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从河南到江南 十 毗卢赴考
    宝华受戒的事谈完了,现在让我再来谈谈去南京毗卢寺考佛学院的经过吧!

    在戒期中,自从大家头上烧了十二个戒疤,领到一张戒牒和一本同戒录之后,就好像大学毕业的学生拿到了毕业文凭似的,心内既兴奋又紧张。同时,还有一点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于是乎三个一群,五个一队,互相交谈着未来的计划:

    有的人计划着回小庙当家或作住持。

    有的人计划着去金山、高旻参禅。

    有的人计划着去苏州灵岩山念佛。

    有的人计划着去常州天宁寺学唱念。

    有的人计划着去朝四大名山。

    有的人计划着去终南山住茅篷。

    有的人计划着去上海或南京赶经忏。

    有的人计划着去宁波阿育王寺拜舍利。

    有的人计划着去缅甸礼大金塔。

    有的人计划着去观宗寺研究天台教义。

    有的人计划着就住在宝华山学戒律。

    有的人毫无计划,能过且过,随遇而安。

    我呢,原是打算等海秀来山接我时再决定的,后来因为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竟去了南京毗卢寺,计划着考佛学院读书。这一计划后来虽然落了空,而使我大失所望,但这毕竟是我参学过程中的一站,所以必须叙述一下,作个交代。

    我是怎样受了一位戒兄的怂恿,去南京毗卢寺考佛学院的呢?其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当宝华山的戒期快要进入尾声时,一位戒兄发布了一桩令人高兴的消息,大意是说:南京有人来信告诉他说太虚大师快来南京啦,到了南京就准备在毗卢寺办佛学院,现在教课的法师都请好了!招生简章不久也要贴出了!戒期中如有发心求学的僧青年,于戒期圆满后,可先到毗卢寺报名,应考,阴历年过了一定开学,此千载一时的良机,万万不要轻易放过等语。这一消息一经传开来,那位戒兄立时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轰了一阵,结果连他自己共计九个人志愿去南京毗卢寺,而我也是这九个人中的一个。

    去南京毗卢寺的计划决定之后,我即写了一封信给海秀,告诉他不必来山接我了,并且说明我不愿去东庙赶经忏,愿去毗庐寺考佛学院读书的决心。

    毗卢寺是南京名刹之一,面积广大,殿宇众多,一栋式样新颖,庄严宏伟的观音殿,使该寺在衰老的气氛中,显得生意盎然!

    我们九个人离开了宝华山,到了毗卢寺的客堂一切如仪后,知客师大概已经看到了我们头上的戒疤,知道我们是来“赴考”的,很客气地问了几句话,就亲自把我们送到客堂右边的一栋房子里去了。那栋房子一明两暗三间,右边的一间住着一位法师;左边的一间是广单,可睡十多个人;靠走廊的一面有个大玻璃窗,窗下有一张大方桌,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看来很方便。知客师把我们送到这样的一间房子里,大家觉得很满意,以为受过戒第一次出外挂单,就遇到这样客气的知客师,和住这么好的房间,能说不是“福报”吗?

    知客师指示着安好了单,到大寮里过了个二堂,又到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以及济公殿瞻礼一番,已是打板作晚课的时候了,我们原准备去随喜的,但知客师父说:“你们远道而来,太辛苦了!在房间里休息休息,不要去做晚课。”他这几句话犹如严冬的太阳,使我们冷寂的心,有着一丝丝温暖的感觉!

    次日清晨,在斋堂吃过早粥,回到住处,不大工夫,昨天招待我们的那位知客陪同维那师和僧值来我们房间里,维那师进了门劈头就问我们会不会经忏?其他八个戒兄有七个说会,我和另一个说不会。那位僧值一听说我不会经忏,用一种轻蔑的神态瞄了我一眼,他心里好像在说:“看你也有二十多岁了,连经忏也不会,虽然受过戒了,还不是个饭桶?”然而维那和知客,则用一种安慰和鼓励的口吻对我和另一个不会经忏的戒兄说:“不会没有关系,可以在这儿慢慢学。”接着他们又对会经忏的七位戒兄说:“近来常住里的佛事很多,希

    望你们发发心,帮帮常住的忙!”说过,他们三人走了,那七位会经忏的戒兄,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遂异口同音地“哼”了一声说:“帮忙?我们又不是专来赶经忏,岂有此理!”话虽这样说,但后来他们还是乖乖地依着知客、维那的意思去做了!

