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详明机锋转语
    二、详明机锋转语

    (一)机锋转语的由来

    及至曹溪以后,禅道大行。不立文字之文字,广播寰区。解路日开,悟门将塞。故南岳青原诸祖,皆用机语接人。使佛祖现成语言,无从酬其所问。非真了当,莫测其说。以此勘验,则金鍮立辨,玉石永分。无从假充,用闲法道。此机锋转语之所由来也。

    佛法即是心法,本来离于言说之相。所以,释迦牟尼佛临终在灵山会上曾说:“吾四十九年以来,未曾说过一字。”因此,若就广义而言,佛所说的一大藏教,皆是“不立文字”的文字。这里,从狭义说,从宗门下“直指见性”的立场,诸祖“指物传心”,皆是不得已而有言说,被记录下来,便成为“不立文字”的文字了。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到:“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其实并不是两码事。

    曹溪,指禅宗六祖慧能大师,道场在广东省曲江县马坝南华寺。

    慧能大师(638—713),俗姓卢,原籍是河北省范阳(现在的涿县),因父亲为官遭贬,徙至岭南新州(现在的广东省新兴县)。唐•贞观十二年(638)二月初八,大师诞生,遂为广东新州人了。三岁时丧父,家中一贫如洗,长大后,靠卖柴养母。一日,偶闻市客诵《金刚经》,悚然领悟。询知此经得自湖北黄梅弘忍大师,便萌生脱俗寻师之志。于是设法把老母亲的生活作了一些安顿,便离家北上。途经韶州曹溪,遇到高行士刘志略之姑无尽藏比丘尼,执《涅槃经》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尚不识,何能会义?”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知师高贤,由乡老们请师居当地宝林古寺。

    师二十四岁时,唐高宗(李治)龙朔元年(661),来到黄梅五祖弘忍大师座下,其时为居士,人称卢行者。五祖命师在碓房舂米供众,时寺众有七百人,师因体力不足,以石系腰,其石今尚存于湖北博物馆,称“墜腰石”。苦行不觉已经八个月,五祖为考核同居禅侣的禅功,令述心得。上首弟子神秀大师呈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览偈,虽知未透彻,但说:“后世若能依此修行,亦能证得胜果。”劝大家诵持之。

    卢行者在碓房闻僧诵偈,便说我亦有偈,请人代书于廊壁,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据说五祖见偈,恐怕引起人们嫉妒、加以伤害,遂脱草鞋拭除之,并说此“亦未见性”,以释众人疑怪。当夜三更时分,祖召入室,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彻大悟,向五祖启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五祖授与衣钵,命疾速离寺过江南逃。

    六祖大师自黄梅东山得法,辛苦历尽,命若悬丝。因被恶人寻逐,避难于四会(广东)、怀集(广西)二县间,隐遁在猎人队中,约十五年之久。唐•仪凤元年(676),师三十九岁,因缘时至,乃至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二僧见堂前风幡飘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辩论不休。六祖闻之脱口即说:“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乃仁者心动。”一众惊异,印宗法师知非常人,礼请上席,询知是六祖大师,遂为剃发,愿事为师;又请大德智光律师为授具足戒。法性寺即今之光孝寺。

    翌年(678),六祖大师四十岁,回归曹溪宝林寺,大宏禅道。先后所说法要,由门人弟子法海编辑为《法宝坛经》,东土祖师说法而得称“经”者,唯六祖大师一人,这可以说是“不立文字”的文字典范了。

    因时在北方(长安、洛阳)弘化的神秀大师介绍,则天武后和唐中宗(李显)都曾遣使召见,六祖皆称病不赴。将原籍新州故宅改为“国恩寺”,建“报恩塔”以酬答国土和父母之恩。唐玄宗(李隆基)先天二年(713)八月初三,圆寂于国恩寺,世寿七十七岁(虚岁)。寂后,遗体不坏,僧俗弟子们迎归南华寺,由弟子方辩为之裹纻涂漆,面貌俨然,一如生前,留传供养,直至今日。唐宪宗(李纯)元和十一年(816),为上谥号曰大鉴禅师,塔曰元和灵照之塔。

