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九 宝华受戒
    龙潭,是江苏省句容县属的一个重镇。位置在长江南岸,句容县北,东近镇江,西连南京,又为宁沪铁路必经之路,所以形势显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龙潭下了火车,已是万家灯火。当晚在宝华山的下院定水庵过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两碗四只眼的稀饭,与该庵当家师告了假,就上宝华山了。

    从龙潭到宝华山,一般都说是十八华里。但由于道路崎岖难行,走起来好像比普通的三十里还要远。我同海秀那天走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从龙潭去宝华山,应先通过一个狭长的谷口,然后再从一个山麓爬过去,就到了去宝华山的正路。这情形定水庵的当家师虽然对我们说得很清楚,然而当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面山脚下,一看山并不太高,并且还有通往山上的小路,两个人也毫无考虑,即循着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约莫半点钟,觉得路越走越模糊了!丛生的山草也愈来愈深了!此时我已累得满头大汗,往上下看看不过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着山顶出神!我问他:

    “前面没有路啦,怎么办?”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说完即鼓起勇气向上爬去。这样一来,我这个仅比他大一岁的师公,也只好振作起精神,紧殿其后往上爬了!

    就这样,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山顶。

    海秀看见那重重叠叠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畴,以及群群队队的樵夫樵妇们挑着一担担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赛跑时,高兴得亢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直吓得鸡(野鸡)飞兔奔,鼠(松鼠)遁獐逃。我即时警告他说:“在这深山旷野里不可以这样大声!如果这声音被豺狼一类的野兽听到,那还得了?”

    他却得意地笑着说:“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嘛,大不了咱们‘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罢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了形,连性情也变了,由此可见,环境给一个人的影响力,是多么地强大啊!

    坐在山顶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难受。因此,我对海秀说:“赶快背起行李寻路下山,不然,马上就会着凉。”我说的话他似乎没听见,仍在那儿指指点点地说个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没入在草丛中了,他才从后面急急追来,及至山下找到通往宝华山的正路,又出了满头大汗,并且还沾了一身的草种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只好一面走一面摘,一面摘一面丢,惹得几个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后仰,几乎笑煞!

    所谓“正路”,可不是现代宽阔平滑的柏油路,而只是由历代高僧大德,从荆棘满山的蓬莽中,开辟出来的一条迂回不平的石子路罢了!可是,千万不要小看了它,因为有无量的法门龙象,都是从这条迂回不平的路走出,然后才步入到光明大道哩!

    石子路的右边,张了许多草黄色的旧帐篷,里面住着投降不久的日本军队。此时他们好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不敢耀武扬威地残杀中国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国人了!他们看到路上来往的中国人,哪怕是个小孩子,也竖起大拇指来说声:“您是大大的中国人!您是大大的中国人!”

    行行复行行,又足足走了一点多钟,才到了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宝华山下,我们看到那片颇饶诗境的所在,本想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从山上运柴下来的妇女,停在那儿洗这洗那的,害得我们不得不再爬个山坡,才停了下来休息。说来也真可笑,我们刚刚坐下,她们也挑起担子走啦。只见她们一上路,挑着百十来斤重的担子飞也似地奔跑,并且嘴里还前呼后应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听不懂她们在吆喝什么?

    在那些挑柴的妇女离开山脚的同时,突然看到三个出家人,从下面走来,身上都背着一个大包袱,一经接谈,才知道他们也是来山受戒的。一个是皖北人,两个是苏北人,年纪都与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们的来临,无形中给我带来了说不出的高兴!原因是海秀曾对我说:“师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宝华山的客堂里,我坐着,你只能站着,说不定知客师父叫照客送单时,还要叫你向我顶礼呢!”因为那时不懂“以戒为师”,以及“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听他这么一说很不是味,心想:“师公向徒孙顶礼怎么成呢?将来回到小庙,无论如何解释,也要给徒子徒孙们留话把子。”为此事,我老是觉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么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么办?现在他们三个人一来,一则海秀不必陪我进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顶礼的尴尬场面,再则人一多胆子也壮些。因此,在上山的时候,我不断地与他们攀谈着,他们三人也对我非常亲切,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就穿过了“律宗第一山”的环翠楼,看见了久已闻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上所说:“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等等,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的是我们四个人却没有那分雅兴来欣赏这大好风光!