    从那次知客、维那和僧值师,到我们房间里“移樽就教”之后,七位会经忏的戒兄无形中都成了忙人。客堂里每天挂出的佛事牌上都有他们的大名,今天张府念经,李府拜忏,赵府放焰口;明天刘府放焰口,孙府念经,马府拜忏;总之,念经也,拜忏也,放焰口也等佛事,无日无之。起初那七位戒兄颇不高兴,每次念经或拜忏回来就牢骚满腹地说:“我们是来读书的!为什么天天叫我们去念经、拜忏、放焰口!真是莫名其妙!”(我也这样想)可是,当他们做了半个月的佛事下来,每人拿到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时,竟又把钞票扬得高高的,以挑逗的口吻对我炫耀着说:“侉子!你看钞票多好!快点学,学会了好拿钞票!”说老实话,看他们的钞票,想想自己的困难,的确有努力学学经忏,常此混混就算了的念头;但有时候常住里因人手不够,叫我去滥竽充数站空班时,心里就会想:“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出外参学,就是为的这个吗?”

    也不记得是到毗卢寺的第几天的一个晚上了!东庙的习初当家师和海秀坐着黄包车来看我。海秀见了我就问:“师公!您住在这儿怎么样?”我对他说:“很好!”习初看一眼我身上穿的一件露着棉花的破棉袍说:“我看你也很好,棉袍都向外流脂油了嘛!”

    语气间有点责备又带挖苦。接着他又说:“老弟!不要硬啦!跟我去东庙吧!你不愿赶经忏,我不勉强你,只要在庙上帮忙写写算算,每天就给你一个单子钱(等于念一天经代价)。那边住的又都是北方人,吃吃大面、馒头、水饺什么的,总比住这边一天吃一顿老米饭,喝两顿包谷粥强吧?”

    习初说过,两只大眼瞪我老半天,似乎在等我答覆。于是我说:“老师兄盛意我非常感谢!但我无法接受你的盛意。因为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求学,不是为了金钱和享受。这儿生活虽是苦些,然比起宝华山来好多了,更何况每月还能找个零用钱。至于衣服穿好的穿坏的我也无所谓,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路,穿着破旧的衣服与穿狐裘的人站在一起,尚不觉得难为情,难道出家人穿破衣服还怕人家笑吗?”习初当家师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高兴。不过,他没有驳斥我,只是言不由衷地说:“也好!你既然下了决心,就在这边磨炼磨炼吧!”说过,他就和海秀坐着两辆黄包车回东岳庙了。

    常言道:“看破世事惊破胆,识透人情寒透心!”真的,世事人情太可怕了!当你与他人环境相同,才能均等,或是有被利用的价值的时候,一好百好,处处都好!一旦他人环境比你好了,才能有发挥的机会了,或是不需利用你了,他对你的态度马上就会变样,甚至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这种情形并不仅限于在家人,出家人也是一样,有时比在家人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真是令人伤心的一件事!我说这话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有事实为证的;现在把这一事实写出,请看看人情可不可怕!

    同我去南京毗卢寺应考的八位戒兄弟,他们虽然都是南方人,但在戒期中,乃至初到毗卢寺的时候,我们不仅是志同道合,彼此间的感情也是与日俱增的。这对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丛林下参学的我来说,确有着很大的鼓励作用。不幸得很,一向与我“志同道合”的戒兄,到毗卢寺不久就拿我当他们的开玩笑的工具了!他们对我的称呼以“侉子”代替了“戒兄”;对我的态度以讥笑代替了敬重,结果弄得恶口相向,大打出手,九个人几乎都被“摈出”毗卢寺的山门!