    按一般说法,由印度传来我国(汉地)的佛教,至此,已经完成了“中国化”的转型,成为具有中国(汉地)特色的佛教了。禅宗的“一花五叶”,即五家七宗,全由六祖大师下传的法系而展开。

    语云:“文以载道”。芸芸众生,佛祖所度者,皆为迷途凡夫,若不假诸语言文字为方便,更别无良策。一般人既非能如孔老对面而“目击道存”,更不能如同文殊“问疾”于维摩,大阐“无有言说的不二法门”。即使是上根利智的人,亦多须假诸言说或动作施为,以明心见性。把这些语言动作用文字记录下来以传世,便成为语录公案。所谓公案,是用喻显示其明心之究竟、见性之透彻,不可改易,不可动摇。公案的原意是指官家公府审判案件的文牍案例,是即律令如铁,剖断是非,而丝毫不讲人情。用喻从上诸祖与学人之间的问答机缘,也只是为了剖断无始以来的生死大事,而不容许任何假藉。故曰公案。学人们往往做不到“一念未生前”的功夫,往往是“执指为月”,依文会义,所以呢,便陷于“解路日开、悟门将塞”的境地了。

    因此,六祖下边的两位著名的弟子——南岳怀让禅师和青原行思禅师,为保证学人的真参实悟,使用“机语”,即机锋转语,来勘验学人。学人如果没有真正的到家功夫,便不能懂得他的意思。这样,金鍮、玉石——即真伪便可立即辨别出来。鍮(读tōu):表面看像是金子,实为黄铜。如是以防止假充悟道,冒滥法门。

    所谓机锋转语,吾人门外汉,似可以理解为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通过现实生活中某一具体的事情,表现为语言或动作等,摒除分别,超越相对,直透“本地风光”,若非真实彻悟者,哪怕你满腹经论,聪明伶俐,也是没有丝毫用武之地的。若是彻悟了的,则如同故乡人见了故乡人,无论怎么说也都是心心相印的“本地风光”家乡话。

    如莲池大师说:“古尊宿作家(谓彻悟者)相见,其问答机缘,或无义无味,或可惊可疑,或如骂如谑,而皆自真参实悟中来,莫不水乳投、函盖合,无一字一句浪施也。后人无知效颦,则口业不小。譬之二同邑人,千里久别,忽然邂逅,相对作乡语、隐语、谚语,旁人听之,亦复无义无味,可惊可疑,如骂如谑,而实字字句句皆衷曲之谈、肝膈之要也。旁人固不知是何等语,而二人者,则默契如水乳、如函盖矣!”(莲池《竹窗随笔•宗门问答》)

    南岳,即湖南衡山。怀让禅师,俗姓杜,山东省金州人,生于唐高宗仪凤二年(677)四月初八。幼年时即爱乐佛经,十五岁辞亲出家,投湖北荆州玉泉寺依弘景律师出家,二十一岁受戒,习毗尼藏。往嵩山参慧安禅师,禅师见是法器,叫他去曹溪参六祖。在六祖左右执侍十五年,第八年时,一日,对六祖说:“弟子已有个入处了。”祖曰:“是甚么?”答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假修证否?”师曰:“修证则不无,污染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如是蒙印可嗣法,又过了七年,即唐玄宗先天二年(开元元年、713)往南岳山居般若寺。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八月十一日示寂,寿六十八岁,谥号大慧禅师,塔名最胜轮。

    青原,山名,在江西吉安(古称吉州),有净居寺,是行思禅师道场。行思禅师原籍吉州安城,俗姓刘。幼年出家,禅侣们每相聚论道,师辄默然不语,听说曹溪法席,遂往参礼。六祖问:“你曾作甚么事?”师答:“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师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六祖深器之,令居于众学人之首。承六祖传法后,返回故乡青原山净居寺,大弘法化。唐开元二十八年(740)腊月十三日,升座告众,跏趺而逝。唐僖宗(李儇)加谥号弘济禅师,塔名归真。

    南岳、青原用机语接人。例如:

