶
五 聖泉听雨 六 皇藏听經 七 初乘火車 八 到達南京
九 寶華受戒 十 毗盧赴考 十一 貧病交迫 十二 寄居東岳
十三 談趕經懺 十四 憂心殷殷 十五 古林雞鳴 十六 遇二知音
十七 獅子作戲 十八 老僧說鬼 十九 天寧讀書 二十 心生退悔
二十一 甦州靈岩 二十二 印祖芳規 二十三 妙真和尚 二十四 森然二德
二十五 太湖收租 二六 易服送錢 二十七 客堂服務 二十八 憶胡松年
二十九 勸父出家 三十 祈禱觀音 三十一 如夢方覺 三十二 父子欣欣
三十三 結七念佛 三十四 其妙難言 三十五 東閣會議 三十六 遠離江南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一 懵懂發心
    雖然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舍俗出家了,但因為受了抗日戰爭的影響,卻一直到二十四歲才得到剃度恩師的慈允,出外參學。這情形如果與現在的男女二眾青年一出家就踏進了佛學院讀書,或是出了家馬上就能說會講,以弘法利生為己任相比,實實在在是感到萬分的慚愧!因此,我每在與師友們閑談的時候,我總是贊嘆現在出家的男女二眾青年,有大福德,有大善根。

    我出外參學的那年,正是抗戰勝利的一年。那時候從我的故鄉——河南永城縣外出,是非常困難的,除了交通不便以外,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土匪阻礙,因為土匪的行蹤是晝伏夜出,出沒無常的,出門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們抓去;被抓去之後,先把你身上的衣物脫個精光,然後不是被打個半死,就是被活埋。哪兒像現在︰陸上有四通八達的公路和鐵路;海上有設備考究的客輪;空中有設備豪華的客機,不怕遠在千里,一日甚至幾小時即可到達。只要能夠奉公守法,上山入海,都可听便,誰也不會去干涉你。這樣的環境,在我參學時代,真是連做夢也想不到。

    我因為是出生在北方,所以我到南方參學的時代,出生在南方的同學們,都叫我“侉子”。初听起來頗不順耳,但日子一久,也就無所謂了。談到這兒,也許有人要問︰“你既然出生在北方,為什麼一定要到南方參學呢?”這有兩種原因︰一是南方規模宏偉的大叢林多,如鎮江的金山寺,揚州的高F寺,常州的天寧寺,句容的寶華寺,以及寧波的天童寺等處,都是鍛煉僧材的大冶洪爐,不怕你是破銅爛鐵,釘頭鋼丸,只要進去住個三年五載,在行住坐臥四威儀中,時時處處,都能保持一種岸然的姿態,使人看到就會很自然地生起“與眾不同”的感覺。這雖然只是一種外在的行儀,但在末法時代,想住持道場,為人師範,就必須接受這種最基本的教育。二是南方的山明水秀,氣候溫和,物產豐富,善知識多,依止這樣的環境修學,是極易獲證法益的。因為有這兩種原因,一些對于徒眾寄以厚望的師長們,大都多方鼓勵他們的徒眾去南方參學,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成為法門龍象,廣利人天!可是,我去南方參學,雖是受了這兩種原因的影響,卻沒有得到師長的鼓勵,而只是在懵懵懂懂的狀態下發心南下的。這一懵懂,雖然使我吃了不少的苦頭,受了很多的坎坷,然現在仔細想想,倒是我生平最值得欣慰的一件事哩,因為在崎嶇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它終于把我引入我願意走的路上去了!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 灑淚南行
    記得是一個秋高氣爽,肅殺氣氛非常濃厚的早晨,我背起一個小小的行囊,孩子似的,流著難以控制的眼淚,懷著萬感交織的心情,拜別了恩師,踏上了旅途!此時,滿山樹木的葉子,都已由碧綠而變為萎黃,由萎黃而變為枯黃,由枯黃而墜落在地上,隨著淒厲的北風飛舞;而樹上所余下來的枝條,卻隨著風力的大小,時上時下,時左時右地搖擺著,好像在向誰示威,好像在向誰乞憐,又好像在低喚著與它已經脫體了的枯葉!田野里的谷類,如︰黃豆、綠豆、黑豆、紅豆、秫秫等,也都經過抽芽、生葉、開花、結果的旅程堆進了糧倉。放眼遠眺,高山平地,城市村落,無不呈現著荒涼景色,在此時此地,似乎一點有生機的東西也尋不到了!如果硬說有的話,僅是不久前才從又黑又黃的泥土里鑽出來的麥苗而已。可憐!那些遠看青青一片,近看如針如線一般細小的麥苗,好像不勝其寒的樣子,屈曲著頭頸,蜷伏在壟溝里,使人看了,倍生淒涼!後來我想想,還幸虧它們這樣子呢!不然的話,恐怕早被那些無法無天的野孩子,以及獵狗和羊群踩踏得粉身碎骨了!

    河南的佛教,自從一九二七、八年間被“基督將軍”馮玉祥破壞以後,昔日清淨莊嚴的道場,在我出來的時候,百分之九十都已成為“古寺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一般無人住持的破廟了!好一點的不是改為學校,即是變為軍營,經像則任人褻瀆,寺產則由人瓜分。想想看︰在這樣的環境下,以寺廟為安身立命的出家人,是何等的慘苦啊!

    我出家的小廟,雖是因“地利”(永城是河南最東邊的一個縣份,而我出家的小廟,又在永城最東邊與江甦蕭縣交界的一座小山上,東南又緊靠著安徽宿縣,故素有三不管之稱)的關系,成了漏網之魚,但經過日軍、維持會、土匪等八年的洗劫,一日三餐都幾乎無法解決了,哪兒還有錢給我作路費?臨起身的前一天,東湊湊,西湊湊雖然湊了一些,但算來算去,只夠到參學的第一站——南京的一半。為了想節省幾文,以備不時之需,在路上遇到有寺廟的地方,我只好老著臉皮去“掛單”。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 掛單受窘
    掛單,亦名掛褡,是佛教里的一種術語。意思是︰在寺主的許可之下,行腳僧的衣缽,即可掛在僧堂內的鉤上,依止在那兒食宿(後來在參學期間,經驗告訴我,事實並不完全是這樣)。因為我那時剛離開小廟尚未受戒,不獨衣缽全無,而且連掛單的規矩也一竅不通,在這樣的情形下,論理是無法掛單的了!但是,我為了解決中途的食宿問題,還是嘗試著掛了。好在所遇到的寺主多是宅心仁慈的長老,他們看到我這個青年人,為參學不顧一切艱難困苦的勁兒,大都以同情心打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接待,給與食宿。有的寺主在我與他們辭行時,還特別的送些干糧,囑我在路上食用呢!

    但是,人心畢竟是千差萬別的,實難一概而論。也正因為這樣,所以一個人的遭遇,往往因人事的更易而相距懸殊。在我南下參學途中,就曾有過這麼一個明顯的事例,現在寫在下面︰

    ——在一個夕陽返照的傍晚,柔弱而略帶些寒意的日光,把人的影子、樹的影子、屋的影子,和那些正在低著頭啃食麥苗的牛羊的影子,以及許許多多東西的影子,映射得又大又長,大長的程度,使自己都無法認識是自己的了!我——一個為參學而冒著種種艱險徒步行腳的小和尚,背著行李,在蕭瑟的寒風吹拂下,踏著自己幾乎不認識了的自己的影子,走到一座緊靠在村莊的小廟,目的無非是想在那兒吃一頓,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趕路。

    我在小廟門口向里外瞧了瞧︰廟是坐北朝南的,門前有個廣大的打麥場,廟台子比打麥場高出約五尺左右,全是用土坯做的圍牆圍著,四周種的盡是些早已脫落了葉子的喬木,光禿禿的,看到就有點兒刺眼的感覺。進門是一間通往佛殿的過道,東西各有廂房一間,房壁也是用坯作成,房頂則是用秫秸,麥秸所蓋。用紅磚灰瓦合建的佛殿,因年久失修已顯得破舊不堪。空闊的庭院中,有一棵老態龍鐘的古槐,上面掛滿了長短不一的紅黃兩種顏色的土布,被風吹得飄呀蕩的,好像減去了院中的不少寂寥,實際上讓人覺得充滿了一種“怪力亂神”的氣息。

    我踱進院子,左右又張望了一番,房子里都靜悄悄地似乎一個人也沒有。因為不知道客堂在哪兒,我只好把行李放在佛殿前面的石台上,拍拍身上的塵土,走進佛殿拜了三拜佛。當我從佛殿里出來的時候,見東廂房門外突然出現一個五十多歲的出家人,中等身材,穿一身黑布做的夾襖褲,正目不轉楮地向我注視著。在我正想向他合掌打招呼時,他卻來一個急轉身,一頭鑽進房子里去了。我見他這種毫無友善意思的態度,心想︰“糟糕!今晚吃的和住的問題,恐怕難得解決了!”

    俗語說︰“立在人檐下,怎敢不低頭?”好吧!為了避免肚子唱空城計,為了怕夜行發生意外,就向他低一次頭吧!于是,我拎著行李大踏步走進了東廂房。

    我的行動,使那位不太表示歡迎我的同道,似乎很感到意外。我走進房子里,他正忙著在收拾案板上的菜碟子和饃筐子,一見我進來,手里端的東西好像也不知放在那兒好了,怔兒怔氣地端著饃筐子站在當地瞅著我,我則不慌不忙地把行李放下走近他,然後合掌說︰“你老就是這寺里的住持吧?我想今晚在寶剎打擾一宿,你老慈悲慈悲好嗎?”

    我以為這麼兩句客氣話一說,一定會博得他的好感,和以前遇到的幾位大德一樣,大開其方便之門,欣然招待,給予食宿,天大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不料事實竟大謬不然,兩句客氣話不但沒有得到他的好感,反而被他老實不客氣地教訓了一頓。他听了我說完之後,把手里端的饃筐子重重地向鍋台上一丟,沉著臉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瞎跑什麼?與你一面不識,誰敢留你過夜?現在天色還沒黑,你趕快走,往東走約十里路就有廟,那兒人多廟大,可以掛單,我這兒不行!”說著,他伸手在饃筐子里拿了兩個又黑又硬的窩窩頭,遞給我說︰“喂!把這兩個拿去!”說過,他即將放在鍋台上的一把大銅鎖拿在手里,做出立刻就要鎖門外出的樣子。我雙手接過兩個窩窩頭,隨即放在案板上,又向他合掌說︰“你老說︰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與我一面不識,不敢留我過夜,確是實情;不過,請你老相信我,我絕不是壞人,而且行腳也是有目的,並不是‘瞎跑’。請你老方便方便,容我住一宿,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好嗎?”

    他听了很不耐煩地說︰“好人壞人頭上又都沒貼帖子,哼!相信你?這年頭——,好啦!好啦!不必再嚕甦啦,趕快走!我要鎖門!我要鎖門!”

    本來,我的忍耐工夫是很薄弱的,尤其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一言不合,就會與人家打架,但這次表現得非常到家,盡管怒火熊熊地在我心頭燃燒著,我還是依著那位寺主的意思,背起行李,在夜色蒼茫中,離開了那座小寺,踏上崎嶇坎坷的前途!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四 暗路逢凶
    當時,我已經到了江甦省的蕭縣。蕭縣與永城雖然是交界,民俗也相仿佛,但地方治安情形,卻是大大的不同。在前面已經說過,我的故鄉是個素有三不管之稱的地帶,成年累月都是亂糟糟的,老百姓難得有一天的安靜日子過。什麼日本鬼子啦,盜匪啦等等,他們常常是你走我來,我來你走的穿梭似的,吸吮著民脂民膏,幾乎把地方弄得“十室九空”。同時,他們誰來誰就是王,老百姓的生命就攢在他們的手心里,如果有人膽敢對他們說一個︰“不”字,很可能即招來殺身之禍!因此,天色一近黃昏,家家關門閉戶,誰也不敢隨便出來走動走動。即或晚間外面有了動靜,也只有輕輕地吹滅豆油燈,趴在門縫里窺視的份兒!

    可是,到了蕭縣就好多了,該縣的縣城那時候雖是日本鬼子佔據著,但離縣城稍遠一些的集鎮,卻皆是抗日游擊隊所控制。那些游擊隊控制的地區,雖也間有日本鬼子和土匪的竄擾,只是像山野間的磷火一樣,一閃即逝,對于老百姓的生活行動,尚不至有嚴重的威脅。不過,當時畢竟是個“兵荒馬亂的年頭”,又“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游擊隊雖是抗日愛民的,但為了防止漢奸的蠢動,對于行人的檢查極為嚴格。這種嚴格的檢查,就曾使我坐在一間破屋子里,冷冷地睡了一夜!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出了那座不知名的小廟,夜幕就漸漸地降臨了,隨著,人間充滿了一片黑暗!

    我——一個為參學冒險夜行的青年人,背著行李,拖著疲憊的身體,空蕩蕩的肚皮,還有那不大听指揮的兩條腿,慢慢地向那座所謂“人多廟大”的方位摸索。走了不遠,見前面有一條頗為寬闊的河灘,河里的水雖然沒有了,而在通過河床的道路上,卻堆滿了沒膝的細沙,走在上面,左腳拔出,右腳則陷入;右腳剛提起,左腳又被埋沒了!路兩旁盡是陰森森的蘆葦,被風一吹,簌簌作響,好像有某種野獸在里面走動,使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我本想加速步伐,快快走過這一可怕的河灘,但要命的細沙,卻像有意作弄我似的,我愈想快,它把我的腳吸得愈緊;吸得愈緊,走起來愈感困難。因此,等我到了對面河岸,人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寸步難行了。不得已,我只好放下行李,就地坐下休息。

    “喂!你坐在這兒干麼?”

    我剛剛坐下,突然听到背後有人這樣問我。回頭一看,一個彪形大漢已走近了我的身邊,我本能地霍然立起,那人又迫近我一步!看了看我和我的行李,遂低聲問︰

    “你是出家人?”

    “是的”,我說。

    “從哪兒來?”

    “從保安山。”

    “到哪兒去?”

    “到黃桑峪。”

    “黑天半夜的,坐這兒干麼?”

    “過河累啦!休息休息。”

    “白天干麼來?為什麼在夜里走?”

    “我原打算在河對面的小廟里住宿的,廟上的住持不肯,他說東邊有一座大廟,叫我到那兒去住,所以我不得不向前摸!”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才“噢”了一聲說︰

    “背起你的行李來,跟我到我們的部隊里去。”

    說過,他的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樣東西,在手里揚了揚——我想那一定是支手槍。在這種情形下,我知道說什麼也是多余的,還是跟他走吧!于是,我背起行李,默念著觀音聖號,跌跌撞撞地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快!快!”他不時在我身後催促著。又餓又累又害怕的我,這時候實在快不起來了!但我仍忍受著一切的痛苦,咬緊牙關往前跑!

    約莫跑了二十分鐘,到了一個偌大的村莊,在村子里轉了幾轉,走進一座四合房的院落,從院落的上房射出的燈光中,我看見有兩個人在上房門外面坐著。我們到院子里,他們兩人就站起向我們走來,帶我進來的那位朋友,笑嘻嘻地對他們說︰“我帶來一個和尚,請你們二位盤問盤問他吧!”說過,他就走了,那二人即用手電筒從我頭上照到腳下,然後又照照我的行李,並叫我打開來,他們細細地檢查,又搜了搜我身上,接著就問我是哪兒來的,到哪兒去等等的話,我都一一照實告訴了他們。他們又察看了一陣子,又問我說的是不是實話,我對他們說︰“都是實話。”其中一人說︰“好的,你說的既然都是實話,我們也不難為你啦,把你的行李拿到西屋去,就睡在那兒好啦,明天一早,放你走路。”說過,他們都到上房去了。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這幾句話在我听來,立時感到身心輕松了許多!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五 聖泉听雨
    所謂“西屋”,並非是一棟門窗俱全,設備完整的房子,而只是一間“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的破得不能再破了的草寮而已!但不管如何,在那種環境之下,除了以“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情忍受之外,也無別法可想,所以,我走進那間“西屋”,即選擇了一個角落把行李放下,身體依靠在行李上,就地一坐,大概是因為過于疲勞的關系,坐了不久,就悠悠忽忽地入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紅日高懸!渾身的筋骨又酸又痛,好像癱瘓了似的,一動也不想動。但及至想到所處的環境和遙遠的征途時,只好強打精神,兩手扶著牆壁站起來。

    起來之後,運動運動手腳,整理整理行李,正想走出去到外面看看,昨晚帶我進來的那位朋友,即向我走來,我向他點頭問道︰

    “先生!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他很快地也向我點點頭,連說︰“可以走啦!可以走啦!只是太委屈你了,真對不起!”我苦笑了笑說︰“哪里!哪里!謝謝您!”說過,臉也來不及洗,就背著行李走出了這間西屋,以及那間西屋以外的院落和大門,啊!我已算匹馬單槍闖過了第一個難關!

    走出大門,不遠便是一條小街,街上擠滿了糶糴麥糧和各式各樣的交易人物,這種景象,在我的故鄉很久不見了,看到不禁一樂!緊走了幾步,在一個小食攤前坐了下來,叫了一碗胡辣湯,一碟子煎粉,四個饅頭,飽吃了一頓,立時就感到身上暖和和的,精神一振,昨晚的饑寒疲勞,都隨之煙消雲散了!付過了錢,問清去聖泉寺的道路,我迎著徐徐上升的朝陽,一步一步地又向前邁進!

    聖泉寺,為蕭縣名勝古跡之一。寺址在蕭縣城西北一座山腰上,寺後和兩側都是崇山峻嶺,前面是岱山湖,寺內植有四季常青的花木,寺外周圍則被松、柏、李、桃、石榴、梨、棗等樹環繞著,特別顯得清淨幽雅,巍峨莊嚴,實為不可多得的一所佛教聖地!

    寺東石罅中有泉,水清冽而甘美,據說遠至徐州的大人先生們,都經常派專人取之烹茶。又,無論是春、夏、秋、冬、雨、晴、旱、澇,泉水永遠是不增不減,不溢不涸,保持涓涓細流的原狀,由于有這些靈異,所以叫做“聖泉”,寺因為建在泉的附近,也就很自然地寺以泉名了!

    我到聖泉寺,正是吃午飯的時分,一說是從保安山來的,寺內的一位老和尚非常客氣,一面叫工人給我打水洗臉,一面又叫去廚房用飯,親切之情,猶如家人,使我十分感激!

    飯後,老和尚因事進城去了,由一位青年比丘陪著我講話,因為彼此都年輕,又是初次見面,默默坐了一會子,都沒有找到說話的資料,我正覺得不安,他即拎起我的行李說︰“我看你很累,你到樓上去睡一覺吧!”說過,他即把我的行李拿到拱翠堂旁邊的一間小樓上去了,我高興地跟在他後面上去。到樓上他又對我說︰“這兒是客房,床鋪被褥都現成的,你睡吧!到吃飯的時候我來喊你。”說過他即走下樓去,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脫去棉袍,蓋上棉被,把頭一蒙,呼呼大睡起來。

    及至睡醒,走下樓去,那位青年比丘正在拱翠堂的廊下坐著看書,他一見我下來了,即喊工人準備洗臉的東西,並微笑著對我說︰“昨晚我到樓上喊你吃飯,幾次都沒有喊醒你!後來我想你一定是太辛苦了,所以也就不敢再驚動你了!夜里睡得還好嗎?”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地說︰“剛才醒來,看到外面的光亮,我還以為天尚未黑哩!起來走到窗前看了看,才知道已經是又一天的早晨了!”他听我這麼一說,眼淚都幾乎笑了出來,等他笑夠了,我們才同進早餐。

    吃了早飯,我本想辭行去白土鎮淨梵寺的,但那位青年比丘卻堅持要我再休息一天,他說︰“這是老和尚的意思。”接著他又指指天空說︰“你看!天就要下雨了,怎麼可以走?”果然,不大工夫,霏霏細雨,即淅淅瀝瀝落個不停!我笑笑對那位青年比丘說︰“以前曾听人說︰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故事,現在應把這兩句改成︰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亦留了!”他听了很高興。

    既然不走了,反正無所事事,也顯得無聊;索性向寺內借了一把雨傘,走出山門,獨自躑躅在林間的曲徑上,靜觀著湖山煙雨。

    此時,湖光山色的本來面目,雖是盡被密雲細雨籠罩著了,但是,有時在密雲細雨中極目而視,它們若隱若現的姿態,仍然依稀可見。

    當微風掠過松柏枝頭,把晶瑩的水珠,一串串吹落在我腳邊的石板上,發出清脆又奇特的聲音時,我即感覺到自己好像經行在“七寶行樹”之間,有一種“不可以言宣”的滋味,洋溢于身心!

    古人說︰“秋雨如挽歌!”可是,此時所听所見的秋雨,不但一點也沒有像“挽歌”那樣悲愴的氣氛,相反地,更有助于“游目騁懷,足以極視听”一般的快樂呢!這是古今的秋雨有所不同嗎?抑是古人與今人的感官有異?我想了很久也沒有得到結論。

    回到寺里我同那位青年比丘談到這個問題,此時我們處得已很熟了,所以他即毫不保留地說出他的看法,他說︰“這只是人的一種不正常的心理現象,秋雨的本身是不會給人悲傷或快樂的。”接著他舉一個例子說︰從前有一位學者,最歡喜听雨打芭蕉的聲音,他的太太為了投其所好,便在他的書房外面種了幾株芭蕉,可是,日子一久,那位學者就感到有點兒厭煩了,于是,即提筆在芭蕉葉上寫道——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他太太見了他的題句,真是啼笑皆非。于是,她也如法炮制,提筆在芭蕉葉上寫道︰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你想想看,這不是人的不正常心理在作怪嗎?——听他這麼一說,使我茅塞頓開。不是麼?如果前夜在那間“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的西屋里,落著這樣的一場雨,我的感受又將如何呢?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六 皇藏听經
    翌日早飯後雨停了,但天氣仍是陰沉沉的,隨時都有再落雨的可能。然而我為了急于趕路,便不顧一切地,禮別了那位對我熱誠招待的青年比丘,出了聖泉寺便向白土鎮的淨梵寺進發。

    白土鎮在蕭縣城東南約二十余里,東有綿延的高山,西有長流的大河。前後數十里皆是平原,如果是在太平時期不失為是一個寧靜康樂的所在。

    淨梵寺建在白土鎮南門外一個小山丘上,四周遍植松柏,寺內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樹,遠看去好像一把天然的傘蓋,覆罩在佛殿前面,把一座小巧玲瓏的寺院,托襯得格外大方、壯觀、安適、雅淨。

    我在小廟的時候,即常听二師公清雲老人談及白土淨梵寺的事。他說該寺有一位品山老和尚,與我已圓寂的師公樹唐老人是戒兄弟。我臨南下時,清雲老人特意囑咐我說︰

    “到了蕭縣你一定要去白土與品老禮座,順便也可以在那兒歇歇腳。”

    然而,一切事必須因緣具足,乃能成辦,否則的話,無論大事小事,到頭來都是空忙一場!為什麼我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從聖泉寺到淨梵寺那一天,一向不喜歡外出的品老,已早我半日到某山訪友去了!你說巧也不巧呢?

    品老既不在,我在淨梵寺也不願多事逗留了,所以在該寺吃了一頓中飯,即匆忙地到了與皇藏峪僅一山之隔的天門寺。在天門寺住一晚,次日上午就趕到了皇藏峪瑞雲寺。

    皇藏峪,亦名黃桑峪,是蕭縣唯一的十方叢林,同時也是徐州附近最具規模的佛教道場,它的大名在徐州周圍數百里內,直可與南京的古林,句容的寶華相伯仲。因為它的名聲太高的緣故,反而把促成它成就大名的瑞雲寺,壓得默默無聞了!這與許多人只知寶華山而不知隆昌寺或慧居寺是一樣的,現在且讓我先談談瑞雲寺的狀況,然後咱們再聊皇藏峪的故事。

    恕我不知道瑞雲寺興建在何朝何代,但依寺中陳設的古物揣想,它的歷史恐怕要在千年以上了?寺址正坐在皇藏峪的前懷,四面都是奇石怪崖,參天大樹,使人看到這種氣派,就會生起︰“這座寺廟不簡單”的感想。

    寺的庭院,共分三進建成。式樣有些像寧波的天童寺,走進山門就是步步登高,一直到最後一進的法堂為止。院中的花木也相當多,只是太過自由發展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顯得很不協調。大雄寶殿、法堂、藏經樓等等,本來都是異常宏偉壯觀的建築物,可惜經過八年戰爭的破壞,昔日輝煌的相貌,已顯得蒼老衰殘了!不過,我相信以後只要住持得人,恢復舊觀,是不成問題的。

    當時寺中住了一位姓陳的居士。據說是前清的舉人,學問很好,家庭也非常的富有,但他寧願在山寺中度著清苦的生活,也不願回家享受福樂。他白天常捧著一部《金剛經》,坐在寺邊拔劍泉的一塊大石頭上,搖頭晃腦地讀誦,晚間則向幾位住在寺內的居士講解,講到得意的時候,每見他手舞足蹈,唾沫四飛。我住在瑞雲寺期間,每天去听。但對于他所講的︰“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等等經句,一點也不懂,但我卻覺得很有興趣。至于他講的是否“契理”,那就不是我的能力所知了,因為我出家十年以來,不僅沒有參加過講經法會,根本就不知道經還能夠講解。所以我把這一節小文的題目標為“皇藏听經”,就是想說明在那個時代,在那個環境里,做一個出家青年,是多麼地可憐啊!

    現在我們再來談談皇藏峪的故事︰

    這座山為什麼叫“皇藏峪”呢?據一般傳說是這樣的︰當劉秀想中興漢室的年代,不斷地與“假借民意,依托符命,竊取政權”的王莽作戰,有一次劉秀因戰事失利,率領著他的部下逃到蕭縣東南的山區,準備再重整旗鼓,與賊決斗。可惜,他們尚未穩定腳跟,就被王莽的人馬包圍起來了!

    一天,劉秀一行正在一棵黃桑樹下拔劍泉(拔劍泉的由來,也起于此。——據說︰劉秀等人渴不得飲,便用佩劍刺入石中,當佩劍從石中拔出時,石中頓有清泉流出。)邊飲馬,不幸被王莽軍發現了,劉秀等即舍棄馬匹向山峪逃去,而王莽軍則窮追不舍,最後被追到一個高可摩天的懸崖下,真可說是到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地步了!

    劉秀覺得既然到了絕境,與其被擒受辱,倒不如自刎來得利落些!于是舉起佩劍就要自刎。說也奇怪,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一塊奇大無比的巨石,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劉秀等人的前面,這樣一來,追兵瞪眼啦!負責追捕的人無法可想,只有不了了之地回去繳令說︰“劉秀等人,已被巨石壓斃。”其實,劉秀等人一根汗毛也沒有損傷,等追兵一退,即從巨石下爬了出來,後來終于完成了中興偉業。迨山中建寺,好事者即把劉秀隱藏的地方叫做“皇藏洞”,峪叫做“皇藏峪”。又因劉秀曾在黃桑樹下飲馬,所以又名黃桑峪,這便是皇藏峪名稱的由來。

    我住在皇藏峪二十多天中,因為真升師兄當瑞雲寺寺主的關系,食宿方面常住里都以客人的身份招待我,既不上殿,也不過堂,吃飽了隨意到山上溜達。因此,我常常自己爬到該峪的最高峰——羊鼻子,俯瞰峪中的景色。皇藏峪的樹木種類之多,是有名的。故有“北京的人全,皇藏峪的樹全”之說。最使人感到驚異的是︰許多合抱粗細的古柏,多是從石縫中生出,那些地方不但沒有土質,水分想也不會太多,可是它們居然就能夠長得那樣子高大,你說怪也不怪?

    除了從石縫里生出許許多多的古柏之外,其它的樹木也自然組成了一幅極其美觀的畫面,看吧︰那些黃葉樹、紅葉樹、綠葉樹、紫葉樹,以及紅黃葉相間,紫綠葉相間等等的樹,滿山滿峪,比比皆是,身在其中,令人幾乎忘卻了是“九月深秋兮,四野飛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愴”的深秋季節!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七 初乘火車
    讀者看了我在皇藏峪的經過,也許要問︰“你既然是去南方參學,在皇藏峪休息一兩天,也就該趕路了,為什麼在那兒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呢?”

    這有兩個原因,我必須向關心我的讀者說明。首先我要說明的︰我去皇藏峪的真正目的,既不是羨慕那兒的風光,也不是貪圖那兒的安逸,而只是想找真升師兄設法給我弄點路費。可是,我到皇藏峪那天,真升師兄正在山下一個叫“土盆”的莊子上收租,見了他我把來意說明之後,他顯得很不高興,然而看在師兄弟的情面上,終于他還是答應了給我想辦法。不過,他說︰“最少要等個把月。”什麼理由呢?他不肯說,盡管我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也只好耐著性子等。這就是我在皇藏峪一住二十多天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交通問題,也可以說是時局關系。我到皇藏峪不幾天,日本在南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就傳開了!受日本鬼子蹂躪八年之久的老百姓,一听這個消息,論理是應該狂歡一番吧?但事實上,他們更感到不安,更感到惶恐了!這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大家一听說日本投降了,都忙了手腳,往日保民抗日的游擊隊也不見了,而以打家劫舍發跡的土匪竟然乘虛而入。他們瘋狂地擾亂地方秩序,破壞南北交通,限制人們的行動,這情形恰像前門剛剛趕跑了強盜,後門又悄悄地走進一只狼來!

    本來,皇藏峪距離津浦鐵路是很近的,到徐州南邊的曹村車站,也不過僅十五華里,照說只要能夠乘上火車,到七百里以外的南京,不應有什麼困難。可是,誰想得到呢?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才不幾天,那些個土匪就將徐州以南,蚌埠以北的鐵路,破壞得已似“柔腸寸斷”了!中央軍雖然日夜搶修,一旦離去,土匪們則又像家里沒有貓的老鼠,鑽出來又肆無忌憚地大扒一通,甚至把路基都夷為平地。等到得到消息趕來,他們早已鼠竄豕突般地,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就因為這樣子,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待了二十多天,直到時勢緩和了些,真升師兄才把我和海秀(海秀是我徒佷的徒弟,在皇藏峪住很久了,比我小一歲,但他已經受戒,敲打唱念,樣樣精通)送到黃山頭火車站,好不容易買了兩張到南京的三等火車票,我師兄感嘆地說︰“這種車一開動,坐在上面很冷,但買不到快車票有什麼辦法呢?”言下之意好像叫我們坐這種車有點歉疚似的;可是,在我這個破天荒第一遭坐火車的人來說,已是感到千足與萬足了,更何況是在那樣的環境下!

    我同海秀剛剛爬上火車,隨著一聲刺耳的汽笛,火車就開始蠕動了,車上車下,立時沸騰起一片嘈雜的聲浪,沖激著每個人的心房,使人驚呼、緊張、辛酸和痛苦,因為這一批旅客之中,多是割愛辭親遠走異鄉去謀生的人兒啊!

    車一離站,送行者的聲音听不到了,旅客們也各找各的位子坐了下來。我同海秀從行李內抽出一條棉被,把身體依靠在行李上,互相靠得緊緊的,再把棉被蓋在身上,頭一縮,將兩耳裝進棉袍子的領子里,閉起眼楮,便隨著  嚓嚓,  嚓嚓,愈轉愈快的車輪聲,默念著佛號,覺得很舒適,並不像真升師兄所說的︰“這種車一開動,坐在上面很冷!”

    當時,蚌埠以北正遭水災,我們雖然坐的是夜車,但在皎潔的月光下,舉目四望,仍能看到一片汪洋的大水,把鐵路兩側的許多村落包圍著,目睹這種景象,我很難過,心想︰“人禍再加上天災,他們怎樣還能生活下去?”可是,當火車停在故人橋站,我看到那些一手提著燈籠,一手端著托盤賣燒雞的小販,在車廂外面,前後左右跑來跑去地叫賣時,我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不過,我心里仍為他們難受︰“可憐的人兒啊!你們所受的苦難,多是由‘往昔所造諸惡業’招感而來,謀生的門路很多,為什麼你們一定要在那血淋淋的刀下,求得蠅頭小利去維持生活呢?”

    感謝那列火車,它經過一夜半天的奔馳,由黃山頭……而故人橋;由故人橋……而蚌埠;由蚌埠……而滁州;由滁州把我們平安地送到與南京僅一江之隔的浦口。在浦口下車,又忙了一陣子,我同海秀即買棹渡江,到達了南京挹江門外的下關。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八 到達南京
    南京,古稱建康,亦稱金陵。三國時代的孫權,以及東晉、宋、齊、梁、陳各朝代,乃至明太祖皆建都于此,到了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才改稱為南京。市區在長江下游南岸,北枕獅子山,南控雨花台,又有烏龍、幕府等山屏列于外,形勢虎踞龍蟠,氣象萬千,雄勝無比!

    我同海秀到達南京下關,大約是下午兩點左右,乍見到那種“車似流水馬如龍”的場面,兩個人都緊張得手足無措,盡管在碼頭旁邊走來走去地徘徊著,竟不知怎麼進城的好!海秀在數年前去常州清涼寺受戒時,曾來過南京一次,照說問問路什麼的,他應當比我強得多,無奈他的脾氣一向是不願跟別人講好話的,如果勉強叫他去講,就等于要他的命。我雖然比較容易開口些,但因為講話的鄉音太重,問了好幾個人,人家不是現出一種不屑理睬的樣子,就是嗤之以鼻,望望我而去,弄得我也沒有勇氣再開口了!

    正在為難,恰巧來了一個擔擔子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我買了他幾個饅頭,順便問他去鼓樓的路。他說︰“到鼓樓很容易麼!從這兒到挹江門,進了挹江門,順著馬路一直走,不要轉彎,多則一點鐘就到啦!”講到這兒,他看看我和海秀,接著又說︰“你們有行李,最好是坐馬車去,一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啦!”海秀一听說有馬車好坐,歡喜得雀躍不已!在那位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指引下,我們在挹江門附近找到一輛馬車,在上車之前那位山東老鄉又囑咐我們說︰“你們先到車上坐著等,客一滿車就走啦!到鼓樓價錢有一定的,不必講價,否則,你們就會吃虧!”說過,我們尚未來得及向他道謝,他已挑著擔子揚長而去!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去鼓樓呢?因為我同海秀離皇藏峪的前夕,真升師兄曾對我說︰“你們倆個到了南京,可以去鼓樓東邊保泰街東岳廟,找習初當家師,他是我以前在普陀山同住的道友,又是咱們的鄰庵,你們到那兒只要一提我的名字,他一定會很客氣地招待你們;同時也好向他打听打听寶華山今年傳不傳戒,如傳的話,你還來得及趕冬期。不然,你們可以暫住那兒趕趕經懺,明年你再去受戒。”所以,我們必須先到鼓樓,然後再去東岳廟。

    我們從下關坐馬車到了鼓樓,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問去東岳廟的路,據馬車夫告訴我們說︰“東岳廟就在警察廳後面。”我正想再問他警察廳在什麼地方?他把馬鞭子一揚,已駕著車子跑掉啦!不得已,我只好再硬著頭皮去問。唉!真是無巧不成書,問來問去,同在下關一樣,又踫了幾次釘子,仍是不得要領,一氣之下,我對海秀說︰“就是一夜找不到東岳廟,也不再去問人啦!”不想這一賭氣,反而沒費吹灰之力,便到了東岳廟,你說天下事,怪也不怪?