    我们走到“戒公池”旁边,我叫海秀停在那儿休息,我则随同他们三人走进隆昌寺的山门,而迈向客堂。我们好像衔枚夜行的军队,又好像即将被抓去的小偷,一个跟着一个,悄悄地前进,紧张害怕兼而有之。这情形如果说给现在受戒的人听,可能等于对“夏虫语冰”,他们根本无法体会到其中滋味!因为现在受戒,只要在寺院客堂处登记一下,缴了戒费,即可直达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点点卯,也无须那样子紧张害怕。什么道理呢?时代不同了,大家都讲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说呢?自己生不逢时,偏偏在那个时代出家,又偏偏赶到那个地方受戒,从戒期开堂,到烧过戒疤出堂,都是度着“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师们的面孔上始终是涂了一层严霜,整整的一个戒期——五十三天,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们同一个新戒和颜悦色地讲过一句话,或是慈蔼地笑一笑;哪儿能像现在的戒期,戒师们为了想与新戒们拉拉关系,没有话儿找话儿说!

    却说我们四个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门外,照规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轻轻地靠放在走廊下两边的柱子上,分成两列,从客堂门的两侧,先提起靠门框的一只脚踏进去,再向前走两步半,四个人前后站成两排,然后再恭恭敬敬,诚诚恳恳,向上礼佛三拜;拜毕问讯,问讯后四个人就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地合掌站着,纹风不动地等候知客师父的法驾莅临。也不知知客师父有要事没有办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验我们四个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出来招呼,两条腿站得发抖,两只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缩进袖子里暖一暖,不料一个身穿淡黄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从我后面走过来,我的眼睛才稍微睁一下跟他的眼睛打了一个照面,即赶忙又收了回来看着自己的鼻子,因为他那两只犹如利箭似的目光,好像是专对我发射,把我看得心惊肉跳!

    “拜佛!”那个身穿淡黄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们四个人面前走了两趟,一种凌厉无比的声音,从他的喉管里挤出这么两个字来。于是,我们依言又拜了三拜佛。

    拜过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碰了我一下,随说:“顶礼知客师父三拜!”四个人又一齐拜下去,那位知客师父(这只是大胆的假设,他是不是知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在宝华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摆出这种架子的资格,不仅限引礼师或知客师)说:“一拜!”我们四人同声颂了一句:“阿弥陀佛!”即起立问讯,仍合掌站着,一动不动。不想那位知客师父,一句话也没有问,就叫我们背起行李,跟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后面,到四堂楼了。

    当时我想:“人家都说宝华山的规矩怎样怎样的厉害,看样子也不过如此么?”但是,后来在戒期中事实告诉我,才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错了!

    四堂楼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层,凡是来山受戒的人,多暂住于此,一直到开堂为止。里面的规矩,跟一般丛林下的上客堂性质差不多,只是没有寮元师罢了;然而堂内的一位香灯师,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师更凶,住在那儿的新戒们,十有八九都以“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待他。我们四人到了那儿,一切如仪之后,香灯师即给我们安单位,单位安好,我向香灯师请个假,即下楼去看海秀。

    受过戒的人比没有受戒的人,到丛林下吃香多了!当我下了四堂楼,打算到客堂去找海秀时,在斋堂楼的前面正遇见他同一位老戒师父,肩摩着肩缓步从外面走来。此际他也看到了我,紧走几步,到了我面前就问我到客堂里以后的情形,我一一告诉了他。他说:“那就好了!我下午就回南京,到戒期圆满我再来接你。”说过,他把带来的一点钱拿了出来,留够他回南京买车票的,其余的都交给了我。他即随那位老戒师父向客堂走去,我也回了四堂楼。下午他又到四堂楼来看我一次,并说些要我保重的话,即迳自回南京去了。