    我在前面曾经说过,毗卢寺的佛事是“念经拜忏,无日无之”的话,因此,七位会经忏的戒兄,钞票日见其多,而人也日见其疲劳了!每天在念经拜忏之后,吃了晚饭他们就上床睡觉。常住里的规定原是九点熄灯的,所以我常在吃了晚饭以后的一段时间内,读读功课,写写字什么的。但为了怕惊扰他们的睡眠,我多是以“默而识之”的方式读,从来就没有出过声。然而他们却不管这些,一见我坐灯下展书读的时候,便肆无忌惮地大叫:“侉子!侉子!睡觉!”说过,咔嚓一声,就把电灯关了。前几次多少还带点开玩笑的性质,经我说些好话,要求要求,他们就把电灯开开(说来不好意思,那时我连开关电灯也不会),让我继续读下去。可是,后来完全以威胁和怒骂的口吻对待了。如说:“侉儿!侉儿!快睡觉!不睡,揍你!”或是说:“你妈的,搞什么玩艺,还不睡觉?告诉你吧,再用功也拿不到我们这样多的钞票!”说过仍把灯熄掉。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再哀求他们也不会生效了,我只好据理与他们争论一番。但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争论的结果还是我吃亏。有一次我很气恼地说:“你们实在欺人太甚了!我读书,既不请教你们,又不敢出声,你们睡你们的好啦,为什么一定要妨碍我呢?熄灯的时间是常住规定的,我并没有违犯常住的规定呀!你们不是无理取闹吗?你们说我再用功也拿不到你们那样多的钞票,告诉你们,我用功是为了将来考佛学院,不是为了钞票,请你们不要再这样,不然的话,我真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我认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定能使他们知所惭愧,以后不再揶揄我,乃至不再谩骂我,大家就好“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了,那该多么好呢?但事实却大谬不然,他们不唯不停止对我的揶揄和谩骂,更变本加厉地以“联盟”形式,要轰我“出境”了!在这当口我的无明火实在无法再耐得下去,于是,与一个法名叫什么清的——即是我每晚看书时关灯的那一个,一言不合,起了冲突。他立在广单的边缘,被我照脸上掴了一记巴掌,不知道是他太无用,还是我在盛怒之下用力太猛,他竟应声倒在床上,两手捂着脸,没命的“妈呀!我的妈呀”的嚎!其他睡在床上的几个,在我掴那叫什么清的同时,也都挺身坐了起来,齐用手指着我直吼:“你敢打人?你敢打人!”我说:“是的,我打了他,你们如果不服气,就都下来吧!”结果,没有一人下床。

    一阵暴风雨过去之后,房间里除了被打者的哭声之外,一切都归于沉寂了!沉寂得连电灯泡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黑纱,显得阴森森的黯然无光!在我正想回到窗下时,对面房里住的一位法师,恰巧踱进门来,我向他合合掌,他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那位正睡在床上痛哭的戒兄,然后默默地面对广单站着。

    坐在床上的几位,一看法师进来啦,好像一群原告见了法官似的,一致地向法师陈述着我的不是。等他们陈述得差不多了,那位法师也俨然以法官姿态给予宣判了,他先对那几位戒兄说:“我虽然很少到你们房间里来,但对你们的情形我很清楚。你们受戒后既然结伴来此参学,住在一起就应当互相敬重,互相谅解,互相勉励,互相协助,使彼此在品格上,在学识上,在修持上都能日日长进,时时增益;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同参道友,同学良朋!要知道一个出家人生活在丛林下,最要紧的是能与大众和合,最要不得的是骄慢嫉妒;尤其是你们刚刚受了戒出外当参学的人,这两句话更要切记在心,并应时时处处警告自己说:‘骄慢、嫉妒甚于毒蛇,万万不能让它在我心中生起啊!’可是,以我的观察所得,好像你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意念,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个样子,实在辜负了你们的师长和你们自己!”说到这儿,法师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我又对坐在床上的几位戒兄说:“他从老远的北方跑到南方来参学,是很不容易的,你们应以真诚的友谊同情他,鼓励他,使他减少人地生疏之感,而安心修学;你们不惟没有这样作,反而障碍他和欺侮他,时常听你们叫他‘侉子!侉子!’倒没有听他叫你们蛮子过。试问:如果你们之中,有一人去北方参学,许多的北方人用这种态度对你们,你们当作何感想?”(听他说到这儿,我哭了)稍停了停,他又指着那位被我打的戒兄说:“侮人者然后人侮之,难道你这不是咎由自取?将人心比自心,处处好过太平春!希望你以后把这两句写起来,贴在你每日起居能看到的地方,念念熟,就不会再被人打了!”说过,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看你人满老实的,行为怎么这样