    東岳廟在北極閣的右前方山腳下,前面靠警察廳,廟後是小火車道,左邊是警察廳的拘留所,右邊是停放各型汽車的廣場,環境嘈雜極了!

    廟有兩進三殿,前殿東西兩間各塑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大馬,一匹是棗紅色,一匹是銀白色,每匹馬側塑一個牽馬小鬼,據說是準備東岳大帝出巡御用。中殿供東岳大帝像,兩則為十閻王殿,殿內小鬼判官,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像,應有盡有,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中殿前面院子里的焚金爐中,金紙錫箔的濃煙,向外直沖,使人嗅到那種氣味,很難消受。後殿中間供佛,右邊用薄板隔開四五個小房間,住著客師。右邊靠佛龕是功德堂,再過去即是東娘娘的寢宮,經常不斷有幾個巫婆,叫呀,跳呀,哭呀,笑呀地胡鬧,里面糟糕透了!但是,那兒正有十多位同道,大作其“夢中佛事”呢!他們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偉大”精神,倒真值得佩服!

    我同海秀到達東岳廟的時候,習初當家師以及住在廟里應赴的師父們,剛剛吃過晚飯出去,只有一個香火道人在家看門,他一听說我們是當家師的同鄉,隨即替我們拿著行李,送我們到後殿左邊的一個小房間里,又走出去打了一盆水,沏了壺茶,然後又問我們有沒有吃晚飯?為了免他再去麻煩,我們對他說已經吃過,談了幾句話,他回前院去了,我才把門關了起來,在行李袋里把在下關買的幾個饅頭取出,便與海秀分而食之。

    十點多鐘,出外作佛事的師父們陸續回來了,一接談都是北方人,顯得格外親切,立即都向我們走攏來,你一言他一語地詢問著北方的情形。大家正談得起勁時,一個年紀約四十開外,濃眉大眼的出家人,兩手捧一只白磁紅花的小茶壺,踏著很穩重的八字步走進來。一位同道即刻與我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的當家師父!”我同海秀一齊向他頂禮一拜,爬起來即把真升師兄叫我們來找他的意思,陳述了一遍。他的一張嘴抿得緊緊的,一聲也不響,兩只大眼楮盡管在我和海秀的臉上轉。等他看了個夠,最後又把目光停留在海秀頭上十二個又圓又大的戒疤上,才粗聲粗氣地指著海秀問︰

    “你是真升的什麼人?”

    “徒孫。”海秀說。

    “出家幾年啦?”

    “十九年。”

    “十九年?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三歲。”

    “四歲你就出家啦!”

    “是的。”

    “在哪兒受戒?”

    “常州清涼寺。”

    “會不會唱念?”

    “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他把海秀的話重復一遍,又看看海秀,然後用一種一言為定的口吻說︰

    “送你小師公(指我)到寶華山回來,就住在我這兒幫忙好啦!”說過,他也不管海秀同意不同意,即又邁著他的八字步,一搖一擺回前面去了。我看到他那種近乎滑稽的走相,差一點兒沒笑出聲來!等他走遠了,幾位同道才對我和海秀說︰

    “小字頭是個牛脾氣,人很好的!”

    習初當家師走了之後,大家又閑聊了一陣子,就各自就寢了。臨睡時我低聲問海秀︰

    “他們剛才說︰‘小字頭是牛脾氣’,‘小字頭’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你懂不懂?”

    他笑笑也低聲說︰

    “小字頭就是指的當家師。‘當’字頭上不是像一個小字嗎?”

    接著他又說︰“我住皇藏峪的時候,就常听從南京回去的人說,想住在南京趕經懺,就必須先學幾句趕經懺的術語,否則的話,就會被人家喊為‘大羅卜’。小字頭即是術語之一,我在幾年以前就懂啦!”

    我听海秀一說,不禁啞然一笑,心想︰“千里迢迢,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京,不意第一天竟學了一個趕經懺的術語——小字頭,難道我命中已注定了趕經懺嗎?”噓,我嘆了口氣,然後往床上一躺!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用了早飯,廟里住的師父們都又去做佛事去了,當家師邀我和海秀到他房間里敘談。

    他很客氣地叫茶房泡了兩盞蓋碗茶,還擺了四只果盤,三個人圍在一張一面靠牆的方桌坐著,先從故鄉的鄰庵道友談起,又談到南方各處叢林下的家風,以及東[廟的興革經過等等,最後的結論是︰海秀送我到寶華山後,仍舊回東[廟來幫忙。同時當家師並表示,受戒以後,也希望我來東[廟住住,賺點“衣單錢”。我听了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表示,就同海秀到街上買東西去了。

    此時,日本雖然已投降個把月了,但南京的元氣似乎仍未恢復,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區,荒涼得簡直同鄉村無異。我和海秀在鼓樓附近轉了一轉,只見幾個說書賣藝的人直著嗓子號,然並不見有人去听他的書或看他的藝!我低聲對海秀說︰“這種荒涼冷落的現象,就是中國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他說︰“我也這樣想!”在街上買好東西回到東[廟,我同海秀又到北極閣山上和雞鳴寺跑了一趟,才到吃中飯的時候。飯後即向當家師告假坐小火車到了下關,準備轉乘寧滬路的火車,去句容縣的龍潭鎮了。

    到了下關,我同海秀剛剛下了火車,就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出家人,手里提著一支小小的藤籃,在候車的地方走來走去,神情顯得很不自在。他看到我和海秀,急忙向我們走來合掌問道︰

    “二位是不是去寶華的?”

    我們邊走邊向他點點頭。到了售票處,我叫海秀看著行李,去擠著買到龍潭的車票。等我買票轉來,那位出家人正在與海秀攀談著,但海秀只是默默地站著听,一句也不回答。于是,我問他︰

    “你也是去寶華山的嗎?”

    “是的。”他說,接著連珠炮也似的,就講了下面一大堆話︰

    “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今天早上在碼頭下了船,就匆匆忙忙跑到這兒,想買張火車票去龍潭。因為買票的人太多,我一手提著這只藤籃(他用手指著藤籃給我看),一手提著個大包袱,擠了幾次,也沒有擠到售票的地方!正在為難的當口,從人潮中突然鑽出來一個出家人,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很和氣地問我說︰‘您是去寶華山受戒的吧?”我對他說是。他顯得非常高興地說︰‘那太好啦!我也是的,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請朋友帶去,因為找一個同鄉耽擱到現在,我正愁沒人作伴哩!嘿嘿,我們真是有緣!’說著他拿出一張到龍潭的火車票給我看,並且很熱心地要給我去買票。您想我怎好意思叫他擠進擠出地替我去買票呢?于是,我拜托他給我看行李,提著這支小藤籃自己去買票了。等我買票回來,行李和人都不見了!我還以為他先到剪票口排隊去了呢,可是,我到那兒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找來找去,直找到現在,仍不見他的蹤跡!找不到行李不但無法受戒,連回去都成了問題,因為我身上除了帶一點零用錢之外,所有的戒費以及回程的路費,統統都縫在棉被里了,您看怎麼辦?我急死了!”說過,淚水潸然而下,他幾乎要放聲大哭了!我看到他的樣子也覺得很難過,心想︰“在這樣的文明古都,青天白日之下,還會有騙子嗎?”

    一向不愛開口的海秀,此時也開了口,他對那位可憐的同道說︰

    “你的行李找不回來定啦,那人是馬子!”

    “馬子?”在我听來這名詞怪新鮮的,那位同道也與我同樣現出一種不懂的神態,兩眼直瞪著海秀發呆!

    于是,我問海秀︰“馬子,是什麼意思?”

    他說︰“馬子就是騙子,但他們的本事比一般騙子更高明。他們會察言觀色,會看風轉舵,會裝僧變道,會假哭假笑,會三教九流里面所有的術語,會各種方言,他們專在車站,碼頭人多的場合溜達,一旦他們發現了可獵物,即窮追不舍地在暗中盯著,機會一到,便施出他們的伎倆,輕而易舉地就把獵物手到擒來了!”

    接著他又說︰“我在常州清涼寺受戒那一年,就有兩位戒兄的行李被他們騙去。據說南京、上海一帶,這種人最多,你怎好不留心呢!”

    听海秀這麼一說,我好像領悟到點什麼似的,遂向他使了個眼色,我提著行李就走,他則莫名其妙地在後面追隨著。到了剪票的地方,放下行李,才對他說︰

    “听了你剛才說的一番話,倒使我想起了在蕭縣一座小廟里時,那兒的住持所說的‘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的一句話來。他說行李被人騙去了,你我都沒有看到,誰能保險他本人不是馬子呢?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還是‘有錢買斗笠,少管傘(散)事’為妙!其實,我們自己已到了‘自顧不暇’的境地,管也管不了,干脆走我們的吧!”海秀听了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和想法,但是,他一聲也沒響,便隨同我上了開往句容縣龍潭鎮的火車。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九 寶華受戒
    龍潭,是江甦省句容縣屬的一個重鎮。位置在長江南岸,句容縣北,東近鎮江,西連南京,又為寧滬鐵路必經之路,所以形勢顯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龍潭下了火車,已是萬家燈火。當晚在寶華山的下院定水庵過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兩碗四只眼的稀飯,與該庵當家師告了假,就上寶華山了。

    從龍潭到寶華山,一般都說是十八華里。但由于道路崎嶇難行,走起來好像比普通的三十里還要遠。我同海秀那天走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從龍潭去寶華山,應先通過一個狹長的谷口,然後再從一個山麓爬過去,就到了去寶華山的正路。這情形定水庵的當家師雖然對我們說得很清楚,然而當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面山腳下,一看山並不太高,並且還有通往山上的小路,兩個人也毫無考慮,即循著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約莫半點鐘,覺得路越走越模糊了!叢生的山草也愈來愈深了!此時我已累得滿頭大汗,往上下看看不過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著山頂出神!我問他︰

    “前面沒有路啦,怎麼辦?”

    “路是人走出來的!”他說完即鼓起勇氣向上爬去。這樣一來,我這個僅比他大一歲的師公,也只好振作起精神,緊殿其後往上爬了!

    就這樣,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時後,終于到達了山頂。

    海秀看見那重重疊疊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疇,以及群群隊隊的樵夫樵婦們挑著一擔擔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賽跑時,高興得亢聲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直嚇得雞(野雞)飛兔奔,鼠(松鼠)遁獐逃。我即時警告他說︰“在這深山曠野里不可以這樣大聲!如果這聲音被豺狼一類的野獸听到,那還得了?”

    他卻得意地笑著說︰“那也沒有什麼要緊嘛,大不了咱們‘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罷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了形,連性情也變了,由此可見,環境給一個人的影響力,是多麼地強大啊!

    坐在山頂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難受。因此,我對海秀說︰“趕快背起行李尋路下山,不然,馬上就會著涼。”我說的話他似乎沒听見,仍在那兒指指點點地說個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沒入在草叢中了,他才從後面急急追來,及至山下找到通往寶華山的正路,又出了滿頭大汗,並且還沾了一身的草種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只好一面走一面摘,一面摘一面丟,惹得幾個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後仰,幾乎笑煞!

    所謂“正路”,可不是現代寬闊平滑的柏油路,而只是由歷代高僧大德,從荊棘滿山的蓬莽中,開闢出來的一條迂回不平的石子路罷了!可是,千萬不要小看了它,因為有無量的法門龍象,都是從這條迂回不平的路走出,然後才步入到光明大道哩!

    石子路的右邊,張了許多草黃色的舊帳篷,里面住著投降不久的日本軍隊。此時他們好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不敢耀武揚威地殘殺中國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國人了!他們看到路上來往的中國人,哪怕是個小孩子,也豎起大拇指來說聲︰“您是大大的中國人!您是大大的中國人!”

    行行復行行,又足足走了一點多鐘,才到了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寶華山下,我們看到那片頗饒詩境的所在,本想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從山上運柴下來的婦女,停在那兒洗這洗那的,害得我們不得不再爬個山坡,才停了下來休息。說來也真可笑,我們剛剛坐下,她們也挑起擔子走啦。只見她們一上路,挑著百十來斤重的擔子飛也似地奔跑,並且嘴里還前呼後應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听不懂她們在吆喝什麼?

    在那些挑柴的婦女離開山腳的同時,突然看到三個出家人,從下面走來,身上都背著一個大包袱,一經接談,才知道他們也是來山受戒的。一個是皖北人,兩個是甦北人,年紀都與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們的來臨,無形中給我帶來了說不出的高興!原因是海秀曾對我說︰“師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寶華山的客堂里,我坐著,你只能站著,說不定知客師父叫照客送單時,還要叫你向我頂禮呢!”因為那時不懂“以戒為師”,以及“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听他這麼一說很不是味,心想︰“師公向徒孫頂禮怎麼成呢?將來回到小廟,無論如何解釋,也要給徒子徒孫們留話把子。”為此事,我老是覺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麼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麼辦?現在他們三個人一來,一則海秀不必陪我進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頂禮的尷尬場面,再則人一多膽子也壯些。因此,在上山的時候,我不斷地與他們攀談著,他們三人也對我非常親切,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就穿過了“律宗第一山”的環翠樓,看見了久已聞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上所說︰“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等等,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的是我們四個人卻沒有那分雅興來欣賞這大好風光!

    我們走到“戒公池”旁邊,我叫海秀停在那兒休息,我則隨同他們三人走進隆昌寺的山門,而邁向客堂。我們好像餃枚夜行的軍隊,又好像即將被抓去的小偷,一個跟著一個,悄悄地前進,緊張害怕兼而有之。這情形如果說給現在受戒的人听,可能等于對“夏蟲語冰”,他們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滋味!因為現在受戒,只要在寺院客堂處登記一下,繳了戒費,即可直達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點點卯,也無須那樣子緊張害怕。什麼道理呢?時代不同了,大家都講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說呢?自己生不逢時,偏偏在那個時代出家,又偏偏趕到那個地方受戒,從戒期開堂,到燒過戒疤出堂,都是度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師們的面孔上始終是涂了一層嚴霜,整整的一個戒期——五十三天,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們同一個新戒和顏悅色地講過一句話,或是慈藹地笑一笑;哪兒能像現在的戒期,戒師們為了想與新戒們拉拉關系,沒有話兒找話兒說!

    卻說我們四個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門外,照規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輕輕地靠放在走廊下兩邊的柱子上,分成兩列,從客堂門的兩側,先提起靠門框的一只腳踏進去,再向前走兩步半,四個人前後站成兩排,然後再恭恭敬敬,誠誠懇懇,向上禮佛三拜;拜畢問訊,問訊後四個人就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地合掌站著,紋風不動地等候知客師父的法駕蒞臨。也不知知客師父有要事沒有辦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驗我們四個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出來招呼,兩條腿站得發抖,兩只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縮進袖子里暖一暖,不料一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從我後面走過來,我的眼楮才稍微睜一下跟他的眼楮打了一個照面,即趕忙又收了回來看著自己的鼻子,因為他那兩只猶如利箭似的目光,好像是專對我發射,把我看得心驚肉跳!

    “拜佛!”那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們四個人面前走了兩趟,一種凌厲無比的聲音,從他的喉管里擠出這麼兩個字來。于是,我們依言又拜了三拜佛。

    拜過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踫了我一下,隨說︰“頂禮知客師父三拜!”四個人又一齊拜下去,那位知客師父(這只是大膽的假設,他是不是知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在寶華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擺出這種架子的資格,不僅限引禮師或知客師)說︰“一拜!”我們四人同聲頌了一句︰“阿彌陀佛!”即起立問訊,仍合掌站著,一動不動。不想那位知客師父,一句話也沒有問,就叫我們背起行李,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後面,到四堂樓了。

    當時我想︰“人家都說寶華山的規矩怎樣怎樣的厲害,看樣子也不過如此麼?”但是,後來在戒期中事實告訴我,才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錯了!

    四堂樓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層,凡是來山受戒的人,多暫住于此,一直到開堂為止。里面的規矩,跟一般叢林下的上客堂性質差不多,只是沒有寮元師罷了;然而堂內的一位香燈師,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師更凶,住在那兒的新戒們,十有八九都以“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待他。我們四人到了那兒,一切如儀之後,香燈師即給我們安單位,單位安好,我向香燈師請個假,即下樓去看海秀。

    受過戒的人比沒有受戒的人,到叢林下吃香多了!當我下了四堂樓,打算到客堂去找海秀時,在齋堂樓的前面正遇見他同一位老戒師父,肩摩著肩緩步從外面走來。此際他也看到了我,緊走幾步,到了我面前就問我到客堂里以後的情形,我一一告訴了他。他說︰“那就好了!我下午就回南京,到戒期圓滿我再來接你。”說過,他把帶來的一點錢拿了出來,留夠他回南京買車票的,其余的都交給了我。他即隨那位老戒師父向客堂走去,我也回了四堂樓。下午他又到四堂樓來看我一次,並說些要我保重的話,即逕自回南京去了。

    海秀回了南京,使我這個第一次出遠門的人,不無孤獨寂寞之感!好在同路上山的三位戒兄,待我很友善,舉凡他們有什麼事或外出游覽,總是邀我同行,因此,在開堂之前減去了不少的寂寞,同時也游遍了寶華山的名勝古跡。如︰寺外的戒公池、環翠樓、祖堂、寶塔、龍池、老虎洞、拜經台;寺內的無梁殿、銅殿、韋陀殿、戒壇,以及許許多多的什麼殿,什麼堂等等,無不留有我和他們三位戒兄的腳跡,並且有時候假借去大寮(廚房)提水或打飯之便,也常跑到山門外,與那些邊曬太陽邊捉虱子的老修行們閑聊聊。如果正聊著突然看到一個身穿黃海青(寶華山的引禮師及其他的戒師,都是穿黃海青)的人從山門內踱出來時,我們則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趕快順著圍牆從小角門溜進大寮。

    寶華山神奇古怪的故事很多,那些自命“老寶華”的老修行們,不擺則已;一擺起來就沒有個完,什麼山神土地受戒啦,韋陀菩薩化緣啦,青龍顯聖啦,黑虎護法啦,乾隆皇帝尋父啦,八叉和尚不拜君啦,老鼠听梆過堂啦,文海祖師上吊啦,他們一擺起來,那種眉飛色舞,唾沫四濺的表情,使人看到有趣極啦!可惜當時沒有照相機,有的話,拍一張下來,現在拿出插入這段文中,一定會為我這只禿筆生色!因為他們各式各樣的形態,都像活羅漢呀!

    我們希望的日子,也可以說是我們最怕的日子終于來了!一天早粥後,四堂樓的香燈師發布了一項消息,說︰“凡是住在本堂的新戒,今天上午一律要把頭剃光;剃好了听招呼去洗澡,洗好澡各人把各人的行李整理一下,準備進(戒)堂。”大家听了當然不敢怠慢了!于是,剃頭的剃頭,洗澡的洗澡,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忙得像戲班子搬家似的。等一切忙好了,香燈師帶我們到了大殿前面的丹墀里,他向一位穿黃海青的引禮師合了合掌,輕輕地說了幾句話,即告退了;而我們一群則像待宰的羔羊,就任憑幾個手里拿著楊柳條子的青年引禮師擺布著。他們大概是受了“天何言哉!萬物生焉”的思想,在編班的時候不言亦不語,只要他們認為你的頭合乎他們的標準啦,先向你剃光了的頭上打一條子,而後再指定你站在右邊或是左邊,等到按高矮的次序一班班站好啦,再由各班班頭依次把該班人的法名、字號,寫好交給引禮師,接著即輪到“點名”。在點名的時候,有一位戒兄大概是軍人出身吧,引禮師喊到他的法名時,他答了一聲︰“有!”被那位擔任點名的引禮師,著實地在光頭上抽了幾條子,然後以警告的口吻大聲對他說︰“以後再喊到你的法名的時候,要答︰‘阿彌陀佛’,不準答‘有!’知道麼?”那位戒兄哭喪著面孔,又慢吞吞地應了一聲︰“是!”惹得幾位引禮師,不禁捂著嘴巴直扭脖子!

    我生平所接觸的人物中,最不講理的,最冷酷的莫過于寶華山戒期里面的引禮師。他們待新戒的態度是︰“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也就是說他們打了你,罵了你,你有理也好,無理也罷,你只有念︰“阿彌陀佛”的份兒,絕對不可以辯白。否則的話,他們就會把你打死,拉到單(床)底下去!

    記得,在戒期開堂的一天,一位手執格栓子(打人的木棍)的引禮師父,對我們新戒說︰

    “你們既然發心不遠千里而來山受戒,就應該把在小廟時的一切習氣、毛病收起來,今後行、住、坐、臥一切的一切,都要听我們引禮師父招呼。引禮師父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結的,你們就跟著說︰西瓜是木瓜樹上的結的。引禮師父說︰茄子是葫蘆藤上生的,你們就跟著說︰茄子是葫蘆藤上生的。如果誰個膽敢不依言教,自作聰明,說西瓜不是木瓜樹上結的,茄子不是葫蘆藤上生的話,休怨引禮師父不慈悲,就用格栓子把他打死,放在單底下,等到戒期圓滿,一齊抬到化尸窖里去燒!”

    阿彌陀佛!我想,膽子稍微小一點的人,不要說去受戒啦,就是听到這段話,也會嚇得昏倒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但這並不是聳人听聞之言,據說在我們戒期之前,確有其事哩!

    也不知是我的業障太重,還是活該倒霉!一個法名叫演華的戒兄,偏偏與我同班。在編班點名的那天,也就是開堂的一天,引禮師父點名點到我們一班的時候,他本來喊的是“演華”,因為他是南方人,他的話我有點听不清楚,我只听懂一個“華”字,便以為他在喊我,連忙合起掌來答了句︰“阿彌陀佛”!他听了先抬頭看我一眼,接著就刷刷照我頭上打了兩條子,我立時感到頭上火辣辣的難受!打過了,他才喝問我︰“你叫什麼名字?”“阿彌陀佛!我叫真華。”“我喊的是演華,你為什麼答應?”“阿彌陀佛!我……”“你什麼?”

    我見他又把楊柳條子舉起來,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有敢再說出理由來,結果還是“阿彌陀佛”救了我!

    近年來,寺院傳戒,戒師們對待老年的新戒慈悲、方便,這作風很值得稱贊,而在寶華山與這種作風恰恰相反。引禮師父對四十歲以上的新戒,特別嚴緊,特別厲害,他們認為四十多歲才來受戒,一定是中年出家的,中年出家的人在俗時的習氣比較難改,說不定會原封不動地都帶進佛教里來。這樣的人受了戒與自身無益,與佛教有害,所以必須用惡辣楗槌,使他們知所慚愧,庶幾能革面洗心,精勤學道!因此,引禮師對年老新戒常說︰“你們在家享福享夠啦,啃不動雞骨頭啦,要出家受戒來佛教里當老和尚啦!”

    話又說回來,寶華山的引禮師們雖然對新戒們的態度近乎野蠻,但對儀規卻不馬虎。他們在四威儀中時時處處都能作新戒的榜樣,為新戒的良導;稍有善根的人,在一個戒期中確能獲得不少的法益,盡管所學多是偏于形式(戒相)的,而在住持佛法方面來說,其功仍不可沒!當然,除戒相之外,如果再能夠去發揮“戒法、戒行”的真義,“律宗第一山”的美名,寶華山實當之無愧!只可惜他們“知少為足”,“淺嘗輒止”般地滯留于形式一面了!

    除此之外,寶華山最使人感到遺憾的,還有“人事問題”和“燒小鍋子”。現在先談人事問題︰

    寶華山的人事不和睦,可說是︰“由來久矣”!在大名鼎鼎的見月律師時代,就開其端倪了!他老人家曾因人事的不協調,而四次離開寶華。據他自述的《一夢漫言》上說,與他最過不去的是香雪阿黎,香雪阿黎有一次住在甦州,听說三昧和尚在寶華山入滅了,衣缽也傳與見月律師了,很不高興,從甦州坐船路經龍潭,他都“不進寶華山”。後來雖經“達照師手書勸諫”,勉勉強強到山禮三昧和尚的骨塔,但不久因為在大悲殿刻他自集的《楞嚴貫珠》,又與見月律師鬧翻了,他曾毫不留情地譏笑見月律師說︰“今在內刻經嫌其不淨,將來屋虛單空,塵厚草深,恐無人為伴掃除”了!極有修養的見月律師听他這麼一說,也來火啦,遂以“師慎重其言!龍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不致此,無勞為某遠慮。”幾句話反駁香雪,結果弄得香雪阿黎悻悻而去,死也不肯再回寶華山了!因此寶華山種下了人事不能協調的深因。

    我在寶華山受戒的時候,人事的不協調,最顯著的地方,是堂里與外寮。在沒開堂以前,一天我同一位戒兄去大寮打飯,東板堂里的一個小引禮也去打飯;因為他的飯桶放的地方妨礙了飯頭師的工作,飯頭師即大發雷霆,順手把飯桶丟了一丈多遠,而且粗里粗氣地罵著說︰“媽拉個巴子,你的眼楮呢?”那位小引禮便一聲不響地撿回飯桶,又按次序放在鍋台上。後來我問住在大寮里擔水的一位戒兄︰“一點小事,飯頭師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他說︰“這是司空見慣了的事,原因是︰堂里的人看不起外寮里的人,而外寮的人就不買堂里的賬,因之,彼此弄得冤家一樣!”我又問他︰“堂里的人為什麼看不起外寮的人呢?”他說︰“堂里的人有這樣的幾句話︰‘打架是個傻和尚!吃飯跟倆和尚!念經是個啞和尚!’來挖苦外寮的人。外寮的人都是斗大金字不認識一布袋的老粗,當然不會編什麼名堂反唇相譏啦,沒有辦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粗言老拳上佔點便宜!”

    人事的不協調,談到這兒為止,現在再來談談“燒小鍋子”。

    談到燒小鍋子,想來也真使人傷心!然這種家風(老住在寶華山的人,說燒小鍋子是寶華山的家風),起因也有三百來年了!我讀《一夢漫言》,看到上面有這樣的一段記載︰“先和尚(是見月律師對三昧和尚的稱呼)在日,有三太監皈依。孫太監號頓悟,劉太監號頓修,張太監號頓證。豫王渡江,逃進山中,先和尚未回,是達(照)師懸像披剃,及至先和尚返山,彼等各住一房。於(弘光元年)九月三十日,劉頓修和香(雪)達(照)二師等議,欲自房起爨(另起爐灶,燒小鍋子),俱已允之。十月初一日,請余至房中吃茶,諸師先已在座,頓修向余敘說起爨事謂︰“香師等俱允,今對新方丈說之。”余雲︰某既是方丈,何不同論?私先允已,後乃令知。今有三事奉告︰一者︰先和尚,凡諸方請期(傳戒),若有私火鼎鐺之類,必令先毀,同一大廚,後乃赴請。今涅未滿四月(三昧和尚于同年六月初四日涅),誰敢于本常住別房私爨?此欺先人,斷不可為。次者︰必要起爨,待余死後,或可任為。(這一句話,遺害無窮)三者︰余有因緣別去,不居華山方丈,亦可隨諸師主持。若某住此山,豈忍頹廢此山?言畢,拂袖出房,香、達二師無語,頓修愧顏失望,藉此因緣,以為興律之端。”

    我讀了上面的一段宏論,對于見月律師的敢說敢做的作風,敬佩得五體投地!可惜的是,這“以為興律之端”的燒小鍋子家風,到了三百年後的今天,更熾燃得不可收拾了!

    本來是“家丑不可外揚”的,然而為了使後來的人對叢林制度知所取舍,光明的一面固然要宣揚,黑暗的一面仍當要揭露。寶華山是我的戒常住,論理我是不應該把這些不太體面的事寫出,惹人討厭。但本著“我愛恩師,尤愛真理”的觀念,覺得把它寫出來,公諸海內外四眾大德之前,總比埋在心底的好?因此,我必須把寶華山燒小鍋子的情形,再詳細談談︰

    寶華山大眾的飲食之苦,一向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戒期中,苦的情形使外人簡直無法想像得到,故有“打的上堂齋,吃的雪花菜(豆腐渣)”之說。我受戒的那年,正是抗戰勝利的一年,其生活之苦,不但外人無法想像,就是在我們以前受戒的人,听到我說的也不一定會相信。因為以往戒期中,打上堂齋雖是吃不到上堂齋,而尚有豆腐渣可吃,而我們那次戒期中,連豆腐齋的名稱都沒有听說過,更不必說上堂齋了;雪花菜當然也無從吃起了!也許有人要問︰難道在吃飯的時候一點菜都沒有嗎?有,那只是不知道腌了多少年的又臭又酸的咸菜,在吃稀飯時,一個人給你一撮子,點綴點綴而已!

    還有,我們受戒的時間是五十三天,在這五十三天中好像只吃了四頓干飯(每逢初一、十五一頓),其余一日三餐都是稀飯。可是,戒師們和那些住寮房的“上座”與執事什麼的,則每天都有干飯可吃,說起來他們的道(盜)心,真會使你氣得五體投地,大喊︰“佛陀啊!您的‘不得別眾食’的言教,不意竟被號稱‘律宗第一山’的寶華子孫,破毀無余!”

    那麼,戒師們的干飯究竟從什麼地方來的呢?比如說︰初一日中午要吃干飯啦,有侍者的人即先叫侍者拿只飯桶到大寮按次放好,沒有侍者的就自己拿著飯桶去放。等到打飯的梆子一響,飯頭師拿起一只五、六十斤重的鍋鏟子,插進大銅鍋里(這只大銅鍋,一次可煮十三石米的飯)翻幾下,然後按次分飯,大桶(可容五十人的飯)兩鏟子剛好,小桶(二十人的飯)一鏟有余,分好之後,各人的飯桶拿到各人寮房里去,這時候小鍋子里的青菜豆腐或什麼的,剛巧燒好,房門一關,他們就熱熱烘烘地吃起來了!吃過把剩飯一收,等到再吃的時候,放進小鍋里一炒,又是一餐。因為山上的天氣寒冷,一桶飯吃個半月二十天也不會餿。所以,他們初一到十五,或是十五到初一,每天都有干飯吃。可是,新戒們就不成了!初一吃一頓干飯,另一頓就得伸長脖子等到十五;有些好心的行堂師,在添飯時候盡管他們很同情我們,再三地說︰“你們難得吃一頓干飯,發心多吃些呀!”然而我們的肚皮畢竟不是戒師們的飯桶,若是,盡量裝一裝,也許就不至于在半饑餓的狀態下,受五十三天的苦了!

    寫到這兒也許還要有人問︰“新戒們都吃又臭又酸的咸菜,戒師們的青菜從哪兒來?”提到這個問題,我只好再把“搶菜”的事談談!

    什麼叫做“搶菜”呢?我想凡是在寶華山受過戒的人,應該都知道那兒出坡的事最多。因此有︰“想受寶華山的戒,扁擔繩子一齊帶。”不知內情的一定要問︰“受戒帶扁擔繩子干麼?”告訴你吧!帶扁擔繩子就是出坡時挑柴、挑水、挑米、挑菜用的。有一次出坡去龍潭(上下共三十六華里)挑菜,回來的時候剛剛過了環翠樓,就見住寮房的“上座”們,在路邊站著,如果有一擔又嫩又肥的青菜經過他們面前,即爭先恐後地對那個挑青菜的新戒連說︰“跟我來!跟我來!”于是,他便前頭帶路,把那個挑青菜的新戒帶到他的寮房內,叫新戒把菜擔子放下,然後把菜一顆一顆地在他指定的地方擺好,他才現出一副很關心的樣子,對那個挑青菜的新戒說︰“十多里路挑這麼多的菜上山,你們太辛苦了!趕快回堂去休息吧!”就這樣,比如說︰從山下挑上來一百擔菜,庫房里假定能收到五十擔,那一定是護法韋陀尊天菩薩的加被;不然的話,很難達到這個數字。我當時奇怪庫房里的負責人,怎麼任那些“上座”們“搶”,也不聞不問?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一個心眼!

    唉!學上海人講句話吧!真是“罪過殺來”!因為不知不覺已把寶華山的瑣事扯得這樣子多了,如果不就此打住,再天南地北地亂扯一通,恐怕有些長老一定要罵我的山門了?但是,話既然已開了頭,好像我故鄉的黃河有了缺口,在急流沖激中,你想一下子把它堵住,是很難的。那怎麼辦呢?就只好先設法來緩和急流的沖勢,減輕缺口的激蕩,然後再趕快把它堵起來,庶幾乎就不至于泛濫成災了!現在讓我也先緩和一下心潮的沖勢,挽回口頭上的激蕩,掉轉筆來寫點有關戒堂里的正事,來結束“寶華受戒”的“節目”吧!

    本來,戒堂里有些事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然為了使一般人對出家人受戒的生活有點認識起見,我認為還是有方便談談的必要!

    說到寶華山的戒堂,嘿!不但在其它寺院找不到那樣子講究的,就是在四方叢林也是絕無僅有。據說我的得戒和尚上妙下柔上人六十歲傳羅漢戒時,一次曾開了二十多堂(一堂約六十人),房子仍是綽綽有余。不像台灣傳戒,有個二三百新戒,戒常住就要臨時搭竹棚子做戒堂。同時,每一戒堂的中間都有一個小巧玲瓏的佛龕,里面供著莊嚴的佛像,當新戒們一天的佛事作完回到堂里,必須先排起班來禮佛三拜,然後長跪合掌,靜听該堂的開堂師父(寶華山的規矩是維那開首堂,其余的各堂是按資歷深淺的次序而分任開二堂、或三堂、四堂的)開示。開示了,再“一齊起立”禮謝師父,而後再背對背靜靜地把袈裟抽下來,海青脫下來,折疊整齊,放在規定的位置,再輕手輕腳地去架房(廁所),事畢回來,在堂外廊下把襪子脫掉照規矩卷好,才能談到睡覺。但睡覺也有睡覺的規矩,也不像在其它寺院戒期中那樣的方便,想睡的人就自由去睡,不睡的聊聊也無所謂。

    早上板一響,連揉一下眼楮的工夫也沒有,就要火速起床,在昏黃的燈光下,穿衣束帶(為了爭取時間,有人干脆和衣而眠)。一切妥當了,即趕往架房,事畢順便在樓下洗個兩把半的臉,再回堂穿海青、披袈裟、禮佛,然後各人回到各人的單位前坐下,當值的人給每人倒一杯鹽開水,這時候有點心的人可以偷偷地拿出來吃,沒有的喝杯開水就算了。等听到鼓敲三陣,才按部就班地出堂去大殿做早課,這時大約是三點半到四點左右。

    寶華山的早課時間之長,實為諸方叢林中所少見。不說別的,僅楞嚴咒前面“妙湛總持不動尊”的一段偈頌,就要哼三四十分鐘。大概是因為天氣太冷的原因吧?有些上了年紀的戒兄,功課還做不到一半,就要“告假”向架房里跑。俗語說︰“管天管地,管不到屙屎放屁”。可是,這兩句話在我們戒期之中,一點也行不通。假使你內急想去架房而不是去架房的時候,向引禮師告假,引禮師不但不準,反而用楊柳面(打楊柳條子)供養。因此,在上殿或演禮的時候,哪怕被大小便脹得直不起腰來,也只有“忍”的份兒。如果實在是忍無可忍啦,那麼,就硬著頭皮向引禮師喊一聲︰“師父小便!”或“師父大便!”拔腿就奔。當然,回來的時候“楊柳面”是有得吃了!