    唐开元年中,马祖道一禅师在南岳山住传法院,常日坐禅。怀让禅师识知这是法器,便往问:“大德坐禅图个什么呢?”道一答道:“图作佛。”怀让禅师便拿一块砖在他庵前石上磨,道一怪而问之:“磨砖干甚么?”怀让禅师说:“要磨作镜子。”道一说:“磨砖岂能作镜!”怀让禅师遂曰:“坐禅岂能作佛!”道一更求开示,遂大悟,嗣其法。

    又如;

    六祖晚年时,希迁禅师尚为沙弥,向六祖启问:“和尚百年之后,希迁当依附何人?”六祖说:“寻思去!”未几,六祖圆寂,希迁终日默坐,首座垂问,希迁说:“我遵祖遗命,在这寻思呢!”首座告曰:“你师兄思和尚,现在吉州,你因缘在他那里,祖言甚是直截了当,你自迷耳!”希迁遂往青原山投奔行思禅师。有一天,行思禅师问:“有人道岭南有消息吗?”希迁说:“有人不道岭南有消息。”行思说:“若如是,大藏小藏从何而来?”希迁说:“尽从这里去!”行思禅师为之印可,嗣其法。

    机锋转语,从此流行开来,其宗旨则唯悟乃知,迷人莫晓。

    南岳怀让禅师系下,传有沩仰、临济二宗,临济下又传有黄龙、杨歧两派。青原行思禅师系下,传有曹洞、云门和法眼三宗。合为五家七宗,构成中国佛教禅宗的主体。

    (二)机锋转语的应用

    自后此法日盛,知识举扬,唯恐落人窠臼,致成故套,疑误学者,坏乱宗风。故其机用愈峻,转变无方,令人无从摸索。故有呵佛骂祖,斥经教,拨净土者(如此作用,南岳思大师两句道尽,曰超群出众太虚玄,指物传心人不会。认做实法,则罪同五逆矣)。

    宗门下的大善知识、祖师,皆识心达本,亲见本地风光,所以能够任运自如,指物传心,指点学人,医治迷滞,随手拈来,便是法药。总在当下截断学人的妄情分别,有时不惜使用“呵佛骂祖”等非常手段,一片苦口婆心,意在彻底了当,若是用一般常情理解,则罪过弥天了。

    例如云门文偃祖师,值佛诞日,举行佛事,维那举:“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顾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文偃禅师曰:“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三)机锋转语的作用

    以此语言,剿人情见,塞人解路。根熟者直下知归,彻悟向上。机生者真参力究,必至大彻大悟而后已。良以知识众多,人根尚利。教理明白,生死心切。纵未能直下了悟,必不肯生下劣心,认为实法故也。

    一般人都是在“情见”的生活状态中。简言之,情见即是吾人六根对六尘而生起六识的妄想分别。吾人自从无始以来,生死相续,皆因“情见”不能断绝。今超脱生死苦海,首先要斩断“情见”。佛法法门无量,目的是一,所谓“断惑证真”。惑即情见。身为善知识具正法眼的禅师们,大慈大悲,用尽种种可以使用的机锋转语等方法,救拔学人。“根熟者”如同白米煮饭,只欠一把火了,烧上一把火,饭便熟了,所作已办。“机生者”譬如三冬寒冰,须更等待春暖阳光,才能溶融。

    佛家包括禅门讲“知识”或“善知识”,都是指“识自心源,明心见性”的开悟了的人。不可混同于世俗具有学问的“知识分子”这一概念。

    善知识的禅师们使用机锋转语,辨别学人悟或未悟;勘验他是真悟还是假悟。

    如莲池大师说:“参学人有悟,必经明眼宗师勘验过始得。如一僧常于神庙纸炉中宿,有师潜入纸炉,俟其来宿,拦胸把住,便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僧云:‘神前酒台盘。’又一僧,人言其得悟,玄沙(师备禅师)故与偕行,至水边,忽推之落水,急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僧云:‘伸脚在缩脚里。’云云。此二僧者,非胸中七穿八洞,千了百当,随呼随应如空谷发声,随来随现如明镜照物,何能于仓卒忙遽做手脚不迭时,出言吐语如是的当,如是自在!彼闲时以意识抟量卜度,酬机作颂,非不粲然可观,怎奈迅雷不及掩耳处一场懡罗。可不慎欤!”(莲池《竹窗二笔•勘验》)