    海秀回了南京,使我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人,不无孤独寂寞之感!好在同路上山的三位戒兄,待我很友善,举凡他们有什么事或外出游览,总是邀我同行,因此,在开堂之前减去了不少的寂寞,同时也游遍了宝华山的名胜古迹。如:寺外的戒公池、环翠楼、祖堂、宝塔、龙池、老虎洞、拜经台;寺内的无梁殿、铜殿、韦陀殿、戒坛,以及许许多多的什么殿,什么堂等等,无不留有我和他们三位戒兄的脚迹,并且有时候假借去大寮(厨房)提水或打饭之便,也常跑到山门外,与那些边晒太阳边捉虱子的老修行们闲聊聊。如果正聊着突然看到一个身穿黄海青(宝华山的引礼师及其他的戒师,都是穿黄海青)的人从山门内踱出来时,我们则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快顺着围墙从小角门溜进大寮。

    宝华山神奇古怪的故事很多,那些自命“老宝华”的老修行们,不摆则已;一摆起来就没有个完,什么山神土地受戒啦,韦陀菩萨化缘啦,青龙显圣啦,黑虎护法啦,乾隆皇帝寻父啦,八叉和尚不拜君啦,老鼠听梆过堂啦,文海祖师上吊啦,他们一摆起来,那种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的表情,使人看到有趣极啦!可惜当时没有照相机,有的话,拍一张下来,现在拿出插入这段文中,一定会为我这只秃笔生色!因为他们各式各样的形态,都像活罗汉呀!

    我们希望的日子,也可以说是我们最怕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天早粥后,四堂楼的香灯师发布了一项消息,说:“凡是住在本堂的新戒,今天上午一律要把头剃光;剃好了听招呼去洗澡,洗好澡各人把各人的行李整理一下,准备进(戒)堂。”大家听了当然不敢怠慢了!于是,剃头的剃头,洗澡的洗澡,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忙得像戏班子搬家似的。等一切忙好了,香灯师带我们到了大殿前面的丹墀里,他向一位穿黄海青的引礼师合了合掌,轻轻地说了几句话,即告退了;而我们一群则像待宰的羔羊,就任凭几个手里拿着杨柳条子的青年引礼师摆布着。他们大概是受了“天何言哉!万物生焉”的思想,在编班的时候不言亦不语,只要他们认为你的头合乎他们的标准啦,先向你剃光了的头上打一条子,而后再指定你站在右边或是左边,等到按高矮的次序一班班站好啦,再由各班班头依次把该班人的法名、字号,写好交给引礼师,接着即轮到“点名”。在点名的时候,有一位戒兄大概是军人出身吧,引礼师喊到他的法名时,他答了一声:“有!”被那位担任点名的引礼师,著实地在光头上抽了几条子,然后以警告的口吻大声对他说:“以后再喊到你的法名的时候,要答:‘阿弥陀佛’,不准答‘有!’知道么?”那位戒兄哭丧着面孔,又慢吞吞地应了一声:“是!”惹得几位引礼师,不禁捂着嘴巴直扭脖子!

    我生平所接触的人物中,最不讲理的,最冷酷的莫过于宝华山戒期里面的引礼师。他们待新戒的态度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也就是说他们打了你,骂了你,你有理也好,无理也罢,你只有念:“阿弥陀佛”的份儿,绝对不可以辩白。否则的话,他们就会把你打死,拉到单(床)底下去!

    记得,在戒期开堂的一天,一位手执格栓子(打人的木棍)的引礼师父,对我们新戒说:

    “你们既然发心不远千里而来山受戒,就应该把在小庙时的一切习气、毛病收起来,今后行、住、坐、卧一切的一切,都要听我们引礼师父招呼。引礼师父说:西瓜是木瓜树上结的,你们就跟着说:西瓜是木瓜树上的结的。引礼师父说:茄子是葫芦藤上生的,你们就跟着说:茄子是葫芦藤上生的。如果谁个胆敢不依言教,自作聪明,说西瓜不是木瓜树上结的,茄子不是葫芦藤上生的话,休怨引礼师父不慈悲,就用格栓子把他打死,放在单底下,等到戒期圆满,一齐抬到化尸窖里去烧!”

    阿弥陀佛!我想,胆子稍微小一点的人,不要说去受戒啦,就是听到这段话,也会吓得昏倒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但这并不是耸人听闻之言,据说在我们戒期之前,确有其事哩!