    依理說,既然出了家做了佛弟子,就應有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的美德,但是,人的七尺之軀,畢竟不是鐵打銅鑄的,太過虧待了它,它就會給你一點顏色看看。可是,寶華山的戒師們可不講這一套,他們認為你受戒就是來受苦的,如果不給你一點苦頭嘗嘗,受什麼戒?因此,他們所有的苦,一股腦兒向新戒們身上堆,你承受得了,無話可說;承受不了,就送你進化尸窯,反正寶華山有三百六十個山頭,柴草有的是。有一位安徽蚌埠的老戒兄,每堂佛事下來,都用一種“悔不當初”的口吻哭訴著對我說︰“我早知道受戒這樣苦,打死我我也不來!”

    其實,上殿、過堂、出坡等苦,多多少少還有點兒伸縮性,唯有在演“三壇正授”時,那才堪稱為不折不扣的苦哩!

    什麼是三壇正授呢?三壇正授就是︰初壇正授沙彌戒;二壇正授比丘戒;三壇正授菩薩戒。戒期中一向有︰“跪沙彌,打比丘,火燒菩薩頭”的三句話,以我個人親身所體驗到的“跪、打、燒”三種滋味,最難忍受的不是“打”和“燒”而是“跪”。什麼道理呢?因為“打”和“燒”為時都很短,同時“燒”只是一次,“打”也不會天天挨,而“跪”卻是戒期中的常課。我這樣說,也許有人認為我的話出了毛病︰“你剛才說跪沙彌,怎麼一眨眼你又說‘跪’是常課呢?”所謂“跪沙彌”只是偏重之詞,受比丘戒,菩薩戒仍是照跪不誤,這跟說︰“經、詮定學也;律、詮戒學也;論、詮慧學也。”道理是一樣的。想想看,在一個冰天凍地、北風如刀的嚴冬,合掌跪在大殿前丹墀里的麻石板上,一次最少兩個小時,等到佛事完畢,三師回寮,得戒和尚才邊走邊說︰“恭喜你們受過沙彌十戒了!”或是說“比丘大戒”和“菩薩大戒”的時候,新戒們已凍得僵尸似的,除了機械地答一聲︰“阿彌陀佛”,此外還能做啥?

    最後,且讓我再下幾句評語︰“寶華山的引禮師們威儀都很好,教規也很認真,就是太過于嚴厲,嚴厲得近于殘酷,使受戒的人,怨恨心多于敬畏;仇視念勝過感激。”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 毗盧赴考
    寶華受戒的事談完了,現在讓我再來談談去南京毗盧寺考佛學院的經過吧!

    在戒期中,自從大家頭上燒了十二個戒疤,領到一張戒牒和一本同戒錄之後,就好像大學畢業的學生拿到了畢業文憑似的,心內既興奮又緊張。同時,還有一點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于是乎三個一群,五個一隊,互相交談著未來的計劃︰

    有的人計劃著回小廟當家或作住持。

    有的人計劃著去金山、高F參禪。

    有的人計劃著去甦州靈岩山念佛。

    有的人計劃著去常州天寧寺學唱念。

    有的人計劃著去朝四大名山。

    有的人計劃著去終南山住茅篷。

    有的人計劃著去上海或南京趕經懺。

    有的人計劃著去寧波阿育王寺拜舍利。

    有的人計劃著去緬甸禮大金塔。

    有的人計劃著去觀宗寺研究天台教義。

    有的人計劃著就住在寶華山學戒律。

    有的人毫無計劃,能過且過,隨遇而安。

    我呢,原是打算等海秀來山接我時再決定的,後來因為受了一位戒兄的慫恿,竟去了南京毗盧寺,計劃著考佛學院讀書。這一計劃後來雖然落了空,而使我大失所望,但這畢竟是我參學過程中的一站,所以必須敘述一下,作個交代。

    我是怎樣受了一位戒兄的慫恿,去南京毗盧寺考佛學院的呢?其經過情形是這樣的︰

    當寶華山的戒期快要進入尾聲時,一位戒兄發布了一樁令人高興的消息,大意是說︰南京有人來信告訴他說太虛大師快來南京啦,到了南京就準備在毗盧寺辦佛學院,現在教課的法師都請好了!招生簡章不久也要貼出了!戒期中如有發心求學的僧青年,于戒期圓滿後,可先到毗盧寺報名,應考,陰歷年過了一定開學,此千載一時的良機,萬萬不要輕易放過等語。這一消息一經傳開來,那位戒兄立時成了眾人“巴結”的對象,大家圍著他七嘴八舌轟了一陣,結果連他自己共計九個人志願去南京毗盧寺,而我也是這九個人中的一個。

    去南京毗盧寺的計劃決定之後,我即寫了一封信給海秀,告訴他不必來山接我了,並且說明我不願去東廟趕經懺,願去毗廬寺考佛學院讀書的決心。

    毗盧寺是南京名剎之一,面積廣大,殿宇眾多,一棟式樣新穎,莊嚴宏偉的觀音殿,使該寺在衰老的氣氛中,顯得生意盎然!

    我們九個人離開了寶華山,到了毗盧寺的客堂一切如儀後,知客師大概已經看到了我們頭上的戒疤,知道我們是來“赴考”的,很客氣地問了幾句話,就親自把我們送到客堂右邊的一棟房子里去了。那棟房子一明兩暗三間,右邊的一間住著一位法師;左邊的一間是廣單,可睡十多個人;靠走廊的一面有個大玻璃窗,窗下有一張大方桌,看看書寫寫字什麼的,看來很方便。知客師把我們送到這樣的一間房子里,大家覺得很滿意,以為受過戒第一次出外掛單,就遇到這樣客氣的知客師,和住這麼好的房間,能說不是“福報”嗎?

    知客師指示著安好了單,到大寮里過了個二堂,又到大雄寶殿和觀音殿以及濟公殿瞻禮一番,已是打板作晚課的時候了,我們原準備去隨喜的,但知客師父說︰“你們遠道而來,太辛苦了!在房間里休息休息,不要去做晚課。”他這幾句話猶如嚴冬的太陽,使我們冷寂的心,有著一絲絲溫暖的感覺!

    次日清晨,在齋堂吃過早粥,回到住處,不大工夫,昨天招待我們的那位知客陪同維那師和僧值來我們房間里,維那師進了門劈頭就問我們會不會經懺?其他八個戒兄有七個說會,我和另一個說不會。那位僧值一听說我不會經懺,用一種輕蔑的神態瞄了我一眼,他心里好像在說︰“看你也有二十多歲了,連經懺也不會,雖然受過戒了,還不是個飯桶?”然而維那和知客,則用一種安慰和鼓勵的口吻對我和另一個不會經懺的戒兄說︰“不會沒有關系,可以在這兒慢慢學。”接著他們又對會經懺的七位戒兄說︰“近來常住里的佛事很多,希

    望你們發發心,幫幫常住的忙!”說過,他們三人走了,那七位會經懺的戒兄,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遂異口同音地“哼”了一聲說︰“幫忙?我們又不是專來趕經懺,豈有此理!”話雖這樣說,但後來他們還是乖乖地依著知客、維那的意思去做了!

    從那次知客、維那和僧值師,到我們房間里“移樽就教”之後,七位會經懺的戒兄無形中都成了忙人。客堂里每天掛出的佛事牌上都有他們的大名,今天張府念經,李府拜懺,趙府放焰口;明天劉府放焰口,孫府念經,馬府拜懺;總之,念經也,拜懺也,放焰口也等佛事,無日無之。起初那七位戒兄頗不高興,每次念經或拜懺回來就牢騷滿腹地說︰“我們是來讀書的!為什麼天天叫我們去念經、拜懺、放焰口!真是莫名其妙!”(我也這樣想)可是,當他們做了半個月的佛事下來,每人拿到一大疊花花綠綠的鈔票時,竟又把鈔票揚得高高的,以挑逗的口吻對我炫耀著說︰“侉子!你看鈔票多好!快點學,學會了好拿鈔票!”說老實話,看他們的鈔票,想想自己的困難,的確有努力學學經懺,常此混混就算了的念頭;但有時候常住里因人手不夠,叫我去濫竽充數站空班時,心里就會想︰“我冒著生命的危險出外參學,就是為的這個嗎?”

    也不記得是到毗盧寺的第幾天的一個晚上了!東廟的習初當家師和海秀坐著黃包車來看我。海秀見了我就問︰“師公!您住在這兒怎麼樣?”我對他說︰“很好!”習初看一眼我身上穿的一件露著棉花的破棉袍說︰“我看你也很好,棉袍都向外流脂油了嘛!”

    語氣間有點責備又帶挖苦。接著他又說︰“老弟!不要硬啦!跟我去東廟吧!你不願趕經懺,我不勉強你,只要在廟上幫忙寫寫算算,每天就給你一個單子錢(等于念一天經代價)。那邊住的又都是北方人,吃吃大面、饅頭、水餃什麼的,總比住這邊一天吃一頓老米飯,喝兩頓包谷粥強吧?”

    習初說過,兩只大眼瞪我老半天,似乎在等我答覆。于是我說︰“老師兄盛意我非常感謝!但我無法接受你的盛意。因為我來這兒的目的是求學,不是為了金錢和享受。這兒生活雖是苦些,然比起寶華山來好多了,更何況每月還能找個零用錢。至于衣服穿好的穿壞的我也無所謂,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路,穿著破舊的衣服與穿狐裘的人站在一起,尚不覺得難為情,難道出家人穿破衣服還怕人家笑嗎?”習初當家師听了我的話,好像很不高興。不過,他沒有駁斥我,只是言不由衷地說︰“也好!你既然下了決心,就在這邊磨煉磨煉吧!”說過,他就和海秀坐著兩輛黃包車回東岳廟了。

    常言道︰“看破世事驚破膽,識透人情寒透心!”真的,世事人情太可怕了!當你與他人環境相同,才能均等,或是有被利用的價值的時候,一好百好,處處都好!一旦他人環境比你好了,才能有發揮的機會了,或是不需利用你了,他對你的態度馬上就會變樣,甚至一腳把你踢得遠遠的。這種情形並不僅限于在家人,出家人也是一樣,有時比在家人實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真是令人傷心的一件事!我說這話並非是無的放矢,而是有事實為證的;現在把這一事實寫出,請看看人情可不可怕!

    同我去南京毗盧寺應考的八位戒兄弟,他們雖然都是南方人,但在戒期中,乃至初到毗盧寺的時候,我們不僅是志同道合,彼此間的感情也是與日俱增的。這對人生地不熟,一個人在叢林下參學的我來說,確有著很大的鼓勵作用。不幸得很,一向與我“志同道合”的戒兄,到毗盧寺不久就拿我當他們的開玩笑的工具了!他們對我的稱呼以“侉子”代替了“戒兄”;對我的態度以譏笑代替了敬重,結果弄得惡口相向,大打出手,九個人幾乎都被“擯出”毗盧寺的山門!

    我在前面曾經說過,毗盧寺的佛事是“念經拜懺,無日無之”的話,因此,七位會經懺的戒兄,鈔票日見其多,而人也日見其疲勞了!每天在念經拜懺之後,吃了晚飯他們就上床睡覺。常住里的規定原是九點熄燈的,所以我常在吃了晚飯以後的一段時間內,讀讀功課,寫寫字什麼的。但為了怕驚擾他們的睡眠,我多是以“默而識之”的方式讀,從來就沒有出過聲。然而他們卻不管這些,一見我坐燈下展書讀的時候,便肆無忌憚地大叫︰“侉子!侉子!睡覺!”說過, 嚓一聲,就把電燈關了。前幾次多少還帶點開玩笑的性質,經我說些好話,要求要求,他們就把電燈開開(說來不好意思,那時我連開關電燈也不會),讓我繼續讀下去。可是,後來完全以威脅和怒罵的口吻對待了。如說︰“侉兒!侉兒!快睡覺!不睡,揍你!”或是說︰“你媽的,搞什麼玩藝,還不睡覺?告訴你吧,再用功也拿不到我們這樣多的鈔票!”說過仍把燈熄掉。我知道在這種情形下,再哀求他們也不會生效了,我只好據理與他們爭論一番。但因為他們人多勢眾,爭論的結果還是我吃虧。有一次我很氣惱地說︰“你們實在欺人太甚了!我讀書,既不請教你們,又不敢出聲,你們睡你們的好啦,為什麼一定要妨礙我呢?熄燈的時間是常住規定的,我並沒有違犯常住的規定呀!你們不是無理取鬧嗎?你們說我再用功也拿不到你們那樣多的鈔票,告訴你們,我用功是為了將來考佛學院,不是為了鈔票,請你們不要再這樣,不然的話,我真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我認為這番義正詞嚴的話語,定能使他們知所慚愧,以後不再揶揄我,乃至不再謾罵我,大家就好“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了,那該多麼好呢?但事實卻大謬不然,他們不唯不停止對我的揶揄和謾罵,更變本加厲地以“聯盟”形式,要轟我“出境”了!在這當口我的無明火實在無法再耐得下去,于是,與一個法名叫什麼清的——即是我每晚看書時關燈的那一個,一言不合,起了沖突。他立在廣單的邊緣,被我照臉上摑了一記巴掌,不知道是他太無用,還是我在盛怒之下用力太猛,他竟應聲倒在床上,兩手捂著臉,沒命的“媽呀!我的媽呀”的嚎!其他睡在床上的幾個,在我摑那叫什麼清的同時,也都挺身坐了起來,齊用手指著我直吼︰“你敢打人?你敢打人!”我說︰“是的,我打了他,你們如果不服氣,就都下來吧!”結果,沒有一人下床。

    一陣暴風雨過去之後,房間里除了被打者的哭聲之外,一切都歸于沉寂了!沉寂得連電燈泡都好像蒙上了一層黑紗,顯得陰森森的黯然無光!在我正想回到窗下時,對面房里住的一位法師,恰巧踱進門來,我向他合合掌,他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那位正睡在床上痛哭的戒兄,然後默默地面對廣單站著。

    坐在床上的幾位,一看法師進來啦,好像一群原告見了法官似的,一致地向法師陳述著我的不是。等他們陳述得差不多了,那位法師也儼然以法官姿態給予宣判了,他先對那幾位戒兄說︰“我雖然很少到你們房間里來,但對你們的情形我很清楚。你們受戒後既然結伴來此參學,住在一起就應當互相敬重,互相諒解,互相勉勵,互相協助,使彼此在品格上,在學識上,在修持上都能日日長進,時時增益;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同參道友,同學良朋!要知道一個出家人生活在叢林下,最要緊的是能與大眾和合,最要不得的是驕慢嫉妒;尤其是你們剛剛受了戒出外當參學的人,這兩句話更要切記在心,並應時時處處警告自己說︰‘驕慢、嫉妒甚于毒蛇,萬萬不能讓它在我心中生起啊!’可是,以我的觀察所得,好像你們根本就沒有這種意念,不客氣地說,你們這個樣子,實在辜負了你們的師長和你們自己!”說到這兒,法師轉過身來,用手指著我又對坐在床上的幾位戒兄說︰“他從老遠的北方跑到南方來參學,是很不容易的,你們應以真誠的友誼同情他,鼓勵他,使他減少人地生疏之感,而安心修學;你們不惟沒有這樣作,反而障礙他和欺侮他,時常听你們叫他‘侉子!侉子!’倒沒有听他叫你們蠻子過。試問︰如果你們之中,有一人去北方參學,許多的北方人用這種態度對你們,你們當作何感想?”(听他說到這兒,我哭了)稍停了停,他又指著那位被我打的戒兄說︰“侮人者然後人侮之,難道你這不是咎由自取?將人心比自心,處處好過太平春!希望你以後把這兩句寫起來,貼在你每日起居能看到的地方,念念熟,就不會再被人打了!”說過,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看你人滿老實的,行為怎麼這樣

    子粗野?要知道在叢林下‘交口相罵,舉手相打’不管有理無理都要受遣單(開除)處分的;他們欺侮你或是罵你,可以到客堂同他們理論,不可以隨便舉手就打。不是見你常常讀《遺教經》嗎?你記不記得︰‘忍之為德,持戒、苦行所不能及;能行忍者,乃可名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歡喜忍受惡罵之毒,如飲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念到這兒,他好像忘了似的,想了想又說︰“‘當知心,甚于猛火,常當防護,無令得入,劫功德賊,無過恚’的一段遺教?”當時我的確想回答他說︰“法師說的我都知道,不過,我慚愧得很!實在沒有‘歡喜忍受惡罵之毒,如飲甘露’一般的修養工夫。何況他‘惡罵’我已不止十次了呢?如果我悶著忍下去的話,恐怕他們將得寸進尺要向我頭上屙屎了!”但我沒有敢這樣說。法師見我不響,似乎認為我已認錯,于是他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接著他又對坐在廣單上的幾個人說︰“不要再爭執啦!不然,將來你們總有後悔的一天。”說過,他走出我們的房間,我們九個人,誰也沒有再哼一聲,即各自睡去。

    我躺在廣單上,沸騰的思潮,猶如在挹江門外看到的揚子江里遇著大風的急流,洶涌澎湃,滔滔滾滾,一起一落地沖激著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這一下子完啦!明天法師把我打人的事傳到客堂,知客師父對我的處分可能是先打一頓香板,而後如法師所說的‘遣單’。打打香板也就罷了,假定遣單怎麼辦呢?回北方小廟吧,有著飛蛾投火般的危險;去東岳廟吧,又有著從丘陵墜落在幽谷樣的感觸!”就這樣展轉反側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一個好的辦法來。他們幾個人呢?听了法師一說,好像也覺得事態嚴重了!一夜穿梭也似的,出出進進向外跑,並且在廣單上不時彼此咕咕唧唧地交談著,大概在研究對策。倒是被打的那位戒兄能沉住氣,他只是在剛到廣單上睡的時候,呼唏呼唏地嘆了幾口氣,不大工夫,他就心安理得地“夢見周公”去了!

    我記得次日正是陰歷十二月二十七日,早粥後知客會同維那和僧值,在齋堂里分配掃塔上供等事宜。分配完畢,其他的都走了,知客師父把我們九個人留在齋堂。隨著那位年紀輕輕的,個子小小的,面孔白白的,文質彬彬的,時常笑嘻嘻的維那師父,先看看被我打的那位,腮幫子腫得好像貼著半個隻果的戒兄,然後走到我跟前笑問︰“昨晚上你為什麼打×清師?”我听了心里猛然一驚,急忙起立合掌,用手指指那位叫什麼清的戒兄說︰“請維那師父先問問他吧!”論說這樣的答復,對常住的執事在禮貌上是不應該的;可是,那位慈悲的維那師父,並不在乎這些,他又笑了笑,既沒有去問那位清戒兄,也沒有再問我,他即站在齋堂中間,講了一段內容與昨晚那位法師所說的大同小異的開示,在最後他說︰“你們打架的事,大和尚都知道了(消息好快),依常住的共住規約來說,都應該遣單的,現在姑念你們都是初次出外參學,不施任何處罰了。不過,你們要切記︰以後不可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否則的話,不僅要遣單,在遣單之前還要重重地打你們一頓香板!”接著他又說︰“馬上就要掃塔上供,你們趕快回去準備準備。”說過他就笑嘻嘻地同知客師走了。我們九個人則如獲“大赦”似的,走回了住處。在路上我曾這樣想︰“奇怪呀!為什麼維那師父的開示,跟昨晚那位法師說的內容幾乎一樣呢?難道那位法師已做了我的義務辯護律師了嗎?不然,維那師父怎麼會對我這個‘侉子’這樣子客氣呢?因為法師、維那和欺侮我的幾個戒兄都是南方人呀,听說南方人是最衛護同鄉的,為什麼這一次竟成了例外?奇怪!”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一 貧病交迫
    時序的巨輪不停地轉著,新年剛過,一眨眼又是元宵節了!

    元宵節,給南京數十萬的市民帶來了狂歡!帶來了光明景象!而卻粉碎了我無時或忘入佛學院讀書的美夢!因為,在陰歷年前,尚不時听人說,佛學院過年就要開辦的消息,可是,新年一過,大家都諱莫如深似的,一字也沒有人提起了,使我萬分焦急!然而,毗盧寺的佛事,隨著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佳節,卻一天比一天興隆了!會趕經懺者的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增加了!只有時運不濟的我,從朝至暮,從暮至朝,躺在廣單上呻吟著!“害病嗎?”也可以說是病,不過,還是說“害瘡”比較正確些,“害的什麼瘡呢?”疥瘡,是說癢癢得徹骨,說疼疼得要命的疥瘡!說到“害疥瘡”,使我很自然地聯想到寶華山的“戒公池”來。

    據說,寶華山戒公池里面的水,本來是“清冽甘美”,使飲用的人能“延年益壽,百病不生”的。也不知道是住持人無德呢?還是寶華山該衰落了?那“清冽”竟一變而成為“渾黃”,“甘美”一變而成為“苦澀”了!常住人已成了習慣,吃了戒公池里的水,還能不能“延年益壽”(大概是不會了!否則,他們為什麼在戒期中,叫新戒們去距寺三四里路的龍池抬水吃呢?)不得而知,而生瘡害病的人尚不多見。但是,到那兒受戒的人,吃戒公池里的水,十有八九,都生疥瘡,還有生惡心瘡的。因此,有人說戒公池里的水,是隆昌寺里的污水(包括小便在內)總匯,這話雖然有點兒缺德,但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寺”與“池”是一個“居高”、“臨下”的形式,一遇雨天,寺里的污水漫流,哪能不向池里灌呢?我在戒期圓滿下山的時候,手指和腳趾之間就發現疥瘡的“苗頭”了,不過尚未嚴重到影響行動的程度,初到毗盧寺時因為天氣冷,也沒有大的變化,只是偶爾癢一陣子就算了,可是,一過年,就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再加上過年時吃點冬菇什麼的,不幾天渾身生起黃豆般大的紫色濃泡,臥也臥不下,坐也坐不得,痛苦得不可言喻!幸虧大殿上有一位生性慈悲的香燈師,一有空就幫我搭藥,不然的話,不說別的,急就急死了!

    “有病就應該慢慢地調養,急什麼呢?”話雖是有理,一個零丁孤單、窮而且病的人,焉能不急?

    說窮,那時的我實在當之無愧!一件棉袍破得如東廟的習初所說的都向外流脂油(棉花),一條又薄又短的棉被卷起來時,可能還沒有弘一律師在寧波七塔寺掛單的行李卷大。因為他老人家尚有一條破草席子包著,而我則一條草席子也無!至于錢,雖然還沒有到我的老師——慈航菩薩——遺囑上所說的“身無分文”的地步。但是,如果想坐黃包車去街上看看醫生,診斷費和醫藥費不談,就是車資我也負擔不起。

    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是誰把我病的消息傳到東岳廟去的。在一個灰韉撓晏歟 藝純嗟迷詮愕Э險鱟叛么勺牛 蝗患P慊嘔耪耪諾卮油餉孀囈矗 吹轎搖叭窒袢似叻窒窆懟鋇難櫻 狗派蘗似鵠矗﹝灰豢滔俺醯奔沂σ怖戳耍 宋揖退擔骸襖鮮Φ埽︿閼媸親哉易鍤埽∪綣縑業幕叭Е 爛恚 褪嗆 甏 膊換 庋硬已劍Π 悴灰 儆怖玻 乙訊哉獗叩鬧 褪 補玻 砩暇屯 頤親瓢等Е 爛懟!蔽椅蘗Φ匾∫⊥範運擔骸罷舛姆鷓X喊觳話旎姑揮幸歡  蟻胊俚雀靄言驢純矗 綣嫻牟話炖玻 偃Е 爛砬捉悖 彼藝餉匆凰擔 擲椿鵒耍 純捶考淅錈揮型餿耍 謔塹蛻暈宜擔骸拔易︿暇┤ 嗄炅耍 訓闌姑揮心闈宄穡扛嫠唚惆桑 悴灰 僭謖獗叩茸拋鋈敕鷓X旱拿衛玻 獗吒久揮邪旆鷓X旱南 D闥嫡獗哂腥巳д諾獎  劍 嫡獗咭   櫬笫Π煆X海 耆 敲揮械氖攏 從校 彩腔獻櫻 欣磕忝欽獍喑醭雒├ 男』鎰櫻 錈Π錈  愣眩 閼飧觥 鮮低貳  鴕煌紛蒼諛杴繳希 恢 脹淅玻 br />
    我听習初這麼一說,突然使我想到︰來毗盧寺的第二天早上,知客、維那和僧值,到我們房間里劈頭就問“你們會不會經懺”的話來,哦!我驚訝地叫了一聲︰“那麼我就跟你們去東岳廟吧!”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二 寄居東岳
    入佛學院的夢想既然粉碎了,我只好一拐、一瘸地離開了毗盧寺,而遷移到一向被我認為“環境嘈雜極了!里面糟糕透了”的東岳廟。在走的時候,幾位同住的戒兄,似乎比平時待我的態度好了不少,他們都幫著海秀替我收這拾那忙來忙去。其實,我的東西除了一床破棉被之外,只有幾本廉價的舊書,有海秀一人收拾就足夠,根本就用不著他們幫忙,但他們既然自動來幫忙了,怎能予以拒絕呢?因此,我連說︰“謝謝諸位戒兄!謝謝諸位戒兄!”他們也異口同聲地說︰“戒兄何必客氣呢?︰我們總算有緣吧?不知不覺我們在毗盧寺已共住兩個月了,這期間大家雖然曾發生一點點不愉快的事,還不是因為大家都年輕無知嗎?現在一听說你要去東廟了,我們都很難過!過去的事請你把它忘掉吧,我們後會有期!求學既然沒有了希望,不久我們也要各奔前程了!”我說︰“是的,我們的確有緣!不然的話,我們相離何止千里?怎麼能夠同在一個地方受戒,又同在一個地方參學呢?只可惜我們的緣太淺了些,如果緣深,我們能同在一個佛學院讀書,不是更好嗎?不過,山不轉水轉,我們只要有緣,如諸位戒兄所說,定會‘後會有期’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完全忘掉雖是不易,然請諸位戒兄放心,我絕對不會懷恨的,但願清戒兄能原諒我就好了!”說過,大家哈哈笑了陣子,即由海秀替我拎著行李,習初師陪我到客堂告假。出了客堂,我又特別拐到大殿里禮謝那位好心的香燈師,然後就同習初、海秀分坐黃包車去了東岳廟。

    東岳廟的環境情形,我在《到達南京》一節中,已經大略談過,現在且談談廟里的人事。

    東岳廟除了當家師以外,住有十四位客師,一個燒飯的(兼茶房),兩個挑經箱的香火道人,再加上我共計十九個人。因為當家師以前曾對我說過︰“你不願趕經懺,我不勉強你,在廟上幫我寫寫算算,每日給你一個單子錢”的話,所以我到東岳廟養好疥瘡之後,即做些寫寫算算的工作,很輕松!閑下來,不是看看經,就是念念佛,倒覺得日子很好打發。因此,引起了少數客師們的不平,他們常冷嘲熱諷地對我說︰“我們一口熱氣換一口冷氣哼了一天,也不過才拿一個單子錢!你坐在屋里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四菜一湯吃著,細葉子茶喝著,自由自在地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念念佛,不慌不忙,一個單子錢就到手了,你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另有一位把我挖苦得才慘哩!有一天我在練習大楷,他看了一眼,說︰“憑你這一手字(說老實話,直到現在為止,我的字還沒有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寫得好看)假定再能在佛學院里打滾出來,嘿!叢林下不爭著請你當方丈大和尚才怪哩!以咱們老鄉的關系,你當了方丈大和尚,還怕你不給咱們一個閑寮房住住?到那個時候,誰敢不讓咱們手捋著胡子喝香油?”我听了這些話,只好向他們笑笑,一聲不響,否則的話,在東岳廟就休想有太平日子過。

    在寺院有一句︰“七月里忙和尚”的話,南京也不例外。一進七月,東岳廟的訂佛事牌上,寫得密密麻麻的,滿得不能再滿,念經拜懺放焰口,每天平均最少四堂。十四個客師忙得固然是“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而當家師也忙得跟走馬燈兒似的,坐著黃包車轉進轉出的不停,燒飯的老趙,為了到外邊去找人幫忙,飯也沒空燒了,好在師父們出去念經多在事主家吃,否則也只好“枵腹從公”!這樣一來,一向“自由自在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念念佛”的我也不能自由自在了;除了寫寫算算,招呼來廟上訂佛事的和燒香的人之外,還要面對著賬簿和鈔票,忙得簡直無法透氣!總之,大家為了錢,都忙得頭昏腦脹,失了常態。尤其當家師,忙得他脾氣越來越大了!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面回來,一不小心被大殿的門檻子絆了一跤,即轉身狠命地把門檻子踢了兩腳,並大罵老趙︰“為什麼不在大殿門前,裝一個大些的燈泡?”

    在當家師向門檻子發脾氣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外面吃過烙餅回來,看見當家師正在大殿前面的院子里,同幾位師父們談著做佛事到外面去請人的問題。他說︰“南京的規矩是︰請客卿是雙單子,現在一個人給兩個半單子都請不到啦,怎麼辦?昨晚上的焰口若不是老趙臨時冒充一角的話,到手的鈔票還不是要乖乖地退還人家?”說到這兒,他一眼看到了我,好像立即得到救星似地,一把抓著我的手說︰“喂,老弟!你看這樣子好不好!廟里寫算的事還是我來想辦法,請你隨大家出堂去應付應付吧?你是知道的,八個人的佛事,如果只去七個人干,齋主是不高興的;齋主不高興,就等于開商店得罪了顧客,這樣下去,咱們吃啥?”我說︰“敲的,念的,唱的三樣我連一樣都不會,怎麼好去應付?”他笑笑說︰“哪沒有關系,不信你問問他們(他用手指著幾位客師),那一個不是從閉口真言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們鐺、鉿、木魚、鼓都敲得呱呱叫啦!你只要肯用心學,保你不到一年,就可敲放焰口的魚子了!”接著幾位客師也附和著說︰“世上哪兒有天生的彌勒?自然的釋迦?不會,學呀!老實對你說吧!不管你對趕經懺如何的感想,你住在經懺位子,人家就說你是趕經懺的和尚。與其有名而無實,倒不如名實相符來得痛快!其實,既然出了家,哪一個願意把一生寶貴光陰,消耗在‘嘛呢恕 希炕共皇且蚴本直頻妹揮邪旆 俊彼倒 怯趾孟癜選澳囊桓鱸敢獍岩簧謀 蠊庖  腦  錟恕 稀鋇幕巴靡桓啥唬 蠛銑 頻兀  吆暗潰骸盎旎燜懍耍』旎燜懍耍≡趺床皇且槐滄櫻俊筆谷頌耍 暈 嵌妓坪躉甲叛現氐摹靶 溝桌鎩保/div>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三 談趕經懺
    在環境的逼迫下,不得已,我終于跟在大眾師父們的後面出堂應付了!也就是說,我終于成為一個“名實相符”的趕經懺和尚了!我記得很清楚,這是一九四六年陰歷七月十五日以後的事。

    本來麼,經是佛陀親口所說,懺是古德依經義所造,出家人為亡者念念經,禮禮懺,放放焰口,只要能夠如如法法、老老實實地去做,趕經懺也應該列為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之一,有什麼不好?可惜的是,一些人把這一種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視同相互交易的商業行業了!因此,念經、拜懺、放焰口的結果,沒有利到他人,反而害了自己和佛教!

    我在南京趕了半年的經懺,曾親眼看到幾個資質優異、頗有才干的僧青年,因為趕經懺,染上了種種的不良嗜好,而致吐血死亡,又曾親眼看到幾處規模宏偉、道風遠播的大叢林,因為經營經懺出些敗類的子孫,而使祖庭蒙羞!這能說不是因趕經懺而害了自己嗎?這能說不是因經營經懺而害了佛教嗎?我敢大膽地說一句︰今日的僧倫不振,佛教式微,多半是受了佛事(交易式的經懺)興隆的影響。因此,我為了奉勸初出家青年道友們,能發起“寧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的決心,知我罪我,在所不惜,而來一次“現身說法”,看看當時一些出家人趕經懺的情形,與“僧寶”兩個大字,是多麼地不協調啊!

    我在南京東岳廟正式開始趕經懺的那天,恰巧是去中央門外送殯。我們一共是七個和尚,身上一律披著用粗夏布做成的紅色懺衣,前面的兩個人敲著大鐃鈸,其余的五個分別拿著引磬,小木魚、鐺、鉿和手鼓,夾雜在送殯者的行列里面,沒命地隨著抬棺材的往前跑,那些抬棺材的缺德鬼,似乎有意尋和尚開心,他們看著我們七個和尚快要趕上他們的時候,一聲“吆喝”,便飛也似地向前奔去!我們為了幾個臭錢,為了使亡者的眷屬高興,為了使小字頭(當家師)贊賞,為了不被抬棺材的工人小看,就必須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想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那麼,就只有不顧一切(包括身份、名譽等等)地在棺材後面“窮追不舍”了!就這樣,頭上頂著火熱的太陽,腳下踩著滾燙的柏油路,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棺材跑。身上披的紅色懺衣被風一吹,遠看去,每個人身上好像背著一只紅色的大皮球,樣子滑稽極了!在這當口,每見人向我們看一眼,或是笑一笑,我臉上就感到一陣子火辣辣的,趕忙把頭低下去,心想︰大概他們在笑我們是“社會的寄生蟲”了吧?!

    日之夕矣,送殯歸來,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吃過晚飯,洗了個澡,正想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腿腳,而當家師卻手捧著小茶壺(他不分春、夏、秋、冬、小茶壺都捧在手里),笑逐顏開地對領單子說︰“八點鐘、某府有一堂倒頭經,還要辛苦大家一趟!”在“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的情形下,大家心里盡管有一千個不願意,可是,仍得乖乖地“依教奉行”。

    說到念“倒頭經”,也蠻有意思。

    比如說︰張府里的老太爺病得奄奄一息啦,專為寺廟介紹佛事的齋婆,這時候就跑到廟上來請人啦。南京人對出家人的稱呼是︰“和尚老爺”!但“和尚老爺”的頭餃,在齋婆們的心目中,也有著三等九級的差別——上等的和尚老爺(方丈、住持、當家一類的人物),她們稱為“大老官”︰中等的和尚老爺(精明伶俐、年輕俊秀、能戴毗盧帽的一類人物),她們稱為“馬馬虎虎”;下等的和尚老爺(念經是個啞和尚,吃飯跟倆和尚,打架是個傻和尚一類的人物),他們稱為“大蘿卜”。當然,那些賴佛吃飯,靠僧穿衣的齋婆們,她們所攀交的都是“上、中”等級的和尚老爺了;至于“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她們是不屑理睬的。而“上、中”二等的和尚老爺,對那些齋婆們也是“奉若神明”畢恭畢敬地招待著,不這樣,他們生怕“獲罪于天,無所禱也”似的!

    齋婆們跑到寺廟里,鼓起如簧之舌,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交頭接耳,如此這般地一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首肯了,于是,便把“馬馬虎虎”(這兒指領單子的人)的和尚老爺請了來,說明張府的地址,和念“倒頭經”需要的人數;“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則帶著幾個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如果人數不夠應用,就再帶一兩個“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搖搖擺擺地走進張府,(偶爾也坐坐汽車或黃包車)。此時張府茶房(大多數都是臨時雇用的),已很客氣地為和尚老爺們泡好茶,擺好了茶點;于是乎,“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以“唯天為大”的姿態,向上首一座,大腿放在二腿上搖著,一邊品茗,一邊與齋婆和齋主,“一切無礙”般地大轉其“法輪”。這時候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以及“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有福了!因為他們盡可把好吃的茶點,送進五髒廟里去!直等到擔經箱的道人喊著︰“布置好啦,請和尚老爺開經吧!”大家似乎才想到,今天原來是為抓心頓足,正與死神搏斗的張家老太爺“念倒頭經”的呀!