    子粗野?要知道在丛林下‘交口相骂,举手相打’不管有理无理都要受遣单(开除)处分的;他们欺侮你或是骂你,可以到客堂同他们理论,不可以随便举手就打。不是见你常常读《遗教经》吗?你记不记得:‘忍之为德,持戒、苦行所不能及;能行忍者,乃可名为有力大人,若其不能欢喜忍受恶骂之毒,如饮甘露者,不名入道智慧人也。’”念到这儿,他好像忘了似的,想了想又说:“‘当知心,甚于猛火,常当防护,无令得入,劫功德贼,无过瞋恚’的一段遗教?”当时我的确想回答他说:“法师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惭愧得很!实在没有‘欢喜忍受恶骂之毒,如饮甘露’一般的修养工夫。何况他‘恶骂’我已不止十次了呢?如果我闷着忍下去的话,恐怕他们将得寸进尺要向我头上屙屎了!”但我没有敢这样说。法师见我不响,似乎认为我已认错,于是他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接着他又对坐在广单上的几个人说:“不要再争执啦!不然,将来你们总有后悔的一天。”说过,他走出我们的房间,我们九个人,谁也没有再哼一声,即各自睡去。

    我躺在广单上,沸腾的思潮,犹如在挹江门外看到的扬子江里遇着大风的急流,汹涌澎湃,滔滔滚滚,一起一落地冲激着我的心,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这一下子完啦!明天法师把我打人的事传到客堂,知客师父对我的处分可能是先打一顿香板,而后如法师所说的‘遣单’。打打香板也就罢了,假定遣单怎么办呢?回北方小庙吧,有着飞蛾投火般的危险;去东岳庙吧,又有着从丘陵坠落在幽谷样的感触!”就这样展转反侧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他们几个人呢?听了法师一说,好像也觉得事态严重了!一夜穿梭也似的,出出进进向外跑,并且在广单上不时彼此咕咕唧唧地交谈着,大概在研究对策。倒是被打的那位戒兄能沉住气,他只是在刚到广单上睡的时候,呼唏呼唏地叹了几口气,不大工夫,他就心安理得地“梦见周公”去了!

    我记得次日正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早粥后知客会同维那和僧值,在斋堂里分配扫塔上供等事宜。分配完毕,其他的都走了,知客师父把我们九个人留在斋堂。随着那位年纪轻轻的,个子小小的,面孔白白的,文质彬彬的,时常笑嘻嘻的维那师父,先看看被我打的那位,腮帮子肿得好像贴着半个苹果的戒兄,然后走到我跟前笑问:“昨晚上你为什么打×清师?”我听了心里猛然一惊,急忙起立合掌,用手指指那位叫什么清的戒兄说:“请维那师父先问问他吧!”论说这样的答复,对常住的执事在礼貌上是不应该的;可是,那位慈悲的维那师父,并不在乎这些,他又笑了笑,既没有去问那位清戒兄,也没有再问我,他即站在斋堂中间,讲了一段内容与昨晚那位法师所说的大同小异的开示,在最后他说:“你们打架的事,大和尚都知道了(消息好快),依常住的共住规约来说,都应该遣单的,现在姑念你们都是初次出外参学,不施任何处罚了。不过,你们要切记:以后不可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否则的话,不仅要遣单,在遣单之前还要重重地打你们一顿香板!”接着他又说:“马上就要扫塔上供,你们赶快回去准备准备。”说过他就笑嘻嘻地同知客师走了。我们九个人则如获“大赦”似的,走回了住处。在路上我曾这样想:“奇怪呀!为什么维那师父的开示,跟昨晚那位法师说的内容几乎一样呢?难道那位法师已做了我的义务辩护律师了吗?不然,维那师父怎么会对我这个‘侉子’这样子客气呢?因为法师、维那和欺侮我的几个戒兄都是南方人呀,听说南方人是最卫护同乡的,为什么这一次竟成了例外?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