    也不知是我的业障太重,还是活该倒霉!一个法名叫演华的戒兄,偏偏与我同班。在编班点名的那天,也就是开堂的一天,引礼师父点名点到我们一班的时候,他本来喊的是“演华”,因为他是南方人,他的话我有点听不清楚,我只听懂一个“华”字,便以为他在喊我,连忙合起掌来答了句:“阿弥陀佛”!他听了先抬头看我一眼,接着就刷刷照我头上打了两条子,我立时感到头上火辣辣的难受!打过了,他才喝问我:“你叫什么名字?”“阿弥陀佛!我叫真华。”“我喊的是演华,你为什么答应?”“阿弥陀佛!我……”“你什么?”

    我见他又把杨柳条子举起来,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有敢再说出理由来,结果还是“阿弥陀佛”救了我!

    近年来,寺院传戒,戒师们对待老年的新戒慈悲、方便,这作风很值得称赞,而在宝华山与这种作风恰恰相反。引礼师父对四十岁以上的新戒,特别严紧,特别厉害,他们认为四十多岁才来受戒,一定是中年出家的,中年出家的人在俗时的习气比较难改,说不定会原封不动地都带进佛教里来。这样的人受了戒与自身无益,与佛教有害,所以必须用恶辣楗槌,使他们知所惭愧,庶几能革面洗心,精勤学道!因此,引礼师对年老新戒常说:“你们在家享福享够啦,啃不动鸡骨头啦,要出家受戒来佛教里当老和尚啦!”

    话又说回来,宝华山的引礼师们虽然对新戒们的态度近乎野蛮,但对仪规却不马虎。他们在四威仪中时时处处都能作新戒的榜样,为新戒的良导;稍有善根的人,在一个戒期中确能获得不少的法益,尽管所学多是偏于形式(戒相)的,而在住持佛法方面来说,其功仍不可没!当然,除戒相之外,如果再能够去发挥“戒法、戒行”的真义,“律宗第一山”的美名,宝华山实当之无愧!只可惜他们“知少为足”,“浅尝辄止”般地滞留于形式一面了!

    除此之外,宝华山最使人感到遗憾的,还有“人事问题”和“烧小锅子”。现在先谈人事问题:

    宝华山的人事不和睦,可说是:“由来久矣”!在大名鼎鼎的见月律师时代,就开其端倪了!他老人家曾因人事的不协调,而四次离开宝华。据他自述的《一梦漫言》上说,与他最过不去的是香雪阿阇黎,香雪阿阇黎有一次住在苏州,听说三昧和尚在宝华山入灭了,衣钵也传与见月律师了,很不高兴,从苏州坐船路经龙潭,他都“不进宝华山”。后来虽经“达照师手书劝谏”,勉勉强强到山礼三昧和尚的骨塔,但不久因为在大悲殿刻他自集的《楞严贯珠》,又与见月律师闹翻了,他曾毫不留情地讥笑见月律师说:“今在内刻经嫌其不净,将来屋虚单空,尘厚草深,恐无人为伴扫除”了!极有修养的见月律师听他这么一说,也来火啦,遂以“师慎重其言!龙天常住,先人光明,想不致此,无劳为某远虑。”几句话反驳香雪,结果弄得香雪阿阇黎悻悻而去,死也不肯再回宝华山了!因此宝华山种下了人事不能协调的深因。

    我在宝华山受戒的时候,人事的不协调,最显著的地方,是堂里与外寮。在没开堂以前,一天我同一位戒兄去大寮打饭,东板堂里的一个小引礼也去打饭;因为他的饭桶放的地方妨碍了饭头师的工作,饭头师即大发雷霆,顺手把饭桶丢了一丈多远,而且粗里粗气地骂着说:“妈拉个巴子,你的眼睛呢?”那位小引礼便一声不响地捡回饭桶,又按次序放在锅台上。后来我问住在大寮里担水的一位戒兄:“一点小事,饭头师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他说:“这是司空见惯了的事,原因是:堂里的人看不起外寮里的人,而外寮的人就不买堂里的账,因之,彼此弄得冤家一样!”我又问他:“堂里的人为什么看不起外寮的人呢?”他说:“堂里的人有这样的几句话:‘打架是个傻和尚!吃饭跟俩和尚!念经是个哑和尚!’来挖苦外寮的人。外寮的人都是斗大金字不认识一布袋的老粗,当然不会编什么名堂反唇相讥啦,没有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在粗言老拳上占点便宜!”