    佛法畢竟是不可思議的!張府的老太爺在幾個和尚老爺的誦經念佛聲中,不一刻工夫就很安靜地嗚乎哀哉了,免去不少臨死掙扎的痛苦!隨著張老太爺的孝子賢孫和遠親近鄰們,一窩蜂也似地聚攏了來,也不問他們老太爺身上的“去後來先作主翁,”的八識先生走也沒走,便一面哭喊燒錫箔金紙,一面七手八腳地,替他們的老太爺,穿衣、戴帽、登靴子,亂糟糟地忙成一團。此刻,念經的和尚老爺被擠得已無容身之地,一退再退,不知不覺都退到了庭院里去了,大家無法可想,只好仰起臉來,去數那天上灼灼閃閃的星星!

    等到一切穿戴齊備,擔經箱的道人帶著孝子,到院子里向和尚老爺磕三個頭;但這三個頭你不要以為是——他們向和尚老爺們表示歉意,或是為恭敬和尚老爺磕的,而不過是催逼著和尚老爺,趕快進入靈堂,去陪伴陪伴他們剛剛死去的老太爺罷了。

    俗語說︰“有錢能買鬼推磨”,這句話的真實性究竟怎樣呢?我沒有親眼見過,不敢瞎說,但身為“三界導師,四生慈父,人天教主”之弟子的比丘僧,為了錢,在熙熙攘攘的大馬路上,頭頂著火熱的太陽,腳踩著滾燙的柏油路,披著袈裟,敲著鐃鈸,飛也似地跟在棺材後跑著送殯,這卻是親眼所見和親身經歷的;為了錢,在臭氣烘烘、陰氣森森的靈堂里,繞著死人大念其“倒頭經”,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歷過的;為了錢,冒著狂風暴雨,堅冰白雪,在湖濱江岸,放焰口超度亡靈,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歷過的。當時做這些事,在感覺上只是有點厭惡,並沒有聯想到它對佛教有什麼不好的影響。但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堂堂比丘,為了錢,做那種事,真是倒盡了佛教的架子,丟盡了歷代高僧大德們的臉!

    以上的話,似乎扯離題了,現在再讓我把念“倒頭經”的一幕說完吧!

    孝子磕過了頭,和尚老爺們隨著孝子進了靈堂,“有志一同”,莫名其妙地向死人行了一個問訊禮,這才是真正念“倒頭經”的開始。

    一開經,嘈雜的人聲是停止了,而靈堂里的氣氛,卻更加陰森得可怕!因為此時張府的遠親近鄰已分別離去,張府的女眷們也回避了,幾個垂頭喪氣的孝子,匍匐在靈床的前面,不聲不響地加添著破鐵鍋中行將熄滅的金紙,那金紙吐出的綠色火焰,不時在破鐵鍋的邊緣旋轉著,顯得鬼影幢幢,又仿佛張老太爺有一只手,正在那金紙灰中,點收著他的孝子賢孫為他準備去豐都城的路費;擔經箱的道人與張府的茶房,則悠然地低聲交談著,那副樣子恰像城隍廟牆壁上繪畫的兩個把守豐都城門的小鬼,正計劃如何去大敲一下張老太爺的竹杠!而幾個和尚老爺呢?和尚老爺麼,則正把寶貴的命陰(古德有︰“一寸光陰一寸命陰”的話)系在幾文臭錢上,在那兒有氣無力地哼呀哼地拖!

    等把經念了,已是深夜時分,茶房端來了一小鍋的糯米稀飯,四盤小菜,殷勤地勸著和尚老爺們說︰“和尚老爺請用吧!這個是清心火的!”但是他哪兒知道,和尚老爺送了一天的殯,又念了多半夜的經,困而且累的身心,除了想大睡一覺之外,什麼也不想了呢?因此,任他說破了嘴皮,和尚老爺連睬也不睬他一眼,就一個個醉漢似地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撞撞跌跌,出了張家的大門,回東岳廟了!

    可是,說也奇怪,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在馬路上經涼風一吹,瞌睡蟲似乎即隨風去了,精神也不知道從何處又悄悄歸來?盡管肚子因饑餓咕咕嚕嚕提出了抗議,但和尚老爺們的說笑聲,在夜空里飄旋著,卻仍能使在街上巡邏的警察先生們,無可奈何地“側目而視”!

    大伙回到廟里,二一添作五地拿了幾十塊錢,把熟睡中的老趙喊醒,叫他到保泰街山東老鄉開的面鋪里,買幾斤機器軋的面條,回來在飯櫥里找點晚飯吃剩了的菜肴,和在面里一煮,就吃開了。真是巧得很!大家剛剛把面碗端在手里,面條送進嘴里,另一堂出外放焰口的人正好回來。他們一見有面好吃,也不管三七二十幾,拿起碗來就盛,盛好就吃,任憑出了錢的人挖苦、笑罵,他們也不在乎。就這樣說著笑著,吃著鬧著,及至睡在床上,已是“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時分了!

    在大家睡興正濃的當兒,當家師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大家起床了!領單子的師父,揉揉惺忪的睡眼,氣虎虎地吼著說︰

    “小字頭!一大早你就在這兒鬼吵鬼叫的什麼事?”

    東岳廟的當家師就這樣好!佛事好,進賬多,師父們開開他的玩笑,或是弄訟弄訟他,他都能怡然受之,不以為忤;如果三天沒有佛事,或是佛事多了,家里的師父們不夠分配,外邊又請不到人,千萬開不得玩笑。否則,他的“牛脾氣”一發,那你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啦!那天晚上他因為不慎被門檻子絆一跤,大罵老趙為什麼不在大殿門前,裝個大些的燈泡,就是為了佛事多,外面請不到人而發的。領單子的都是東廟的老人,摸清了他的脾氣,所以這次罵他“鬼吵鬼叫”,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嘻皮笑臉地走到領單子的床前,手指著領單子師父的鼻子,笑罵道︰“小乖乖,你睡昏了頭吧?今天不是孫家和李家各請七個人念經嗎?起來吧,小乖乖!晚上的焰口一定有襯!”

    住在南京趕經懺的出家人,生活情形,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大致都是如此,很少有什麼改變,如說有的話,那除非是遇到沒有佛事的時候。

    沒有佛事,怎樣來打發時間呢?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格而定。有嗜好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外面找你需要的東西,就是鬧翻了天,由你自己負責,當家師也不過問。沒有嗜好的人,可以在房間里埋頭大睡,如果感到睡得無聊啦,那麼就約一兩個志同道合的人,去中山門外靈谷寺,中山陵,明孝陵,中華門外的雨花台,玄武門外的玄武湖,觀音門外的燕子磯,水西門外的莫愁湖,雞鳴寺山下的台城等處玩玩。如在秋冬之交,有興趣的話,能到棲霞山去玩玩更好,因為那兒不但有滿山谷如火一般的紅葉,更有說不盡的名勝古跡。如棲霞寺的全景,千佛岩的石窟,舍利塔上的釋迦八相成道圖,禹王碑上的文字,紗帽峰上的松濤,以及一線天、桃花澗、珍珠泉、飛來佛等等,都是使人“樂而忘返”的勝境。假定時常能暢游其間,對于齷齪的身心,確有很大的洗滌作用,只可惜趕經懺人,對這方面的興趣太缺乏了!不然的話,為什麼都如陷入深泥中的老象,而不能自拔呢?

    還有,住在經懺位子使人最傷腦筋的,是有空閑的時候,也不能安心用點功。譬如說︰今天廟上沒有佛事,你想在房間里打打坐、念念佛、看看經,同寮的人不是罵你“老魔王”,就是罵你在“裝模作樣”。再不然,如果他看你在打坐,就譏笑你說︰“你的腿子坐得這樣子好,為什麼不到金山、高F去住?在那兒住個三冬五夏,說不定會找到娘生以前的面孔哩!”如看你在念佛,就說︰“你為什麼不去靈岩山呢?靈岩山是專修念佛的道場,像你這種念佛功夫,到那兒打個把精進七,穩得念佛三昧!”如見你在看經,就說︰“老同參!我看你還是去寧波觀宗寺學學教吧!一旦學成了法師,你講大座,我當維那,不強似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嘛呢恕   錟恕 馗項躅跗ォ寐穡俊弊苤  諛侵只肪誠侖嘶歟 ∠ 灩 朊齲 勸涯恪氨味   畝 保 兆泳昧耍 牆心恪襖轡遙 轡搖輩豢桑br />
    我在前面曾說過,東岳廟共住十四個客師,十四個客師中有兩個領單子的。其中的一個名字叫樂禪,年紀三十歲,除了個子矮些,面相、談吐、唱念都很好;曾在普陀山前後寺當過多年的維那,因為與習初是同參,習初在東岳廟當了家,就把他請下山來到東岳廟領單子。他初到東岳廟時道心好得不得了,佛事無論如何忙,他早晚都要持大悲咒一百零八遍,念觀音聖號若干聲,以為常課。可是,住了不到半年,他的道心好像寒暑表遇到冷氣團,便直線下降了!一降降到以吸鴉片煙、喝老酒代替了他持咒念佛的必修功課;他的收入平均超過一般清眾兩倍以上,但後來混得連褲子都沒得穿。記得七月里有一次在小九華山下放普度焰口,他赤著下身穿上海青披上袈裟就上台了!念到“六字大明王,功德不可量,現前清淨眾,異口共宣揚”的時候,他竟悄悄地對敲木魚的人說︰“夥計!我尿啦!”

    另一個領單子的,名叫仁善。是南京土街口觀音庵當家師仁義的師弟,人極聰明,長得又帥(現在我還保留著他的一張四寸大的照片),喉嚨也好,對于當時南京經懺界流行的散花、嘆骷髏、嘆七七和七杯茶、七杯酒一類的玩藝,樣樣精通,因為他有許多這樣“優越”的條件,十五歲到東岳廟趕經懺,十七歲就登上領單子的“寶座”了,習初當家師叫他時,常以“小乖乖”代替“仁善”二字,那些專跑寺廟靠和尚老爺吃飯穿衣的齋婆們,亦莫不以能收他作干兒子為榮。因此,他的干媽、干姐姐、干妹妹,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

    一九四六年,仁義(仁善的師兄)法師從泗陽逃難到南京,先住在東岳廟,他看到他的師弟那種“隨緣”隨變的作風,很不高興。他曾對我說︰“出家人初出外參學為了找幾個衣單錢,在經懺位子住住本無可厚非;但切不可一入經懺位子,就被鈔票迷了竅,不知回頭!”因為他對趕經懺有這種見解,雖然他是一個“經懺專家”,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老修行的派頭,“隨流”而不“合污”。這不能不說是“應院”(蓮池大師稱經懺位子為應院)里的一枝奇葩了!後來由于毗盧寺峻嶺和尚的介紹,他到觀音庵當家去了,臨走前曾老實不客氣地訓了仁善一頓,無非是希望他趕快離開東岳廟,去佛學院讀書,或是到有道風的叢林下去住,但結果仁善還是使他失望了!這也難怪,日日在歡樂中打滾,朝朝在女人前放肆,已成了習慣的人,一旦想叫他到規矩森嚴的叢林下,去吃老米飯,坐冷板凳,喝臭菜湯,睡大廣單,怎麼行呢!同時,他又是東岳廟里最重要的一支台柱,當家師豈肯輕易地放他?我離開南京不久,就听說他因為于唱念時好出風頭受了內傷,時常咯血,曾一度去毗盧寺住,但不久即離去,後來就沒有再得到他的消息了!

    以上所談的二位,都是年輕有為的可造之材,只因一念“貪心”走錯了道路,致使從迷入迷,將錯就錯,終于把“五趣流轉中,人身最難得”的人身,陷入深不可測的污泥塘里,自己無力爬出,他人也愛莫能助,大家只好眼巴巴地讓他沉!沉!沉下去!

    走筆到這兒,我想起高峰妙禪師的故事來。

    高峰妙禪師是位大名鼎鼎的禪宗耆宿,但他在年輕時代卻是一個趕經懺的能手。一天夜間在齋主家放過焰口,于回寺途中經過一個村莊,莊上即有很多的狗向他猛撲狂吠不已,他老菩薩正在不知如何對付的當口,只听一間茅屋中有一老嫗問一老翁道︰

    “半夜三更的什麼人還在外面走路,惹得狗子狂吠?”

    即听老翁答道︰

    “這時候在外面走路的有什麼好人?不是趕經懺的和尚,就是行劫的強盜!”

    高峰妙禪師,不听則已,一听既氣憤又慚愧!暗想︰“真是豈有此理!為什麼他好的不比,偏要以趕經懺的和尚與行劫的強盜相提並論呢?”但繼之一想,這也是“咎由自取”,自己既然出了家,就應該听經研教,弘法利生;或是老實修行,了生脫死,為什麼要自甘墮落的,干這日夜倒置的趕經懺的行業呢?于是,便發願道︰“寧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果然,後來便成了一代高僧!

    最後,我希望因陷于趕經懺的泥塘中,無力自拔的青年同道,看過我這個故事之後,能奮力躍出這個泥塘!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四 憂心殷殷
    忍!忍!徐徐忍!

    耐!耐!慢慢耐!

    能忍能耐心安泰!

    不忍不耐生禍害!

    忍辱原是福之本!

    怒則為慧之礙;

    欲求福慧兩具足,

    第一妙法是忍耐!

    上面的幾句話,是我在三十九歲生日時寫的,有一次,我請道安法師來羅東念佛會演講,他在我房間里休息時,在牆壁上被他看見了,便問我道︰

    “是你寫的?”

    “是的。”我說。

    他又看了看,說︰

    “很好!希望你成就‘忍辱波羅蜜多’!”

    我為什麼要寫這樣的幾句話,貼在房間里的牆壁上呢?因為我一向做人做事,有點兒該說就說,該做就做;說了做了,就是把人得罪了,也不在乎的脾氣。這種毫無涵養,缺乏“彈性”的脾氣,自己雖然也知道在這個處處講究“圓滑”的時代是最要不得,常想努力改掉它;然而,一旦遇見自己認為應說應做的事,很自然地老毛病就又犯了!因此一些比較接近的老友見面一談起來,常用半開玩笑,半警告的口吻對我說︰

    “以後說話和做事,不要再傻里傻氣,或是侉里侉氣啦!這樣得罪人劃不來,凡事還是忍耐點兒好!”

    為了接受老友們給我的忠告,為了痛改“侉”脾氣,和“傻”脾氣,所以我才想了“忍!忍!徐徐忍”的幾句話,寫出貼在經桌旁邊,作為座右銘。可是,當我讀完了我寫的〈談趕經懺〉一段往事時,不禁又為自己不能忍而“憂心殷殷”了!為什麼?這有兩個原因︰

    一、中國佛教的傳統觀念是︰“若要佛法興,必須僧贊僧”,而我現在不但沒有“贊僧”,反來揭僧的“瘡疤”。盡管我也在“僧數”,我也是個有“瘡疤”的僧,但其他“僧數”中的僧,和其他有“瘡疤”的僧,對我這種違反傳統觀念的論調,能夠加以原諒和同情嗎?

    二、經懺是一般寺院中的主要“事業”,同時也是主要的財力(戴季陶先生曾說︰“佛教因僧徒趨于誦經,乃變為財勢的佛教!),我現在來批評趕經懺和經營經懺一無是處(盡管批評是以往的),一些趕經懺的同道,和經營經懺的寺院,能不群起反感,對我來一次“鳴鼓而攻之”嗎?

    想到以上的兩點,使我寫作的靈感也煙消雲散了!于是,擲筆跑下樓去,在講堂內兜起圈子來。

    正兜著圈子,報童遞給我一份當天的日報,接過,我心不在焉地,在第一版的大標題上瀏覽一下,又看看第二版的社論,然後翻到社會新聞版。我對于社會新聞,一向是不大感興趣的,因為那里面除了報道些失職、貪污、彈劾、上訴等的消息外,就是些觸目驚心的殺、盜、淫、騙等案子,那些消息和那些案子,經過記者先生們的“生花妙筆”,繪聲繪影地一渲染,我覺得不但達不到“以儆效尤”的預期效果,無意中反使那些作歹為非的人,獲得更多的為非作歹的詭計(技),而在法律的夾縫里,大大做其傷天害理的勾當!不過,今天在社會新聞版中卻發現了一則建設性的新聞,這條新聞吸引了我的視線,使我驚奇!使我高興!更使我聯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則新聞的標題是︰

    運用口誅筆伐力量

    端正社會風氣

    我讀過這則標題之後,心想︰社會的風氣歪邪了,可以用口誅筆伐的力量來端正它,而佛教里面的風氣歪邪了(請勿誤會︰非指經懺一事),為什麼就不能用口誅筆伐的力量來端正?為什麼有些人見了這種歪邪了的風氣,不去加以端正,反而違背良心,瞎吹、瞎捧呢?“為什麼?為什麼?……”我瘋了似的,一面自己大聲地問著自己,一面三步並成兩步跑到樓上,在案頭日記上一連寫出︰

    運用口誅筆伐力量,端正社會風氣!

    運用口誅筆伐力量,端正佛教風氣!

    寫好了,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殷憂和激動的心情都漸漸平靜了。隨之,文思則像山間的溪泉,涓涓地流進了我的腦海,使我能夠在趕經懺的問題上,再表示一點竟見︰

    我曾說過“經是佛陀所說,懺是古德依經義所造,出家人為亡者念念經、禮禮懺、放放焰口,只要能夠如如法法,老老實實的去做,趕經懺也應該列為自利利他方便法門之一,有什麼不好”的話。當然,趕經懺的人也不是都像印光大師所說的“懶胚”(見《印光法師文鈔•復黃涵之居士書一》),而只是說經營經懺的寺院,太商業化了;趕經懺的人,太職業化了。商業化的結果,把清淨的道場變成殯儀館;職業化的結果,把大有作為的僧材變成了朽木,這是多麼可悲又可惜的事!數年前一位師長曾對我說︰“曾听一位青年法師發牢騷,說某居士怎樣地看不起出家人。但我的看法卻是︰不是某居士看不起出家人,而是出家人看不起自己。如果每一個出家人都能夠以身作則,有解有行,某居士不但不敢在一位法師面前放肆,就是在一個小沙彌面前,也要敬畏三分!”真的,“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我們這一代僧青年正負有“繼往開來”的大任,假定再以“今朝有酒今朝醉”般的心理,渾渾噩噩地混下去,在不久的將來,恐怕咱們“三寶”之一的“僧寶”,真要被所謂“四寶”(有人把假借信仰三寶之名,而求名聞利養的居士稱為四寶)取而代之了!到那時候我們如何自處?到那時候我們又如何交代呢?唉!說到這兒,我又不禁為之“憂心殷殷”了!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五 古林雞鳴
    我住在南京東岳廟期間,古林寺和雞鳴寺,是我常去的地方,因為這兩個地方,都是南京的名勝、古剎,又都曾在佛教史上有過輝煌的一頁;所以我想在這兒順便談談,使沒有到過南京或到過南京而未曾去瞻禮過的人,對于這兩座古剎的輪廓,獲得一點印象。現在先談古林。

    因為手邊沒有可靠的資料,我又沒有在那兒常住過,所以對于古林寺的詳細情形,恕我無從說起,現在只能以我個人所知的談談!

    古林寺是南方的律宗道場之一,寺址坐落在南京城內西北隅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好像是叫鳳山)中,建築堂皇,環境幽美,是一座不可多得的都市叢林。如果以歷史來說,它還是寶華山的老前輩哩!因此,佛教界人士,大多知道“先有古林,後有寶華”的兩句話。又因為寺內有一個曾經放過三天三夜光明的戒壇,以致它的大名數百年(從古心律師住持該寺起)來,一直是乎日上。對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使它的大名能夠遠播的主要人物,這個人物是誰呢?他便是振興元朝以後律學的古心律師。

    古心律師法名如馨,江甦溧水人。少年之時就篤信佛教,他為了易于一心向道,在四十一歲那年毅然舍俗出家。出家後便冒著寒暑饑渴、雨露風霜等苦,發心朝五台山,求文殊菩薩親為其授戒。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

    時日,受了多少的艱難,才到了他所久仰的五台山。當他看到五台山時,其欣喜若狂的心情,竟使他忘了長途跋涉的辛勞,停也沒有停一下,即循著崎嶇難行的山徑小道,一步一拜地向上走去。正在他誠心誠意,邊拜邊走、邊走邊拜的當兒,路旁突然出現一位形容枯瘦,白發皤然的老婆婆;她手里捧著一件破舊的袈裟,慢慢地走到古心律師的面前,把袈裟輕輕地遞給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那位老婆婆一轉身就不見了!古心律師正感到奇怪,就听背後有人說︰“比丘!比丘!文殊在此!”古心律師听了急轉身後望,但望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一個人的影子,于是乎,他便“如夢方覺,頓悟戒旨”!這種授戒和受戒的方式,真可以說是得未曾有了!

    古心律師蒙文殊菩薩親為其授戒後,就回到南方弘傳戒法了。不久,明神宗皇帝又請他去五台山“為開皇壇說戒”。在“敷座之日”曾有“祥雲盤空”的瑞相,皇帝見了非常高興,遂賜“慧雲律師”之德號。後來律師在萬歷四十三年示寂的時候,皇帝為了紀念他,特請人畫了一張遺像,掛在皇宮里面供養。並題贊雲︰

    瞻其貌,

    知其人;

    入三昧,

    絕六塵!

    昔波離(當時人都說律師是優波離尊者再來,故雲),

    今古心。

    古林寺因為是這樣的一位大德所開創,宜乎它的道風歷久不衰了!我第一次到古林寺的因緣,是去听一位法師(好像是海山法師)講金剛經,在听經期間認識了一位道友,我有空就到古林寺找他談心,他有空也常到東岳廟來看我,經過數月的交往,彼此便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己。

    有一天我同這位道友游靈谷寺回來,在路上他突然對我說︰“東岳廟的環境太復雜了!我看你還是到古林寺住住好啦,古林寺雖然也不怎樣理想,但叢林的派頭還是有的,你以為怎麼樣?”我說︰“古林寺比東岳廟的環境當然好得多,不過,我覺得古林寺叢林的派頭是有,只是尚缺乏叢林下應有的一點什麼似的,所以,我目前不願到古林寺住,但我在東岳廟也不會戀棧下去,一有機會我就要離開。”他听我這麼一說,默然一陣子,然後才點點頭說︰“你的看法不錯,希望你的機會早日到來!”接著他又“唉”了一聲,說︰“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我看看他的神情顯得很沮喪,我急忙問他︰“你怎麼啦?”他搖搖頭,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再見吧,我回去啦!”說過,他即回了古林寺,不料過了不久,他竟因病死去!

    雞鳴寺,即是梁武帝時代的同泰寺(我在南京時,該寺前面牆壁上尚嵌著同泰寺三個大字),寺址在北極閣東北角,距離東岳廟約兩華里左右,夏天晚飯後和三五同道散步,常在不知不覺中就到了那兒,因為該寺的住持守慧與東岳廟當家師有金蘭之交,寺中一有了佛事都是請東岳廟的師父幫忙,所以我們有時散步到了那兒,坐坐玩玩,說說談談什麼的,跟在東岳廟一樣地無拘無束;同時那兒又是一個鳥瞰城內外風景的絕佳所在,能偷得浮生半日閑在那兒消遣,也算是一種精神生活的享受了。

    本來,雞鳴寺的本身就有許多古跡的,但因為住持人的不加重視,使那些很有歷史價值的古物,被埋沒在殘垣斷壁之中了!因此,每日游客雖多如過江之鯽,而他們,只是在觀音樓上憑窗看看遠處的青山——紫金山,近處的碧湖——玄武湖,吃些茶點就到台城或是胭脂井去玩了,寺內的一切一切則很少有人注意。這也難怪,因為寺內除了幾間平常又平常的房屋之外,實在也沒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了!如果一定說有值得人注意的事物的話,那就是梁寒操先生為該寺寫的一副對聯了。我記得那副對聯的詞句是︰

    “在甚麼地位說甚麼話,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寫到這兒,忽然想到梁武帝與達摩祖師問答的一段故事來︰

    梁武帝一天問達摩祖師道︰

    “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

    “並無功德。”達摩祖師慢聲慢語地對梁武帝說。

    梁武帝听達摩這麼一說,感到驚奇,故又問︰

    “何以無功德?”

    達摩即老實不客氣地對他說︰

    “此(指梁武帝所說的造寺、寫經、度僧等)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非實。”

    梁武帝又問︰

    “如何是真實功德?”

    達摩又對他說︰

    “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可世求。”

    可是,結果那位好行“人天小果有漏之因”的梁武帝,听了達摩的這番話,弄得他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達摩一看話不“契機”,也懶得再跟他羅嗦了,于是便一葦渡江,跑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一下子就面壁坐了九年,要不是二祖慧可斷臂求他“安心”的話,恐怕他一生真要學那緘口的“金人”了!

    當時我看到雞鳴寺的凋零情形,深信達摩祖師“如影隨形非實”之言。我想︰梁武帝如果死而有知的話,看到他一手建造的塔寺,都久已變成了斷垣殘壁,一定會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把“淨智妙圓,體自空寂”的真實功德的道理,弄個明白吧?這一教訓真是對“但建大廟,不務實修”者的當頭棒喝!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六 遇二知音
    若人近賢良,譬如紙一張︰以紙包蘭麝,因香而得香;

    若人近邪友,譬如一枝柳︰以柳貫魚鰲,因臭而得臭。

    上面的格言,我已想不起來是從什麼書中看到的了,里面的含義雖然跟“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意思差不多,但我總覺得前者比後者更明晰易解。因此,我把它寫出來,一則作為我“遇二知音”的導言;再則希望交友不慎的青年同道們,讀了之後,能夠有所警惕,今後不至為交友不慎而誤入歧途!

    我在《古林雞鳴》一小文中,曾經說過因為去古林寺听金剛經的因緣,認識了一位道友。這位道友就是我住南京期間遇到的二位知音之一,他法名叫仁宏,是一個天資聰慧、心地忠厚的僧青年,我們相識雖然尚不到一年,他就生“羊毛疹”死去了,但他的笑貌音容,和他那略帶點兒憂傷而又堅強的性格,直到現在我只要閉起眼楮一想,這一切的一切,仍宛然浮現在我的腦際!

    仁宏,即是我在《談趕經懺》中所說的仁義和仁善的師弟,他也是江甦泗陽人,一九四六年春期在古林寺受戒,受戒後他的師兄仁義法師,曾再三地叫他去土街口觀音庵同住,而他卻拒絕了師兄的盛情,怡然自得地住在古林寺吃老米飯喝咸菜湯。

    一天在閑聊中我問他︰“你師兄希望你同他住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為什麼不去?”

    他說︰“觀音庵是個經懺位子,盡管我師兄不贊成經懺那一套,但他那兒的生活,卻全靠著趕經懺維持。你是知道的,我是個不會經懺又不願趕經懺的人,住在他那兒不但與他無益,反而害了自己,因此,我不願去觀音庵住。”

    頓了一下,接著他又說︰“並且,我自己還有一個想法︰一個初出外參學的人,應該有自立的精神和創造的勇氣,去開闢自己的前途,絕不應該靠著人事關系,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

    我听了他的這麼幾句話,使我敬佩不已,同時也使我慚愧得無地自容,因為我那時正在“靠著人事關系,做著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啊!不過,當時我仍以反駁的口吻問他︰“你既然不高興靠著人事,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那麼,為什麼不馬上離開古林寺,找一個比較好的叢林去參學?難道你目前擔任著侍者一類的角色,來消磨時光,就是你自己情願的嗎?”

    大概他覺察到我說話的口氣,有點兒向他“報復”的意味了吧,他向我笑笑,就把話題岔到別的事上去了,以後見面,他常重復著︰“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我恐怕今生再沒有福報住進比古林寺更好的叢林了!”不幸,沒有多久這句話便成了他的讖語,因為他在一九四六年年底,突然生“羊毛疹”死去,死時才僅僅二十一歲!

    仁宏道友之死,曾使許許多多知道他的人,彈著惋惜之淚!尤其是他的師兄仁義法師,給他裝缸的那天,瘋了似地大哭大叫著說︰“仁宏!仁宏!你的心為什麼這樣子狠?你就這樣子溘然死去,能對得起你的父母嗎?能對得起我們的師父嗎?能對得起冒著生命危險帶你逃到江南的我嗎?能對得起……”說著說著他即泣不成聲了!他這麼一說一哭,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更感染了我,因之,我不自主地也哭了起來!

    仁義和我這種太重“感情”的舉動,後來被我的另一知音——鶴軒老和尚知道了,他頗不以為然地對我說︰“仁宏死得已經夠可憐了!被你們這麼一哭一鬧更加可憐!你懂不懂?人剛死後雖然不會說話了,但在八個小時之內,其第八識(前此我根本就沒有听說過這個名詞)則仍滯留在軀殼之中,做著最後的掙扎。在這時候最好是替他念佛,不要動他,也不要哭他,因為一動一哭,他的‘識’就被‘情’牽了,識被情一牽,生前有點修持功夫也用不上啦,你看可憐不可憐?”

    對于鶴老的一席話,我當時的確不懂,否則的話,我會忍著眼淚替他念佛的。可是,仁義法師是一位宗教兼通的老參呀,對于鶴老說的話他不會不懂吧?但他眼見他心愛的師弟突然死去,也把持不住“情”了!唉!有情!有情!人總是有情的,未大徹大悟之前,誰能夠斷絕呢!

    說到鶴軒老和尚,是我生平最敬佩的老前輩之一,當時他雖然僅是雞鳴寺敲幽冥鐘的鐘頭,但他卻有兩個當方丈的徒弟,和一個能說會講的徒孫,以及無數的有錢有勢的皈依弟子,可是他從不以此自炫。每當他的徒弟、徒孫以及皈依弟子們到雞鳴寺去看他,供養點香儀什麼的,他總是很固執地一概拒收。他的理由是︰“我當鐘頭拿的單銀就用不了啦,要你們的做啥用場?”如果他的徒弟徒孫一定請他接受的話,他馬上就會把面孔繃得緊緊地說︰“不要羅嗦,拿去,拿去,拿去給需要的人結緣!”如果他的徒弟等輩想叫他辭去鐘頭的職務,隨他們去享享清福的話,他會毫不加考慮地說︰“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不能動,給你們添麻煩干啥?”其實,他說這話的時候,已將近七十了,可是他仍然覺得自己很年輕。

    也不知道我哪一生曾與這位固執的老人結了善緣,他對我的慈愛和關切,竟遠勝對待他自己的一切徒輩,我後來能夠毅然決然地離開東岳廟,雖是受了仁宏道友的“一個初出外參學的人,應該有自立的精神和創造的勇氣,去開闢自己的前途,絕不應該靠著人事關系,而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幾句話的啟示,而能夠進入常州天寧佛學院讀書,卻完全是他的大力促成,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感激這位固執的老人,和懷念這位固執的老人!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七 獅子作戲
    在仁宏道友去世之前,為了送習初當家師的徒弟瑞光受戒,我又去了一次別後將近一年的寶華山。

    這次到山上,雖然沒有像受戒的時候挨楊柳枝,也沒有看戒師們的白眼,卻差一丁點兒沒被一個黑璞魯突的龐然怪物嚇死!真的,如果不是大悲咒有著不可思議的神力,我這具堂堂七尺之軀,在一夜之間,很可能被它吃得個“四大皆空,五蘊非有”。事後我把這一經過情形,告訴一位在寶華山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修行,他說這是文殊師利菩薩座下的獅子跟我開的玩笑。但不管怎樣,這一千真萬確的事實,是我親身經歷的,讀者不要把它看成“天方夜譚”中的神話才好!

    我送瑞光去寶華山受戒,與海秀送我受戒是同一個季節;山上的景色如昔,寺內的規矩依舊,也沒有什麼值得再描述的了。但是,我必須把送瑞光到山上的經過提一提,不然,獅子作戲的故事,也就無從談起了。

    誰都知道,陰歷十月是一個夜長日短的月份,尤其是住在深山里的人,日頭一過午,就有夜色蒼茫之感了!我送瑞光到寶華山,一切安妥之後,原打算當天就趕回南京的,因為一位戒師的一再挽留,結果竟在山上住了兩夜。第一天晚上,在客堂里吃過開水(寶華山吃晚飯叫做吃開水,大概是怕人家批評“非時食”,故立此自欺欺人之名)天就黑了。我的那位諢號叫做癟癟嘴的四師父(受戒時他對我最凶,但此時他卻待我最好,其實,我又不是“位尊而多金”的“季子”,何必如此)叫照客提了一只燈籠,送我到韋陀殿後面一座大廳里去睡覺。到大廳,照客把我帶進一間設備非常考究的房間里,點著放在桌子上的一盞油燈,整理一下床上的被褥,又指給我大小便的地方,向我合合掌,並說了一句什麼話我也沒有听懂,他就回前院去了。我則隨手把門關起,脫去外面的棉袍和長衫,熄了燈,拉一條棉被披在身上,盤起腿子來,即坐著調息念佛了。

    不一刻工夫,前院開大靜的鼓聲、鐘聲,以及夜巡師的喝佛聲(寶華山是律宗,故與其它叢林下的家風不同。)依次從寂靜的夜空里傳進了後院,傳進了大廳,傳進了房間,乃至傳進了我的耳鼓;大約一枝香的工夫,又歸于沉寂!此時,我的心隨著萬籟俱寂的外境,好像有點兒“靈光獨耀、迥脫根塵”的樣子,靜寂寂的,大有不知身在何處,心在何處之概!

    “哼——!哼——!哼——!”

    當我正靜寂寂,不知身心在何處的一剎那,突然听到隔壁房間里發出愈來愈高、愈來愈長的三陣哼聲,起初我以為是個年老病人住在隔壁;但是,等我起身點著燈打開門到隔壁房間看了看,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隔壁的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之外,什麼都沒有,更不必說人啦!這樣一來,我的心開始慌張了!慌張得還沒有回到房間里,手里的燈就被搖滅了!

    好不容易摸到床上,剛把慌張的心情平靜下來,想不到可怕的事又接踵而來!這一事故發生,使我奪門而出在大廳的長廊下,徘徊了一夜。

    在回到房間和衣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入睡的當兒,就見從大紗窗外,跳進來一支像狼狗一般高的怪物,頭又圓又大,兩支如電的眼楮向我睡的床上望了望,便一躍跳了上來,用兩支前爪狠命地抓著我的兩條腿,血盆也似的大嘴則咬著我一只腳,左右搖個不停。此時,我除了感到兩腿和一只腳徹骨疼痛之外,懼怕的心理反而減輕了。于是,我便試圖著把以前在小廟時學的一點武功,運到兩腳上想把它踢下床去;不知怎的,兩腳像麻木了似的竟不听指揮了!我又試著喊叫和試圖舉起拳頭打它兩下子,但結果都是力不從心而告失敗。隨著,我的心念又開始跌入極其恐懼的深淵里!