    人事的不协调,谈到这儿为止,现在再来谈谈“烧小锅子”。

    谈到烧小锅子,想来也真使人伤心!然这种家风(老住在宝华山的人,说烧小锅子是宝华山的家风),起因也有三百来年了!我读《一梦漫言》,看到上面有这样的一段记载:“先和尚(是见月律师对三昧和尚的称呼)在日,有三太监皈依。孙太监号顿悟,刘太监号顿修,张太监号顿证。豫王渡江,逃进山中,先和尚未回,是达(照)师悬像披剃,及至先和尚返山,彼等各住一房。於(弘光元年)九月三十日,刘顿修和香(雪)达(照)二师等议,欲自房起爨(另起炉灶,烧小锅子),俱已允之。十月初一日,请余至房中吃茶,诸师先已在座,顿修向余叙说起爨事谓:“香师等俱允,今对新方丈说之。”余云:某既是方丈,何不同论?私先允已,后乃令知。今有三事奉告:一者:先和尚,凡诸方请期(传戒),若有私火鼎铛之类,必令先毁,同一大厨,后乃赴请。今涅槃未满四月(三昧和尚于同年六月初四日涅槃),谁敢于本常住别房私爨?此欺先人,断不可为。次者:必要起爨,待余死后,或可任为。(这一句话,遗害无穷)三者:余有因缘别去,不居华山方丈,亦可随诸师主持。若某住此山,岂忍颓废此山?言毕,拂袖出房,香、达二师无语,顿修愧颜失望,藉此因缘,以为兴律之端。”

    我读了上面的一段宏论,对于见月律师的敢说敢做的作风,敬佩得五体投地!可惜的是,这“以为兴律之端”的烧小锅子家风,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更炽燃得不可收拾了!

    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的,然而为了使后来的人对丛林制度知所取舍,光明的一面固然要宣扬,黑暗的一面仍当要揭露。宝华山是我的戒常住,论理我是不应该把这些不太体面的事写出,惹人讨厌。但本着“我爱恩师,尤爱真理”的观念,觉得把它写出来,公诸海内外四众大德之前,总比埋在心底的好?因此,我必须把宝华山烧小锅子的情形,再详细谈谈:

    宝华山大众的饮食之苦,一向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在戒期中,苦的情形使外人简直无法想像得到,故有“打的上堂斋,吃的雪花菜(豆腐渣)”之说。我受戒的那年,正是抗战胜利的一年,其生活之苦,不但外人无法想像,就是在我们以前受戒的人,听到我说的也不一定会相信。因为以往戒期中,打上堂斋虽是吃不到上堂斋,而尚有豆腐渣可吃,而我们那次戒期中,连豆腐斋的名称都没有听说过,更不必说上堂斋了;雪花菜当然也无从吃起了!也许有人要问:难道在吃饭的时候一点菜都没有吗?有,那只是不知道腌了多少年的又臭又酸的咸菜,在吃稀饭时,一个人给你一撮子,点缀点缀而已!

    还有,我们受戒的时间是五十三天,在这五十三天中好像只吃了四顿干饭(每逢初一、十五一顿),其余一日三餐都是稀饭。可是,戒师们和那些住寮房的“上座”与执事什么的,则每天都有干饭可吃,说起来他们的道(盗)心,真会使你气得五体投地,大喊:“佛陀啊!您的‘不得别众食’的言教,不意竟被号称‘律宗第一山’的宝华子孙,破毁无余!”

    那么,戒师们的干饭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比如说:初一日中午要吃干饭啦,有侍者的人即先叫侍者拿只饭桶到大寮按次放好,没有侍者的就自己拿着饭桶去放。等到打饭的梆子一响,饭头师拿起一只五、六十斤重的锅铲子,插进大铜锅里(这只大铜锅,一次可煮十三石米的饭)翻几下,然后按次分饭,大桶(可容五十人的饭)两铲子刚好,小桶(二十人的饭)一铲有余,分好之后,各人的饭桶拿到各人寮房里去,这时候小锅子里的青菜豆腐或什么的,刚巧烧好,房门一关,他们就热热烘烘地吃起来了!吃过把剩饭一收,等到再吃的时候,放进小锅里一炒,又是一餐。因为山上的天气寒冷,一桶饭吃个半月二十天也不会馊。所以,他们初一到十五,或是十五到初一,每天都有干饭吃。可是,新戒们就不成了!初一吃一顿干饭,另一顿就得伸长脖子等到十五;有些好心的行堂师,在添饭时候尽管他们很同情我们,再三地说:“你们难得吃一顿干饭,发心多吃些呀!”然而我们的肚皮毕竟不是戒师们的饭桶,若是,尽量装一装,也许就不至于在半饥饿的状态下,受五十三天的苦了!

    写到这儿也许还要有人问:“新戒们都吃又臭又酸的咸菜,戒师们的青菜从哪儿来?”提到这个问题,我只好再把“抢菜”的事谈谈!

    什么叫做“抢菜”呢?我想凡是在宝华山受过戒的人,应该都知道那儿出坡的事最多。因此有:“想受宝华山的戒,扁担绳子一齐带。”不知内情的一定要问:“受戒带扁担绳子干么?”告诉你吧!带扁担绳子就是出坡时挑柴、挑水、挑米、挑菜用的。有一次出坡去龙潭(上下共三十六华里)挑菜,回来的时候刚刚过了环翠楼,就见住寮房的“上座”们,在路边站着,如果有一担又嫩又肥的青菜经过他们面前,即争先恐后地对那个挑青菜的新戒连说:“跟我来!跟我来!”于是,他便前头带路,把那个挑青菜的新戒带到他的寮房内,叫新戒把菜担子放下,然后把菜一颗一颗地在他指定的地方摆好,他才现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对那个挑青菜的新戒说:“十多里路挑这么多的菜上山,你们太辛苦了!赶快回堂去休息吧!”就这样,比如说:从山下挑上来一百担菜,库房里假定能收到五十担,那一定是护法韦陀尊天菩萨的加被;不然的话,很难达到这个数字。我当时奇怪库房里的负责人,怎么任那些“上座”们“抢”,也不闻不问?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一个心眼!

    唉!学上海人讲句话吧!真是“罪过杀来”!因为不知不觉已把宝华山的琐事扯得这样子多了,如果不就此打住,再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恐怕有些长老一定要骂我的山门了?但是,话既然已开了头,好像我故乡的黄河有了缺口,在急流冲激中,你想一下子把它堵住,是很难的。那怎么办呢?就只好先设法来缓和急流的冲势,减轻缺口的激荡,然后再赶快把它堵起来,庶几乎就不至于泛滥成灾了!现在让我也先缓和一下心潮的冲势,挽回口头上的激荡,掉转笔来写点有关戒堂里的正事,来结束“宝华受戒”的“节目”吧!

    本来,戒堂里有些事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然为了使一般人对出家人受戒的生活有点认识起见,我认为还是有方便谈谈的必要!

    说到宝华山的戒堂,嘿!不但在其它寺院找不到那样子讲究的,就是在四方丛林也是绝无仅有。据说我的得戒和尚上妙下柔上人六十岁传罗汉戒时,一次曾开了二十多堂(一堂约六十人),房子仍是绰绰有余。不像台湾传戒,有个二三百新戒,戒常住就要临时搭竹棚子做戒堂。同时,每一戒堂的中间都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佛龛,里面供着庄严的佛像,当新戒们一天的佛事作完回到堂里,必须先排起班来礼佛三拜,然后长跪合掌,静听该堂的开堂师父(宝华山的规矩是维那开首堂,其余的各堂是按资历深浅的次序而分任开二堂、或三堂、四堂的)开示。开示了,再“一齐起立”礼谢师父,而后再背对背静静地把袈裟抽下来,海青脱下来,折叠整齐,放在规定的位置,再轻手轻脚地去架房(厕所),事毕回来,在堂外廊下把袜子脱掉照规矩卷好,才能谈到睡觉。但睡觉也有睡觉的规矩,也不像在其它寺院戒期中那样的方便,想睡的人就自由去睡,不睡的聊聊也无所谓。