    說也奇怪!在極度的恐怖中,也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使我猛然想起了大悲咒?並且毫不遲疑地拼命念起來。平時對修行悠悠泛泛的我,這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了佛力和法力是不可思議的!大悲咒念了三遍,奇跡出現了!這一奇跡的出現,雖然使我又大大地受了一次驚嚇,而因此卻使我逃離了那間可怕的“鬼屋”!是怎樣的奇跡呢?現在寫在下面︰

    當大悲咒念到三遍最後一句——“!悉殿都漫多 賢右 鍍炮 鋇氖焙潁 患桓齟┬簧硨詰娜耍 蝗懷魷衷諼業拇睬埃 靡恢趾艽群偷納舳暈液孟袼盜艘瘓洌骸芭率裁礎鋇幕埃 孀畔蛘謐в乙 業哪峭飯治錚ㄈ 彼且煌肥ㄗ影桑┬換郵鄭 峭飯治錁團芰耍∫徽Q郟 艘膊患耍〉筆蔽乙補瞬壞萌г肫淥耍 艫卮喲采掀鵠矗  鵜薇瘓屯餘埽慌艿醬筇某ク認攏  碩ㄉ瘢 檬置荒峭飯治鎰З鴕L耐冉牛 購茫 淙揮械愣魍矗 葉揮釁破グ餮 5 牽  餉匆環 粽藕涂志宓納 模 荒且鹺 納椒繅淮擔 揮勺災韉鼐勾蚱鴝噲呂矗∫虼耍 矣屑復蝸牘鈉鷯縷倩氐椒考淙Я 瘓  灰幌氳礁詹歐か囊荒唬 鈉鸕撓縷 此孀糯鈾拿姘朔較 吹暮 墑帕耍“。 壹蛑畢萑肓撕疤焯觳揮Γ 械氐夭渙櫚摹敖宋 取敝 常br />
    上弦月沉落西山之後,我的四周更顯陰森黑暗了!無法可想,只好硬著頭皮,百無聊賴地徘徊在大廳長廊之下,等候著黎明的早臨!此時各個房間(大廳之內共有四十多個房間)里和寺外的竹林里,發出許多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聲音,猶如《秋聲賦》里面所說的︰“異哉!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餃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可是,這種形容,仍無法包括當時我听到的各種聲音,也就是說我所听到的那些聲音,比這還要可怕,還要真切,因為歐陽修所听到的聲音是起于樹間,波濤、風、雨,甚至“人馬之行聲”,皆是由他個人的構想而形成的,而我听到和見到的,後來證實有許多人也听到過或見到過。這,你能夠硬說︰是幻覺、是迷信、是虛構神話嗎?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八 老僧說鬼
    “我的菩薩!你為什麼不來齋堂樓上睡覺,而到那個一年三百六十幾天,都沒有人住的鬼大廳里,受一夜的活罪呢?”

    “一定是客堂里的幾個壞蛋搞的鬼?不然,他自個怎麼會跑到那兒去睡?”

    “事情已經過去啦,再抱怨人還有啥用?他一整夜都沒有,我看還是先讓他在咱們床上睡睡吧!”

    第二天早晨三點多鐘,我趁著照客給我送洗臉水的機會,一口氣跑到大寮旁邊的齋堂樓上,找到幾位山東籍的戒兄,匆匆忙忙把夜間在大廳的經過一說,他們七嘴八舌就發表了以上的議論。

    我在齋堂樓上安安穩穩地蒙頭大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一位戒兄跑來對我說︰“客堂里兩次派照客來請你去吃飯,都被俺幾個人罵跑啦!”

    我問他︰“你們罵他做什麼?”

    他說︰“你不知道客堂里的那些家伙多壞,動不動就欺侮咱們北方人。這次他們送你到大廳里,表面看來是對你客氣,其實,是拿你開心!”

    我笑笑說︰“你這樣說,未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不相信。”

    他說︰“你不相信,嘿嘿!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大廳里常常出現妖魔鬼怪,為什麼把你一個人送到那兒去?”

    我一听他說“大廳里常常出現妖魔鬼怪”的話,不禁戰栗了一下,正想再問問他“妖魔鬼怪”的情形,另一位戒兄從大寮里走來,一見我已經睡醒,就催著我去洗臉。他說︰“下大面的菜都炒好啦,水也已經燒滾啦,俺去下面,你洗好臉,咱們就吃。”說過,他就慌里慌張地走了。

    在吃大面的時候,瑞光同一個新戒走上樓來,我問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齋堂樓上?他說︰“我吃了早飯就去客堂找你,照客說你在這兒睡覺,我叫他同我來看你,也不願意,我自己又不敢來。剛才在大寮里听一位老菩薩說你已經起來啦,所以我邀這位戒兄來看看你。”說過,他與他同來的一位戒兄各人吃了一碗大面,坐了一會就走了,我也沒有向他提及昨晚發生的事情。

    瑞光走後,我笑著對罵照客的那位戒兄說︰“與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你看,照客被你一罵,他就不願意陪瑞光到這兒來了!他听我一說又正想發牢騷,恰巧火頭師走了進來,我趕忙站起問他還認不認識我?他連說︰“認識認識!你去年在這兒受戒,不是常到大寮來找睿靈(睿靈是我的小鄰庵,因為沒有錢繳戒費,在行單上做一年苦工,才得受戒,,這也是寶華山的特別家風之一)嗎?”接著他又問我︰“听說你昨個夜里在大廳里被怪物擾了一夜沒有,到底是怎麼回事?說給我听听好嗎?”我尚未來得及開腔,幾位戒兄異口同聲地吵著說︰“戒兄!戒兄!你說給火頭師听听吧!他老人家在寶華山住二十多年了,對于寶華山奇奇怪怪的事知道得最多,見過的也最多,你說給他老人家听听,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于是,我又一五一十地,把夜間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火頭師听我說了之後,拉著我就往樓下跑,使幾位戒兄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面。下了齋堂樓,他帶我進了四堂樓北邊的一座偏殿,用手指指著殿中間的一尊菩薩像問我︰“你昨個夜里在大廳里看見的一位穿一身黑的人,像不像這位菩薩?”因為這座偏殿的門窗都是用棉紙糊的,經過了常年的煙燻火燎(這座偏殿我原來就知道的,因為在受戒的時候,戒師們在里面燒小鍋子,我來送過一次菜,並且好像還曾特意來參觀過一次,但已不記得里面供的是什麼佛像了),門窗、牆壁,以及佛像等等都變得烏黑了,以致殿內的光線很暗。等我隨著火頭師的問話走近佛像一看,嚇得不禁倒退了一步,連說︰“像!像!像極了!”接著火頭師又指指座下面說︰“抓你、咬你的那頭怪物像不像它?”其實,此時他不指給我看我已看清楚,一點也沒有錯,正是昨夜抓我咬我的那個家伙。火頭師見我目不轉楮地呆在那兒,遂在我肩上輕拍了一下,笑著說︰“抓你咬你的不是什麼怪物,而即是文殊菩薩座下的獅子給你開玩笑的,那位趕走獅子的黑衣人即是文殊菩薩!剛才我听你一說心里就有數了,因為恐怕說了你不相信,所以帶你到這兒瞧瞧;至于那個像老年的病人哼哼哼的,可能是常在各屋里作祟的狐狸精;你听到的各種聲音,也可能是它弄的?”停了一下他又說︰“文殊菩薩的獅子大概跟你特別有緣!如果不是它給你開個玩笑,說不定會發生更可怕的事哩!”這時跟來的幾個戒兄也附和著說︰“真的,真的。記得前年(他們未受戒之前已在寶華山住了三年)有一個木匠中午去大廳里拿東西,剛一進門就鬼嚎似地往外跑,面孔嚇得跟黃表紙一樣。問他看到了什麼?他說看見一個一尺來高的白胡老頭子,騎在水桶那樣粗的一條長蟲身上,一蠕一蠕地從後門往里面爬!”

    接著火頭師又用眼楮掃視了一下我的幾位戒兄說︰“這些事在寶華山並不稀奇,你們哪一個不知道?大架房里不是常在白天有一支怪手,從坐桶的下面伸出來,遞給抽解人草紙嗎?”听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弄得我滿肚子都是疑雲。我想︰“一個名山道場,應有護法善神呵護,為什麼會出現這樣多鬼鬼怪怪的事情?”火頭師他們見我站著沉思不語,好像以為我被他們的話嚇呆了似的,于是火頭師笑笑對我說︰“我真老糊涂了!盡管在這兒談鬼說怪,竟忘了你一夜還沒有睡哩!你先同你的幾位戒兄回齋堂樓上休息休息,晚上有空咱們再談。”說過,他健步如飛地走了,我則又同幾位戒兄回到了齋堂樓。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十九 天寧讀書
    火頭師說鬼故事的當天晚上,承幾位戒兄熱心招待,在齋堂樓上,睡了一夜安靜的覺,次日一早起來飯也沒有吃就趕回南京了。在南京又過了一個陰歷年,我就進了常州天寧寺佛學院。雖然在佛學院里只混了一年即行離去,但這一年佛學院生活,卻使我深深體會到了如何在僧團中生存的方法;那些方法盡管是最普通的,然而,如果你不懂,或是懂了不知運用,而你生活在那種環境里,就會使你有一種旅行在前無水草、後無村落的沙漠之中的感覺!

    我能夠進天寧佛學院讀書,首先要感謝的是鶴軒老和尚;如果不是他鼓勵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有離開東廟的決心哩!其次,我還要感謝常州居士林的韋普濟居士,如果不是他的大力介紹,就憑我這個魯魚亥豕都弄不清楚的“老侉子”(這是在佛學院時,一些年齡比較小的同學,對我的通稱。其實,我那時尚未滿二十五歲),也是無法跨進天寧佛學院的大門的,說來這也有著一段特殊因緣!

    大概是在一九四六年的深秋吧?有一天住在雞鳴寺的鶴軒老和尚,帶著一位派頭十足的大胖子到東廟找我;經過鶴老介紹,我才知道他是鶴老的皈依弟子韋普濟居士。據說他是為了他主持的居士林的土地糾紛,來南京最高法院打官司的。那麼,鶴老為什麼帶他找我呢?鶴老帶他找我的目的,是想請他介紹我去天寧寺讀書。韋原是甦北徐州人,性情很直爽。因為有一位哥哥在無錫做事,所以他也到了南方,後來不知道他以什麼神通,竟成了佛教界里的“名人”。(這些事,都是我到天寧寺以後知道的,現在順便寫一筆,免得後面羅嗦。)我們見面談了不到十句話,他就滿口答應給我幫忙了(當然,主要的還是鶴老的關系)。他對我說︰“天寧寺的退居某某老和尚是我的師父(據我後來所知,他的皈依師父起碼在一打以上)。現任住持某某和尚是我的朋友。佛學院里有兩位法師跟我很要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啦,進天寧寺讀書的事包在我身上。”當時我听到了這麼一個好消息,高興得簡直無法形容!

    果然,韋普濟居士的諾言,在一九四七年的正月初就兌現了!他來信大意說,進佛學院的事已接洽好了,叫我在正月十二日,先到常州青雲里青雲巷淨土居士林找他;在居士林休息一兩天,他再陪我去天寧寺佛學院報考。我把韋的來信拿著跑到雞鳴寺與鶴老過目,鶴老顯得比我還高興。他老人家連說︰“太好啦!太好啦!你趕快回東廟去準備,你能早一天進天寧佛學院,我的心也早一天安貼啦!回去,趕快回去準備,十一日中午我到東岳廟給你餞行。”

    說來慚愧!我就是這樣一個無用的人,遇到交情普普通通的,還可以馬馬虎虎說幾句客套話;一旦遇到知己,或是對我有恩惠的人,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鶴老這樣真心愛護我的人,按常理說,總應當向他說幾句感激的話吧?可是,我連最普通的“謝謝”兩個字都沒有說,就匆匆跑回東岳廟了!

    “正月十二日峻山師就要去常州天寧寺了!”

    在我接到韋普濟居士來信的當天晚上,東岳廟的當家師和十幾位同住的客師,就把我正月十二日去天寧寺的消息互相傳開了,好像天一般大的新聞似的。他們雖然沒有鶴老那樣高興,但他們為了我的行將離去,仍是煞有介事地商討著如何給我餞行,或是如何送我一些什麼禮物而大動腦筋。尤其是當家師,除了在我接韋來信的第二天破費特備兩桌齋,請全體客師作陪為我餞行外,我臨走的一天,又雇了一輛馬車,同鶴老、海秀,以及仁宏道友的師兄仁義法師等七八個人,送我到下關火車站。

    說起常州天寧寺來,在佛教界真是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道場!它不僅“為江甦全省佛寺財產最多的一個叢林,即全中國佛寺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醒法師語)。”並且,它又是一個冬參夏學、鑄造僧材的大冶洪爐,所以許許多多的僧青年,無不以能夠進天寧寺參學為榮。我——一個從河南到江南,為了參學吃盡了苦頭,受盡了侮辱的侉子,懷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在一九四七年正月十六日,跟在韋普濟居士的後面,肩上扛著行李,手里提著一只小藤籃,走進了天寧佛學院。

    我一進佛學院的大門,就看見幾個穿得整整齊齊的青年學僧,坐在一條又長又寬的凳子上,每人面前的桌子上擺一張印著紅方格子的稿紙,手里各執一只筆,在那兒抓耳搔腮地苦思。一位法師則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的,不問可知就是在那兒監考。這時候法師已看見了韋普濟和我,他緊走幾步到了韋的面前,韋先向他合合掌,他則抓著韋的手直打哈哈!于是,韋指指我對法師說︰“他就是妙潔師,請你以後多多……”韋想說的話尚未說完,法師即連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大護法介紹來的還有什麼話講?”說過,韋即示意叫我給法師頂禮。頂過禮,法師叫我靠近一個學僧旁邊坐下,然後遞給我一張同樣的稿紙,叫我寫一篇“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為題的文章,並且規定最少要寫三百字。一听法師說要我寫文章,心不自主地就卜通卜通跳起來了!心想︰十年前讀私塾的時候,雖然也作過一兩次所謂“破題”文章,且之乎者也扯了一堆,不但沒有“破題”,而越扯離題越遠,結果被先生臭罵一頓,說我是︰“張飛拉拖車,犁(離)到三國里去啦!”從那以後寧願繳白卷也不敢再謅了!現在如果也繳白卷,不但韋居士臉上無光,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也不好意思呀!想到這兒,急忙在衣袋里掏出還是從北方帶出來的一只老爺貨鋼筆,左手按在稿紙上,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著︰“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可憐!念了足足有十分鐘,而腦子里卻仍然是“空空如也”,一句“為什麼要來佛學院讀書”的理由也編織不出來!鄰座的一位學僧見我只是嘴動筆不動的,在那兒念咒也似地咕嘰著,便低聲對我說︰“隨便謅幾句就好啦,你還怕不能錄取嗎?”當時我也沒有琢磨他話里的意思,真的就瞎謅幾句繳上去了,後來想想那位學僧的話,才知道原來他在譏笑我。其實,這也不能怪人家,因為我又犯了“靠人事關系”的毛病了!

    感謝法師們的慈悲,到天寧寺的第二天,就使我順利地進了先修科。進了先修科之後,我才知道佛學院一共分為三科,這三科是︰

    一、先修科

    二、預科

    三、正科

    三科的修學資格和修學期限都有規定,但都不太嚴格。比方說進先修科的修學資格規定是小學畢業,或是有同等學歷的;預科修學資格規定是初中畢業,或是有同等學歷的;正科修學資格規定是高中畢業,必須九年的時間才能完成。但事實並不。成績優異的,在先修科一學期或是一學年,即可插入預科進修;同樣地在預科成績優異的,經過一學期或是一學年,便可直入正科進修。至于在正科成績優異的,就可以不受部份課程的限制,而自己去鑽研了。

    各科的學僧三十到四十人不等,年齡也沒有嚴格的規定,但最大的也不會超過三十歲。我進佛學院那年是二十六歲(實際尚未滿二十五歲),就已經有許多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地喊我“老侉子”了!好在,我在先修科一學期便擠進了預科,因為預科里的同學比我“老”的,頗不乏人,所以進了預科之後,叫我“老侉子”的人也就少了。

    以上是大概談談天寧佛學院的制度,以及各科修學資格,和學僧年齡等情形。下面再談談天寧佛學院的環境、生活、和教導我們的法師。

    天寧佛學院,是天寧寺附設的一個專為栽培僧青年的教育機構,院址緊靠在寺址的右邊,圍牆外面即是常州東門外的護城河。河里面既少有往來的商船,也沒有環河的游艇;但是,河邊上卻經常有一兩只不大不小的帆船泊在那兒。那麼,這船是什麼人家的呢?是天寧寺的,是天寧寺和尚收租用的工具。

    佛學院的前面,也即是天寧寺山門外附近,一條通往常州城里的小街,小街上此起彼落的叫賣聲雖是一天到晚的不停,但對于住在寺里修行的和在佛學院里讀書的僧人,並沒有什麼影響;因為天寧寺太大太深了!深大的程度,使生長在台灣的出家眾簡直無法想像。不管你是如何乖巧的人,初次到天寧寺如果沒有人作向導,走進去想走出來實不容易。

    學院的四面都包在寺內,但寺內的一切聲音對于學院里的講課也毫無妨礙。因此,有些去學院里參觀的人,都說︰“天寧佛學院讀書的環境很理想!”

    佛學院的建築是一座四合樓房,樓下有三間是︰正、預、先修三科的教室,內部寬大,光線充足;另一間是學僧們專用的齋堂,也可以說是禮堂。樓上的四間,兩間是學僧的宿舍,一間放的是圖書,余下的一間我也記不清楚是作什麼用場的了。

    樓房的下面四個角落里有三個小跨院,兩個做法師寮,一個是行堂寮;靠近先修科的一個角落則是佛學院大門,門外是教務處的布告欄,偶爾出壁報也貼在那兒。門里本來是先修科的教室,但因為屋大人少,所以就利用後面空余的地方,闢為閱覽室了。

    三個教室和齋堂的前面有座大院子,是學僧早操、經行、閑聊的場所;院子的四個角落里,各有一棵高而不大的闊葉樹,它那密密叢叢的綠葉,無形中給學院憑添不少的清新氣氛。

    正科教室的後面,也有一座小院子,學僧洗漱、曬衣物、或是有病煎藥、燒點心,多在那兒行之。總之,在諸山不太重視僧教育的當時,天寧佛學院的環境和設備,可說是差強人意了!只是飲食太苦,教課的法師,有幾位也實在使人不敢恭維!

    古德雖有“我為法來,不為床座(為物質享受)”的話,然對一群“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的學僧來說,一天弄兩頓足夠的青菜、豆腐、老米飯吃吃,總不能說是太過分吧?我這樣說,聰明的讀者一定要懷疑︰“天寧寺的財產在全中國都是數一數二的,他們既然發心栽培僧材,難道青菜、豆腐、老米飯也不給學僧吃嗎?”給!青菜、豆腐、老米飯都給學僧吃,但必須一樣一樣地下一個注解,不然,讀者還要怪我得了便宜耍乖哩!

    說良心話,天寧寺的飯食(指學僧和一般清眾的),比起寶華山戒期中要好得多了!因為寶華山戒期中半個月才吃一頓干飯呀!而天寧寺則老米飯和青菜(有時是咸菜)天天有得吃,豆腐雖然不多,假定運氣好的話,或是行堂的同學特別關顧你,在中午過齋堂的時候,你的菜碗(說湯碗更恰當些)里也許有兩三塊比方糖還大的豆腐!如果運氣不佳,對不起,就請你弄碗把青菜湯泡泡老米飯吃吃吧!說到了青菜湯,最好拿幾位同學在閑談時說的話作注腳。

    一天同學某甲對同學某乙說︰“我一想起中午吃的菜來,就感到惡心!”

    同學某乙問同學某甲說︰“為什麼呢?”

    同學某甲說︰“行堂的給我添了一碗湯,端起來正想喝,突然看到一條又白又肥的蛆在上面漂著,為了怕鄰座的同學看到,我悄悄地用筷子挑出來甩在地下,再向碗里一攪,不得了!又有五、六條隨著筷子翻了上來!”

    同學某乙听了笑笑說︰“那有什麼稀奇?我在菜碗里還挑出一只屎蜣螂哩!”

    同學某丙听了反駁他們道︰“這些事你們千萬不要怪當家的和庫房里的副寺,因為他們都是吃的小廚房里的菜,哪兒會知道這種事情呢?”

    同學某丁隨問道︰“那麼,該怪誰呢?”

    同學某丙道︰“怪誰?哼!還不是都怪我們學僧有兩只眼楮,如果大家都像洗菜師(他是個瞎子)一樣的話,就沒有什麼可羅嗦的了!”

    在大江南北一般禪和子的口里,有兩句最樂道的話,那就是︰“金山的腿子高F的香,天寧寺的包子蓋三江!”可是,我在天寧寺讀書的時候,那“蓋三江”的“包子”,已成了使人向往的歷史名詞了。每年冬天禪七中在大養息香之後,參加打七的人都能分到兩個包子,那只是普通的菜包而已,比現在台北素菜之家賣的並不高明到那兒去。不過,大眾日常所吃的老米飯,說它“蓋三江”倒很恰當。因此,我想把上面兩句話改為︰“金山的腿子高F的香,天寧寺的老米蓋三江!”不知道現在台灣的天寧老同學,對這兩句話能不能夠舉手“通過”?

    為什麼我要說“天寧寺的老米蓋三江”呢?前面說過,天寧寺的財產在全中國是數一數二的。既然有那麼多的財產,每年收的租糧之多就可想而知了!但因為收的多而吃的少,以致稻谷堆積如山,盡管每年車拉船載地大批出賣,然天寧寺大眾吃的飯,卻仍是五年以上或十年以上的老米(谷)煮的。不知內幕的人也許要問︰“收的新谷為什麼不吃,盡吃老米?”新谷好賣呀!陳谷都霉得成了塊,誰要?同時,據寺內掌管經濟大權的人說︰“老米煮出飯來,雖然有點霉味,但吃了,人不會上火,容易消化,有營養!”這些話合不合營養學邏輯,恕我沒有這種常識,不便批評;但吃慣了這種老米飯,霉味反變成了香味全是事實。這也許是“饑者易為食”的原故吧?不然,那就是佛陀的暗中加被了!

    如果再有疑問︰“天寧寺的財產那麼多,大眾的生活又是那麼樣子苦,他們剩的錢怎麼個用法呢?”關于這個問題,我也不便答覆,您如果有空的話,最好讀一讀《大醒法師遺著》中的第四百二十六頁的一篇大文,不過,我可以簡單奉告您兩句話︰“如果把十方僧物或常住物,打入個人的私囊,其結果一定是很慘的!否則的話,那就是‘因果怕和尚’了!”

    說到天寧寺的法師,有幾個的確也盡到“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了,但絕大多數都是“鴉鴉烏”一類的角色。我這樣說,或許會貽“其父攘羊,而子證之”一般的譏笑吧?因為法師就等于是學僧們的法身父母。儒家好像說︰當父母有了過失的時候,做子女的就應該苦苦地諫勸,諫勸不听就把父母的過失隱藏起來,不得對外人說及。我們教主釋迦牟尼佛,教誡弟子對師長的態度也是“觀德莫觀失,隨順莫違逆”的。而我現在不隱師長的“過”,反觀師長的“失”簡直是“大逆不道”了!但是,我為了促請現在或未來在佛學院擔任講課的法師們,能以我們那時的幾位“鴉鴉烏”的法師為戒,不要自誤誤人,硬充好漢,寧願教人譏笑我,甚至咒罵我,我也要把那些“鴉鴉烏”的法師,教學的方法和對學僧的態度談談。

    為人之師本來就不容易的,除了言教之外,身教更為重要,尤其是做一群僧青年之師,二者絕不可偏廢。因為他們學成之後,不是當個普通的教書匠混混生活就了事的,而有繼往開來,弘法利生的大任在。可是,那時教我們的一些法師,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給學僧上課的時候,總是喜歡先來一套無關痛癢的“開場白”,與其說他是在訓話,倒不如說他是在“指雞罵狗”地發牢騷,往往弄得同學們,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道他說話的宗旨何在?等廢話講個夠,他才翻開課本,拿起粉筆來,在黑板上照寫一通。黑板寫滿了,法師放下手里的書本和粉筆,拍拍手上的白粉,背起手來,時而在講台上的兩端走走,時而到學僧座位前看看,等學僧抄完,離下課的時間大概還有十分鐘左右,他再上講台避重就輕地照課本原注講解一番,就到搖鈴下課的時候了!

    如果第二節課仍是上第一節課的法師來上的話,那才有好戲瞧哩!你不要看法師講課的本事不大高明,而他“觀機”的能力倒是驚人的。比方︰上第二節課的時候,法師要提出第一節講的來問學僧啦,問的對象都是些笨頭笨腦的人,或者是根本一點也不懂的人,常常弄得被問的人手足無措,面紅耳赤,囁囁嚅嚅地一句也答不出來,結果惹得全堂哄然大笑!然後,法師好像得到了勝利似的,陰陰地對那些被問的“可憐蟲”笑笑,便以“貓哭老鼠”般的口吻,向被問的人說兩句比罵還使人難以忍受的“安慰”話,就這樣又是一節課。

    或有人說︰“法師提出問題問那些笨頭笨腦,以及不懂的人是對的!因為這種學僧不用難題逼逼他,恐怕永遠也沒有成功的希望!”是的,這種說法很對,我也有同感。可是,法師們用心可不是這樣。法師們的用心究竟何在呢?一則是尋笨人開心;再則是來混上課的時間,避免聰明些的學僧“乘隙而入”,當眾問難。記得在預科的時候,有一位法師講大乘百法明門論,他走上台正想問那些“笨人”,卻被一個聰明的同學佔了先機;他突然起立,請法師把百法中的“心王與心所”的關系和不同點詳解一下。一時竟弄得法師“顧左右而言他”無從說起,從那以後,他才算對那些“笨人”網開一面,給予寬容!

    其次,關于法師們待學僧的態度,也多是假惺惺地做作出那種不自然的樣子,使人看到就不舒服。尤其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他那張待學僧的面孔,簡直像一個惡辣的後母對待前房的子女,又像一個暴厲的君王對待他的臣民,冷酷陰狠,兼而有之,學僧見到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當時大家都奇怪︰論學問他不如正科里面的大圓、竺安(一名築岸),儀表更是差勁;不知以何因緣,院方竟看準了他那塊料(這個疑問,近承曾在天寧佛學院授課多年的一位老前輩相告,才知道他原來是有某種背景的)?

    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待學僧的態度不僅像後母待前房的子女,暴王待他的臣民,而且常采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段,來拉攏學僧,或是來壓迫學僧哩!因此,一些有正義感的同學,看到他那種作風極為不滿,常常有意無意用話挖苦他。他簡直恨死了他們,無如那些有正義感的同學,能力強,來頭又大,他只是在心內恨恨而已,也是無可奈何的!有一次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他被大圓罵了兩句︰“你有什麼了不起?這樣子海會?”他竟一氣跑到院長那里哭訴著說︰大圓如何如何看不起他,怎樣怎樣侮辱他,如果院長不叫大圓當眾給他求懺悔的話,而他就要卷鋪蓋走路等等。但是,我們的院長是一位明察秋毫的智者,法師與學僧間事,表面上他好像不聞不問,心里卻比誰都清楚。結果,院長向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也沒有叫大圓求懺悔,這樁不愉快事,就不了而了之了。

    除此之外,教務主任的地域觀念也非常之深。他嘗把同學分為;小同鄉、同鄉、大同鄉、北方人凡四類。他在這四類人中又分為智、愚、貧、富四個等級,然後他以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眼色,不同的聲調,不同的動作,和不同的待遇,來“適當”地處理這些不同“等級”學僧。現在我且舉一個事實,請大家看看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對于地域觀念是多麼的深啊!

    天寧佛學院的教師,除了幾位講佛學的法師之外,還請了一位國文老師,一位英文老師,和一位講地理、歷史的老師。這三位老師都是在家人,他們的教學經驗都很豐富,並且都有一種“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學者風度;尤其是那位教國文的吳老師,他那時候雖然已年近古稀了,精神仍非常飽滿,每講起課來,每一字一句都講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本人的學問雖是從“老八股”出來的,而他講出來的東西,卻一點陳腔濫調也沒有。有一次他出了一個“郭孝子尋親”的題目,叫全院同學(佛學院雖是三科制,但有的學科卻在一起上,國文即是一起上的學科之一)各人作一篇文章。郭孝子尋親是儒林外史上的一則故事,吳老師把它選入了他自己編的“國文集萃”里面,講的時候,因為同學們听得特別有趣,所以他出了這樣的一個題目,叫大家批評批評郭孝子的孝行特點在什麼地方?我那時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靈感,在限定的作文時間內,竟一口氣寫了千把字繳了上去,文內大意是說︰郭孝子的萬里尋親的孝行,一般孝子都可以勉強做到;而使一般孝子最不易做到的是,當他找到了已出家的父親,他父親不承認孝子是他的兒子,而孝子卻仍在暗中孝敬了他父親三年。等到發作文的一天,吳老師站在講台問︰“哪一位叫真華?”我听了不禁一驚,趕忙站了起來,心想︰“糟啦!一定是文章出了毛病,老師要拿我出洋相?”可是,當我起立之後,他的眼楮在老花鏡里向我瞅瞅,又向我招手,示意叫我到講台跟前去。我到了講台跟前,他把我的作文遞給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把其他的作文一份份地交還了大家。這一小小動作,曾使我心跳不已,同時也使全體同學感到驚奇!因為以前發作文的時候,多是由老師交給級長,再由級長發給同學,次序也是由正科而預科,由預科而先修科的,今天突然從全體學僧中,第一個把我這個“老侉子”叫了出來,大家在感覺上當然有點兒不尋常了!因此,剛剛離開講台,一個同學一把把我作文奪去,看了一眼,就大叫著說;“九十九分,真華的作文九十九分!”經他這麼一吵,同學們一窩蜂似地向他聚攏來,脖子伸得跟長頸鹿一樣爭著看。過了一會,又有一個同學搖頭晁腦地連連念道︰“文情並茂,意境超人!文情並茂,意境超人!”

    等大家哄夠了,作文才又到了我手里。我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先把改過的作文細細地看了一遍,當我在最後的一頁,看到又紅又大的兩個並排寫著阿拉伯數字的“99”和“文情並茂,意境超人”的評語時,我竟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這一表現雖然顯得太沒有出息,可是,如果我把我只讀了兩年私塾的情形談談,相信讀者也會為我這份“光榮”一掬同情之淚的。不過,我不願在這兒賺讀者們的寶貴淚珠,還是言歸正傳吧!

    我正在興高采烈,得意洋洋,一遍又一遍地讀著我的那篇所謂︰“文情並茂,意境超人”的作品,不意一抬頭竟看見了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站在我的對面正在皮笑肉不笑地注視著我;我立時就從他的臉上看出了對我厭惡的表情,但我仍勉強保持著原來高興的樣子,低下頭讀著我的文章,不去理睬他。

    但是,我們的那位教務主任,好像非向我頭上潑一瓢冷水才甘心似的,他慢慢地踱到我的位子前面,先是“嘿嘿”兩聲冷笑,然後問我︰“什麼好文章值得這樣子高興?拿來我看!”我只好站起來雙手把文章遞給他。他接過一邊看,一邊嘴咧得跟褲腰樣,現出一種不屑的樣子。他看了之後“啪”的一聲,把作文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把手一背,說︰“如果你寫的這東西也可以叫文章,天下會寫文章的人真要羞死啦!告訴你,不要得意忘形,要不是韋普濟的介紹,你有資格進佛學院?你睜開眼來看看,佛學院有幾個北方人(除了我,還有一個瑞光)?”這像什麼話?這是一個堂堂的教務主任應該向他的學僧講的話嗎?尤其是“要不是韋普濟的介紹,你有資格進佛學院?你睜開眼來看看,佛學院里有幾個北方人”的幾句話,我听了簡直如利箭穿心!我氣得呆若木雞站在那兒,及至神智恢復,已不見教務主任的影子了。大多數的同學也都到院子里散步去了,教室里剩下的幾個同學用不同的表情向我看看,也陸續走出了教室,大多有說有笑地在院子內玩著,其樂也融融!而我則像一個受了重創的小兵,踉蹌著回到宿舍的廣單上,痛苦地倒了下去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 心生退悔
    盡管天寧佛學院的教務主任,常無端地在我身上吹毛求疵,使我難堪,但仍有不少的同學同情我,甚至為我抱不平。有一次天寧寺常住想在佛學院里找兩個學僧下鄉收租,因為收租回來可以得兩三石谷子的犒勞,想去的頗不乏人。幾位好心的同學見我一切都是靠人接濟,他們竟用人事關系向負責人替我活動,並且也獲得負責人的應允了,可是,因為教務主任從中作梗,結果他們空費了一番心血。因此,幾位替我活動的同學,常常在背後罵他︰“畜生不如!”然而,世間上的事多是難以逆料的,收租的人下鄉不幾天,竟被佃戶勾結土匪打死了兩個——一個學僧和一個知客。當常住里用收租的船把他們的尸體裝回來的一天,學院里的法師和同學們,無不為那位無辜犧牲的同學默默地流著眼淚!此時我雖然自慶因教務主任的作梗而保全了一條小命,但當我的眼楮接觸到那位被土匪用槍擊斃的同學時,內心的悲傷並不減于任何一個同學!本來,他是不願去收租的,因為天寧寺某監院是他的師叔,他的師叔為了想叫他為常住立點功,鋪鋪未來的出路,在半勸半迫的情形下才勉強去的,想不到大功未立就死了!後來,常住里雖然為了酬庸他“為眾殉身”的功勛追贈書記之職,而學院里的師生們,仍為他的死去唏噓不已!當然,他的那位師叔,更有難言之痛了!

    收租的悲劇發生以後,大家都好像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般的預感,無形中讀書的興趣都減低了!這樣一來,一些與教務主任及與法師們合不來的同學,多借故紛紛退學離院他去。後來我在甦州遇見竺安,在寧波遇見大圓、悟修等同學時,一談到天寧佛學院來,都為院方用人不當,而惋惜!而嗟嘆!

    借故退學的同學們走了不久,諢號叫“小侉子”的瑞光,也因他師父的函召回了南京。于是乎我這個老侉子更顯得孤單了!孤單得使我有著生活在前無水草、後無村落的沙漠中的感覺!盡管如此,為了不願辜負鶴軒老和尚對我的一片熱心,和韋普濟居士的協助,我仍咬緊牙關忍受到放了寒假,才以到居士林給韋居士幫忙冬季救濟的理由,離開了佛學院。

    我住在居士林,無聊的時候,橫七豎八地滿桌子上放著我寫的“心生退悔”的紙條子,一天被韋普濟看見了,他驚奇地問我︰“你寫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笑笑說︰“對于在天寧寺讀書的事,我已生退悔心了,以後想找一個地方念佛了生死去!”不料韋听了我這兩句話,竟說︰“不讀書我不反對,但是,念佛也不必另找地方呀!這兒(指居士林)東邊的一間小樓正空著,你可以搬進去常住,我也有大藏經,如果你發心的話,我願供養你閱藏三年,吃的、穿的、用的一切不要你煩神,怎麼樣?”我看他說得很認真,也不得不鄭重地說︰“你的發心我很感謝,不過,我是沒有這種福報的;受了戒還不到三年,求學又弄得半途而廢,真可以說是一個少參少學、無智無德的啞羊僧了,如果現在就受你的四事供養,將來不‘披毛戴角還’才怪哩!同時這一年來已受你很多布施了!我正愁著無以為報,怎敢再債上加債呢?”

    他听了我的這一段話,不以為然地說︰“僧寶是人天的福田,在家弟子供養是應該的,你能為我念一句阿彌陀佛就夠了(未必),說什麼無以為報,有以為報呢?說真的,出家人住叢林修行很好,就是生活太苦了!說句罪過的話,吃的簡直不如叫化子吃的(就是說不如狗吃的也不算罪過),你如肯常住這兒的話,我把三餐叫她們(他有一個外甥媳婦和一個女弟子替他煮飯)調得如如法法,你的身體就健康了!身體一健康,看經也罷,念佛也好,才都能夠安心地去做。否則,一切都談不上。印光大師不是有‘身安而後道隆’的名言嗎?外國人不是也說‘健康為一切事業之本’嗎?希望你不要再執著啦?接受我的這一點誠意吧!”當時我心里想︰“我從老遠的北方,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方來,是為了參訪善知識修學佛法的,我怎好像個老太爺似地叫你供養?善士!你的誠意是可感的,但請你願諒我不能夠接受它!”于是,我在居士林勉強過了一個陰歷年,就離開了常州,而到了甦州。

    我沒有離開居士林之前,有不少的同學常去看我。有一次一個同學告訴我︰我離開佛學院不幾天,學僧與執事之間,曾發生了一件趣事,氣得僧值師父直瞪眼楮。經過是這樣的︰一天因為寺里住的傷兵死了幾個,僧值師請法師派幾十個學僧幫忙去埋,並規定一律穿短衫褲,不戴帽子。可是,到了寺後公墓的時候,僧值師發現一個同學穿著伽藍褂,僧值師即毫不客氣地質問那同學說︰“規定一律穿短衫褲,你為什麼穿伽藍褂?脫掉!”那位同學听了不但沒有脫,反學著僧值師的聲氣說︰“規定一律不戴帽子,你為什麼戴帽子?脫掉!”我听到這兒不禁哈哈大笑著問︰“這一反擊,我們那位癩痢頭僧值師(他因為頭上癩得一塌糊涂,所以一年四季帽子幾乎都不離頭)吃得消嗎?”那位同學說︰“就因為他吃不消,才跑到大和尚那兒跟上次教務主任一樣,哭著要辭職,意思也是想請大和尚叫那位同學當眾求懺悔,挽回面子。但是,那位同學寧願被開除也不求懺悔。”我又嘆口氣說︰“僧值師也太專制了!自己為了一點臭面子不能以身作則,怎好去怪他人?現在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時代了,這種觀念不知悔改,必是佛教進步的一大障礙!”那位同學听了,頭點得跟雞吃碎米一樣。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一 甦州靈岩
    對于在天寧佛學院讀書的事既然是心灰意冷了,而自己又不願接受他人的長期供養,再在常州等下去,除了蹉跎寶貴的光陰,還有什麼意義呢?可是,不等下去又怎麼辦?回故鄉去,自己卻也難免有一種“無顏見江東父老”般的愧疚!去南京吧,南京又有何處能夠使我安身立命?因此,我住在常州居士林期間,表面看來生活得很好,實際上內心最是痛苦!

    有一天我在韋普濟居士住的小樓上的一間佛堂里,看見一部《印光法師文鈔》,征得韋的同意我拿到房間讀了一遍。意外地,使正站在十字路口張惶失措的我,竟獲得了正確前進方向,同時我也深深領會到了印光大師自利利他的秘訣——誠、敬二字。如他老人家給吳璧華居士的一封信上說的十首偈頌,我常會在高聲朗讀時,感動得流下淚來!這十首偈頌雖然僅僅一百六十個字,也沒有什麼深奧的義理,但他已把佛陀示現的“大事因緣”說得殆無不盡了!現在寫在下面,以饗沒有讀過《印光法師文鈔》的讀者。頌曰︰

    吾人心性,與佛同儔;只因迷背,輪回不休!

    如來慈愍,隨機說法;普令含識,就路還家。

    法門雖多,其要唯二︰曰禪與淨,了脫最易!

    禪唯自力,淨兼佛力;二法相校,淨最契機。

    如人渡海,須仗舟船,速得到岸,身心坦然!

    末世眾生,唯此堪行;否則違機,勞而難成。

    發大菩提!生真信願;畢生堅持,唯佛是念!

    念極情忘,即念無念;禪教妙義,徹底顯現。

    待至臨終,蒙佛接引;直登上品,證無生忍!

    有一秘訣,剴切相告︰竭誠盡敬,妙妙妙妙!

    既然因讀《印光法師文鈔》,使我找到了前進的正確方向,當然不願再為口腹之欲,而在居士林坐享清福了!于是,我在一九四八年初,辭別了韋普濟居士及幾位要好的同學,背起包袱,便離開了常州,去甦州靈岩山寺了。我的這一轉變,一些相識師友听到了非常驚奇!他們以為我在天寧佛學院已住了一年,對佛教的看法,多多少少總要染些“新”的觀念。對佛教有新觀念的人,大多是把參禪念佛的人看成“老魔王”的;而我忽然離開佛學院,去做念佛的“老魔王”了,他們怎能不感到驚奇呢?其實,我到佛學院求學的目的,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佛教的道理,而後依著所知道的隨分隨力去行,庶幾不負出家參學的初心就成了,壓根兒腦子里就沒有什麼“新”“舊”的觀念,當然更不會把真正參禪念佛的人,視同“老魔王”了。

    甦州,是個物豐民富、山明水秀的地方,古跡名勝之多,為它處所少見;愧我沒有文藝作家們那樣的妙筆,把它描寫得入木三分,美麗動人!但是,我既然到了這山水如畫的勝地,不管怎樣也應該說兩句贊美的話,以附庸風雅呀!說,又從何說起呢?總不能籠統地說︰“啊!甦州真美麗!美麗得跟天堂一樣”,就算了事,因為天堂是“上帝創造的?”唯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有福分到,不信仰上帝的人則無法想像;可是,甦州這地方人人都可以到,如果現在我對沒有到過甦州的人說,甦州美麗得跟天堂一樣;說不定他們會誤會甦州似“烏托邦”哩!因此,寧可叫讀者笑我笨拙,我也不願意把我們美麗的甦州,比成“烏托邦”似的天堂,現在還是來談談靈岩山吧!

    靈岩山名稱的由來,據《靈岩小志》序上說,是︰“舊多奇石,靈芝為最,故名靈岩”的。該序文又說︰“吳郡多佳山水,城西南數十里,眾峰聳峙,環如障列,而靈壑奇秀,泉石清幽,四山遙帶,俯瞰具區,靈嶺稱尤勝焉!山高三百六十丈,廣一千八百畝……。”

    又,該小志《今古名勝之一》的一段文中,敘述靈岩山寺興革的情形說︰“靈岩寺,吳王夫差之館娃宮遺址。自晉司空陸玩舍宅為寺,梁天監中,復增拓之,名秀峰寺,有智積菩薩化形畫像之異,賜額智積菩薩顯化道場,唐為靈岩寺。宋蘄王韓世忠薦先福,名顯親崇報禪寺。明洪武初改為叢林,賜額報國永祚禪寺,永樂十年重修,弘治中毀……。清順治六年,僧繼重修,賜名崇報禪寺。康熙十四年,布政使慕天顏重建大殿,咸豐十年毀。同治十二年,僧念誠稍葺殿宇;近復啟建大殿,改建山門,由印光法師題額,仍復靈岩舊稱。”

    靈岩山既然是由“舊多奇石”得名,讀者可以想像得到︰這座岩奇石的山巔之上,再加上一座外貌輝煌的寺院,氣象是多麼的雄偉啊!實際上也真雄偉得可以。從山的東邊看上去,郁郁蒼蒼,一層一層地恰如一座天然的綠玉寶塔;從山的南邊看上去,巍巍峨峨,又像一座峭壁如削的石城(靈岩一名石城山);從山的西邊看上去,又像一頭大象(故靈岩亦名象山),背上馱著一頂燦爛奪目的皇冠,不時回顧著。如果你跑到山頂遠眺,那又是一番風光了!在寺前面可以看到波濤萬頃的太湖,湖中的東、西洞庭兩山隱隱約約的,好像兩艘沉浮不定的巨輪,正迎面開來;在寺後面可以看到宋名政治家範仲淹的老家——天平山;其它阡陌縱橫的田疇,相互交流的河渠,蛛網般的道路,花園般的村落,只要放眼看去,星羅棋布,自然成趣。靈岩山有這樣多的優越條件,說它是一座天造地設的佛教道場,實不為過。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二 印祖芳規
    印祖,即是淨土宗第十三代祖師印光大師。提起印光大師,不但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淨宗泰斗,而且也是一位佛儒兼通的大師。然而,他從不以高深自炫,他生平自利利他的秘訣,不外“竭誠盡敬,持戒念佛”八個大字,但因為他能夠始終如一,言行一致,這個八字秘訣,即被千千萬萬的道俗視為修身進德的圭臬了!因此,有許多從未與他見過面的人,一听說他已往生,都哭得如喪考妣一般!記得有一位叫做廣覺的出家人,因為仰慕他老人家的德學,常常想到靈岩山親近他,不料親近的因緣尚未成熟,他老人家就在一九四○年往生了!廣覺悲痛之余,即作了一首長頌,以明他對大師的欽敬和哀思。頌曰︰

    師是西方大勢至(事見楊信芳居士《紀夢》一文),卓錫靈岩歲方四,垂手而興古道場,山靈呵護法王寺。

    法雲普覆閻浮提,遍潤焦枯各暢遂,老農村媼與販夫,莫不曉師之名字。

    師唯一語教念佛,如母憶子無以異,都攝六根妄念空,安養往生非難事。

    蓮風所扇滿寰區,日麗中天得廣被,說法不務妙與玄,實語開示有真旨。

    三百年來唯一人,弘老此語有見地,十余萬人弟子中,愧我未得列名字。

    遇緣猶冀執巾瓶,稍聆淨土甚深義,孰知相見竟無緣,一旦寂光遽歸去。

    本來無來今無去,法界一真相無二,群兒失母哭聲嘶,寒江昨長感恩淚。

    感恩之淚不易揮,非師盛德殊難致,三十余年弘淨土,乘願再來此叔季。

    數十萬言傳文鈔,緇素依歸咸所賜,我今展卷淚潸然,替人如斯真不易。

    陸沉天醉世如斯,又喪導師悲忍置,回心虔念阿彌陀,無眼耳鼻舌身意。

    我們從這首長頌里,印光大師道德文章感人之深,就可見一斑了!至于他老人家的出生地點,在俗狀況,剃度經過,嘉言懿行等,在《印光法師文鈔》里,和真達和尚等等為他寫的行業記中,已說得很清楚了,無需我再來饒舌,不過,他老人家為靈岩山寺立的幾條規約,頗有一談的必要。現在

    寫在下面︰

    一、住持不論是何宗派,但以深信淨土,戒行精嚴為準;只傳賢,不傳法,以杜法眷私屬之弊。

    二、住持論次數不論代數,以免高德居庸德之後之嫌。

    三、不傳戒,不講經,以免招搖擾亂正念之嫌;堂中雖日日常講,但不招外方來听耳。

    四、專一念佛,除打佛七外,概不應酬一切佛事。

    五、無論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五條有一違者,立即出院。

    這五條規約,看來似乎是平淡無奇。但用心仔細研究一下,沒有一條不是對著當時一般叢林的弊病而發的。我們打開窗子說句亮話,凡是出家住過叢林的人,哪個不知道絕大多數的名山道場,都是毀在“法眷私屬”手里?印光大師這種“只傳賢,不傳法”的民主作風,不僅是靈岩山在十余年內蔚然成為一大道場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時也是佛教起死回生的最好良方!

    “住持論次數,不論代數”的一條,尤為大師獨具慧眼的創見,其意義是與“只傳賢,不傳法”有著密切關系的。因為崇尚傳法的叢林,不管接法的人賢與否,時候一到,就得乖乖地把方丈的寶座讓給法子;如其不然的話,一定會平地起風波,把一個大好道場,弄得烏煙瘴氣,佛僧不安。因此,“住持論次數,不論代數”,不獨可“以免高德居庸德之後之嫌”,而也正是消弭法師與法子之間爭名奪利的上策。

    “不傳戒”的一條規約,系大師生平所主張的“三不準”口號之一,他的三不準口號是︰

    一、不準濫收徒眾

    二、不準濫傳戒法

    三、不準濫掛海單

    什麼叫做濫收徒眾呢?

    濫收徒眾,就是隨便給人剃度。有些人為了加強“法眷私屬”的陣容,既不考核他人的身世,也不詳察他人的動機,三言相投,不管三七二十幾就給他人剃度了!這種情形其後果是非常可怕的。要知道出家人是佛教里的主干,人天的導師,不加考核和詳察就給人披剃,一旦被披剃的人做了壞事,還不是整個佛教跟著倒霉?

    什麼叫做濫傳戒法呢?

    濫傳戒法,就是隨便開壇傳戒。這種濫傳戒法的玩藝,對于佛教的危害更大。有些人在出家之後未受戒之前,尚能老老實實、循規蹈矩地做個出家人,一旦受了戒,頭上的香疤還膿都都的,就以為︰我是比丘了!或我是比丘尼了!甚至我是法師了!隨之而生貢高我慢,空腹高心,目無師長,這種人也足使教運衰退,佛法早亡。

    什麼叫做濫掛海單呢?

    濫掛海單,就是隨便開單接眾。過去有一些濫講“方便”和濫講“慈悲”的寺院,對于外來掛單的出家人是抱著“往者不追,來者不拒”的態度;因此,有些出家人,受了戒,既不參禪念佛,也不听經學教,就悠悠泛泛地一年到頭在外游蕩。因為到處有單好掛,食住無虞,也就樂此不倦,以終其生了!社會上譏出家人為“蛀米蟲”,或“寄生蟲”,實多起因于此。總之,印光大師是過來人,他的規約也罷,口號也好,如果我們能夠隨分隨力地去“實踐”,縱然“濫”的作風不能絕跡,而“泛”的形勢,或尚可收拾吧?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三 妙真和尚
    我在靈岩山參學期間,曾听一位跟印光大師當過多年侍者的老參對我說︰

    “靈岩山在印祖圓寂之後,法運能夠一天比一天興盛,印祖的余蔭固然是主要原因之一,而妙真和尚為常住,為大眾,廢寢忘食,夙夜匪懈的功勞,實也不可埋沒!”

    很對,靈岩山如果不是妙真和尚那樣子發心維持,恐怕在印光大師尸骨未寒之際,說不定就搞得一塌糊涂了!無怪印光大師在圓寂數日前即召集在山全體執事及居士等,至關房會議,並告眾曰“靈岩住持,未可久懸”,即命妙真任之了。原來他老人家生前已看清楚妙真是他唯一的遺志繼承人了!

    妙真和尚籍貫湖北,是一位開山祖師型的人物。個子矮矮胖胖的,兩眼炯炯有光,走起路來老是像在趕已經開動了的火車,使人看到似乎覺得他的時間常常不夠分配。平時與客人會談,或是進念佛堂去講開示,總是慢吞吞的,每句話都拖著很長的尾聲;可是,一旦常住里有了重要事故發生,或是在他發脾氣的時候,說起話來,則又像長江之水,滔滔不絕了。但他的心地非常地慈悲,尤其是對年老多病的比丘,有空他常常會一個人跑到如意寮(老病休養的所在)噓寒問暖地去安慰他們。

    又,靈岩山是一個新興的道場,常年建築費用,和數百僧眾的道糧,合起來開支的數目是相當大的,維持頗不容易。所以,妙真和尚為了常住和大眾,一年之中幾乎有一半的時間住在上海;其余的時間,不是兢兢業業擘劃寺務,即是誠誠懇懇領眾焚修,常住里有坡事的時候,他只要在山上,搬柴運米等勞作無不隨眾進退,從不以方丈之尊,坐享現成。

    記得我從甦州到木瀆,從木瀆到靈岩山的一天,因為路不熟悉,在木瀆雇了一個本地人,帶我到靈岩山下。這時候我的行李比住在南京毗盧寺已多一倍。除了一只包袱,還有一小木箱的書和一小藤籃的零碎東西,山路的坡度雖然不大,但背上背著一個大包袱,一手拎著木箱,一手提著藤籃,爬到“三百六十丈”高的山頂,實感困難。然自己又沒有多余的錢雇人送到山上,也只好一步一步地向上挨了!不想往上剛走了幾步,就看到從山上下來一個矮而胖的出家人,身上穿一件老灰色布大襖,頭上戴一頂黑洋布做的風帽,脖子里掛一串念珠,手里拄一根竹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向我看看,我隨即放下行李合掌為禮,他便站著了。遂問我道。

    “老菩薩從哪兒來?”

    “從常州來。

    “老常住(即出家小廟)哪兒?”

    “小廟在河南。”

    “在哪兒受戒?受戒幾年啦?”

    “在寶華山受戒,受戒兩年多啦。”

    “一向在哪兒參學?”

    “沒有參學,在南京打一年混,常州打一年混。”

    “在南京那一家叢林?常州那一家叢林?”

    他問到這兒,我心里有點不耐煩。心想︰“你又不是知客師,盤問這樣子清楚干麼?”但為了禮貌,我還是照實答覆了他。然而,他好像開一輩子雜貨店,不知道礬(煩)幾個錢一斤似的,接著又問︰

    “你到這兒有什麼貴事?”

    “想親近親近這兒的大德,進堂念佛。”我怕他再嚕甦下去沒有個了,一邊回答,一邊便把行李拿起來向上走。他則仍向我笑笑說︰

    “很好!希望你在這兒發長遠心。”說過他即走下山去。

    我背著行李,穿過“繼廬亭”到了“迎笑亭”的時候,已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身汗淋淋的了!于是,把行李放在亭子里面的石凳子上,剛坐下想閉目養養神,想不到那位向我羅嗦了半天的老僧也從山下轉來了,他肩上扛一根一丈來長,碗口樣粗的木材,很吃力地向上走著,我看到這種景象既感動又慚愧,急忙站起來想讓他坐下休息休息,但他卻沒有接受我的好意,一步也不停留,身形即漸漸消失在松柏林中。我背起行李正準備追上去,突然茂密的松林中又鑽出一個出家人,他高高的個子,一臉絡腮胡子,穿一身灰色的短衣,手里拿一根棍子,看到了我就念一聲︰“阿彌陀佛!”很親切地跑到我跟前,即沒頭沒腦地與我攀談著。乍見他那付尊容我很有點兒害怕,及至談了一會,知道他是靈岩山的知山師(知山,是山林道場執事之一,專門管理山上的樹木),我的心才平靜下來。可是,等到知山師告訴我,剛才扛木材上山的老僧就是妙真和尚時,剛剛平靜下來的心不禁又震了一震。心想︰“寺里僧眾數百人,為什麼還叫大和尚出這樣子的苦力?”

    後來,我在客堂任職,日子久了,才知道妙真和尚所以能夠為常住,為大眾,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風塵僕僕,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夙夜匪懈地發心,完全是受了印光大師的感召。因為印光大師在圓寂之前,曾把妙真和尚叫到榻前,剴切囑咐道︰“汝要維持道場,弘揚淨土,不要學大派頭。”

    不過,人總是有缺點的,妙真和尚自難例外。他有什麼缺點呢?他的缺點就是“一把抓”。因此,靈岩山的職事無論大小,無形中都變成了有“職”無“權”的“齊天大聖”。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四 森然二德
    佛教里掛牌子修行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夠放下身心,摒除萬緣,為了生死修行的,卻少之又少!筆者雖然不才,以前我也曾跑破幾雙草鞋,巡禮過幾處叢林,拜見過許多高僧,則從沒有遇到過像靈岩山的德森、了然二位老法師,那樣子看得破,放得下,而認真修行的人!

    森、然二老是江西人,同是印光大師的入室弟子,同是輔弼印光大師弘揚淨土最力的人,又同是在靈岩山閉生死關的行者。他們的學問道德,以及在靈岩山的資格等,比起妙真和尚來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並且又都具備印光大師為靈岩山訂的五條規約中的第一“以深信淨土,戒行精嚴為準”的條件。依當時一般叢林的風氣說,印光大師圓寂之後,他們應該與妙真和尚分庭抗禮,以較長短了!但是,他們不但不那樣做,而且甘願做一個清眾來協助妙真和尚。這樣一來,妙真和尚對他們更敬重了,于是便修建了兩座關房供養他們。說來這兩位老人家也真偉大,他們便共同發願閉起生死關來,大有當年釋尊在菩提樹下“不證菩提,誓不起此座”的氣魄!我因為常陪來山的人叩關問道,對于這兩位大德的言行略知一二,現在順便談談,我想讀者一定是“願樂欲聞”吧!

    德森老的關房叫做東關房,在印光大師紀念堂附近,環境很靜,是一所辦道用功的好地方。他老人家因為以前常住上海,所以到他關房叩見問道的人,要比去了然老關房的人多出數倍,但他並不因叩見的人多而感到煩擾,相反地無論何人何時叩見,他都顯得極其歡迎的樣子予以接見,並很耐心地答覆著叩見者所有的問題。他的江西方言一般雖是不易領會,因他說話的態度懇切,往往有些人都能在他說話的態度中,意會到他說話的重心所在。記得有一次上海來了幾個聞其名未見其面的老太婆,到山上時已黃昏了,走進客堂即吱吱喳喳地吵著,要去東關房拜見德森老法師,因為那天客堂輪我當值,對于她們那種舉動雖然感到頭痛,以職責所關,只好答應了她們的要求。可是,當我帶著她們進了東關房的外門,不意竟與護關師撞個滿懷,他怔了一怔,一看是我,便合掌問道︰

    “知客師父這樣子晚了,來關房有什麼事?”

    我指指身後的幾個老太婆說︰

    “她們要拜見老法師。”

    護關師說︰

    “老法師今天身體不大舒服,做完晚課就養息啦,請她們明天來見好嗎?”

    這時候幾個老太婆已到門里,一听護關師叫她們明天再見,就又肆無忌憚地拉直嗓門大喊︰

    “不行,不行,明天一早我們就要下山,無論如何今晚也要見見老法師。”

    護關師面有難色地看看我,我也無可奈何地向他看看,就在我和護關師正躊躇的時刻,幾個不可理喻的老太婆已闖到了關房,及至我趕到,一張我極熟稔的清 面孔,已在關房的窗口出現了!這當口,我和護關師只好相互交換一個苦笑,默默地站在旁邊,靜听他老人家那千篇一律的開示︰“你們從哪兒來?你家是做什麼事的?他家是做什麼事的?學佛幾年啦?”人家答覆了他的問題之後,他總是連說︰“好!好!好!多念阿彌陀佛……。”過後那幾個老太婆說︰“老法師的話雖然很難懂,但听了之後心里卻覺得很舒服!”因此,她們都有不虛此行之感,次日一早就歡歡喜喜地遄返上海了!可惜眾生福薄,這位老人家以八十高齡,已于去年(一九六二年)農歷十一月二十六日安詳生西了!

    了然老的關房叫做西關房,距離東關房約三百碼左右,比東關房的環境更為優美寬大。關房外面的庭院里,有一眼天然的石泉,泉水清澈見底,百十尾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金魚,在里面悠然地游著,好像很快樂的樣子。泉的四周有人工砌成的梯形石壁,每一級上都很巧妙地安放著幾盆不同種類和不同顏色的花草;尤其是那幾盆希有難得的珍桃,高才盈尺,就結了數枚大如雞蛋的鮮紅桃子,使人看了會很自然地生起一種不太平凡的感想,不知道的人看到這種境界,都以為這兒有一個學有專長的園藝工人在負責剪修,其實,這一切都是了然老自己不假人手的杰作。

    不久以前我同我的老同參淨念法師曾說過︰“如果有人提倡以投票方式,選舉淨土宗第十四代祖師的話,我一定投了然老法師一票。”為什麼呢?因為了然老的言行有些地方太像印光大師了!他原先雖然是一個看“念佛是誰”,“找娘生以前面目”的禪和子,但自從親近印光大師之後,便一門深入地專修淨土法門了,由于他老持戒精嚴,念佛懇切,在他關房的佛桌上、香頭上、燈芯上,竟不可思議地跳出許多體圓如珠,晶瑩透明的舍利子,這些舍利子筆者曾親眼見過,我相信凡是一九四七、八年間在靈岩山住過的人,必定也看到過。除此之外,了然老的修養工夫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望其項背;記得有一位叫做趙孑僧的居士,從他的原籍安徽逃難到了靈岩山,因為他是印光大師的皈依弟子,又曾在軍閥時代當過高級將官,學問也不錯,妙真和尚就請他在佛學院擔任國文講師,一九四八年他的家眷也逃難到了甦州,先住在靈岩山的下院報國寺,一切生活費用都由妙真和尚給想辦法。可是,趙某不但知恩不報,反罵妙真和尚虧待了他的家眷。後來一定要妙真和尚拿出若干錢來給他經商,否則的話,就要對妙真和尚不客氣。妙真和尚當然不會滿足他的要求了,于是他又去請了然老代他向妙真和尚說項,了然老笑笑對他說︰“趙居士,常住里的錢米都是由十方信眾供養出家人的,以因果的道理來說,和尚收留你的妻兒在廟上食住,已為不當了,哪能夠再拿錢給你經商呢?你是懂得因果的人,這個主意還是打消的好!”趙某不听還好,一听火氣更大了,遂拍案大罵“了然,你也不是東西!”了然老又向他笑笑說︰“你在這兒罵罵消消氣也好,不過,我拜佛的功課尚未做完,不能陪你!”說過,他老就去拜佛了,趙則一直罵到聲嘶力竭,才離開了關房。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五 太湖收租
    我去靈岩山的目的,原是進念佛堂念佛的。可是,在差別因緣的支配下,進念佛堂還不到三天,竟被拖出來到太湖之濱的一個叫橫津的地方,收了兩個月的租;收租回山不幾天又被迫進了客堂當起知客來。這一始料不及的事情,說來話又長了!

    出家人到叢林下參學,除了有人事關系的,都必須先經過客堂里的知客查問一番,而後再由知客或照客送到上客堂去。我到靈岩山沒有人事關系,所以我也跟千千萬萬的普通在外邊參學的出家人一樣,挨了知客師一陣子的“官腔”,才被送進了上客堂。

    上客堂,一名雲水堂,又名十方堂,是一個凡聖交參、龍蛇混雜的所在。但那些若凡若聖、若龍若蛇之輩,在這個“堂”里,則一律受著“上客”的禮遇︰並且,除“禁談國是”之外,都有著絕對的言論自由,也就是說只要你高興,上下古今只管揀大的吹好啦,誰也不會去干涉你。因此,住在這個“堂”里,例如︰“你不要小看俺年紀輕,終南山七十二家茅篷,俺都曾住過三冬五夏”這一類的“傻話”,時常可以听到。兩三年前,我從北方出來的時候,在路上雖然掛過幾次單,而都是沒有上客堂的小廟;受過戒,去南京毗盧寺,乃至到常州天寧寺,都未曾經過上客堂;一到了靈岩山的上客堂,突然遇到那麼多有趣的人,听到那麼多有趣的話,見到那麼多有趣的事,我竟打消了“在上客堂休息一天,就要求進念佛堂”的計劃,一住便住了半個月。如果不是因為陪幾位新到的“上客”,去新塔院瞻禮印光大師的舍利子,中途遇見了曾在天寧寺禪堂里當過司水的淨持師的話,進念佛堂的日期,恐怕要等到“驢年”去了!

    淨持師也是湖北人,因為他在靈岩山有位當堂主兼銀錢副寺的師叔,他在靈岩山住了還不到一年,就做外副寺了。我們見面時在談話中,他一听說我在上客堂已住了半個月,就急得猴抓熱鐵似的,催著我趕快進堂。他說︰“你在上客堂里無論住多久,都不能算是常住里的,你既然是發心來靈岩山念佛的,還是早些進堂的好!”當時我也沒有表示可否,向他合合掌就同幾位新到的“上客”去了印祖塔院。沒想到第二天在齋堂吃過早粥,剛剛回到上客堂,寮元師(即上客堂的主管)就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接過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請峻山(峻山是我的別號,住靈岩山期間即用此號)師帶行李來客堂!”

    我依招呼到了客堂,昨天去塔院途中遇見的淨持師,正在這兒同幾個知客師指手劃腳地談得起勁。他一看到了我,不由分說一把抓著我就向著幾個知客師面前拖(“太不像話!”當時我的心里說),一邊叫我向知客師們頂禮,一邊即大吹其法螺,說我在常州天寧佛學院讀書怎樣怎樣,與他的交情如何如何。然而在那個當口,也只好由他去吹,否則,他的面子既無處可放,我進堂的事恐怕也不會順利了!就這樣“獨榜御進士”似的,我一個人被知客師送進了念佛堂。

    由于淨持師的吹噓,在我住進念佛堂第三天的下午,妙真和尚又把我叫進丈室。我到了丈室頂過禮,妙真和尚即開門見山地說︰

    “我昨天才從上海回山,听淨持師說你在天寧寺與他是同參,明天他就要去太湖收租了,他希望你能同他一道去。我看你人也滿老實,就發發心跟他去吧。”一听要我去收租,立即想到天寧寺因收租發生的悲劇,于是我說︰

    “和尚慈悲!晚學為了一心念佛,才來山親近和尚的,進堂尚不到三天就去收租,我覺得太辜負自己了!同時,晚學又是個做事沒有經驗的人,就是去也幫不了什麼忙。和尚慈悲!收租的事請另叫他人去吧,我希望先在堂里念幾年佛!”說過,我又向他拜一拜表示謝罪。但他卻顯得很生氣的樣子說︰

    “十方常住十方僧,凡是住在這兒的人都有為常住做事的義務,你來山為了念佛,哪一個不是為了來山念佛?如果你也一心念佛,我也一心念佛,大家都一心念佛,常住的事誰去做?你說︰‘沒有做事經驗’,這是借口,不是理由,要知道做事的經驗是從做事中得來,不做事則永遠沒有做事經驗;青年人出外參學,最主要的是‘听招呼’,不‘听招呼’的人,就是跑遍了四大名山也得不到什麼利益!”說到這兒他看看我,見我站著一言不發,接著又說︰“你回堂去,把衣單(行李)提到庫房來,明天跟淨持師去收租,收租回來再進堂好好地念佛。”

    妙真和尚的這段話,隱隱約約給我指出了兩條路,即是︰“听招呼”和“卷行李”,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好選擇第一條了!

    太湖,是漁人謀生的樂土,同時也是盜匪滋生的溫床,在國家遭受內憂外患雙重壓力的年頭,盜匪們的行為來得更凶更惡更殘酷了!因之,在一九四七、八年間,太湖附近燒殺搶掠的事,時有所聞,無形中給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良善同胞,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和不安。我和另外一個出家同道,一個居士,兩個工人由淨持師率領著,從木瀆坐舢舨去太湖收租的時候,正是“綠柳才黃”的季節,小河兩岸的樹木在柔和的春風吹拂下,雖然已由萎枯而變得欣欣向榮了,但是,兩岸附近的村落卻都呈現著一種“朽枯寂無人”一般的景象!偶爾道路上,雖也有三三兩兩的農夫村媼,擔攜著他們用血汗培成的蔬菜趕市,面孔上卻看不到一絲的喜悅光彩,所能看到的則是憔悴和殷憂!“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憔悴和殷憂是盜匪們給予的?抑是其他同胞們的苦難感染的?”我手指著路上的行人,這樣問淨持師。可是,好久也沒有听他答腔,我掉頭看看他,原來他已靠著船舷頹然入睡,我再看看其他的幾個人,也都在磕頭打盹,連搖櫓的工人也不例外,我不禁用手在那個搖櫓的工人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並大聲說道︰

    “喂!大家的生命都操縱在你的手里,你怎麼可以睡呢?”

    船抵橫津,日已過午。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東西搬運上岸,然後又從岸上搬到為收租事先賃好的房子里,等到一切就緒,吃了飯,天色已近黃昏;大家休息了一會,淨持師即叫另一位出家同道,帶一個工人去街上購買日用雜物,他則帶我和同來的一位居士,走到附近的幾個佃戶家看了看,而另一個則看守門戶及做些打掃庭院的工作。

    我們到佃戶家名義上是拜訪他們,實際上則是好像在告訴他們說︰

    “喂!我們是來收租的,希望你們趕緊準備繳租呀!”

    可是,那些表面看來是老實頭,內心卻狡猾萬分的佃戶們,一看我們到啦,不但沒有半點兒主人對客人應有的禮貌,並且立刻就現出一種不高興的樣子對待我們。如果在談話中我們真正地將來意說出時,他們便好像有先見之明似的,又好像在下逐客令似的說︰

    “知道啦,明早到茶館里再談吧!”

    一家如是,家家皆然,一時把我弄得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心想︰“為什麼一定‘明早到茶館里再談吧’呢?”後來我把這一疑問請教同來的一位居士,才知道“明早到茶館里再談吧”的一句話,原來是甦州固有的風俗,在我來說,真算是一個聞所未聞的趣事!

    既然人家都說︰“明早到茶館里再談吧”的話了,我們也只好采取以大多數人的意見為意見的民主作風,一無所獲地回到住所,洗足已,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還沒有等到朦朦亮,淨持師就忙著一面叫工人起來燒飯,一面與我和同來的一位居士,談論著“坐茶館”的時候,應怎樣對付那些狡猾的佃戶。俗語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三人談論的結果,得到兩個“假設”的對策,即是︰

    一、假設有的佃戶說︰“去年收成不好,租糧沒有辦法一次繳清。”應該怎麼辦?

    對策是︰“你實在沒有辦法一次繳清,也不叫你為難,那麼,你就先繳百分之八十吧?”假如佃戶百分之八十也繳不出,就叫他先繳百分之七十,但不管怎樣,也不得少過百分之六十五,並且還有個附帶條件,那就是︰欠下的尾數,在本年新谷登場之前一定要繳清。

    二、假設佃戶避不見面,或聯合抗租怎麼辦?

    對策是︰先運用地方有力量者的人事關系,個別到佃戶家里催收,如不生效,就叫另一位同來的出家同道,拿著木魚每天到那些避不見面者,或是抗租不繳者的家里一邊敲,一邊念“南無阿彌陀佛”,直到他們答應繳租為止。如仍無效,則偃旗息鼓,收兵回山。

    對策既定,大家起床洗漱完畢,在臨時設的佛堂里,一齊跪下念了十口氣的阿彌陀佛,打了三皈依,吃過稀飯,帶著文房四寶和算盤,我們三僧一俗,就到了昨天約定的一家茶館。

    茶館是一座舊式的樓房,上上下下雖是擺滿了茶座,但吃茶的卻寥寥無幾。我們四人在樓上揀了一個臨街的窗口坐下,伙計拿來兩把宜興出品的紫砂小茶壺,四只茶杯擺在桌子上,然後問我們要不要點心,淨持師向他搖了搖頭,伙計笑笑走了。于是各人斟了一杯茶放在面前,因為我們剛剛吃了一肚子稀飯,盡管茶的清香氣味沁人心扉,但誰也沒有喝一口,只是擺在面前做做樣子而已。

    在茶館里木雞也似地呆坐了大約兩個鐘頭,昨天那些說“明早到茶館里再談吧”的佃戶才姍姍而來,看樣子他們“早茶”還沒有吃,已像喝了不少“早酒”似的,東歪西斜地走上樓來,還沒有坐下就“儂啦儂呀”地打起鄉談來了。同我們來的一位居士是甦州人,會講甦州話,他一看帶著三分酒意七分醉態的那些佃戶來了,即一面用甦州話與他們交談,一面把講話的意思翻譯出來告訴淨持師,而後再把淨持師說的話翻譯給佃戶們听,就這樣子講來講去,講到十二點多,才算達到了我們三人會議結果所得的第一個假設的數目。在我們正準備回去吃中飯的當兒,幾個未見過面的佃戶又陸續走上樓來,好在他們一見到我們就說要把租一次繳清,否則的話,又不知道要講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到結果哩!唉!這種“要小雞錢”似的收租,使我十分頭痛!