    早上板一响,连揉一下眼睛的工夫也没有,就要火速起床,在昏黄的灯光下,穿衣束带(为了争取时间,有人干脆和衣而眠)。一切妥当了,即赶往架房,事毕顺便在楼下洗个两把半的脸,再回堂穿海青、披袈裟、礼佛,然后各人回到各人的单位前坐下,当值的人给每人倒一杯盐开水,这时候有点心的人可以偷偷地拿出来吃,没有的喝杯开水就算了。等听到鼓敲三阵,才按部就班地出堂去大殿做早课,这时大约是三点半到四点左右。

    宝华山的早课时间之长,实为诸方丛林中所少见。不说别的,仅楞严咒前面“妙湛总持不动尊”的一段偈颂,就要哼三四十分钟。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的原因吧?有些上了年纪的戒兄,功课还做不到一半,就要“告假”向架房里跑。俗语说:“管天管地,管不到屙屎放屁”。可是,这两句话在我们戒期之中,一点也行不通。假使你内急想去架房而不是去架房的时候,向引礼师告假,引礼师不但不准,反而用杨柳面(打杨柳条子)供养。因此,在上殿或演礼的时候,哪怕被大小便胀得直不起腰来,也只有“忍”的份儿。如果实在是忍无可忍啦,那么,就硬着头皮向引礼师喊一声:“师父小便!”或“师父大便!”拔腿就奔。当然,回来的时候“杨柳面”是有得吃了!

    依理说,既然出了家做了佛弟子,就应有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的美德,但是,人的七尺之躯,毕竟不是铁打铜铸的,太过亏待了它,它就会给你一点颜色看看。可是,宝华山的戒师们可不讲这一套,他们认为你受戒就是来受苦的,如果不给你一点苦头尝尝,受什么戒?因此,他们所有的苦,一股脑儿向新戒们身上堆,你承受得了,无话可说;承受不了,就送你进化尸窑,反正宝华山有三百六十个山头,柴草有的是。有一位安徽蚌埠的老戒兄,每堂佛事下来,都用一种“悔不当初”的口吻哭诉着对我说:“我早知道受戒这样苦,打死我我也不来!”

    其实,上殿、过堂、出坡等苦,多多少少还有点儿伸缩性,唯有在演“三坛正授”时,那才堪称为不折不扣的苦哩!

    什么是三坛正授呢?三坛正授就是:初坛正授沙弥戒;二坛正授比丘戒;三坛正授菩萨戒。戒期中一向有:“跪沙弥,打比丘,火烧菩萨头”的三句话,以我个人亲身所体验到的“跪、打、烧”三种滋味,最难忍受的不是“打”和“烧”而是“跪”。什么道理呢?因为“打”和“烧”为时都很短,同时“烧”只是一次,“打”也不会天天挨,而“跪”却是戒期中的常课。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认为我的话出了毛病:“你刚才说跪沙弥,怎么一眨眼你又说‘跪’是常课呢?”所谓“跪沙弥”只是偏重之词,受比丘戒,菩萨戒仍是照跪不误,这跟说:“经、诠定学也;律、诠戒学也;论、诠慧学也。”道理是一样的。想想看,在一个冰天冻地、北风如刀的严冬,合掌跪在大殿前丹墀里的麻石板上,一次最少两个小时,等到佛事完毕,三师回寮,得戒和尚才边走边说:“恭喜你们受过沙弥十戒了!”或是说“比丘大戒”和“菩萨大戒”的时候,新戒们已冻得僵尸似的,除了机械地答一声:“阿弥陀佛”,此外还能做啥?

    最后,且让我再下几句评语:“宝华山的引礼师们威仪都很好,教规也很认真,就是太过于严厉,严厉得近于残酷,使受戒的人,怨恨心多于敬畏;仇视念胜过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