    我在前面曾說過︰靈岩山是個沒有許多田產的新興道場,而卻沒有想到靈岩山的佃戶除了橫津之外,東洞庭山還有許多家。因此,在我們與橫津方面的佃戶談妥繳租的數目和繳租的日期之後,淨持師就帶了同來的那位居士去了東洞庭山,我則同另一位出家同道,找了一位通話的在家人,每天仍帶算盤等物,去茶館坐候那些有“吃早茶”習慣的佃戶。不料三天後,淨持師和那位居士兩手空空,回到了橫津。見了我,淨持師就大搖其頭說︰“沒有辦法!沒有辦法!”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東洞庭山的佃戶很野蠻,野蠻得簡直不可理喻!他們不但抗租,還想揍人,我們兩個一看情形不對,三天來一直住在一個寺廟里不敢露面。後來廟上的當家師對我們說︰‘你們兩位還是趕快回去為妙,不然,那些土匪似的佃戶將對你們不利!’所以我倆在人家不注意的時候,即悄悄地溜了回來。”听淨持師一說,我不禁又想起天寧寺收租發生的悲劇來。于是,我嘆了口氣說︰“這年頭出來收租,簡直是拿老命開玩笑!”可是,另一位出家同道卻不服氣地說︰“我不怕!明天我拿著木去那兒敲,,他們不繳租,我就不走,看他們怎麼辦?

    淨持師听了,苦著臉向他笑笑說︰

    “你不走?你不走他們會把你甩到太湖里喂老黿去!”那位同道听淨持師這麼一說,嚇得目瞪口呆,再也不敢吭氣。怎麼辦?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六 易服送錢
    東洞庭山方面的佃戶既然是“不但抗租,而且還想揍人”地蠻不講理了,我們只好把那兒的收租計劃暫時擱置,集中力量來在橫津方面下工夫。可是,世間的事情做起來總不會如想像的那樣順利,我們越是急得心里發毛,那些表面看是老實頭而內心極狡猾的佃戶們,越是裝得沒事人一樣;如果你催得過緊些,他們還來一兩句譏諷話,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呢!因此,我們雖是日復一日地積極工作著,但離預期理想中的數目仍很遙遠。我看到這種情形,曾一再地向淨持師提出“收兵回山”的要求,但他老菩薩總是以“等幾天看看再說”的一句話向後拖延。一拖再拖,一直拖了整整兩個月,才收了兩百多石谷子。

    某一天,我們正準備租一支較大的商船,將收到的谷子運回木瀆時,淨持師突然接到妙真和尚的一封快信,信上大意說︰“日來太湖附近匪徒猖獗,收租之事即宜結束;但為免生意外計,希將所收谷子全部就地出售,攜款率眾火速回山,切切……”等語。大家傳閱了這封“緊急警報”式的快信,一時都失了主張,有的人說情勢既然是這樣子可怕,谷子在一兩天內又不易脫手,干脆把收的谷子全部寄存在橫津,大家空手回山;有的人則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主張租船把谷子運回木瀆;而淨持師則以為應照信行事,才較妥當。他是靈岩山的副寺,又是我們的領隊,他既主張照信行事,大家只好依他的。但在第二天賣掉一百五十石谷從街上回到住所時,他卻又悄悄地對我說︰“未接到和尚來信之前,雖然我也看出了這兒的環境很復雜,但尚未注意到是這樣的可怕!”

    我問他︰“有什麼可怕的事?”

    他說︰“上午我到街上與糧行接洽的時候,覺得前後左右都好像有人在盯著我,看這種情形如果等到把谷子賣完,再一起坐船回山的話,一定很危險!”

    我問他︰“那怎麼辦呢?”

    他說︰“我想明天早上請你穿上工人的衣服,先把今天賣谷子的錢送回山去。你回山把這兒的情形告訴和尚,我們幾個人等把谷子全部賣完,再設法回山,你看好不?”

    我說︰“好倒好,不過,這麼多的錢帶在身上也很危險!同時,到靈岩山的路我也不熟,如不幸摸到土匪窩里去,不是更糟糕?”

    他說︰“危險自然不是沒有,但也不會像你想的那樣子糟。你出了橫津,向西北走不遠就可以看到靈岩山了,你只要不向後轉,絕對不會摸進土匪窩里去的。”

    停了一會,他又加重語氣叫著我的名字說︰“峻山師!為了常住,無論如何你也得冒這一次險!說老實話,我非常相信你,當然你一定可以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淨持師在俗時曾當過副官,說話時常會在無意中帶一兩句軍語,同時,還有點兒長官對部屬訓話的口氣)。”

    俗語說︰閻王老子都歡喜戴高帽子,淨持師把一頂“相信你”之牌子的高帽輕輕向我頭上一戴,心里有一百個不願意也說不出口了。好罷!做人能贏得人家的相信,死一次有什麼關系?于是,我答應了,一點兒勉強也沒有。

    第二天早晨,大地還在黑暗的籠罩下沉睡著,淨持師把我和另一位同道喊了起來,他教我把工人的一條魚白色舊單褲穿上,再把一條裝滿了鈔票的布帶替我擺平纏在腰際,又用一條細長的布帶子一道一道地扎緊,外罩一件肥大的短褂。然後又弄來一件臭汗四溢的破棉襖穿起,那位出家同道又拿來一雙草鞋,認真地給我捆在腳上,那位居士則把他的一頂尖頭舊線帽給我戴在頭上,也不知道淨持師從那兒找來了一支破毛竹籃子,里面填了滿滿的青菜,拼命叫我背起,于是,他說︰“這樣,才像一個鄉巴佬!”一切任他們擺布就緒之後,外面黑得仍伸手不見五指,傳說這正是朱洪武偷鍋煮牛吃的時候,淨持師拉著我一邊向外走,一邊對我說︰“現在正好出去,天一亮反不好了!”就這樣高一腿低一腳的,淨持師把我送出橫津,臨分手時我低聲對他說︰

    “老淨!等你賣完谷子回到山上看不到我的話,千萬不要疑心我是攜款逃走了,那一定是錢被土匪搶去,人被土匪殺了,拜托你不要忘記求和尚替我打一堂往生普佛!”他听了,先是一怔,繼而他說︰

    “老峻!不會的,你安心走吧!我們山上見。”

    我和淨持師分手後,走了四五里路,天色才大亮。初夏的江南,照理說應是“暖風薰得游人醉”的了!然而不然,一個衣著襤褸由和尚扮成的“鄉巴佬”,背著一支破菜籃子,在晨光微曦薄霧蒙蒙中,一歪一斜地彳亍在既窄又滑的田埂上,一點也不覺得是那麼回事。當腳上的草鞋被露水打濕的時候,兩只腳就像踏進了冰窟,寒意直透心頭;曉風吹在臉上,那種滋味恰像被刀片刮去了一層油皮!這些形體上所受的痛苦,雖然不久就被熱力和勇氣祛除了,但現在想來,仍覺得有一股寒流在心底深處盤桓著!

    感謝佛陀!經過三四小時的奔波,雖然受了一場虛驚,總算沒有辜負淨持師的所托,而安然到了靈岩山,把錢全部交給了銀錢副寺。但我到了山上,經過客堂走向庫房時,迎面遇見一個我認識他而他不認識我的庫頭師,他見我濺了滿身的泥漿狼狽不堪的樣子,兩手一張攔著我問道︰

    “你找誰?”

    我一向火氣就大,何況又跑了三、四個多鐘頭的路,饑火在肚子里正燒著,經他一攔一說,火更大了,于是我說︰“你管得著我找誰?”

    他又大聲說︰“我是庫房里的執事,為什麼管不著?出去!出去!庫房是‘閑人免進’的地方。”

    我正想再逗逗他,可巧源安堂主突然從庫房走出來,他初看見我也是怒目而視,等我把帽子脫掉合掌向他說明原委時,他不禁哈哈大笑,連說︰

    “菩薩!菩薩!我還以為你是個瘋子哩!”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七 客堂服務
    我把一百五十石谷子的錢,一五一十地點交副寺之後,就便在庫房里借了一件海青穿上去丈室銷假;隨後源安堂主把我送錢的經過情形,如此這般地對妙真和尚一說,和尚大大地對我夸獎了一番,並且叫我暫住尊客寮休息幾天,待淨持師等人回山再進堂念佛。在一切要“听招呼”的原則下,在我從橫津回到山上的當晚,便住進了尊客寮。

    說到尊客寮,使我又想起靈岩山的幾個招待客人的住處,趁著等待淨持師等人的空閑,不妨向讀者談談︰

    一、尊客寮︰是一個設備簡單的客房。一般諸山及任過常住職事的人來山多住于此。飯食茶水由客堂負責招待。不上殿,不過堂,行住坐臥,悉听尊便,唯離去時,必須到客堂招呼一聲。

    二、香嚴廳︰在尊客寮對面,環境、設備均較尊客寮為優。廳前有一個小院,里面花木扶疏,立于院中,可以瀏覽遠山近樹,村煙田疇等風景,一般信眾多住于此。飯食等亦由客堂負責招待。

    三、香光廳︰亦名大法堂,在多寶佛塔之後。前廳供智積菩薩畫像,後廳供印光大師石像,兩旁皆是客房,陳設古雅,環境幽靜,為各方耆宿長老及來山觀光的大人先生們的住處。住在這兒的人,飲食多由庫房安排,招待則由客堂負責,在必要時,大和尚也出來陪陪。

    四、東閣︰在鐘樓左側,為一新式建築物,門、窗、桌、椅、浴室等等全部西式,憑窗遠眺,天晴的時候,可以看到生公說法的虎丘、甦州城,以及“唐”張繼詩中的“姑甦城外”的“寒山寺”,可惜的是這一極易使騷人墨客發生靈感的所在,卻多被上海的一些某老太某少奶佔據了。偶爾雖然也有少數的文人雅士要求進去坐坐,不過喝杯茶或吃頓飯就下山了,絕少住宿。住在這兒客人的飲食招待等事,與香光廳相同。

    以上所談,有的人看到也許不太順眼,以為既然都是客人,就應該不分貧富高低,一視同仁地招待才對,為什麼要分這樣多的等級呢?這樣子不是犯了“坐、請坐、請上坐;茶、泡茶、泡好茶”一般的“勢利眼”毛病了嗎?其實,並不盡然,為了使客人各得其所,各求心安起見,似乎不得不如此做。比方說吧︰有幾個鄉巴佬來山住宿,如果把他送到香光廳或是東閣以上賓之禮招待,當他們看到那些名貴的字畫,奇異的古玩,華貴的用具等等,一定會感到手足無措,身心不安;反之,有幾個住慣了高樓大廈的闊佬來山,把他們送到香嚴廳,或是尊客寮去住,他們一定會覺得太小看他們了。我這樣說,也不是有意為靈岩山護短,更不是贊成這種作風,而在這個“依人不依法”的末法時代里,為了維持道場也只好如此。如果想一切求得如如法法,無過不及,用句現代話說吧,出家人的生活就實在“無法度”了!

    我在尊客寮住了三天,淨持師等人也從橫津平安歸來了!收租的成績雖然不大理想,因為沒有發生意外,妙真和尚仍很歡喜,所以在全體回山的第二天中午,和尚特意關照小廚房備一桌齋,在客堂里給我們三僧一俗接風。作陪的除了大和尚以外,還有︰化東、蓮因、源安、碧四位堂主,以及大知客體幻等人。飯後,妙真和尚發表了一則幾乎把我嚇昏了的消息,他大意說︰

    “這次去太湖收租,雖然沒有達到預期的理想,但大家能夠平安回山,也算是三寶的加被,龍天的護持了!尤其是淨持副寺等數位,為常住為大家冒著生命危險,辛苦了兩個多月,毫無怨言,他們這種難忍能忍、難行能行的精神,本人至感欣慰!為了使淨持師、峻山師、××師今後能多為常住為大眾發心起見,我請他們三人一個當堂主,一個當知客,一個當知山,不知諸位堂主贊不贊成?”

    幾位年高德劭,道貌岸然的堂主師父,听和尚一說,連說︰“贊成!贊成!”那位叫蓮因的堂主竟鼓起掌來。我以求援的目光看著淨持師,而他老菩薩則好像正“得其所哉”的樣子,嘴巴對著那位叫體幻的大知客的耳朵咕唧;體幻則一邊點頭,一邊看著我,不時還很不自然地笑笑。而淨持師對我則像一個“視而不見”的睜眼瞎子,任我如何焦急,他也不加理睬。不得已,我只好鼓起勇氣站起來,想說明我不能當知客的理由,可是,一個討厭的茶房,不早不晚正在此時跑了進來,見了和尚就合掌說︰“某居士的汽車,在山下已等好久了,他叫我問和尚還去不去甦州?”

    妙真和尚連說︰“要去,要去。叫他等一下,我就來。”

    說過,他站了起來,向幾位堂主說︰“午前弘化社來信說有事要我去一趟。我去看看明天就回山,請職、送職的事,決定後天舉行好啦!”于是,他忙得像在趕已開動了的火車似的,搖晃著矮胖的身軀,走出了客堂,幾位堂主也相繼回了他們的寮房,而我則望著他們的背影站著發呆!

    “老同參,恭喜你啦!”淨持師走到我的面前說。我站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我們就是同寮了,請你以後多多幫忙!”當大知客的體幻也湊了這麼一句。我仍站著沒有動,為了禮貌,我向他苦笑了笑,然後回到了尊客寮。

    回到尊客寮,心想︰“以道風馳名遐邇的靈岩山,尚不能成就我安心辦道;天下滔滔,何處又能夠使我如願參學呢?想到這兒,不禁悲從中來,捧頭大哭!”

    第二天妙真和尚從甦州回來了,第三天在齋堂的走廊下掛出一面請職的牌子,上面寫著︰

    請淨持大師為堂主

    請峻山大師代知客

    請××大師代知山

    一九四八年×月×日××白

    就這樣,我進了靈岩山的客堂,做著不願意做也得做的事。

    客堂里本來原有三位知客,但我進客堂不幾天,一個叫廣輝的知客,就不辭而別跑到穹窿山住茅篷去了;另一個年紀輕的也因身體多病辭職他去。這樣一來,客堂里所有的事務,無形中都落在體幻和我兩個人的肩上了。

    在未進客堂之前,我以為知客的職務,不過是問問來山掛單的人的單,招待招待客人,陪客人游覽游覽名勝古跡而已;那知道一進了客堂,繁瑣的事務,一天到晚把人逼得透不過氣來呢!諸如︰處理外寮清眾們的糾紛啦,安排客人們的飲食啦,陪齋主回向、上供、打普佛啦,分配茶房們的工作啦,以及常住里的執事們出出進進的告假、銷假等等,都是知客應做應知的事。好在不久和尚又請了兩位知客,否則的話,我很可能步廣輝的後塵——不辭而別,溜之大吉!

    記得是一個“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的季節,整個的山林在細雨的籠罩下,顯得特別寂靜,其他的三位同寮看到客堂里冷清清的沒有客人,就都進堂念佛去了。我因為當值不能離開,便在客堂門里的一只方凳子上跏趺坐著閉目凝神,默念佛號。正念著,突然听到一個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輕而重,然後踏進了客堂的門檻子;我緩緩地睜眼一看,一個氣宇軒昂的軍人,身上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手里捧著兩個紙包,先畢恭畢敬地把紙包放在伽藍菩薩的供桌上,而後把帽脫掉放在一旁,便很誠懇地向上磕了三個頭,起來轉身見我坐在那兒,又向我磕了一個頭,我急忙合掌還禮,並問他︰“從哪兒來?”他用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珠(也許是淚珠或雨珠)說︰“從南京來。”說過,隨把供桌上的兩個紙包拿了下來對我說道︰“這是兩包紅糖,一包供養師父,一包請師父轉交這兒的方丈大和尚。”我把兩包糖接過來又遞給照客,仍坐在原處。那人喝了茶,休息了十多分鐘,接著他講了一個觀音菩薩靈感事跡之後又接著說︰

    “到現在為止,我雖然還不是一個真正的佛弟子,但我深信眾生有一分誠心,菩薩有十分感應的道理。因此,我到了南京之後,就去各寺廟拜佛,前天听一位朋友說寶剎是印光大師創建,所以專程趕來朝禮。”

    他的話講完了,我知道他是一位可敬可愛的人。不是麼?他能夠在生死關頭,突然叫他的弟兄們稱念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的聖號,這不是他的仁慈啟發嗎?他能夠在知道“大勢已去”的情況下,抱定必死而後求生的決心,這不是他的勇敢作為嗎?他能夠在混亂中,率領他的袍澤,安全沖出來,這不是他的智慧運用嗎?他能夠不畏艱難,輾轉跑到南京,這不是他的忠貞表現嗎?像這一個智、仁、勇、忠四者集于一身的人,在身心未定之際,竟又能夠不遠數百里而來專程朝禮名山道場,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啊!因此,我不但親自陪他去拜見了妙真和尚,並且還留他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齋。當他在下午參觀完畢到客堂與我辭行時,雨已止了!天也晴了!餃山的紅日在晚霞的烘托下,余暉返射在大地,大有袁子才詩中︰“廿四橋邊廿四峰,憑欄猶憶大江東!夕陽反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一般的景色。我向那位可敬可愛的人笑笑說︰

    “黃梅雨快過去了!明天可能是個晴天?”他听了肯定地點點頭,就飛也似地跑下山去。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八 憶胡松年
    靈岩山是個專修淨土的道場。因此,除了數百個出家眾以之為安身立命之處以外,並且不少專修淨土的居士,常年住在山上隨眾燻修。在我記憶中經常住在山上的居士有︰竇存我、胡松年,以及無錫的一位王居士等十余人;來來去去的則有“在家頭陀”之稱的高鶴年、龍健行(即現在的本際法師),以及為報父仇槍殺孫傳芳的施劍翹等人。因為我是知客,所以與他們接觸的機會比較多些,而對于常住在山的人,認識也較常人為深。尤其是對于胡松年居士的預知時至,身無病苦,安詳往生的事,在我的記憶中最為清晰,給我的影響也最深。現在我來談談這一經過情形,使一些對于淨土法門疑而不信,或信而不堅的人听了之後,或許會把他們的觀念轉變一下吧?

    一九四八年×月×日的一個早晨,有一須發如銀、健步如飛的老居士,進了靈岩山寺的山門,便高聲對門頭師說︰“師父!我來給您告假,明天上午八點鐘我就要回家了!”說過,即向門頭師頂禮一拜。

    門頭師一听驚了一跳,遂問︰“老居士!你住在新塔院里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忽然要告假回家呢?”

    那位老居士笑笑對門頭師說︰“住新塔院里好是好,但再好總沒有家好吧?”

    門頭師听了又是一驚,心想︰“一定是誰得罪了他?不然他是不會急著要回家的!”

    于是,那位老居士到了客堂,進了庫房,入了丈室,乃至跑到東西關房,見人就拜,拜了就說︰

    “師父!我來給您告假,明天上午八點鐘我就要回家了!”

    當他到丈室與妙真和尚告假時,妙真和尚不相信地看著他,而他卻認真地對妙真和尚說︰

    “我昨天晚上夢見了觀世音菩薩和師父(指印光大師),菩薩用淨水向我頭上灑了灑〈筆者按︰此正應“觀音甘露灑我頂”句〉,師父手執一朵黃色蓮華放在我腳上〈筆者按︰此正應“勢至(釋廣覺《悼印光大師長頌》中有︰‘師是西方大勢至’一語)金台安我足”句〉,說︰‘後天上午八點鐘我來接你,趕快請人助念!’看情形我就要往生了!和尚慈悲請您派幾位師父助我念佛,免得到時候心忙意亂,作不得主!”

    妙真和尚見他說得那樣子認真,知道不是玩笑,便親自陪他到了客堂,叫僧值師馬上派人替他助念。他,到底是誰呢?他就是胡松年居士。

    客堂里的四位知客(我亦在內)和一個僧值,一听說和尚叫派人替胡松年居士助念,有的感到驚奇,有的覺得好笑。有的竟說︰“大概是胡居士住在塔院里住得太寂寞了,叫幾個人去敲敲念念,驅除寂寞吧?”然而和尚的命令是不敢違背的,僧值師只好到佛學院里找八個學僧,隨胡松年居士去新塔院。胡居士臨離開客堂時,手指著牆上掛的一付對聯(筆者按︰該對聯為印光大師生前自撰自書,聯語是︰“應當發願,願往生,客路崎嶇由彼戀;自是不歸,歸便得,故鄉風月有誰爭?”)連說︰“我就要去與師父同享‘故鄉風月’了,我就要去與師父同享‘故鄉風月’了!”

    第二天吃了早粥,許多執事都以好奇心去新塔院,一睹聲言在八點鐘就要回“家”的胡松年居士的究竟,當然我也不會例外的,因為我是最歡喜看稀罕事的呀!

    大家進了新塔院,听到一陣緊似一陣的念佛聲,從胡松年居士的靜室里傳出時,共同有一種“大事不好了”的感覺!但等到進入胡的靜室,大家緊張的心情便松弛下來了;原來此時胡正在與妙真和尚談笑自若地細聲交談著。只听和尚問他說︰

    “你早上吃稀飯沒有?”

    “跟平時一樣,吃了兩碗。”

    “身上有不舒服的感覺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

    不過,胡接著又肯定地說︰

    “我在八點鐘一定要去的!”

    後來妙真和尚又問他,要不要通知他在上海銀行界服務的公子?他搖搖頭說︰

    “這點,我昨天就想過了,還是不通知他們的好。因為他們都不大懂佛法,一見我要去了,一定會哭哭啼啼的,反打閑岔。和尚既然也想到了這點,就請和尚馬上打電話告訴他們吧!我想︰等他們接到電話來到這兒,我也就到極樂世界了!”說過,他向諸師合合掌,就端坐在床沿上隨眾念佛了,情形一切如常,毫無異樣,誰也不相信他在一小時之後,就能往生極樂世界。

    可是,當時鐘的長針指在七點半上,說也奇怪,靜室里的人和物都漸漸起了變化!先是胡松年居士的姿式由端坐變為側臥,念佛聲由高誦變為低吟,由六字變為四字,由四字變為一字——佛,佛,最後只見唇動就听不到聲音!

    助念的人看到這種情形,都緊張起來了,尤其是妙真和尚,眼看到這位多年的老護法就要離開人間了,緊張中並帶幾分感慨!

    桌上的一盞小小的油燈,光亮原是忽明忽暗極其微弱的,奇怪!在時鐘剛剛敲過八下,胡松年居士咽了最後一口氣時,突然,光明炯炯,猶如千日聚于一室;並且,在靜室百步以內的上空,好像有“百千種樂,同時俱作”而成的一種聲響,自然發出“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的六字洪名。大家目睹這種“放光現瑞”;和耳聞這種“天樂盈空”的境界,都異口同聲地說︰

    “胡松年居士真的蒙佛接引,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了!”

    這,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使我不得不深信印光大師所說的︰“淨土法門,別無奇特;但要懇切至誠,無不蒙佛接引,帶業往生”的幾句格言。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二十九 勸父出家
    我在《敬悼我仰望二十年未見一面的虛大師》一文(見《菩提樹》第十一卷九期)中曾說︰

    一九四八年的初冬,我父親從北方來到靈岩山;我見到他老人家那副‘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的樣子,痛苦萬分!立時便發了一個勸父出家的心願。可是,我父是屬于‘剛強眾生,難調難伏’的一類人,任我如何苦勸,也不肯回頭;不但不肯回頭,且因我勸得太急,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說也奇怪,想不到他老人家病一好,竟又自動要出家了!並且,叫我馬上送他到宇波天童寺受戒。這樣一來,我反而手足無措了!因為靈岩山有印光大師手訂“無論何人,不得在寺收剃徒弟’的一條規矩,老人家出家拜誰為師呢?即使有人願意結個法緣,但誰又肯冒著‘違者立即出院’的危險而在寺中給他剃度?正在著急,突然願西堂主來訪,我靈機一動,便向他來個‘五體投地’。他驚慌中一把把我拉起來就問︰“知客師父今天為什麼這樣客氣?是不是有事要我幫忙?”我向他點點頭。他說︰“那麼,你就說吧!”于是,我把想叫我父親拜老為師的意思告訴了他。他听了朗朗地一笑,遂說︰“我以為有什麼叫我沖鋒陷陣的事哩,原來如此?這樣好啦︰我馬上寫信給師父(指老),得到他老人家的回示我們再決定,我想一定沒有問題!”

    兩個星期以後,願堂主笑嘻嘻地捧著老的回示和老的一張四寸玉照到客堂找我,見了我就把老的一張玉照舉得高高地說︰“老法師法相駕到,還不頂禮!”我即毫無遲疑地就地拜下去。願堂主就叫我把我父親請到客堂里來,當面商量剃度的日期和剃度的儀式以及剃度的地點。商量的結果,剃度的日期決定在接到老回示的當日下午;地點是靈岩山的下院寶藏;儀式則是把老的玉照懸起來,由願西堂主代剃。就這樣,我父親順利地穿起緇衣,現了僧相,成了出家五眾之一。老給他起的法名叫做能禪,字是心明,這是一九四八年陰歷十一月彌陀聖誕以後的事。

    我父親怎樣“因我勸得太急,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呢?又怎樣“病一好,竟又自動要出家了”呢?唉!這一經過說起來,我又不得不一掬辛酸之淚了!

    我的俗家本來是很富有的,所以我們集上(集上的人口,相當台灣的一個小鎮)有“東劉(我俗家姓劉,住集的東門內)、西宋、南練、北甘四大家”之說。但在我四歲的時候,家里在一年之內,竟死了八個人(祖父、伯父、母親、四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第二年我伯父的唯一的兒子剛剛成婚三天,也因暴病死去。家庭經過了這樣的一次變故之後,我父親由一個耕讀人家的子弟,一變而為酗酒豪賭者流!不幾年,我們的一份田產被父親變賣得精光,房屋也易了主人。不得已,我父親進了軍營,我則由年近古稀的祖母撫養。及至父親從軍中歸來,不久祖母即撒手人寰,我也在鄰居陳大娘的協助下當了和尚。這一下子,給父親的打擊似乎更大了!對于祖母的去世,他大有“子欲養而親不待”般的悲傷!對于我的出家,他也有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的四個哥哥,一個姐姐,在一年之內都死了。我是我父親僅存的一個幼子)般的感慨!因此,他的性情變得更失常了,他把我祖母剩下來的二十畝養老地賣掉,便在集上開了一間酒店,一年到頭度著“今朝有酒今朝醉”一般的糊涂生活,直到日本鬼子打到我們的家鄉,槍殺了我叔父的兒子,才把酒店轉讓給他人,做了幾年衛國保鄉的工作。抗戰勝利那年我到了南京,听說他老人家已擺脫了世事到我出家的小廟上靜住,我听了自然是很高興的了!但哪知道他老人家在廟上靜住只是靜住而已,而對于佛法則仍是格格不入!現在他老人家既然到了靈岩山,我怎忍看著他既入寶山,空手而歸呢?所以,我立下了勸父出家的心願。希望如蓮池大師所說的︰“親得離塵垢!”

    在我父親到靈岩山的第二天,我陪他到西關房去拜見了然老法師,找了一件海青給我父親,他執意不肯穿。他說︰“我又沒出家,穿這干啥?”

    可巧,這時候有兩個進堂念佛的居士經過客堂門口,我指著他們對我父親說︰

    “爹!您看︰他們也沒有出家呀!不是也穿‘這’嗎?”說著,我順便把海青給他穿上,他顯得很不高興。

    到了西關房,見了了然老法師,我教我父親合起掌來隨我一同頂禮。他面有難色地看看我,我則裝著沒有看見,拉著他的海青袖子隨著頂禮的姿勢往下拖,結果他老人家總算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我把我父親從北方來此的情形告訴了了然老,了然老給我父親開示了幾句,我們父子便辭出,回了客堂。

    在回客堂途中,我父親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眼淚汪汪地對我說︰

    “自從你奶奶(奶奶︰是我家鄉對祖母的稱呼)去世以後,這些年來我也沒向誰磕過一個頭,想不到活了五十多歲啦,向一個不認識的和尚磕頭。”

    我即時糾正他說︰“爹!您不應有這種觀念!你應知道向一位高僧頂禮,能消除很多業障,增長很多福慧的。因此,有很多當大官的人,很多有錢人,都……”我的話還沒有完,老人家就很氣憤地說︰

    “你不要說啦!我不相信這一套。如果以後再要我向這個磕頭,那個磕頭的,我寧願去討飯,也不住在你們這里。”

    我一听,嚇得不禁伸了一下舌頭,心想︰勸他老人家出家的願望,恐怕達不到了!

    “怎麼辦呢?我父親因為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就發了我一頓大脾氣!我勸他老人家出家的心願不是要落空了嗎?老同寮!能不能替我想個好的辦法,使我父親回心轉意?”

    在陪我父親從西關房出來的當天晚上,我在客堂里和一位同寮的知客師這樣說。

    我的那位同寮說︰“他老人家既然不懂佛法,你以佛法的道理去勸他有什麼用呢?我以為︰你最好是找一個適當的機會,用有關你們父子之間的不幸往事,再加些佛教里的因果道理,慢慢說給他听,去感動他。”

    這雖然是個很好的啟示,但是,我們父子一生不幸的往事太多太多了!究竟從哪一件不幸的往事說起,才能夠使我的父親“感動”呢?想來想去,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到一個自己認為說了能夠使我父親“感動”的往事。這不是說我父親沒有感情,而是說老人家的感情太強硬了;說同樣的一件不幸往事,別人听了或許會熱淚直流,我父親听了則無動于衷;這點,我是最清楚的了!但不管怎樣,我勸父出家的心願是要堅持下去的,哪怕我父親打我罵我。只要他老人家能夠出家,我也情願忍受。因此,我並沒有因為困難,中止我勸父出家的企圖。

    一天,我陪父親在香嚴廳閑話,無意中扯到我家在一年之內死八口人的事。我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接著搖搖頭說︰

    “咱的家如果不是遭了那一次大禍,我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也不會出家!”

    此時,我認為適當的機會到了,于是,我說︰

    “爹!世間上的一切窮通禍福,都是有因果關系的,也都是無常的,二十年前的事啦,還想它干啥?”

    接著,我又說︰“你在這二十多年內雖然吃不少的苦,但日本鬼子的凶狠,並沒有能夠使您向他們低頭呀!您也堪以自慰了!至于我的出家,您不必感到難過。如果我不出家結局可想而知。這樣看起來,咱家在二十年前如果不遭那次橫禍,二十年後的今天,恐怕咱們父子也不能坐在這兒閑話家常了!禍禍福福,因因果果的道理,是絲毫不爽的,是難逆料的,何必為了遭遇一些不幸,就去怨天尤人呢?”

    說到這兒,我看我父親的面色顯得很平靜,接著我又說道︰

    “爹!我有幾句話,很久就想向您說,因為怕您听了生氣,一直不敢說。您想想︰家里所有的親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值得您掛念呢?因此,我想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最好沒有啦!因為……”

    “什麼!你想要我出家?”

    我父親一听我說想叫他出家,霍地站了起來,怒氣滿面,大聲喝問著我。

    我一看不對勁,只好站起默然無語地準備接受老人家的責罵。可是,他老人家並沒有責罵,只是在客廳里兜了個圈子,然後又走到原來坐的地方,問我道︰

    “你怎麼會想到叫我出家的問題上去呢?你知道不?因為你出了家,你大娘(伯母)和你嬸子(嬸母)都一致責怪我說︰‘你一個孩子還送他到廟上當和尚,你死後有什麼臉去見他娘?’其實,你出家的時候我在軍中還沒有回去,回去之後知道你已出家,想把你要回來,你死也不肯回家,我有什麼辦法?可是,所有的左鄰右舍,遠親近友,卻把這過錯都一股腦兒推到我身上來,你大娘和你嬸子更是毫不客氣地挖苦我,常常使我無地自容!現在你又想叫我出家了,我真的出了家,不但無臉再見你娘,你老爺(祖父)、你奶奶我也無臉見了!”說罷,他老人家又在客廳里轉來轉去地走著,我則像木頭人似的,仍站在那兒沒動;但心里卻在盤算著應該用什麼樣的話,才能夠破除他老人家這種不正確的知見?

    停了一會,我見父親激動的情緒又平靜下來了,我又壯著膽子說了下面的一段話︰

    “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您就氣成這個樣子,我心里很難過!我為什麼要想叫你老人家出家呢?因為我想︰您唯一的親人就是我,唯一使您掛念的人也是我;當然,您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使我掛念的人了!既然這樣,咱們父子就應相依為命,永不分離才好。可是,怎樣才能使我們父子相依為命,永不分離呢?唯有你老人家出家才辦得到。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因為我已出家,又住在叢林里,您雖然是我的父親,我也很想長久侍奉您,但環境是不能允許這樣做的。如果你老人家能出家,不僅住在這兒我可以侍奉您,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都可隨侍在您的左右,咱們父子可以共住修行,可以到處行腳,可以朝四大名山,時局好了也可以同路回家看看,這樣不是很好嗎?至于他人責怪您的話,完全是一般俗人知見,根本就不要听信。俗語說︰‘一子得道,九祖升天。’您的兒子雖然還沒有得道,卻正向得道的方向邁進;俺老爺、俺奶奶、俺娘死而有知的話,不但不會因為我出家而生您的氣,並且還要歡喜哩!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他們更要……”我的話剛剛說到這兒,突然又被我父親巨雷般的喝聲打斷了,于是,我只好又像木雞似的呆站在那兒!

    這一次我父親不再在客廳里兜圈子了,也不再嘆氣了,他老人家以冷笑代替了惱怒,用發抖的手指,重重地點著我的腦門,說了一大套使我啼笑皆非的話。然而我也得耐心地听著,因為他是我的父親呀!

    我父親說什麼話,會使我啼笑皆非呢?他說︰

    “我忍饑受餓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甦州找你,到這里還不到三天,你就逼我出家了!是不是因為我吃了你們廟上幾天閑飯你感到難過?哼!你這東西,還算是人?我老實對你說吧!我來這里並不是為了掛念你來的,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往外跑!我總以為找到你能給我點錢,或在甦州,或到南京做個小買賣維持生活,等時局好了回家。誰想到見了你什麼話都不說,就講這個法師學問怎樣怎樣,那個和尚道德如何如何,又叫我向人家磕頭作揖,我都為著你的面子忍受了,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地逼我出家,真想不到你才出來兩三年,就迷成這個樣子!”

    說到這兒,他見我站著不言也不動,氣似乎小了些,不過,他老人家接著又說︰

    “你不知道?我在家哪一天不喝酒?我來這里你給我買一瓶沒有?這也罷了,因為住這里的人都不喝,但煙總不能不抽?可是,你也沒有給我買過一支。你這樣待我,還說要長久侍奉我,你侍奉我啥?好啦!你就是每天拿山珍海味給我吃,我也不住在你們這里啦,你趕快給我點錢。明天我去南京!”

    我听了父親的這番話,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直往下滾,我不是為了父親罵我而傷心,實是為了不能轉變父親的觀念而痛苦!後來我竟在痛苦中急不擇言地對父親說︰

    “爹!你老人家既然這樣子說,我再也不勸您出家了!不過,我也沒有錢給您。”說罷,我走出了香嚴廳。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十 祈禱觀音
    我從香嚴廳回到客堂,茫然地過了半天。不料第二天剛下了早殿,招待我父親的茶僮,急急忙忙跑到客堂對我說︰“知客師父!你父親有病,請你快去看看吧!”

    茶僮的話,好像一根棒子重重地向我頭上擊了一下,使我昏昏然岌岌乎栽倒;但我仍舊勉強跑到我父親住的房間。此時天尚未明,在不太明亮的洋油燈下,我看到父親的面孔,像平時喝過酒一樣的紅,我用手摸摸他的額頭,感覺很燙;輕輕地喊了兩聲,也毫無反應,他老人家只是閉目沉睡,也看不出有什麼痛苦。但從他的面色和體溫上判斷,病是一定了!于是,我一面叫茶僮在房間里看護,一面去請頗通醫術的大乘堂主。診斷後,大乘堂主也沒有說明是什麼病,即拿幾包白色的藥粉和十多粒藥片,囑咐按時服用。他並安慰我︰“你不要怕,把藥吃完病就好啦!”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吃完了藥,我父親的病不但沒好,而且更加嚴重了!當我的幾位同寮,和庫房里的職事們紛紛到香嚴廳探問時,我父親既不呻吟,也不言語,對探病的人概以搖頭作答。後來我把父親的病況報告了妙真和尚。和尚說︰

    “香嚴廳每天都有客人來往,諸多不便,把你父親送到下院去治療,要比較好些!”

    大和尚既然這樣吩咐下來,不管下院如何,也只好依他的話去做。所以,在我父親病的第三天,就搬到靈岩山的下院去治療了。

    我父親搬進下院住了四五天,除了偶爾發出兩聲長嘆外,不言也不語,不飲也不食,時間似乎都在沉睡中度過。我看到這種情形,實在無法可想了!一天晚上在念佛堂大回向後,我披上袈裟拿著十二顆做好的的香錠,悄悄走到大雄寶殿後面的海島,向觀世音菩薩頂禮三拜,拜畢,卷起衣袖,把左臂平放在供桌上,然後把十二顆香錠分為三行擺好,再用小蠟燭點著,口里念著觀音聖號,眼楮注視著十二枝小火柱,漸漸地在臂上化為灰燼,而後我就地長跪,把預先寫好的祈禱文捧在手里,至誠懇切地念道︰

    “比丘弟子真華,罪業萬分深重;昔年始離娘胎,卜者即言不幸(據我祖母相告,算命的瞎子說我出生就該餓死)!生孩剛才一月,家道便告中落(此語亦系祖母告知);行年方滿四歲,慈母突然見背!九歲父出從戎,十三祖母逝世!自此孑然一身,無怙亦復無恃!翌年陳母見愍,介紹入山落剃。十五進塾讀書,初知一二三四(還記得入塾不久,塾師給寫一仿影,即是︰“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明今古”二十個字)。十九考洋學堂(十九歲我曾考取蕭縣縣立簡易師範學校,後因師公反對未能就讀,又,家鄉稱學校為洋學堂。),二十孩子王(家鄉諺語︰“家有三石糧,不做孩子王”,(孩子王,指私塾啟蒙先生或小學低年級老師而言,筆者兩者都曾做過,故雲。),二十三最荒唐,著緇衣上戰場,(是年出家小廟,一半被日兵燒毀;為敉此恨,毅然從事抗日,但不旋踵間即被師公尋回。臨行時,同學某贈歪詩雲︰“久具龍韜學藝高,身著緇衣當戰袍;騰騰浩氣舞長劍,凜凜威風挎寶刀!妖孽掃除稱上將,河山恢復是英豪,他年凱歌歸來日,捧茶接風十里遙。”)!二十四離故鄉,南下受戒參方,遍禮金陵毗陵,聖地名山道場。後至姑甦靈岩,受命輔弼客堂;輔客堂原無妨,念佛豈限佛堂?奈弟子業力強,招致家父流亡!說流亡實可傷,身心日夜惶惶!是以弟子思量,父出家最適當。一則弟子可以略盡子職常奉養,再則家父也好藉境觀心懺業障!詎料斯意才講,父即氣病在床,七日七夜沉睡,良醫束手無方!弟子情緒恍恍,方寸失了主張,伏乞菩薩慈悲,虔誠敬燃臂香。一求父病速愈,二求父心明朗,三求父肯出家,弟子本願既償!”

    念完了祈禱文,我向菩薩頂禮百拜,才又悄悄出了大雄寶殿,回到自己的寮房,抽去袈裟,脫掉大袍,而後和衣躺在床上。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十一 如夢方覺
    在祈禱觀音的第二天早上,我帶著一顆憂郁而沉重的心,去下院探望我父親的病況。一邊走,一邊這樣想︰“老人家的病這樣子嚴重,如果不幸去世了怎麼辦呢?遺體用火化後送回北方吧!俗家的親友一定會把我臭罵一頓;用棺木裝運回去吧!自己的力量又做不到,怎麼辦呢?唉!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加被我父病趕快好吧!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承受這次無情的打擊!”

    走進下院的大門,下院的當家師看見我,離老遠就對我說︰“知客師父!你來得剛好,我正準備叫人上山請你下來哩!”我听當家師這麼說,就忙不迭地連聲問他︰“我父親的病怎麼樣啦?我父親的病怎麼樣啦?”當家師見我著急,一把握著我的手笑笑說︰“不要急,老人家的病已有起色了!一早他叫人請我到他房間里,我覺得很奇怪;一個昏睡了七八天的病人,怎麼會知道我是當家師?又怎麼會知道這兒是下院?我想︰這大概就是一般人說的︰‘回光返照’吧?于是我急忙跑到他老房間,我的腳剛踏進門檻子他就問︰‘你是當家師嗎?’聲音雖然很微弱,卻很清楚,我便低聲說我是當家師。他接著又說︰‘我住在這邊麻煩您了!今天我感到身上很舒服,請您派人到山上叫峻山下來好嗎?’我以為他老想要什麼不便開口,因此我說︰‘您老不用客氣,需要什麼您盡管說好啦,這兒什麼都現成的。’他搖搖頭又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請您派人叫峻山下來就好啦!因為我有話與他說。’說過,他老即閉著眼楮靜靜地睡了,一點也不像一個七八天未進食的病人!”

    我听過當家師的一番話,將信將疑地走進我父親住的房間,輕輕地踱到床前喊了一聲︰“爹!”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真是使人無法相信,隨著我的聲音我父親竟身子一挺,筆直地坐了起來,以極其溫和的口吻(這是我父親生平對人從來沒有的態度)對我說︰

    “峻山,爹的病已經好了!放心吧!我現在有件事要告訴你,你一定得答應我,不然,我就絕食等死!”

    我隨即跪在他的床前說︰“爹!你要告訴我的事我知道,請你老人家也放心吧!我無論如何困難,也要給你老人家籌備路費,等到您的身體復原,送您回家的。”

    他老人家听我這樣一說,手和頭一齊搖著說︰“起來,起來,跪著干啥?”接著他又說︰

    “峻山,你誤會了爹的意思,我想告訴你的事,不是想叫你給我籌備路費,等到身體復原送我回家;而是要你給我籌備戒費,等到身體復原送我受戒!”

    “受戒!”

    我听了這兩個字,嚇得不禁又從床前站了起來,以求饒的口吻,對父親說︰

    “爹!你不要再生氣啦!我不會再勸您出家啦,當然更不會勸您去受戒。爹!您不要再生氣啦!等您的身體復原了,我即送您回家!”

    想不到他老人家竟現出一絲微笑,又拍拍床沿說︰“峻山,不要急,你坐下听爹說︰爹的病實在是因為你勸我出家氣出來的。可是,現在我已想轉來了,你的話我覺得很對,所以我決定等身體復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寧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們爺倆個就去朝普陀山;朝過普陀山再回靈岩山來,咱爺倆個永遠住在一起修行,哪兒也不要去了,你看好不好?”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我听了父親的話,我歡喜得簡直要發狂了!但我仍有一點不相信這番話是從父親口中說出的,一時竟忘了老人家大病初愈的身體,我猛然用手臂抱著父親的兩肩,忙問︰

    “爹爹!爹爹!您真的要出家?您真的要出家嗎?”

    老人家見我高興得動作有點失常,也用他微微發抖的兩手,攀著我的肩膀,很激動地說︰

    “峻山,從你出家以來,今天第一次我認你是我的兒子,你是世界上最關心我的人。孩子!爹怎能騙你呢?我想︰唯有我出家,才能夠消除咱們爺兩個的互相牽掛;唯有我出家,咱們爺倆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唉!以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糊涂,不然,一九四五年你南下時,我也跟你出來,也不至于受這幾年的活罪(我當時心里在說︰你老人家如果在七八天以前能這樣想,也不至于受這七八天的病苦了)!”

    我父親的話說到這兒,下院的當家師緩步走了進來,他先看看我父親,然後對我說︰

    “他老人家的病才好,七八天又沒有吃東西,不宜說話太多,坐得太久,讓他老躺下休息休息吧!”

    可是,我父親見當家師一進來,好像精神顯得更好了!他一面招呼當家師坐,一面說︰“我不累,我不累,談談心里話很舒服!”說過,又把對我說的話與當家師說了一遍,當家師听了驚奇地望著我,我笑笑對他說︰

    “現在我父親不僅是身上的病已經痊愈,他心上的病也好了!因此,他老人家雖然是大病初愈,精神卻顯得特別好!”

    于是,當家師笑著問我父親︰“您老不是因為我們的知客師父勸您出家氣病的嗎?怎麼今天病剛剛好,又要出家哩?您這個出家的念頭,是從什麼時候生起的?”接著我父親說了一個夢的故事。他說︰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走進一座大廟里,看到有很多出家人坐在一間大屋子里面吃飯。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肚子很餓,因此,我也走進了那間大屋子,坐下來正想吃飯。可是,我才把碗端在手里,突然有一個老和尚走到我的面前說︰‘你願不願意出家?’我不自主地向他點點頭。老和尚向我笑笑說︰‘這飯是出家人的,只有出家人才有資格吃,你既然願意出家了,就請吃吧!’說過,老和尚就走了,我也醒了。醒來覺得身上很舒服,心里也很快樂!我想︰這一定是那位老和尚救了我,不然,怎麼會這樣子好呢?為了不騙夢中的老和尚,所以我想出家,出家以後,我就叫峻山送我到寧波天童寺受戒去!”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十二 父子欣欣
    下院的當家師听完了我父親的說的夢中境界,一連數次贊嘆我父親善根深厚。然後他笑著對我說︰“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願意出家了,你心里的鉛塊也應該拋掉啦!今天為了慶祝他老的新生(他的意思是說,我父親從死亡邊緣得了生機,並且還含有“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意思),你的孝行(他認為我父親所得的夢境,是我的孝行所感,慚愧!)中午你不要上山啦!我買點菜‘供’你們父子的‘眾’!”我听到他說“供你們父子的眾”一句話,不禁一聲大笑!他問我笑什麼?我說︰“笑你這話說得有意思。供眾者,乃供養大眾也,你說供我們父子的眾,簡直不通!”他听了也不禁大笑著說︰

    “知客師父今天竟跟我考起字眼來了,在昨天恐怕你還沒有這種心情吧?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叫我供養大眾,我就供養大眾,反正下院里總共還不到十個人,供一次眾,尚不至于上當鋪。”說之,又是一陣哈哈,他才出了我父親住的房間,叫人去木瀆買菜。

    其實,這只是當家的一番盛意而已,我父親大病初愈,固然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我何嘗又能吃得下!因為我當時的心情,並不像當家師說的︰“老人家的病也好了!也願意出家了!你心里的鉛塊也應該拋掉啦!”那樣的輕松。為什麼呢?一則我父親的身體離康復的日子還很遠;再則我父親康復之後出家的問題,也不是說說就可以解決的。有這樣的兩樁事盤據在我心底,使我如何能夠放開肚皮,大口大口地吃他供養的飯菜!

    當家師走了之後,我請我父親躺在床上休息,我則在院子里面踱方步,一面看看靈岩山,一面想著心事。我想,如果能夠像父親所說的︰“我決定等身體復原了就出家;出了家就去寧波天童寺受戒;受了戒咱們爺倆就去朝普陀山;朝過普陀山再回靈岩山來,咱爺倆個永遠住在一起修行,哪兒也不要去了!”該是多麼的理想啊!到那時候我們父子好像兩只一老一小的野鶴,自由自在地向那無際的天空飛翔;飛累了,不管它山上水邊,間樹下,倒頭就睡;飛餓了,不管它酸甜苦辣,冷熱香臭,遇到就吃;然後再飛回這個起點——靈岩山,萬緣放下,下一番“大死”的工夫,務使西方七寶池中的九品蓮上,有我們父子安身立命之處。能這樣我願已足,則無復他求了!想著想著,我竟得意地笑了起來。此時當家師正從廚房里出來,見我一個人在笑,遂問︰

    “知客師父這樣子歡喜,是不是參透了‘里二外八’的話頭?”

    我問他︰“什麼叫做‘里二外八’話頭?”

    他說︰“從前一個禪和子行腳,有一年冬天行到了北方,晚上住在一間破廟里。半夜起來入廁,無意中听到一個叫化子對另一個叫化子說︰

    “喂!夥計!夥計!我昨天在村子里,弄來三個‘里二外八’吃到肚子里,到現在還脹得睡不熟!”

    另一個叫化子說︰

    “啊!你老兄的造化太好了!我跑了一天只討到一碗稀飯,‘里二外八’的影子也沒有見到,所以現在肚子餓得要命!”

    禪和子听了兩個叫化子的談話,不禁心里一動,心想︰“如果每天能弄來三個‘里二外八’,在外面行腳就不至于再挨餓了!”

    但他並不知道“里二外八”是什麼東西,而他又不願去問那叫化子。因為他是參禪的,後來不知不覺“里二外八”便成了他參究的話頭。

    第二年禪和子行腳又到了北方,又是個寒風凜冽、冰雪遍地的嚴冬,他掛單在一間小廟里,晌午吃飯的時候,當家師拿了一個窩窩頭,遞給禪和子,說︰

    “小廟沒有好的供養,請多吃兩個‘里二外八’吧!”

    禪和子一听,有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般的高興,不禁拍案大笑著說︰“我開悟了!我開悟了!原來就是這個東西?”

    當家師把這則不見經傳的公案說完,已到吃中飯的時分。我父親坐吃了一碗稀稀的掛面,就想下床往外面走走,但他老人家下了床走不兩步,就覺得頭昏目眩,四肢無力了!不得已,只好仍坐在床上休息,我則同當家師等人在廚房里隨便吃些東西就上山了。

    我父親的性情一向是極倔強的,從來就沒有見過他順從過別人的意見,或是听從過別人的話。可是,這次病好之後,他老人家竟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管誰說什麼,他總是說好,並且顯得很自然。他這種“反常”的性情,曾使我生起莫名的喜悅,同時,也曾使我生起莫大的憂慮,不過這種憂慮,不久就隨著他老人家的康復而消失了!

    我父親身體康復以後,承願西堂主的慈悲,去信征得虛老法師的同意,他就代表老為我父親剃度了,許多人為我父親的出家而歡喜贊嘆;我也為我父親能夠拜當代大德為師而感到高興!至于我父親本人,他更是快活,從剃度的第一天起,不是叫我教他念經,就是叫我教他拜佛,再不然就是叫我講些參方、掛單的規矩給他听。更難得的是——

    他老人家見大家都做早晚功課,他也自動地跟在大家後面去做早晚功課;他見大家都進堂念佛,他也自動地隨著大家去念佛,總之,六二時中,他的身心都沐浴在佛法的大海中了!試想︰在這種情形之下,別人怎能不贊嘆?我怎能不高興?我的父親怎能不快活呢?啊!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我感謝您,感謝您成就了我的父親,感謝您成就了我!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十三 結七念佛
    我父親出家的經過大略談了,現在再談談有關靈岩山打佛七的事︰

    十多年中,見各寺院每年逢阿彌陀佛聖誕,大多數都舉行佛七,以資慶祝。其實,這些佛七,只能說是“方便接引初學信眾,念念佛,種種善根”,實在談不上是佛七。至于借佛七之名,為了撈幾文的,更不要提。那麼,靈岩山的佛七怎麼樣個打法呢?甭急,听我慢慢談︰

    說老實話,在這末法時代,靈岩山真不愧是一個理想的修行道場。談到這兒,我本想再把靈岩山的大眾生活制度,與諸方叢林的大眾生活制度作一個比較,因為怕扯離了題,還是僅談談佛七的事算了!

    靈岩山的念佛堂平時是六枝香(一枝香一個半鐘頭),加上個大回向,再加上早晚課誦,平均一天約有十二個鐘頭的功課。這情形如果叫初發心出家的人听了,一定會把頭嚇小!不要怕,這在住過靈岩山的老修行的心目中,是家常便飯,算不了什麼。你、我、他在出家之初,不是都發過“作人天師範”和“了生死”的弘誓大願嗎!假如這點苦頭都不能吃。試問︰“人天師範”怎樣去作?“生死”怎樣去了呢?

    或有人問︰“靈岩山平時的功課都有十二個鐘頭,再打佛七的話,難道在吃飯睡覺的時候也要念佛?”

    是的,你猜得一點也不錯,靈岩山在佛七中(正式進入精進七時),不但吃飯睡覺的時候要念佛(輪班念),就是去屙屎拉尿都要默念佛號,現在我想先把佛七中須知的事項談談,然後再談打佛七的目的,以及念佛的方法。

    佛七能否打得如法次第,關鍵完全在維那、監香和敲楗椎的幾個人身上。如果當維那的人對佛七規矩純熟,監香的人監督認真,敲楗椎的人得心應手,不用問,這個佛七一定頂呱呱!反之,當維那的人對于佛七的規矩也不懂,監香的人也馬馬虎虎不負責,再請幾個阿彌陀佛也念不上板的敲楗椎的人,不用問,這個佛七一定是鴉鴉烏。所以,打佛七之前,當維那的人,監香的人,敲楗椎的人,都要把各人的須知事項搞清楚,才不至于自誤誤人。如靈岩山的佛七儀規,維那須知條中說︰

    “維那為叢林規矩之綱,實海眾慧命所系,職責非輕,怨勞宜任。平常之時,固須照顧周到,精進之期,更宜風紀嚴肅,良以出塵妙行,非楗椎逼拶,則功夫無由上路;克期取證,有慈悲護持,則正受方可親得矣!”

    監香須知條中說︰

    “法不孤起,仗緣方生;辦道非難,外護是賴。夫外護列于善知識也,以其有翼贊化道,輔弼專修之功能。良以進修欲有進境,必藉助緣促成,況茲克期取證,自應群力擁護,……堂中監香,助他道成……。”

    敲楗椎者須知條中說︰

    “大眾行持,以楗椎為依止,關系甚大!鈴、等之輕、重、快、慢皆須合乎中道,不得草率從事;替換接敲,亦須合韻,不得參差……。”

    至于打佛七的真正目的以及佛七中念佛的方法,在正式精進條中都曾說到,現在分別寫在下面︰

    打佛七的目的︰“欲得一心不亂,必須精進修持;一行精進之佛七,專為成就行人之淨業,俾得報盡往生,各登上品……。”

    佛七中念佛的方法(平時能如此念,當然更好)︰“……凡我同倫,務須痛念生死,放下萬緣,單提一念……念佛之時,必須都攝六根,心聲相依,淨念相繼,如子憶母。行則安詳徐步,俾便綿密用心;坐則正身跏趺,方能氣舒神暢;臨睡之時,一心正念,念佛而寢,覺而繼之。……念佛聲音,必須柔和哀雅,不可高聲傷氣;不可逼氣動火;不可默念傷血;不可輕松養識;不可沉靜墮昏。尤須六字朗朗,不得夾雜四字,及油腔滑調。”

    佛七中維那須知,監香須知,敲楗椎者須知,以及打佛七的目的和念佛的方法都談過了,現在再來談談靈岩山在啟建佛七之前,應該做些什麼吧!

    一般寺廟啟建佛七,少則七天,多則七七四十九天,而靈岩山的佛七,則是從陰歷十月十五日夜誦戒完畢開始起七,到陰歷十二月二十五日才告圓滿,整整七十天十個佛七。並且在起佛七之前,上自和尚,下至香燈,以及全寺所有住眾,都要沐浴換新淨衣服。又,從起七的一天到十月二十六日叫做“加香”,就是說除平時的早晚課誦照舊進行之外,在早晚課誦後加一枝香,晚間大回向的時間延展一小時;同時,在加香期間必須派定某師為監香,某師巡幡,某師敲楗椎,等到一切上了軌道,在加香期滿的當日晚課後,全體行人,依次到丈室與大和尚告生死假,然後齊集大雄寶殿,打懺悔普佛,仰求三寶加被,七中遠諸魔障,淨業克成。懺悔畢,到念佛堂起香,正式開始精進,自十月二十七日(即印光大師示疾日)至十一月初四日(印光大師示寂日),為紀念印光大師的佛七。從十一月初五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才算真正進入精進中。在精進期間,凡是參加佛七的人,除飯後續念佛號,及早上誦彌陀經一卷晚上大回向外,唯持六字洪名,其它一切法事概不參加。不像目前台灣各地舉行佛七,一天要唱若干個香贊,誦若干卷經,持若干遍咒,延生、往生位前回若干次向,主七和尚講若干次開示,甚至有的在佛七中大轉其法輪,講些與佛七毫不相干的經論;更妙的是,听說有的主七人在佛七中,大談而特談其孫行者大鬧天宮的掌故呢!天!這樣的佛七,縱使“月可令熱,日可令冷”,也不能令參加佛七的人,得到念佛三昧呀!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十四 其妙難言
    也許有人要問︰“你說現在各地舉行的佛七多不如法,縱使‘月可令熱,日可令冷’都得不到念佛三昧。那末,請問你︰靈岩山的佛七那樣子如法?參加佛七的人,是不是都得了念佛三昧?”

    關于這個問題,恕我不敢信口雌黃。因為念佛三昧,只有得念佛三昧的人知道,我沒有得到念佛三昧,所以不敢亂說。不過,靈岩山每次佛七中,總會有些不可思議的感應的。我所知道的就有下面的幾件︰

    一、七中坐化︰這件事,現在在台南的淨念法師知道的比我詳細,我現在只能大概地談談︰靈岩山念佛堂里住了一位老修行,與他同住數年的道友,都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平時很少見他言笑,有人同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以念佛作答,後來大家都摸清他的個性了,也沒有人再跟他羅嗦。這樣,當然更中那位老修行的下懷了!于是,每日從早到晚,他除了念佛還是念佛,天塌下來他也不管。有一年佛七中,在一枝香念完回向的時候,大家听到引磬聲都起立去拜佛,他老菩薩則仍坐在那兒如如不動,看到他的人都以為他入了定,也不敢去驚動他,就各人辦各人的事去了。可是,等到第二枝香開始,他卻仍直昂昂地坐著,維那師走到他的面前輕輕地拍拍他,沒有反應,叫他也不答腔,再用手捂捂他的口鼻,才知道他已經氣絕多時了!

    二、得天眼通︰讀者不健忘的話,當還記得在本書《到達南京》的那節文中,所談的一位江西籍的青年和尚,去寶華山受戒,在南京下關行李被“馬子”騙去的故事吧!這位當時幾乎被我認為是馬子的青年人,想不到後來竟成了我的戒兄弟,也想不到他會跑到靈岩山念佛堂里當香燈,更想不到他會突然得了天眼通。他的法名叫早悟,長相有點兒傻里傻氣,但道心很好,一天吃一頓飯,並且不倒單。在我到靈岩山的那年佛七中,止靜的時候,他在念佛堂里坐著。他看到西單上有一個清眾在大架房里大便後不洗淨(靈岩山的規矩︰去房小便要換鞋子,大便後要洗淨),就穿上海青披上袈裟進了念佛堂。他看到很生氣,遂大喝一聲問道︰

    “喂!你不洗淨怎麼就進堂念佛?”

    此時監香師正走到他的面前,以為他著了魔,便隨手供養他一下香板;他睜眼一看,才知道自己仍坐在念佛堂里。他自己弄得莫名其妙;為什麼距離那樣子遠,又隔了幾堵牆,會看到大架房里的人呢?等到香完了,維那問他在念佛的時候吼什麼?他據實告訴了維那師,維那師又跑到西單去問那位清眾大德,到底有沒有這回事?那位清眾大德便臉紅脖子粗地說︰“確有其事!”

    三、大放光明︰某次佛七的一天早上,靈岩山寺的門頭師,在靜坐中被山門外沸騰的人聲驚起。他打開門伸出頭去看了看,見有很多人在那兒交談著,門頭師心里很詫異︰“一大早這些人跑來干啥?”他想制止他們講話,但還沒有來得及,那些人即一齊涌進了山門,沒頭沒腦地問門頭師︰

    “老師父!晚上貴寺的火災損失不大吧?”

    “火災?哪兒有火災?”

    “嗯!昨天晚上貴寺不是失火了嗎?”

    “你們听誰說的?”

    “不是听誰說的,是我們大家親眼看到的,昨天晚上十點左右,看到你們寺里,火光熊熊的紅半個天,因為天黑山高上來不便,所以一早特意跑來看看。”

    門頭師听了那些人的話,頭搖得跟貨郎鼓子樣,表示沒有這回事,嘴里並咕嚕著說︰

    “你們這些無聊的人,為什麼一大早就跑上山來給靈岩山添晦氣呢?”

    從山下來的那些人,見門頭師搖著頭,嘴里咕嚕著也听不清楚講的什麼,他們也不管門頭師同不同意,便一窩蜂似的往寺里跑,直到他們看了寺里的房屋完好無缺,才帶著一種驚奇的神情走下山去。後來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寺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認為是昨天晚上大回向(大回向的時間,正在十點左右)的感應。這種說法是有根據的。因為大回向《願我臨終無障礙》一文的後面,有這樣的記載︰“此文古今靈驗︰或于正發願時見諸瑞相;或于睡夢之中,得阿彌陀佛放大光明,感應事繁,不能具述,唯勵意行之者,方信不虛矣?”所謂︰“火光熊熊”者,不是“阿彌陀佛大放光明”是啥!

    四、其妙難言︰說到念佛能坐化,能得神通,能感佛放光,使我又想起自己在靈岩山參加佛七時,得到的一點小小境界。這一小小境界,在老修行們的心目中雖然不值得一笑,但在當時的我來說,歡喜的心情,真不啻是一個迷路的小孩子突然看見了媽媽!現在既然想起來啦,就應該說說才對。可是,這小小境界是“其妙難言”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叫我怎樣個說法呢?不過,這小小境界,不是那“正法眼藏,涅妙心”。即令說了,讀者也不會像大迦葉那樣︰笑而不言,心領神會的。但我必須敬告讀者諸君︰念佛的境界,只有真正念佛的人知道,你只要信深願切行得真實,到臨終時,自然會蒙佛接引,帶業往生;境界不境界,都無關宏旨。我這樣說,也許有人以為了生死的事沒有這樣子容易,關于這點,印光大師在《復濮大凡居士書》中說得最好,他說︰“淨土一法,須另具只眼,不得以常途教義相例。使如來不開此法,則末世眾生之了生死者,不可得而見之矣!”

    很對,淨土法門,是不應“以常途教義相例”的。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十五 東閣會議
    《法華經》上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真的,三界之內,處處充滿了苦難,生活在這三界之內的眾生,則時時有被苦難吞噬的危險!而咱們這個大多數人不顧他人死,只望自己活的人世間,苦難的事兒更多,危險性也更大,一不留心,小則失業蕩產,子散妻離;大則國破家亡,喪身斃命!這個道理,抗戰期間淪陷在戰區的我已體會到了,但不十分徹切。等到勝利後到了南方,我覺得未來的苦難和危險,將更超過往昔。

    果不其然,由于當時形勢所及,住在靈岩山的數百僧眾,一向穩如磐石的心,也變成了水上葫蘆,漂泊不定了!先是佛學院里的一些敏感的學僧,不理法師們的勸告和挽留,紛紛告假下山,各奔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去了;接著是念佛堂的部分清眾,行單上的執事,工寮里的佣工,亦相繼溜之乎也!于是,妙真和尚忙了,遂即召集全體執事,在東閣來一次緊急會議。會議開始的時候,妙真和尚聲淚俱下地說︰

    “靈岩山是十方常住,就應該十方人共同來發心維持,現在許多人一听說時局不好,即各顧各地跑了,這怎麼成呢?在座諸位,不是靈岩山的中興元老,便是靈岩山的綱領執事,我今天請求大家,看在印祖創建靈岩山的苦心,妙真為住持的份上,共同發心來領導大眾,維護道場,渡此難關,千萬不要離去!至于未來的四事供養,不管如何艱難,妙真願負全責,絕不勞諸位煩神。”

    妙真和尚致辭後,大家都一言不發地默坐著,很久很久才有一位老堂主站起來發言,他說︰

    “大和尚維護道場的苦心,實在值得吾人敬佩!不過,我們必須要考慮到︰情況一旦到來,即令全體職事都不離去,能不能把常住維護得住呢?如果認為能,大家就同甘共苦留在山上;如果認為不能,那麼,還是請大和尚慈悲慈悲,任大家願留者留,願去者去吧!”

    接著又有一位職事說︰

    “這一把戰火是燒不久的,但當它熾烈的時候,我們還是暫時躲避一下的好!因此,我以為願意下山的人,固然應听他下山,就是不願意下山的人,和尚也應當勸他們下山。”

    妙真和尚一听他說這種話,一張紅臉立刻變得鐵青,然後在極其復雜的表情中,擠出這樣的幾句話︰

    “某師的高見,我很欽佩!然在我的立場來說,寧願將來的遭遇既悲且慘,我也不離開靈岩山。不過,某師既然這樣說了,在座的諸位願下山的就听便吧,但不願下山的我不勉強!”說過,環視在座的全體職事一眼,他即拖著一個肥胖的身體,回方丈室。全體也都垂頭嘆氣地回了各人的寮房。當我最後步出東閣正想回客堂的時候,那位後來發言的執事,在門外攔著我就問︰“你走不走?”我即毫不遲疑地說︰“走!決定走!”他向我笑笑,什麼也沒有說,就轉身向齋堂的方向走去。
第一輯 從河南到江南 三十六 遠離江南
    自從東閣會議之後,所有的執事都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有的人要跟妙真和尚與靈岩山共存;有的人恨不得馬上就離開靈岩山,行腳他方;也有的人抱著“到時候再說”的態度,恍恍惚惚地混日子。我原來也是打算馬上離開靈岩山遠走高飛的,但因為種種關系,結果未能如願。後來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叫我徒孫海超陪我父親先去寧波天童寺報名受戒,隨著即趕緊清理職務上的手續,以便請假下山。不料剛剛把我父親送走,南京就吃緊了,潮水般的難民,晝夜不停地互相交流!所謂“互相交流”,就是說︰南京、鎮江、常州、無錫、甦州等處的人向上海方面逃;而上海、甦州、無錫、常州、鎮江等處的人,也有的向南京方面跑,一時大家都成了沒有頭的飛蝗,只是胡亂地,拼命地逃!逃!逃!其實誰也沒有看到軍隊的影子!

    我當時看到這種“逃離”的景象,使我想起抗戰期間躲日寇的情形來︰只要有人看到莊東頭有人把手一揚,整個莊上的人就牽著牲口,抱著孩子沒命地往莊西面跑,好像日本鬼子就在屁股後頭追上來似的。乙莊上的人見甲莊的人跑了,不問青紅皂白,也牽著牛,抱著孩子往丙莊上跑。當然,丙莊上的人也是照跑一通。就這樣,不大工夫幾十個莊子上的人都跑得光光。結果一打听,唉!才知道甲莊上的那位揚手的仁兄是在伸懶腰,無意把手揚了一下,竟被大家誤會,以為他看見了日本鬼子,擺手叫大家逃哩!

    當時南京上海等處的人逃難,與抗戰期間在北方鄉間躲日軍一樣,多是活見鬼般地瞎跑。現在閉目想想當時淒慘的景象,仍感到很難過!

    這時的情勢,既然已像將要傾倒的大廈,多數人都逃避不顧了,一個人或幾個人的力量,如何能夠扶持得住?于是乎,你逃我也逃,大家都抱定了逃!逃!逃的算盤,隨著人潮,沒命地逃!听吧︰由哭聲、叫聲、打罵聲交織而成的嘈雜聲,響徹每個車站或碼頭的角落。但這些,不唯不能阻止逃亡的人潮,相反地,那些逃亡人兒的心由于各種聲音的刺激,似乎顯得更瘋狂了!到這種情形,只好無可奈何遠遠地站著,看著爭先恐後的人潮,向車上或船上沖!

    這時,在甦州火車站相互沖激的人潮中,夾雜著三個和尚;兩個是從穹窿山大茅篷來的,他們的名字是一真和隆平,另一個即是我。隆平曾在靈岩山當過知客,與我有同寮之誼,一真是住茅篷的老修行,與我也曾有數面之緣,我們是無意中在靈岩山下院相遇,他們原來逃離的計劃好像是︰從南京溯江而上,到江西南昌看一個道友,再往西走,準備進萬里終南,度其隱生活的,後來不知何故,他們又改變了主意,同我到了上海;而我的逃難路線則是︰從甦州到上海,由上海去寧波,在寧波等我父親受戒圓滿,再朝普陀。如果時局好轉,則下山再去天台,從天台到杭州等處逛逛,然後仍回靈岩山。否則的話,就住在普陀山不動,一切交給觀音菩薩處理。就這樣,我們三人從木瀆坐船到了甦州,好容易擠著購了三張到上海的火車票(其實,此時不買票也可以混水摸魚般的爬上車去,但我們不願做幾近偷盜的事),又擠到月台,但無論如何擠,也擠不上火車!

    看看車里的人填滿了!車頂上車外面凡是能夠攀扶的地方也貼上了人,火車頭冒出濃濃的黑煙,好像就要開動的樣子,一、隆二師急了,我也急了,在這當口也顧不得威儀了,于是三人便合力擠近火車,我蹲下去先叫他們二人踏著我的兩肩爬上車頂,又立起把三人的行李(三支行腳僧用的背夾子)遞上去,然後我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加上他倆個人的“拉拔”,才爬上車頂。爬是爬上去了,但是要命的是車頂不平人又多。站著固然很危險。而坐下也不覺得好到哪去。大家正在為難,忽听一人高聲喊道︰“火車快要開啦!諸位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自己的前面,騎在車脊背上,與對面坐的人,互相拉著手,以免發生意外!”果然,大家把腿岔開坐在車脊背上,互拉著手,增加了不少安全!”

    汽笛一聲長鳴,火車開了!但是,他好像載不動許多愁似的,一邊嗚嗚哀鳴,一邊吃力地向前蠕蠕爬行著,恰像一條受了傷的烏龍,使人看了不禁有一種悲愴酸楚之感!

    我——一個為參學而受盡折磨的僧青年,坐在火車的脊背上,不時回頭遙望著靈岩山,和矗立在靈岩山上的多寶佛塔,然後輕輕自言自語地說︰

    “美麗的甦州再見了!不,美麗的江南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